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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衝喜

  劉慶邦

  陰天。有雨意,妻子背負著一擁玉米秸往家走。玉米秸幹透了,稈子、葉子、花穗兒,都焦黃焦黃,正好燒鍋。玉米秸捆子有些大,壓得她低頭弓腰,一走一頓。每頓一下,玉米秸就響一聲。天若落了雨,把玉米秸淋濕就不好了,恐怕十天半月都曬不幹。下雨起泥,泥巴吸腳,路就不好走,不如趁早把柴火背回家。秋已深了,楊樹的葉子落得隻剩下不幾片,東一片,西一片,誰都扯不上誰的手。夏天絲瓜秧子爬到樹冠上結的絲瓜,此時顯現出來,絲瓜是三個,個個又粗又長,如高懸在院子上方的棒槌一樣。一陣風吹過,“棒槌”有些晃悠,像是隨時會砸下來。然而,絲瓜秧子堅韌得很,直到冬天下大雪,它都會將“棒槌”保持著大頭朝下的懸掛狀態。來到院子大門口,妻子沒有把玉米秸捆子放下來,想一直背進院子裏。可人是豎的,玉米秸捆子是橫的,她的雙腳邁進了門檻,有些長的玉米秸卻卡在了門框外麵。這問題其實很好解決,她把玉米秸放在門外的地上,稍微調整一下,順長著抱進門就是了。對於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婦女來說,這是最起碼的智慧。她不,這個婦女擰得很,她像是不承認門的限度,也不順從門的寬度,硬要橫著把玉米秸往門裏拽。她梗著脖子,伸著腦袋,死死拽著擱玉米秸的繩子不放,仿佛在說,我就要來橫的,我就不信橫著進不來。不知她是和玉米秸較勁,在和門框較勁,還是和自己較勁。由於過分較勁,她的臉憋得都有些發白。

  她家的黑狗迎上來了,黑狗幫不上她的忙,伸著嘴聞她的褲襠,狗的嘴伸得很長,頂得很近,像牛犢兒吃奶的樣子。她的兩手抓著繩子,無法阻止黑狗,黑狗大概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可以向女主人獻媚。哪裏不好聞,偏偏聞她的褲襠,這個狗娘養的,不知跟誰學的這樣不要臉!她退後一步,抬腳朝狗嘴踢了一下。黑拘被踢得下牙磕了上牙,連個屁都沒敢放,趔著身子把路讓開了。黑狗邊讓著,還回過頭來似敢似不敢地看著女主人,似乎在說,你不想讓聞,俺就不聞,你踢人家幹什麽!踢得怪疼的。

  丈夫從堂屋裏出來了,對妻子說:誰讓你去背柴火的!一趟一趟背,你不嫌費勁嗎?我跟你說過,哪天我借輛架子車,一車兩車就拉回來了,你就是記不住。

  妻子不說話,背上的玉米秸也不放下來,就那麽堵著門口,兩眼盯著丈夫。她盯得有些狠,像是要盯穿丈夫的骨頭,她不能看見丈夫進堂屋,一見丈夫從堂屋出來,她就來氣。堂屋就是北屋。她家的北屋是四間,其中三間是通連的,隻用箔籬子隔開,一間東屋,一間中堂,一間西屋。最西頭一間屋,用硬山隔開,是灶屋。原先,她和丈夫住在東間屋,住了二十多年,女兒和兒子都是在東間屋出生的。兒子結婚時,他們兩口子從東間屋搬出來了,打掃之後,布置成了新房,讓兒子和兒媳住。他們住哪裏呢?他們沒住西間屋,西間屋是存放各種糧食和雜物的地方。院子東邊搭蓋了兩間東屋,兩口子住在東屋裏。兒子死後,住房的格局沒有改變,他們還住東屋,兒媳仍住堂屋。隻是和兒媳同住堂屋的不再是兒子,變成了孫子。孫子還不滿一周歲。大門開著,大白天的,一個當公爹的,不好好在東屋待著,老往兒媳住的堂屋鑽什麽!

  丈夫讓妻子把玉米秸扔在門外頭,一會兒他往灶屋裏抱。丈夫還說,賣竹竿的進城,隻知道橫著拿竹竿,不知道把竹竿順過來,一根竹竿就把自己擋在城外頭了。

  不聽丈夫說進城賣竹竿還好,一聽丈夫說橫著拿竹竿,她就更來勁,非要橫著把玉米秸從門口拽進來不可。強牛拉車就是這樣,你不讓它往哪裏拉,它拉斷套繩都不回頭。她就是用這種辦法與丈夫賭氣,讓丈夫知道,她還是一個活人,還有一口氣。兒子死了,她還沒死。結果,她把玉米秸捆子的梢頭拽斷了,劈裏啪啦一陣響,硬是橫著將玉米秸拽進了門框。她像是取得了一個勝利,嘩啦把“戰利品”扔在院子中央的地上。

  丈夫說:好好,算你厲害。

  玉米秸捆子一扔到地上,就散成若幹個小捆。每個小捆,都是玉米稈子自己捆自己。丈夫彎腰抱起兩捆,準備分批往灶屋裏抱,妻子不讓丈夫抱,她搶上一腳,把丈夫準備抱起的玉米秸踩住了。好像玉米秸本來幹幹淨淨,丈夫一沾手,就把玉米秸弄髒了。丈夫不抱這兩捆了,去抱另外兩捆。哪一捆她都不讓丈夫抱,見丈夫準備抱哪一捆,她就上腳把哪一捆踩住。這兩口子像是在做一個遊戲,比比到底是你的手快,還是我的腳快。丈夫的樣子有些無奈,說:你這是幹什麽!你累了,我讓你歇會兒還不行嗎!

  妻子說:我就是不讓你管。累死我,我該死。你想幹啥,幹啥去!

  天上沒有太陽,院子裏沒有陽光,丈夫不知自己該幹啥。

  妻子的臉色有所變化,是兒媳從堂屋裏出來了。兒媳懷裏抱著孫子小根。妻子的表情變得有些快,說變就變,眨眼就像換了另一副麵孔。比如說剛才還波濤洶湧,怒氣衝衝,這會兒已經風平浪靜,和顏悅色。背柴火時頭發弄得有些亂,她以手代梳,把頭發整了整,把兩鬢的頭發抿到耳後。她不能讓兒媳看出她對丈夫不滿,更不能兒媳知道她對丈夫的懷疑。去年春節過後,兒媳來給病重的兒子衝喜。衝喜沒有衝走兒子的病,兒子的病情反而加重了。兒媳和兒子結婚不到兩個月,貼在門楣上的紅雙喜簽子尚未褪色,兒子就去世了。然而兒媳懷孕了,生下了孫子小根。衝喜總算沒有白衝,總算取得了一定成果。無論如何,他們要留住兒媳。留住了兒媳,就留住了孫子,等於留下了根。倘是留不住兒媳,兒媳把孫子帶走,他們就什麽都沒有了,這一輩子算是白活。她不敢對兒媳使氣,有兒媳在場,她得看兒媳的臉色,她的臉色得隨著兒媳的臉色而轉變。兒媳二十出頭,還很年輕。兒媳胸前兩頭漲滿奶水的大奶,充分證明兒媳的青春是多麽旺盛。兒媳的年輕,對她構成了一種壓力,甚至於一種威脅。自從兒媳來到他們家,她心裏沒有一天安寧過。她自己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稀裏糊塗就過來了。那時身在年輕中,她沒想過年輕是怎麽回事,年輕人需要什麽。現在她才明白了,火對水,水對火,年輕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如果對付不好,水火就會無情,就會成災。她放棄了踩玉米秸,對孫子笑著,兩手一拍,一張,伸著手向兒媳身邊走去,說:根根,來,讓奶奶抱,奶奶可喜歡俺的小孫子了。

  孫子把她看了看,似乎沒認出她是誰,小身子突然一轉,趴在兒媳肩膀上。

  兒媳對小根說:去吧,讓奶奶抱,跟奶奶去玩兒,奶奶帶你去童童家看電視。

  小孫子還是不轉過身來。

  丈夫也過來了,轉到兒媳身後,伸出一根手指,逗孫子的臉蛋兒,教孫子說:根根,喊奶奶,並翹著舌尖給孫子作示範:奶奶奶奶。

  妻子不願看見丈夫在兒媳身後站得這麽近,一見這麽近就產生聯想,就頓生反感。丈夫和兒媳一定在背後近慣了,在人前就忘了保持距離。她也不願聽見丈夫教小根喊她奶奶,奶奶好像是丈夫強加給她的,也是強加給小根的。怎麽,小根一喊她奶奶,就肯定小根是兒子的種了?不見得吧!這些想法她不能流露出來,伸手摸摸小根的P股。小根不給她臉,她就摸小根的P股。小根穿著開襠褲,紅得有些發紫的P股露在外麵。小根一邊的P股蛋子上還有一塊綠色的胎記。她不記得兒子小時候有這樣的胎記。

  小根沒喊奶奶,卻喊了爺爺。他喊爺爺也喊不清楚,喊的是鴨鴨鴨鴨。

  妻子心說,小東西,就認識你爺爺。

  兒媳把小根塞到她懷裏去了。

  兒媳已經給她指出了一個方向,讓她帶小根到別人家看電視。也就是說,兒媳以讓她帶孫子的名義把她支使開,不讓她待在家裏。她要是抱著小根走開,家裏又是隻剩下丈夫和兒媳兩個人,他們到一塊兒又方便了。家裏房子有六間,大床有兩張,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女人,還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怎麽幹,就怎麽幹。想想看,那是多麽混亂,多麽難以讓人接受的事體啊!可是,她不走開又不行,她不能違背兒媳的意誌,不能礙兒媳的眼。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離開等於給丈夫和兒媳的方便創造了條件,盡管她心裏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這個惡心的條件她還是要創造。“忍”字頭上一把刀,把刀插進去不是,拔掉也不是。這就是她的痛,也是她的恨。日子,這就是人世間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啊!

  她抱著小孫子出了院門,那隻黑狗也跟著她的腳出來了。黑狗不是人,但也長有兩隻眼,有兩隻狗眼看著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就得格硬點兒。狗眼不看著,人就變成了狗。她把氣撒在黑狗身上了,跺著腳威懾黑狗說:回去,不要臉的東西!敢再跟著我,我殺吃了你!黑狗塌了一下眼皮,像是把女主人的話掂量一下,慢慢轉過身子,回去了。黑狗是一條成年公狗,公狗肚皮下麵,兩條後腿前麵,那根露出在皮毛裏的器具一走一擺,老是躍躍欲試的樣子。

  童童是鄰居家的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已到了上學年齡,上學去了。白天停電,童童家沒有開電視。童童的娘,還有三個婦女,一人一張小凳子,坐在院子裏說閑話。她們是真正的說閑話。因為她們都空著腳,空著手,空著眼,什麽活兒都沒幹。秋莊稼收完了,新種的麥子出苗了,封閉式的除草劑打上了,從今年一冬,到明年一春,地裏沒啥活兒幹,她們不湊到一起說說閑話幹什麽呢!這家院子,一半打了水泥地坪,顯得很平整,很幹淨,一半開成了一個小菜園,菜園裏種了蒜苗、菠菜和一些小油菜。都說春天是種菜的好季節,豈不知秋天種菜也很好呢。草枯了,樹葉黃了,在枯草黃葉的襯托下,秋天長出的蔬菜顯得更碧鮮,綠得更厚實。各種蔬菜也長有耳朵,蒜苗的耳朵是尖的,小油菜的耳朵是圓的,菠菜的耳朵又尖又圓。它們都把耳朵支棱著,似乎很喜歡聽人們說閑話。剛才這幾個婦女說的不知是哪方麵的內容,小根的奶奶抱著小根一進來,她們就把剛才的話題中斷了,轉向跟小根的奶奶說話,逗小根玩兒。不能看電視,小根的奶奶想聽先來的幾個婦女把剛才的話題接著說,越是沒聽到的話,她越是關心。可人家不說了,她也沒辦法。

  那幾個婦女拉拉小根的小手,摸摸小根的小雞雞,逗小根玩兒了一會兒,就說小根長得很像他爹,鼻子、眼睛、嘴口兒,都像,一點都不走樣兒。說兒子長得像爹,這是嘴邊的話,也是好話。然而,小根的奶奶不願聽這樣的話。一聽到這樣的話,她心裏就發梗。兒子長得像爹,這話還用說嗎!不說沒有事兒,若是把這事當事兒說,話背後就可能有別的話。說出的話少,沒說出的話多;說出的話在上麵漂著,沒說出的話在下麵藏著。她沒有接話,說小根該撒尿了,把話題岔開了。

  一個婦女對她說,他們給兒子衝喜真是衝對了,一衝就衝出來一個大胖孫子。什麽衝喜不衝喜,這個話題對她來說更敏感。兒子外出打工,回來就生了病,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他們帶著兒子到這兒看,到那兒看,到底沒查出兒子得的是什麽病。瘡怕有名,病怕沒名,生了無名的病是可怕的。兒子的骨骼凸出來,眼珠陷下去,眼看到了危險的邊緣。這時,丈夫提出,把已下過定禮的兒媳娶過來,讓兒媳為兒子衝喜。她不同意為兒子衝喜,兒子瘦成了一把柴,全身的力氣不到四兩,哪裏還經得起衝喜。不衝還好些,一衝,兒子恐怕死得快些。丈夫堅持為兒子衝喜。丈夫說,為了給兒子定親,他們家給女方家送了幹禮,又送了濕禮,合起來已花了一萬多塊。幹禮指的是現金。濕禮指的是過年過節時給女方父母送的豬肉、活雞、點心、水果、白糖、紅糖等食品,還有成箱的火腿腸和方便麵。要是不趁兒子在世時把兒媳娶過來,那麽多錢豈不是白花了。丈夫還說,兒子生了病,不等於兒子的種也生了病,兒子的種給兒媳種下,說不定兒媳能給他們家留下一個後代。丈夫打了一個比方,說馬蜂的頭死了,馬蜂的毒刺還活著,誰要以為馬蜂沒能力了,不小心碰到馬蜂,馬蜂就會把毒刺刺進你肉裏,蜇你一家夥。不管怎麽說,兒子還是活著的兒子,兒子隻要還有一口氣,總比死了頭的馬蜂厲害些。按照丈夫的意見,到底把兒媳娶了過來。兒子結婚時,沒有拜天地,沒有拜父母,也沒有夫妻對拜。兒子的腿萎縮得在病床上站不起來,沒法兒拜。但兒子細脖子上的腦袋還是清醒的,聽見迎新娘子進門的鞭炮聲,兒子流了淚。妻子當時不太明白,過了一段時間才明白了,丈夫堅持為兒子衝喜,打一開始就另有主意。丈夫正當壯年,好胳膊好腿,一頓飯能吃兩碗麵條,外帶一個饅頭,他有的是力氣。丈夫說的是為兒子娶媳婦,誰知道他是給誰娶的?名義上,小根是兒子留下的種。別人不清楚,她心裏最清楚,這個種到底是誰留下來的。別人不說小根像她兒子還好,別人一說小根長得像她兒子,她心裏先就虛得不行。

  妻子雖和丈夫住一個屋,睡一張床,卻不在一個被窩兒。兩人也不睡一頭,一個頭朝南,一個頭朝北。有時丈夫翻身時碰到了妻子,妻子也不幹,說:別碰我!丈夫否認碰了妻子,說:誰碰你了,我沒碰你。妻子說:剛才碰我的,那是狗的腿?丈夫說:可能吧。妻子說:你承認自己是狗了?丈夫沒承認自己是狗,又翻了一個身說:我要是狗,你也差不多。妻子說:你自己說狗話,辦狗事,不要扯上別人。

  丈夫竟到妻子這頭來了。妻子頓時很警惕,說:幹什麽?幹什麽?把自己的被頭掖得很緊。丈夫沒鑽妻子的被窩兒,還是把腿伸進了自己的被窩。丈夫說:什麽也不幹,你不用緊張。咱倆說說話。妻子說:我跟你沒啥可說的。丈夫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才說:當初咱倆要兩個兒子就好了,隻要一個兒子,一點兒保險係數都沒有。你怎麽樣,咱努努勁兒,看能不能再生一個。妻子惱了,說:不要臉!你怎麽這麽不要臉呢!你連孫子都有了,還要兒子幹什麽!丈夫說:兒子是兒子,孫子是孫子,兒子和孫子不能互相代替。妻子想說:什麽不能互相代替,我看你的孫子就是你的兒子。話到嘴邊,她咽了回去。這個話不能說破,一說破,這個家也許就破了。好比一個充了氣的氣球,不把球皮捅破,氣球還是圓的,還能飄。一旦把球皮捅破,氣球就會爛在地上。再也飄不起來。

  丈夫還有話說,丈夫說:我跟你說著玩兒呢,你就當真了。你歡迎我,讓我進,我也進不去。跟你說實話吧,我早就不行了,兒子得病沒多長時間我就不行了。誰的兒子誰心疼,我估計我是惜憐兒子惜憐的。妻子聽得出來,丈夫在耍花招兒,又在蒙她。丈夫在掩蓋著什麽,也在否認著什麽。有些話沒有說破,丈夫害怕說破,就極力捂著蓋著。要是幾年前,丈夫說什麽,她都相信。現在丈夫說的都是提前編好的鬼話,她不會相信了。她說:越說你不要臉,你越不要臉!丈夫說:你說話不要這麽難聽,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信,你可以摸摸嘛!要是能把它摸起來,算你有本事。妻子當然不會摸,說:滾蛋,滾到你那頭兒去!

  停了一會兒,不見丈夫往那頭兒滾,她自己到那頭兒去了。她睡不著,大半夜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迷糊了,刮過一陣風,醒;樹上掉下一片樹葉,也醒。兒子死時,喘著氣對她說:娘,娘,你不要埋怨俺爹,俺爹也是為這個家好。當時隻顧心疼兒子,她沒往深裏想,就答應了。兒子死後,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對於丈夫的鬼祟行為,兒子顯然是知道的。或許是兒子看到了,或許是兒子從兒媳身上察覺到了。不然的話,兒子不會那樣說。替兒子想想,眼看著睡在身邊的媳婦無能為力,媳婦的身體卻一天一天起著變化,兒子是多麽無奈,多麽心痛!現在兒子去了,兒子變成了地裏一個小小的墳包,啥都不知道了。啥都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心裏就幹淨了。可她還活著,她還在替兒子難過,也替自己難過。眼不見,心不煩,她到什麽時候才能啥都不知道呢!

  懸在高楊樹上的那三根棒槌樣的絲瓜還沒有掉下來。風一場,雨一場,霜一場,雪一場,受到侵襲的絲瓜,由青黃色變成了黑色,上麵還起了點點梅花樣的黴點兒。一天午後,兒媳看見絲瓜隨口說了一句,吊著的絲瓜跟吊死鬼一樣。院子上方吊著“吊死鬼兒”,終歸不是很好。丈夫說:我上去把它拽下來。丈夫很把兒媳的話當話,兒媳說風,丈夫比風跑得都快;兒媳說雲,到了丈夫那裏雨都下來了。丈夫也是在兒媳麵前逞能的意思,表示他的手腳還很利索,再高的地方他都敢上。結果怎麽樣呢,他兩手抱著楊樹的樹幹,上上下來了;上上,又下來了。穿著鞋上不去,他脫掉鞋上。脫掉鞋也上不去,脫掉襪子再上。季節到了寒冬,光著腳丫子是很冷的。他不在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到了樹上。到了樹上,他仍不能把絲瓜拽下來,絲瓜在一枝橫空的樹枝的梢頭吊著,他的手離絲瓜還遠著呢。他讓妻子給他找一根棍子,他要用棍子把絲瓜打下來。妻子沒有找到長棍子,隻從灶屋拿出了一棵玉米秸。妻子把玉米秸往上舉了舉,離他向下伸著的手連四分之一都不到,他哪裏夠得著。沒辦法,他隻得從樹上下來。妻子有些笑話他,也想滅滅他的誌氣,說:你還以為你是個年輕猴兒呢,你早就是個老頭子啦!這樣的說法大概得到了兒媳的認同,兒媳笑了一下。

  兒媳提出,她要外出打工。兩口子一聽,都吃了一驚。要是放兒媳外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沒有回路。妻子說:小根還小,小根還在吃奶,你要是出去打工,小根怎麽辦?兒媳說:小根都一歲多了,該斷奶了。人家有的小孩兒,連一天人奶都沒吃過,照樣吃得胖胖的。妻子說:小根從小沒了爹,是個可憐的孩子,你把他養大一些再出去吧。兒媳說:小根沒了爹,他還有爺爺,還有奶奶。我生了他,就算對得起他了。總不能為了他,把我拴在家裏一輩子吧!丈夫怕婆媳把話說多,說出不好的話來,忙攔住話頭說:啥事兒都好商量,咱們回頭再說。

  當天夜裏,堂屋裏傳來小根的哭聲。小根哭得很厲害,老也不停止。丈夫對妻子說:你去看看咱孫兒哭什麽,是不是哪兒不得勁了?妻子說:我去管什麽用!丈夫說:你去怎麽不管用,你哄哄他嘛!妻子說:我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大人。大人要走,你不讓人家走,人家當然要拿孩子撒氣,當然要弄出些動靜。丈夫承認妻子說得有道理,這不是哄孩子的事,是勸大人的事。他說:我去勸她不合適吧?妻子說: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你就別去。丈夫說:這可是你讓我去的。

  丈夫去了堂屋,不一會兒,小根就不哭了。丈夫去堂屋去得時間長些,直到天將明時才回到東屋。這是一個開頭。此後,隻要小根一哭,丈夫就得到堂屋裏去。現在小根還小,隻會吃奶,隻會哭,認不清誰是誰。等小根真正睜開了眼,認清了誰是誰,事情可怎麽得了!

  丈夫說過,他要借一輛架子車,把垛在地頭的玉米秸拉回家。丈夫顧了東,顧不了西,說過可能忘了,剩下的玉米秸老也不往家裏拉。一天夜裏,不知名的人放了一把火,把他們家的玉米秸垛給點燃了。妻子早上聽到消息,跑到地裏一看,大半垛玉米秸燒得隻見一攤黑色的灰燼,一縷白煙正魂一樣從灰燼上往空中飄。他們家的地頭是一個葦子坑,坑邊長著一棵桐樹,玉米秸是靠著桐樹垛起來的。玉米秸垛一著火,把桐樹也燒死了半邊。桐樹枝子上搭有一座鳥窩,鳥窩的建築材料都是易燃物,下麵一著火,鳥窩也未能幸免。點柴火垛的事,村裏每年都有發生。今年入冬以來,該村已有兩家的柴火垛被放了火。她家是第三家。前兩家,一家是村長家,一家是電工家。村長家的柴火垛被點,因為村長得罪了人。電工家的柴火垛被點呢,因為電工睡了別人家的女人。他們家的人,掏自家鍋底的灰,墊自己的P股,在村裏一個仇人都沒有,人家為啥要點他們家的柴火垛呢?難道是他們家的事被別人知道了,別人通過燒他們家的柴火垛,給他們家的人來一次難堪?是的,現在不缺燒的了,家家的柴火都是大堆小堆,燒掉一垛柴火,不算多大損失。可是,人要臉,樹要皮,燒誰家的柴火垛,誰家人的麵子都有些過不去。照例,誰家的柴火垛被點,這家的人都要破口罵一罵。妻子沒罵,她悲從心來,坐在地上哭起來了。

  丈夫聽見妻子的哭聲,趕緊跑到村外的地裏勸她。丈夫說:別哭了,現在又不缺燒的,這點柴火不算什麽。你別想那麽多,可能是有的孩子調皮,不小心把柴火垛點著了。丈夫有些自責,說: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早點把柴火拉回家就好了。說著,往起拉妻子的胳膊。丈夫不勸不拉還好些,丈夫一勸她,一拉她,她哭得更悲痛些。她本來坐著哭,這會兒脖子一梗,仰倒在地上,直哭得全身抽搐,兩條腿直了杠子。村裏不少人跑過來圍觀。丈夫讓一個婦女趕快拉來一輛架子車,準備把妻子往醫院拉。架子車拉來了,妻子拒絕往架子車上躺,走著回家去了。

  沒見兒媳到地裏來。

  她家的黑狗到地裏來了,黑狗抬起一條後腿,對著灰燼滋了幾股黃尿。

  過罷年,妻子的肚子有些發脹,發撐。漸漸地,她的肚子鼓起來了。她以為吃多了,想餓一餓,讓肚子癟下去。她一天不吃飯,兩天不吃飯,肚子不但沒癟,反而鼓得更高了。丈夫跟她開玩笑,說看樣子她真的要再生一個兒子了。她說:你就等著吧,不是生,就是死。妻子懷孩子是不可能的,孩子會動,妻子肚子裏的東西不會動。妻子肚子裏積起來的像是水,一拍啪啪的。水是軟的,積到一定程度就是硬的,硬得像石頭一樣。丈夫要帶妻子到醫院看看,妻子死活不去,說:看啥看,早死早幹淨。

  丈夫把一個個體診所的醫生請到家裏來了,醫生見妻子的肚子高得像鼓,臉色已經發黑,沒用聽診器聽,也沒有號脈,搭眼一看就得出了診斷。醫生把丈夫叫到背人的地方,說妻子不是肚子的病,是肝子的病。她想吃什麽,就給她吃點什麽吧。

  丈夫回到床前,把妻子的手從被窩裏拉出來握著,問妻子想吃點什麽,有什麽話要說。他喉頭發哽,淚水濕了眼窩。妻子還沒昏迷,醫生一把丈夫叫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別看她老說死了幹淨,真的死到臨頭,她卻有些舍不得。她說:他爹,他爹,我死得可是有點早啊!說著,眼淚一股一股湧出來。丈夫叫著妻子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呀,你能原諒我嗎?妻子沒有說話,她好像要想一想,最後的話該怎麽說。

  妻子彌留之際,才對丈夫說: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我應該陪著你。我目光短,見識淺,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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