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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艾多斯

  邱華棟

  有時候,生活中確定不會發生的事情,也許突然會在你的生活中發生。昨天,我就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奇跡。我最近買了一本英國作家德昆西的中英文對照本散文著作《論謀殺》,從三聯書店回家之後,我在細心翻閱和蓋上我的藏書印的時候,發現我遇到了一本錯版書-這本書其中有一個印張的篇幅,也就是有整整32個頁碼,被裝訂反了。我有些惱火,覺得自己在買書的時候應該仔細地翻翻,怎麽這麽粗心呢?於是,今天早晨開車出來的時候,我就特地帶上了這本錯版的《論謀殺》,打算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到三聯書店裏去更換一下。整個上午,我都在辦公室忙碌,快到中午的時候,在MSN上,我忽然看到我的朋友,詩人、小說家楚塵-他如今已經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出版策劃人,他說要過來到我這裏吃午飯,就吃我們雜誌社小食堂的飯。我就等他過來。中午12點,他準時到了,然後,他從書包裏掏出來一本《論謀殺》,遞給了我,說,這是他新近策劃出版的書,送我一本。

  我當場就驚呆了!因為這套書一共有20多種,而他,竟然恰好帶了這本我錯版的書送給我,事先我既不知道這套書是他策劃的,也不知道他會送書給我。而鬼使神差,他給我的恰好就是這本《論謀殺》!因此,我當時幾乎是流出了激動的眼淚,兩個愛書之人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也許,這是上蒼報答我喜愛書籍-這已日漸衰朽的癖好-從而帶給我的一個小小的奇跡吧。

  但是,我要說的事情,和楚塵沒有關係。錯版書這件事情,讓我想起來我今年8月到達新疆喀納斯地區采風的時候遇到的另外一件事情。具體說,實際上,我是遇到了一個人。

  今年8月,北京酷暑難當,我和另外一個朋友去新疆北疆的喀納斯地區旅行。過去,我沒有去過新疆,隻是從報紙上得知,這個叫喀納斯湖的地方,如今是中國最美麗的地方之一。我已經去過中國內地大多數的風景名勝區,覺得論山水,也就九寨溝值得一看,其他的因為被旅遊業的改造,也就不過如此了。我想倒是那些至今還沒有怎麽開發的西南地區,比如貴州、雲南、西藏的一些冰山大川中那些還沒有怎麽被命名的地方,是值得一去的。如今,最美麗的風景,全部都隱藏在高山密林之中,過去由於交通的原因,人跡罕至。現在,人們憑借現代化的交通手段,終於可以比較輕鬆地到達這些地方。

  8月底,盛夏時節,新疆也很熱。不過,新疆的溫差很大,而這個季節是去新疆的最好的季節。我們飛到了烏魯木齊,然後又坐汽車,一路向西走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才到達了阿勒泰市,在市區裏過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我們驅車北行,前往藏在阿爾泰山深處的喀納斯湖。汽車在海拔逐漸升起來的山間急速地盤旋,依次越過了戈壁、禿山、高山草甸,最後在布滿了鬆樹和樺樹的高山間盤旋。一條藍色的河水蜿蜒在公路的邊上,似乎我們漸漸地進入到了畫幅之中。最後,在拐過了一個山嶺,我打開一點車窗,感到有一陣涼風吹了過來,我想,附近一定有大片的水域。果然,在正午的陽光下,白雲在天空中飄浮,山腳下出現了一塊藍中帶白的玉石一樣的大湖喀納斯湖。它是一個高山湖泊,依靠阿爾泰山主峰的冰川融水,最後形成了沿著一道峽穀流淌的河湖係統。因為水中含有大量的鈣質,所以,看上去水色呈現出藍白色-有些不真實的夢幻般的色彩。

  到了湖邊,我立刻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動,下了車,我迫不及待地向湖水衝去。喀納斯湖地區實在是美麗無比,有著瑞士附近的阿爾卑斯山的風景特點。尤其是一些樹葉正在變黃的漂亮的白樺樹林,細弱的樹幹挺拔直溜,樹葉在風中抖動,發出了奇特的“嘩嘩”聲。

  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們就在喀納斯湖附近的各個景點遊玩,也攀爬到了可以俯瞰整個喀納斯湖的小山頭,在觀魚亭裏,察看湖水裏有沒有出沒的水怪-大紅魚。但是,我沒有發現。我們還到附近的一個蒙古人的支係--圖瓦人的村落裏,看他們釀馬奶子酒,擀氈子。我們還乘坐快艇,在喀納斯湖的六道灣戲水,一直到達很遠的湖泊上遊,從那裏,可以清晰地看見近在咫尺的白色冰峰。據說,當年成吉思汗西征就是從那裏翻越了阿爾泰山,直出中亞,一路打到了歐洲,很快就占領了無比廣大的地區。

  我們準備在第三天一早就要離開了。可是我似乎覺得還沒有盡興,在頭天的下午,我中午喝了很多馬奶子酒,有些醉了,就睡了一覺。醒來之後,發現同行的朋友給我留了一張紙條,說他們去湖泊的下遊月亮灣一帶漂流去了。

  我覺得頭疼,就走出模仿北歐別墅風格建造的尖頂木結構的賓館房間,一個人往一片由鬆林圍成的空地走過去。我很快就看見了一匹黑馬,身上沒有鞍韉和韁繩,一邊甩著長長的鬃毛,一邊打著響鼻,慢慢走著,在埋頭吃草。我向它走了過去。但是,它很警覺,即使它不抬頭,也似乎知道我在向它靠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就是和我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仍舊在埋頭吃草,對我不怎麽理會,可是,又在戲弄我一般,就是不讓我靠近它。我覺得很惱火,幹脆跑著向它衝過去,它才揚蹄向一片後山林飛速跑去了。

  我跟著跑了過去,我想抓住那匹馬。我沿著一麵到處都是鮮花盛開的山坡向上攀爬。我立刻被腳下的野花吸引了,這些野花竟然有十多種顏色,讓我眼花繚亂。不斷地有螞蚱和蟈蟈在我眼前的草叢裏蹦跳,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很快就爬到了半山腰,可是,那匹馬蹺著健美的臀部,繼續引誘我,躲進一片樹林不見了。我汗流浹背,很失望,眼看著馬匹鑽入了一片鬆樹林裏,不見了。

  我氣喘籲籲地爬到了一棵鬆樹邊上,準備歇息歇息。然後,我看見了一個人,用氈帽蓋著臉,正躺在樹下,嘴唇在動,嘴裏還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看樣子,像是一個哈薩克族牧羊人,正在那裏休息。

  我正準備離開,忽然,他開口說話了:“陳林,是你嗎?”

  我驚呆了,這不是宿作東的聲音嗎?難道,他跑到這裏來了?我站在那裏,看他把帽子從臉上拿掉,一躍而起,向我露出一嘴的白牙,哈哈一笑,“我一聽你走路的聲音,就知道是你!”

  我非常驚喜和詫異,我仔細地端詳他。果然,幾年沒有見,這個家夥變化太大了,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很密集,不認真看還真認不出來他了。“真的是你嗎?你這家夥-”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接著,我們就很高興甚至是狂喜般地擁抱了。我立刻聞到了他身上那種隻有遊牧民族才有的羊膻氣味兒。看來,他在這裏已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們找了一塊凸起的大石頭坐下來,他給我還鋪了一塊羊毛毯子。“我到這裏,已經4年了。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叫宿作東了,我有了一個哈薩克名字,我叫艾多斯了。”

  我更吃驚了,問他:“你改名叫艾多斯了?”

  “是的,我現在就叫艾多斯。這是一個哈薩克族老人給我取的名字。因為,我有了一個哈薩克名字,我才能夠真正地融入這片土地,你知道我的名字-艾多斯,是什麽意思嗎?”

  “不知道,我不懂哈薩克語。”我覺得很費解。

  “是月亮的朋友的意思。我,現在是月亮的朋友。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

  他提起了月亮,我的記憶在這個時候就迅速地複活了。關於他的記憶在我的腦海裏像潮水一樣地掀了起來。我們是大學同學,一同度過了四年時光。宿作東是一個敏感的詩人,他是黑龍江漠河人,自小就和大山親近,熟悉大自然對人的影響。一進學校,他就成了學校裏的活躍人物,經常參加和舉辦各種活動,組織詩歌朗誦會和戲劇表演比賽。不過,因為一次愛情的失敗-當時他喜歡一個外文係的漂亮女孩子,沒有成功,加上他曾經帶領學生和學校食堂鬧了一次罷吃飯運動,被學校處分之後,這個家夥多少受到了一些打擊,有一陣子不願意和人打交道,開始自閉了。當時他的一些行為很神秘,甚至算得上古怪。比如,我記得,在1990年的某個時日,春天裏,晚上的時光,我和女朋友在校園外麵的小山上幽會,結果,在山頂上的一片鬆林裏,看見他一個人拿著一把木劍在狂亂地舞動,嘴裏大喊:“月亮!月亮!我要邀請你和我一同舞劍!”還有一次,在我們的宿舍裏,我半夜感覺到有點異常,醒了過來,朦朦朧朧地看見有一個黑影子坐在我的床邊,月光詭異地灑在他身上,臉是一片黑影,身子卻是白色的,實在是嚇人,我立刻被嚇醒了。“你是誰?”我恐怖地尖叫道。

  “是我,宿作東。”他默默地回答。

  “你你你坐在這裏幹什麽?”我問他-他睡在我的上床,是不應該來坐到我的床邊的。

  “這裏月光很好,月光很好。”他喃喃自語,嘿嘿笑了一下,然後,又爬到上鋪睡覺去了。

  總之,這個家夥不知道為什麽,那段時間變得有些神經、神秘、神叨叨。這類事情經常在他的生活中發生,弄得一些女生都有些害怕他了。不過,他的詩卻越寫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了。畢業之後,他被分配到廣州,在某個區政府任職。我覺得,這個家夥這種狀態,到了廣州那樣的商業城市,能不能適應呢?但是後來,傳到我的耳朵裏的,有他投江自殺的傳聞,也有他給一家石油公司寫了一句特別棒的廣告語,得到了100萬元的傳聞,兩種結果相反的消息讓我有些疑惑。但是後來證明他沒有自殺,而是活得很好。他到了廣州生活狀態也很神秘,不怎麽和同學往來,關於他的說法都是自相矛盾的。

  但是,幾年之後,我見到了他,就覺得他已經徹底地改變了。這時已經是1999年了,他來到北京是代表南方一家有名的地產公司,作為北京地區的總經理,運作房地產項目的。他是一副揮金如土、揮斥方遒的氣概,帶著大量的資金,來北京做大的房地產項目。我們偶爾接觸一下,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是在一些報紙上看到他。他拿地、搞規劃設計、賣樓都非常有魄力,專門在財富紮堆的朝陽區CBD地區運作地產項目。這個區域是以中國國際貿易中心建築群為核心的一個商務區,高樓大廈和寫字樓薈萃,也是北京最國際化的建築景觀區域。我知道,在這個地方成功運作房地產項目的,除了任誌強、潘石屹這樣的專業地產商人,就是一些資金與背景都特別深厚的地產商,一般人是很難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折騰開來的。可是,這個宿作東,昔日的詩人和神經質,昔日的自閉症患者和遁世者,昔日的戀愛失敗者,變成了如今的房地產弄潮兒,他竟然在北京的核心地區,折騰出一個商務建築群的項目來,不能不說,我對他是刮目相看,也不能說我的內心沒有震動。因為,我們誰都沒有料到這小子可以成為這樣的人,一個地產明星。至於他是怎麽崛起的,有不少的傳說。幾年之後,一個做房地產業報道的記者朋友告訴我,一開始,他基本上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方法,做房屋中介代理,一舉成名,然後被廣州一家相當大的股份製地產公司的董事長看中,讓他坐了直升機,擔任了總裁助理,開始了他傳奇般的經曆。這些,在我們偶爾的見麵聚會中,他從來都不和我說,總是在談北京地產的情況,總是一種意氣風發、氣吞山河的架勢。

  我知道,地產界裏的黑幕很多,到處都是政府裏的某些人和地產商勾結在一起,通過土地搞黑幕交易的事情發生。可是,他搞不搞那些場外交易?搞不搞行賄受賄?我從來都不問他這些事情。有一天,他專門讓司機來接我去吃飯。坐在他的寶馬760寬闊的後座上,司機沿著東三環行駛,從三元橋開始一直到雙井橋,一路向南,我看到的都是鱗次櫛比的亮晶晶的玻璃幕牆大廈群,這都是這個鍍金時代裏的財富象征物。但是,我卻厭惡眼前的景色,因為,我在上海、深圳,甚至是香港、芝加哥、紐約,都見過這些勞什子,我一點也不喜歡,一個建築師還把這些玻璃幕牆大廈稱作是“人工屎林”。可是,宿作東喜歡,他曆數一幢幢大樓的名字和高度,每座高樓都可以叫出名字,“這個,是財富中心大廈。那個,叫做銀泰中心,有248米高。啊,那個正在焊接的鋼筋水泥建築,是國際貿易中心的3號樓,有330米高呢。你看,我的項目就是那個-”我順著他的手指給我的方向,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建築,正在他剛才提到的那些建築的中間,頑強地崛起著,生長著。那些建築如同工業時代的一種很古怪的蘑菇,沒有人性,但是卻有著誘惑人的致幻力量。

  我當然很佩服,我必須說,宿作東現在是這個城市的新弄潮兒。在北京,幾年下來,他攻城略地,成功地運作了幾個大型的房地產項目,實在是一個奇跡。而且,他還和我做了鄰居。我住在一個低密度的社區裏,他則在隔條馬路、靠近溫榆河的一個別墅區,買下來一幢別墅,走路的話,離我的住所隻有10分鍾的路程。所以,我經常去他那裏玩兒。不過,他還是一個人,30出頭了,一直不結婚。盡管他的身邊總是有漂亮女人,使我眼花繚亂,可是,他似乎沒有固定的女朋友。

  “你也該結婚成家了。”我說。

  “我們不談這個話題,我們不談感情,這個沒有意思-”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2003年了,在他的那個外表看上去像是一個滑稽的兒童樂園的別墅裏,他對我說:“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厭倦感。”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又轉到了牆上的一幅畫。那是一幅高更的作品《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的複製品,據說,是深圳一個專門臨摹世界名畫的村子-大芬村的村民們臨摹的。掛一幅臨摹的世界名畫實在是品位低下,我說他他也無所謂。“你看,最近我就在思考這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昨天,我在地鐵裏,看到了一個叫羅紅的人,拍攝的很多非洲的照片。啊,那大片的紅色火烈鳥在湖麵上,大群的斑馬在草原上奔馳,大象、老虎、獅子和鱷魚,就在你的眼前跳躍。我想我應該改變生活方式,應該像羅紅那樣,去一邊旅遊,順便搞搞攝影。”

  “那你可以繼續寫詩啊,寫詩現在已經是休閑階層的事情了。”

  “可我現在已經寫不出詩來了。”他扔給我一本雜誌,封麵是另外一個地產商人黃石在攀登珠穆朗瑪峰的照片。照片上,黃石在奮勇地沿著一條冰山的脊背在攀緣。“你看,黃石已經都爬上了珠穆朗瑪峰,雖然,你知道嗎,要是沒有那些天生擅長在雪山上奔走的夏爾巴人和藏族人做助手,他很難爬上去,可是,他畢竟是上去了,而且不光如此,他還攀爬了很多高山。”

  “難道,黃石他不打理地產公司的生意了嗎?就整天爬山?”我覺得還是有些懷疑。

  “他有很多能幹的公司同事和下屬啊。再說,現在的通訊手段,即使你在喜馬拉雅山脈裏,照樣可以通過衛星電話指揮做生意啊。”

  “我感到你最近情緒不太好,而且,似乎心事重重。”

  “我萌生離開地產界的念頭了。”他堅決地說。

  隨後,由於一位主管城市建設的政府官員的倒台,我就開始聽到關於宿作東的一些傳聞,傳說他出錢利用女模特搞過性賄賂,搞定過一些政府官員;又傳說,在拿地的時候他有很多不法行為;還有傳說他在整個項目運作的過程中,除了自己應該得到的,他還貪汙了不少。總之,不知道他在哪個環節得罪了哪些人,幹了什麽不該幹的事情,他的處境開始不妙了起來。於是,某一天,他忽然就人間蒸發了。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我上門去敲他那幢像兒童樂園一樣的別墅的門,那裏從來都沒有人。又過了兩個月,我再去他家,發現房屋已經換了主人,他徹底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然後,就是在2006年的夏天,我在阿爾泰山的一麵草坡上,遇到了他。

  他讓我在這裏待上一個月,“現在,正是山上最好的時候。秋天了,一切都在收獲,而且,再過半個月,我們就要從山上向山下轉場了,而轉場的過程是很有意思的。我希望你留下來,體驗一下這種偉大的、也許總有一天要消失的遊牧生活方式。你留下來吧。”

  看著他熱切的眼神,我想了一會兒,同意了。這天傍晚,我先到山下的旅館,告訴我的同伴,我要在山裏再待幾天的決定,同伴覺得有些不能理解。“你要待在這裏?再過一個月,就要大雪封山了呀。”

  “不用管我,你們不用管我了,我要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

  當天晚上,我就住到了山坡上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還是覺得他的這個名字有點兒古怪的陌生感-的帳篷裏,就著煤油燈,和一種太陽能燈,和他徹夜地長談。我很驚異地聽他給我講述他三年來在這裏的生活。他隱名埋姓,來到了這裏,給一些貧困地區捐款修建了幾所學校,然後,要求成為一個當地牧民。他的要求被允許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有人去打聽,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他說,他就想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三年前的那個秋天,在這座山那邊靠近邊境的一個地方,他紮下根來了。一開始,他買了20隻母羊,在那年冬天,這些母羊都產下了羊羔。到了春天,他就擁有了自己的一小群羊。他和那些哈薩克牧羊人一樣,在春夏之交的時候,趕著羊群,沿著草地,一路讓羊群吃草,慢慢地翻山越嶺,向阿爾泰山脈深處進發,到達這裏的水草豐美的夏牧場。一路上,風餐露宿,住在臨時搭建的氈房裏。他就這樣一點點地學會了遊牧生活的技能,包括給羊打防疫針,做藥浴,防止口蹄疫等疫病的發生。而在這裏放牧,雖然是在山間遊走,也並不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亂放。按照各家各戶達成的默契,每家每戶在放牧的時候,都有自己的線路,在春牧場和夏牧場也有自己的大致領地,互相很少進入對方的牧場範圍。到了秋天,在大雪封山前的一段時間,他又要趕著羊群下山,翻越一座座高山,逐步地降低海拔,一路上沿著傳統的牧道走,最後還要經過一片荒漠和戈壁灘,最後到達冬牧場,也就是縣城附近的一個定居點,在那裏待上一個冬天,還要準備好過冬的牧草。

  “你,這樣生活,一直沒有一個幫手?也沒有老婆或者……女朋友?”我總是很關心他的私人生活。

  盡管光線不那麽強烈,他的眼睛仍舊照得很黑亮,也很親切。他帶著一種豁達的笑意,“哈哈,我還是一個人。習慣了,這樣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幫手,因為,畢竟,說實話,我又不用靠放羊來維持生活。在銀行裏,我還有點積蓄。但是,我很少動用。其實,就是那天我和你談論高更的畫的時候,我就產生了在這個世界上突然消失的念頭。我當時的確遇到了一些麻煩,我的確遊走在一些危險事情的邊緣,我在一個網中間,我在某個利益的鏈條裏麵。於是,我先是感到了害怕,然後忽然覺得商場沒有什麽意思了,我要趕緊選擇過另外的一種生活。而且,在商場上我已經得到了那種高峰體驗,我滿足了,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了-實際上再那麽運作下去,我可能就要進監獄了。於是,我就到這裏來了。”

  他這麽說,我立即聯想起來今年展開的反商業賄賂和社保基金案件的查處,很多案件都牽涉到官員和地產商人。看來,他後來要是仍舊在做地產,我就隻能在監獄裏見他了。

  我留了下來,和他住在一起。他的氈房駐紮在山坡下麵的一片空地上,每天的清晨,我就和他一起騎馬把羊群向一麵山坡上趕去。而我騎的馬,正好就是那天調皮地引領我見到了艾多斯的那匹馬。馬是黑色的,眼睛非常的俊美漂亮,有著長長的揮灑自如的鬃毛。這是一匹3歲的公馬,它的母親,現在是艾多斯的坐騎。我很久沒有騎馬了,因此適應性訓練了半天,我就會了。在山坡上騎馬是需要技術的,我掌握得很好。而放牧似乎很簡單,當羊群在一麵開闊的山坡上像棋子一樣地散開的時候,就不需要管它們了。

  這個時候,我和他就一起坐在小山坡的一塊石頭上,看著遠處的羊群,在自由地漫步、埋頭吃草。太陽很快升起來了,陽光一瞬間就把一切,把天地之間的一切給點燃了,給大地塗抹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黃色。人、樹和石頭都有了自己的影子,這影子在迅速地移動。我們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非常愉快。我和他聊起來過去的很多朋友和同學,歲月似乎已經漫漶了,他們都不怎麽清晰了。不過,這樣的感覺對於我也是久違的,我的身心逐漸放鬆下來,那種在城市中養成的快節奏的緊張和焦慮感,沒有了。

  以後的一些天,白天裏,我們就騎馬在山林間遊走,餓了,就啃一點饢,吃一點牛肉幹;渴了,就喝一點他一個軍用水壺裏麵的水,和一個皮囊裏麵的馬奶子酒;困了,我們就隨便地在山間的樹蔭下麵打瞌睡,聽那些哀歎秋天的蟲子們在草叢裏使勁地鳴唱。我感覺時間發生了變化,像某種流體那樣緩慢了下來。天地之間,總是有雲,雲在緩慢地移動,有時候甚至不移動,讓我覺得很奇怪,可是有時候,雲又遊走得特別快,仿佛有什麽在追趕著雲彩,但是不怎麽下雨。大自然帶給了我一種全新的體驗。

  在這裏有一種說法,在阿爾泰山上放的羊,羊肉非常好吃,因為這裏自古就是黃金的產地,一些地方還埋藏著金山,阿爾泰山就是金山的意思。因此,這裏的羊有“走的是黃金道,喝的是礦泉水,吃的是中草藥”的說法。的確,山泉是隨處可見,而野生的貝母和其他各種中草藥也很多,都是羊群愛吃的植物,這些走著黃金路、喝著礦泉水、吃著中草藥的羊,自然也是膘肥體壯,羊肉也就很好吃了。每天,到了傍晚,需要把羊群趕下山了,我們隻要將頭羊往下山的道路上一趕,羊群就開始跟著頭羊,往山下的駐紮地走去,非常聽話。我們則騎馬在羊群左右包抄,一直把羊群聚攏到一個由木樁和鐵絲圈起來的簡易羊圈裏。在騎馬快到氈房的時候,我騎的馬差點摔倒了,因為它一腳踩到了一個草原田鼠的洞裏了。山地草原被田鼠破壞得很厲害,不過幸虧我騎的這匹馬非常的機靈,才沒有馬失前蹄。

  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東,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叫他比較好。我對他的新名字總是有些不適應,可是,他的確用了3年的時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牧人。比如,他和那些哈薩克牧羊人一樣,有著一個絕佳的本領,就是在自家的羊群經過眼前的時候,能夠快速地數清楚自己的羊,不會有一點差錯和遺漏。即使是別人家的羊混入到自家的羊群裏麵了,也可以馬上看出來。到了晚上,我發現,草原上夜空的星星特別密集,因為大地很暗,相互之間距離很遠的一戶戶氈房裏麵,隻有門縫裏才泄露出一點光線。可以聽見哈薩克婦女炒菜的聲音,也可以聞見飄散過來的炊煙味道。現在的哈薩克牧人們,也可以在氈房裏看電視、聽收音機和使用太陽能燈具和炊具了。生活的形態朝現代化變了很多。用柴火做飯,越來越少了。

  晚上,我們在氈房裏,就著太陽能燈光,我看他在閱讀一些古代波斯詩人的詩集,我問他:“艾多斯,老宿,你還寫詩嗎?”

  “寫呀,怎麽不寫呢,你看-”他取出來一個小皮箱,皮箱的邊都磨亮了,他打開來,從裏麵拿出來厚厚的一疊疊的紙,遞給我,“這些都是我在山上的時候寫下來的。”

  我接過來,貪婪地閱讀著,啊,真的是,都是一些非常美好的詩篇。這些詩篇,是一個人的心靈非常安靜的時候才能寫下來的,和他以往的風格,已經大為不同了。過去的那種緊張、焦慮和撕裂感,都不存在了,出現的是和現在的景色、和他的心境、和大地緊密聯係的詩歌。我說:“給我帶走一些吧,我認識一些刊物的編輯,讓他們看看-”

  他從我的手上把那些詩稿奪了回去,“不不,我不想發表。我現在寫詩,不再是為了發表了。就是為了寫而已。我們存在於天地之間,就已經是詩了。我不會再發表詩歌了。”

  我也在那一刻理解了他。

  時光迅速地流逝,很快就過去了很多天。在山區牧場,我真的有一種樂不思蜀的感覺。在山裏,我的時間概念也發生了變化,一般以太陽、月亮、白天、黑夜的自然變化來安排自己的活動。現在正在轉向秋天,山下來收羊的維吾爾族販羊人也上山了,他們開著卡車,和哈薩克牧羊人進行著交易。一些牧人會在轉場的路途中,賣掉一些羊,換一些現錢。一車車羊就那樣被拉下山了,被運到了石河子、烏魯木齊這樣的大城市,甚至空運到北京,成為人們盤中的美好食物。艾多斯也賣掉了幾十隻羊,得到了幾萬塊錢的收入。“這點錢,幾年前是不是你一頓飯的飯錢?”我問他。

  他笑而不答,“感覺完全不一樣。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還看到,一些大概是浙江人或者是江蘇人構成的小商販,一手拿著擋狗的棍子,一手提一個很大的袋子,來到哈薩克人的氈房,給哈薩克婦女和孩子們兜售衣服和各種生活用品。這個時候,狗吠聲、孩子們興奮的跑動聲和婦女們展開的漂亮的衣衫,使得高山草甸上充滿了歡樂,也使我很喜歡看到這樣質樸的畫麵。不過,一直在我的腦海裏盤旋的,使我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東,他尋求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又能夠堅持多久?

  很快,我就跟隨他開始進行轉場了。這是遊牧民族最為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之一。在下山的牧道上,我看到一家家、一戶戶的牧民,正在川流不息地依次向山下的冬牧場轉移。在艾多斯的指導下,我和他一起把氈房拆掉,把毯子、氈子都卷好,把所有的生活物品捆好,按照體積大小,放到馬車上,然後出發了。我們要逐步地向海拔低的地方轉移。從夏牧場轉移到冬牧場,一般需要半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牧民們必須在大雪封山之前,將羊群趕下山。這個轉場的過程是走走停停,需要羊群邊走邊吃草,要在冬天到來之前盡力地抓膘。我和艾多斯就那樣從有著很多鬆樹和雲杉的山林裏,逐步地過度到了高山草甸上,後來,又來到了低地地區。不久,我就看見,在低地的邊緣,橫亙在我們麵前的,是一片200多公裏的戈壁灘。過了這片戈壁灘,就是他要去的過冬之地。

  按照計劃,第二天,我就要和他分手了。我已經在這裏停留了20多天了,秋天在加速地從爽朗的天空中俯衝下來,而且很快,冬天也要來了。可我必須要了解到答案。那就是,他為什麽願意消失在另外的一種生活方式裏?為什麽他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從而成為“月亮的朋友”?他什麽時候才結束這樣的生活,然後回到他過去的生活狀態裏?或者,這是他永遠的選擇他不會再改變了?我們坐在夜空中全都是星星在閃爍的草地上,我的內心洋溢著一種奇特的感動,問他這些,然後,我聽他告訴我的答案:

  “為什麽我要叫月亮的朋友?因為,今天,你看,月亮幾乎都看不見,可是在城市夜晚那耀眼的燈光的河流,甚至是海洋的輝映下,在城市裏生活的人,能夠看到這樣美麗的、璀璨的星空嗎?一定看不到。可以說,我也許就是願意看到這樣的星星,才來到了這裏。三年來,我覺得我過得非常幸福,內心很安詳甜美。除了星星,我還有那麽多的自由,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孤獨,因為,我在這裏有很多的朋友,哈薩克族的,還有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和岩石。比如,每年到山上,我都可以看見去年我就認識的樹木,它們都用新的麵貌、新的姿態歡迎我。我還認識很多塊岩石,它們一直在和我說話,低語。這些是沒有人知道的。年年的雲彩都在天空飄浮,可是,你知道嗎?很多都是我過去認識的雲彩啊,它們很快樂地和我打招呼,然後繼續飄移。那些去年已經衰朽的草,今年又開放了鮮花,這鮮花,就是去年那些草的兒女,仍舊有著我見識過它們的母親的美麗麵容。但是,我還不是一個返回大自然的那種自然主義者。我現在的生活,在你和你們看來,仍舊很艱苦。比如春夏秋冬,我都要為了我的羊群、牛和馬忙碌,我要奔波在幾百公裏之間,我要注意天氣的變化。假如遇到了雪災,我一樣要遭受巨大的損失,假如羊群得了口蹄疫,那麽我也同樣要承受牧民們承受的一切。我還要準備過冬的牧草,要準備很多。可是,我從一種生活變成了另外的一種生活形態,我接近了我內心需要的東西,那就是,我要成為月亮的朋友。我現在就已經是了。至於我什麽時候想回到城市裏,或者我一直待在這裏,我都說不好。是的,也許還有愛情的因素。你知道嗎,我大學追求的那個女孩子,她後來到了澳大利亞,在那裏,她嫁給了一個澳洲牧場主。後來,那個牧場主死了,給她留下了很多的牛、羊和馬,她現在成了一個牧人。我不能確切地說我還愛著她,但是,我想,我現在也是一個牧人,我們都在一樣的月亮下麵放牧,我因此體驗到了一種深深的、類似呼吸一樣的對她的想念。可這就夠了。我不會也不想去打擾她,也不想被打擾-我不知道,現在,我說清楚了嗎?”

  此時,天已經亮了,我和他聊了整整一個晚上。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聽明白了,但是,唯一的答案是,他現在是月亮的朋友-艾多斯,不再是而且永遠都不是宿作東了。

  天亮了,他要騎馬趕著羊群穿越眼前那200公裏的荒涼戈壁灘,而我,則要沿著相反的方向,去飛機場趕飛機。我們鄭重地握手告別,“可惜啊,你不能帶走這匹黑馬,它很喜歡你。不過,你再來了的話,它仍舊是你的坐騎。記住,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一定要保密啊。因為,我現在,甚至永遠都會是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然後,他翻身上馬,繼續著他的旅程,帶著他的羊群馬匹。

  我目送他離去,我默默地念著,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看著他逐漸地消失在眼前戈壁灘上浮動的蜃氣中,消失在一片大地的空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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