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非紅
我是一名偷獵者,而你是一隻藏羚羊。
你很專心地吃著草,不知不覺遠離了同伴。而每走一步,你就離我的槍口更近一步。
正在走向死神的你毫無覺察,大概是鮮美的綠草和優美寧靜的景色讓你暫時忽略了無處不在的危險。
你離我的槍口越來越近了,就在要扣動扳機的瞬間,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我還從沒有這麽近地在自然之中看到過這樣一雙眼睛--那樣清澈透明,自然純淨如塵世之外的一汪山泉。
那一瞬我僵冷的心驀地一跳,這很重很響的一聲心跳竟然驚動了你。
你跑,我追!
我追,你跑!
開始隻是本能,然後似乎成了較量。世界似乎隻剩下了我和你,你似乎已經成了我唯一的人生目標。
我離你越來越近,我不知自己怎麽能跑得那麽快,似乎我也變成了一隻羚羊。
陽光猝不及防地突然熾烈了一萬倍,同時一堵無比僵硬的牆壁猛烈地撞擊我的頭部,劇痛和黑暗立即彌漫了整個世界。
然後整個世界都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時,世界在我眼前變了模樣--變得那樣的陌生和不習慣!我掙紮著站起來,身體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不聽使喚。
然後我發覺全世界都不對勁兒。
晃晃悠悠終於站穩之後,我卻找不到自己的手。低頭一看,我差點再次昏過去--我看到的自己竟然是一隻四蹄著地的毛皮動物!
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了響動。我回頭一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後晃晃悠悠站起來的那個人,竟然就是我!
我變成了一隻藏羚羊,你變成了一個人,就是我。
我當然不相信這樣荒唐的結果,我認為是受傷出現了幻覺,若不然就是在夢裏。但無論我怎麽蹦跳怎麽掙紮著,仍然脫不掉身上的毛皮,也無法讓自己像人一樣兩腿直立,更無法證明這是一個夢--太陽、白雲、草地、遠山,還有我用牙齒啃咬自己身體的痛感,還有清晰的記憶,一切都向我證明現在的我不是在夢裏,而是真的變成了一隻羚羊。
再看那邊那個我--其實現在已經是你--此時你也正無比吃驚困惑地看著自己已經和人類一樣的身體。
盡管萬分難以接受,我還是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我變成了一隻藏羚羊。
我無心也沒有時間顧及剛剛變成人類的你的感受,因為我看到你拿起了那隻獵槍--就是剛剛還在我手裏的那支槍,就是剛剛還差點要了你的命的那支槍。
命運轉瞬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狩獵者現在成了被獵者,我本能地就要逃跑,因為我現在已經是一隻即將被獵殺的羚羊。
來不及了--沒等我撒開四蹄,對麵那個人已經舉起了獵槍。
我跑了起來,但根本跑不快,因為我不是一隻真正的藏羚羊,我隻是徒有其表。而我很快被你追上,你以藏羚羊的姿勢跳躍到了我的前麵,而且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地對著我,就像通往地獄的甬道。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死神如此之近,近得我能聽到它的氣息。
閉上眼,等待著,雖然槍還沒有響,但我似乎已經被擊中了。
好久好久,我並沒有聽到預料中的槍聲。睜開眼,槍已經垂下了。本來已經絕望的我又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求生的本能讓我不顧一切地撒腿又逃。
你又在後麵拚命追趕起來,雖然顧不上回頭,但你的腳步聲我無比熟悉。
我跑,你追。
你追,我跑。
不知跑了多久,慌不擇路的我終於一頭跌進了一條深溝。感受到重重的痛感的同時我的眼前一黑,世界便再次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了。
我想我是被那種久違的或者已經被我遺忘的溫情喚醒的。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你溫暖的懷抱裏,你正在咀嚼著什麽草,然後把嚼碎的草糊輕輕塗抹到我受傷的頭上、腿上。
恐懼瞬間消失,還有疼痛,隻有陽光無比親近地愛撫著我。
閉上眼,我就置身於一個無比清新安詳溫馨的美麗世界。
直覺讓我睜開了眼時,一隻狼正在不遠處對我們虎視眈眈。我本能掙紮下地要逃跑,可是腿剛剛落地我就疼得跪了下去。你也很害怕,但你把我擋在身後,笨拙地拿起了槍,對準了那隻狼。
槍沒有響,狼卻跑了,我們情不自禁抱在一起慶祝勝利。突然,你身體一顫放開了我,回頭望去,目光中是無比的恐懼。我抬頭,就看見那兩個持槍向我們悄悄偷襲而來的人類。
無疑那是兩個偷獵者。開始我並沒有感到害怕,但是很快我就意識到我現在已經不是他們的同類和同行而隻是他們的獵物。這時候你又拿起了槍,舉起,並對那些人喊著什麽。雖然不很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叫他們站住。
那兩個人站住了,不過隻是愣了一下,便又繼續走來,而且端起了槍,眼中的貪婪之光比狼更可怕。
槍響了,我這才知道並非是你不懂得開槍,而隻是不願開槍--即使是現在,你也隻是向天放了一槍,或許隻是為了表達你無力的警告和無奈的憤怒。然後你丟下槍抱起我,在荒原上奔跑起來。
子彈呼嘯而來,風聲呼嘯而過。你仍然像一隻藏羚羊一樣奔跑著,在這片本該屬於你們的天地裏奔跑著。
但是貪欲帶著罪惡和死亡不甘心地追殺著、追殺著。
風聲和子彈似乎都被我們拋在了後麵,還有那個讓我們又愛又怕的世界,甚至還有我們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又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體裏,隻是--隻是這時我發現自己又成為一個人,而你也還原為一隻純粹的藏羚羊。
不變的是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姿勢。我們抱得這樣緊這樣近,就像母子,就像戀人,我們的心如此親密和諧地跳動在一起。
之後的歲月裏,我又重新拿起了獵槍,隻是我不再是一個偷獵者,而是那些偷獵者的驅逐者。我知道今生我和你和這片高原永遠不會再分開了,因你的身體曾經也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曾經也是你的身體,讓這片高原恢複原有的安詳純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