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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誰是匿名者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她是在這個港口接受了鮑菲的禮物,他想,在這兒應該能打聽到一些有關新遊艇的消息。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但和初來希臘碰到的出租車司機一樣,他的英語帶著很重的希臘味兒。田延豹的英語口語是相當地道的,這會兒隻好歉然說,“我的英語很差勁,抱歉我聽不懂。”司機沒有了談話對象,隻好轉而聽音樂了。

  田延豹有了一個小時的清靜,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說老實話,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絕對不會來雅典觀看運動會。那個失敗之夜所留下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也許終了一生都不會愈合了。自在那夜之後,他連田徑比賽的電視節目都不能看,因為那熟悉的朱紅色跑道,清脆的發令槍聲和淒厲的哨聲,都會揭去他傷疤上的痂皮。

  不過,他無法拒絕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十三歲,田歌幾乎是在他的肩頭上長大的,堂兄妹感情極深。記得田歌四歲時,有一次帶她去棗園,調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鑽進她的頭發裏,嚇得她麵色煞白。後來,他把蜜蜂驅走了,自己麵頰上卻被蜇了兩口。回家後,田歌一直扒在他的臉上輕輕吹著:“還疼嗎?豹哥,還疼嗎?”

  直到現在,他還能回憶起她的小手指在臉上摩挲的感覺。

  後來他常到各處去訓練和比賽,在家的時候少了。二十六歲那年他回家時(那時他已是蜚聲體壇的短跑名將),驚奇地發現,田歌這隻當年的小青蟲已經羽化成漂亮的蝴蝶了,她美貌驚人,身上籠罩著聖潔的霞暈。

  不過,對於豹哥來說,田歌仍是個嬌憨的小丫頭。她會攀著哥哥的脖子撒嬌,會挽著他的臂膀,展示她幾年來搜集到的有關哥哥的剪報。田歌心靈的秘密,五年後他才略略窺見一斑。那時鮑菲謝剛剛崛起,田歌堅決地宣布,她已愛上了這個素未謀麵的華裔美國人。

  “一見他的照片,我就覺得他十分親切,十分相熟。知道為什麽嗎?他和你很相像!”

  那時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對“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鮑菲身上。

  她對豹哥的婚姻是頗有腹誹的,她說夏秋君太會算計,“這個世界上能用一元錢買的東西,她絕不會掏出一元零一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語言嗎?如果是同床異夢還要白頭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當時他曾佯怒地訓她:“你要挑撥我們夫妻不和嗎?”但平心而論,田歌並沒有說錯。他和妻子之間一直欠缺那種靈魂深處的共鳴。妻子太實際,而在他(和田歌)心裏卻一直珍藏著某種理想主義的閃光,即使曆經挫折也終不悔改。

  他搖搖頭,用力擺脫這些惱人的思緒。田歌和鮑菲相戀後,他曾為妹妹感到慶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樁頗為理想的婚姻。但自從知道鮑菲身上嵌有獵豹基因後,他忽然預感到某種危險。其實這沒什麽,正像老費說的,盡管嵌有少量獵豹基因,鮑菲仍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豹子。不要忘了,現在很多病人身上還有豬的心髒或山羊的肝腎呢。再把思路放開點,連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還是雜種哩(劉邦母夢與龍交而孕),那當然是荒誕不經的神話,但至少說明,在文明社會的早期,人們在心理上對“異種”還比較寬容。

  但無論如何,田延豹仍覺得心神不寧。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讓她知曉所有的內情,再由她自己作出決定。否則,他就愧對田歌對自己的一腔摯愛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來往行人都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時無從著手去詢問。熱心的司機幫了他的忙。通過一番艱苦的交談,司機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臘語嘰嘰呱呱四處詢問。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詢問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但也隻好聽之任之了。半個小時後,司機把他領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樓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職員接見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約五十歲,身體健壯,滿臉是黑中夾白的絡腮胡子,說一口標準的帶牛津口音的英語。田延豹問:

  “科斯迪斯先生,請問最近是否有一艘遊艇在這兒注冊?遊艇的主人是鮑菲謝,美國人。請你幫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驚奇地說:“鮑菲謝?就是人人談論的那個豹人?不,沒有,如果他在這兒注冊,我一定會記得。”

  “也可能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冊的。”

  科斯迪斯立即說:“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陽能金屬帆遊艇,船名就叫田歌號,是利物浦船廠的產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這兒注冊過。”

  “這艘遊艇目前在哪兒?我的堂妹田歌告訴我,為了躲避記者,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但我急於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這不難。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續向外發出無線電脈衝,以便衛星定位係統能隨時對每一艘船精確定位。我來幫你查一下。”

  “太感謝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廠查詢了該船的無線電脈衝參數,又同全球衛星定位係統聯係,衛星很快給出回答:田歌號目前已返回希臘領海,正泊在克裏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興致勃勃地查找著--查到豹人的下落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運氣。自從豹人的身份披露後,所有記者都在發瘋地尋找失蹤的謝氏父子。他可以拿這則消息去賣一個大價錢。

  那個中國人詳細地詢問了情況,包括這艘船的精確方位和外部特征,並由衷地一再表示謝意,臨走時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請你為田歌號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鮑菲謝的戀人,她現在並不知道所謂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訴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夠有所準備。”

  科斯迪斯有些掃興,他原打算送走這位中國人就去掛通電視台的電話哩,但那人的苦澀神情打動了他,猶豫片刻,他爽朗地說:

  “好,我會用鉛封死這張愛饒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運,你是一位難得的好兄長。”

  “謝謝,謝謝。”

  科斯迪斯對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隱鎖憂慮,看得出來他對妹妹的關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門時,熱心地說:

  “你知道怎麽去伊拉克利翁嗎?這兒有定期班輪。如果你急於趕到,還有一家遊樂公司出租水上飛機,費用不是太貴,從這兒到伊拉克利翁,估計就三四百美元。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聯係。”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說:“謝謝,請你聯係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辦公室要通電話,用希臘語痛快淋漓地交談著,時而威脅時而央求,最後他轉過臉笑道:“我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他答應隻收兩百美元,並且保證一定把你送到田歌號上再返回。這比坐班輪快捷方便多了。”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二十分鍾後,一架輕型水上飛機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飛機很小,機艙裏緊巴巴隻能塞下兩個人。飛機下部是兩個巨大的浮筒,外形類似雪橇。駕駛員是個沉靜的年輕人,聽科斯迪斯介紹了情況後,很有把握地說:

  “沒問題,一定能找到。”

  但等飛機趕到伊拉克利翁,那艘遊艇已經不在那兒了。它一定是正好在這個當口起航到了別處。科斯迪斯先生已經下班,無法再通過衛星查找田歌號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時沒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好在駕駛員很盡責,用機上通話器不厭其煩地向各處打聽,直到晚上十一點,他們才得知,田歌號泊在千尼亞港附近的海麵上。

  可是等他們趕去,一切都晚了。後來,當田延豹被囚禁於雅典聖尼科德摩斯街的監獄時,他常常痛心地想,為什麽他沒有早點趕去?哪怕早到兩個小時,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會在這兒斷裂。命運之神為什麽這樣狠毒?

  田延豹走後,費新吾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他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田歌和謝教授的消息,一邊在網上努力查找瀏覽有關基因工程的資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該學一點基因工程的知識了。過去他總認為那是天玄地黃的東西,隻與少數大腦袋科學家有關,隻與科幻有關;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它就逼近到普通民眾的身邊了。

  下午,他接到了田延豹的電話: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艘船的具體方位。我正在聯係一架水上飛機趕到那兒,屆時我再同你聯係。”

  從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顯輕鬆一些,費新吾也舒了口氣。掛上電話,他回頭坐到電腦前剛查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拿起話筒,屏幕仍是關閉狀態。他馬上猜到對方是誰。果然,他再次聽到了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厭煩的聲音,這次是用漢語說的:

  “費先生和田先生嗎?還記得我吧,我說過要同你們聯係的。”

  費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氣忙地說:“我正要找你呢,你在電子函件中說了不少不負責任的話。”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後你會諒解我的苦心。你願意同我見次麵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我們在哪兒見麵?”

  “到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吧。”

  “到奧林匹亞?那兒距雅典有四個小時路程呢。”

  “對,那樣才能避開記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這次意義重大的談話放到一個合適的曆史背景中。奧林匹亞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祥地,那兒的宙斯神殿可以說是西方神話的源頭。我想,萬神之王一定會樂意聆聽我們的談話。晚上六點在宙斯神像下見麵,好嗎?再見。”

  放下電話,費新吾不由沉吟起來,電話中仍是那個神秘人物的聲音,但似乎那個人變了,自信,從容,上帝般的睥睨眾生。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急於見到此人,揭開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錄音電話中留了幾句話:

  “小田,我去赴一個重要約會,今天不能趕回來了。你那兒如有進展,記住給這兒打個電話。我會及時往旅館打電話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了一輛雷諾牌轎車,立即向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皮爾戈斯城方向開去。

  費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飯店,一輛長車身的梅塞德塞一奔馳汽車就悄悄跟在了後邊。這輛汽車的車頂上,一個小小的圓盤緩慢地轉動著,那是全球通信係統的天線,可以隨時與《紐約時報》聯係。

  車內是羅伯特和朱莉婭,還有一名司機伯克,兩名沉默寡言的技術人員戈爾和麥卡利斯特。他們都很幹練,說著地道的美國英語,帶著明顯的軍人風度。車和人員都是威爾科克斯為羅伯特借到的。“不用管他們是哪兒的,反正絕對可靠。你隻管放心使用吧。”威爾科克斯含糊地說。羅伯特私下推測,這輛車和三名人員可能都屬於北約組織的情報部門。

  經過仔細考慮後,羅伯特仍把重點放在費新吾身上。謝氏父子都沒辦法找到,但羅伯特的直覺告訴他,匿名者和費新吾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奇怪的是,費新吾本人對這種關係似乎並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還會與費新吾再次聯係。何況,鮑菲一直與田歌在一起,而田歌遲早要同哥哥聯係的。田延豹已經出發去海港尋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很快就會通知同伴。

  所以羅伯特要做的,隻是隨時把費新吾保持在監視之下--雖然這種偷偷摸摸的監視有欠光明,但比起這則報道的重要性來說是可以原諒的。畢竟,他對費、田和鮑菲都沒有惡意。

  費新吾的雷諾開得飛快,羅伯特讓奔馳悄悄跟在後邊。他們剛剛取出了費新吾房間的錄音,消息很令人振奮。第一個錄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說他已經查到了田歌號的方位;第二個錄音是費為田留下的,說他要去赴一個重要約會。看來,他們的調查很快就會有重大突破。

  雷諾車一直向西開去,已經過了邁加拉,仍沒有停車的跡象。他們尚不知道此次約會的地點,前排的戈爾扭過頭疑惑地說:

  “他們究竟在哪兒約會?是不是想甩掉我們?”

  現在,他們已經駛過科林斯城,沿著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北岸行進。在車流較少的海濱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這輛車的外形還比較特殊。他們小心地跟蹤著,始終保持在兩三輛車的後邊。他們經過帕特雷、基利尼,在皮爾戈斯城駛下海濱公路,折轉車頭向東。直到這時,他們才猜到,本次約會的地點是在奧林匹亞古奧運賽場。

  奧林匹亞是最能引發黍離之思的地方。這兒是曆史和神話古跡的存放所,但令人扼腕的是,巍峨壯觀的體育館、宙斯祭壇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這些建築中以宙斯神殿最為雄偉,它建於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亞式石柱風格。殿內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執權杖,右手托著勝利女神,人們走進神殿時,眼睛恰與宙斯的腳掌平齊,這個高度差形象地表現了那時人類對眾神的懾服。

  但這個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神像早已不複存在,它被羅馬的征服者運走並在一場大火中毀壞了。費新吾走進大殿,隻看見了殘破的像基和橫臥的石柱,他解嘲地想,也許這正象征著眾神在人類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餘暉灑在殘破的巨型石柱上,為這片屬於曆史和神話的場所塗上莊嚴的金粉。穿著鮮豔民族服裝的希臘兒童在石柱間玩耍,手裏都拿著一種叫“的的烏梅梅利”的冰淇淋。這時,一輛富豪車開過來,在停車場裏停下,一個老人下車,匆匆走進神殿,費新吾不由大吃一驚--那正是不久前失蹤的謝教授。

  費新吾猶豫了幾秒鍾。因為牽涉到同那個神秘人物的約會,他不知道這會兒該不該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隨即想到,謝教授恰在此時此地出現,絕不會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個神秘人物約來的,與今晚的談話有關。於是他迎上去喚了一聲:“謝教授!”

  謝先生看到他沒有顯出絲毫驚奇,看來,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約會。他微笑著同費新吾握手,手掌溫暖有力。費新吾細細端詳著他。此刻,費新吾已經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實,相信謝教授為他的兒子植入了獵豹的基因,從而製造了一個超人。其實,這位科學家本身就是一個超人,一個超越時代的強者,他隻手掀起了這場世界範圍的風暴,也幾乎成了世界公敵。但從他的表情看不出這些,他的目光仍是過去那樣從容鎮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剛到。”

  教授點點頭,轉身凝視著夕陽:“多壯觀的愛琴海落日。在這兒,連夕陽的餘暉裏也浸透了曆史的意韻。”

  費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今晚的這次約會?你知道那個可惡的神秘人物是誰?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關於獵豹基因的情況嗎?”

  謝教授微微一笑,拉著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個僻靜處,這兒沒有一個遊人。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機,按一下按鍵,裏邊立即響起那個尖銳的聲音:

  “你願意同我見一次麵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驚呆了:“是你?那個神秘人物就是你?”

  謝教授平靜地說:“對,是我,我使用了簡單的聲音變頻器。很抱歉,這些天讓你和田先生蒙在鼓裏。但聽完我的解釋後,我想你能諒解我的苦心。”

  費新吾臉色陰沉,一言不發。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該看透這層偽裝了,但在感情上,他依然頑固地不願承認這一點--他無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謝教授同那個“陰暗的”、令人厭惡的神秘人物疊合在一塊兒。過了很久他才聲音低沉地問:

  “那麽,飛機上的邂逅也是預先安排好的?你在北京打聽過我的情況?”

  “對,我一直想借‘他人之口’來向世界公布這個成果。這人應該是一個頭腦清醒、沒有宗教狂熱和禁忌的人;應是生物學家圈子之外的人;應同體育界有一定淵源;事發時最好在雅典田運會上。我還有一點隱秘的希望,這人最好是我的中國同胞,是一個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尋找這個人,很快發現你是一個完美的人選,所以我未經允許就把你拉到這場風波中了。務請諒解,我當時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計劃,因而不可能征詢你的意見。”他又補充道,“我在兩封函件中說了一些不合事實的話,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盡量樹立你的權威發言人地位。這個身份以後會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費新吾一直很尊敬謝教授,但在兩個真假形象疊合之後,他不自覺地產生了疏遠和冷淡。他淡淡地說:

  “可能我並沒打算當這個發言人。”

  “當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後,要由你自己作出決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請講吧。”

  謝教授微笑道:“實際上,我已經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給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類基因--嵌入獵豹基因這樣三個階段,隻是想把高壓鍋內的過熱蒸氣慢慢泄出來。即使這樣,這次爆炸仍然夠猛烈了!”

  他開心地笑起來,又解釋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輿論中,宗教思想和生物倫理學的影響十分強大。在我決定披露這件事時,已經做好被輿論撕碎的準備。所以我有意選取一個中國同胞來幫我披露這個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國知識分子在這件事上應該比較達觀。”

  他想起了妻子。妻子堅決反對向社會披露這件事,因為那樣一來,就會把他們、尤其是兒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憂慮是對的,但他的目光更遠一些。他不僅培養出了一個豹人,還要堂堂正正地向社會宣布,要用“疼痛療法”來治愈社會的守舊。現在,他可謂是孤身一人前進了,不過他不後悔。

  費新吾皺著眉頭問:“謝先生,你真的認為人獸雜交是一種進步或一種善行?”

  教授笑道:“人獸雜交,這本身就是一種人類沙文主義的詞匯。人類本身就誕生於獸類--回憶一下達爾文在揭示這個真理時曾遭到多少人的切齒痛恨吧!人體與獸體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追蹤到細胞水平,所有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相似的,更遑論哺乳動物之間了。在DNA中根本無法劃定一條人獸之間的絕對界限。既然如此,堅持人類隔離於獸類的純潔性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停了停,接著說:“當然,這種異種基因的嵌入不會沒有一點副作用。生物圈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立體網絡,任何一個細微裂縫都能擴展開去。但我想總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後再回頭觀察它引起的震蕩:積極的和消極的,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圈外人,沒有受那些生物倫理學的毒害,那都是些邏輯混亂、漏洞百出、不知所雲的東西。科學發展應該遵循的戒律隻有一條:看你的發現是否能使人類更強壯、更聰明,使人類的繁衍之樹更茂盛。你盡可拿這樣的準則來驗證我的成果。”

  費新吾幾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辯征服了。謝教授又懇切地說:

  “如果你決定開口說話,我並不希望你僅僅當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對我的各種觀點,盡可能地谘詢各國的生物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未來學家們,甚至包括生物倫理學家和神學家們;之後再由你憑借獨立的思考,把你認為正確的觀點告訴世人,希望它是一個由中立者做出的報告,客觀,不帶感情色彩,有深度。這是為社會負責。你願意這樣做嗎?”

  費新吾對他的建議很滿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謝謝你的社會責任感。”他自信地說,“我相信一個頭腦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當然現在先不說它,我不願給你設置什麽框框。一會兒我會交給你十張光盤,有關的資料應有盡有。”

  費新吾說:“你能否用盡量淺顯的語言,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怎樣把外來基因嵌入到人類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難。你要知道,歸根結底,基因是無生命物質靠‘自組織’的方式誕生的,所以,基因之間的聯結‘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學規律。染色體有三個主要部分,兩端是端粒,它們就像鞋帶兩端的金屬箍,作用是防止染色體之間互相發生融合;中間是可以複製的DNA短序列;另外還有被稱作‘複製起源’的DNA序列,它負責啟動染色體的複製。上個世紀末科學家就做過多次試驗:把端粒去掉,再把剩餘的染色體分成數段,放在合適的環境中,這些染色體片斷又會精確地按著原來的順序結合起來。獵豹和人類同屬哺乳動物,各自控製肌肉生長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換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講述了基因嵌入的具體過程,問:“順便問一句,鮑菲仍同田歌在一塊兒嗎?”

  費新吾吃驚地問:“這些天他同你也沒有聯係?”

  “沒有。我曾事先囑咐他必須隨時同我保持聯絡,但整整五天了,他沒有這樣做。戀人在懷,老爹就拋到腦後了。”他笑道。

  費新吾卻笑不出來,他的心頭一沉,問:“謝夫人知道兒子的秘密嗎?”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但鮑菲本人並不知情。”

  費新吾沉默片刻,覺得最好還是直言相告:“那麽,難道你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幾天已經披露的真相,會對豹飛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你們有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

  謝教授的臉紅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強笑道:“我知道他會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樣……謝謝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兒?”

  費新吾告訴他,田延豹已經查到田歌號遊艇的方位,估計這時早與他們會合了,相信他們會合後,田延豹會打電話到原來的旅館。謝教授說:“先不必管它,我們去飯店休息吧,我已預訂了兩套房間。到那兒之後,我再通過希臘政府的熟人同兒子聯係,明天早上我們趕過去--我的確該同他好好談一談的。我原想同他談話後再公布這件事,但豹飛打亂了我的安排。”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多交談。費新吾苦笑著想,看來,他已無意中看到了這項技術的第一個副作用:謝教授對兒子似乎沒有多少親情--在保守兒子的隱私和炫耀成功兩者之間,謝教授選擇的是後者。

  不是兒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親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

  當謝教授走下富豪車,步履從容地向費新吾走去時,奔馳車裏的羅伯特和朱莉婭幾乎同時驚叫一聲:

  “謝教授!”

  他們畢竟年輕,思維敏捷,在一刹那間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個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謝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製著整個事情的進程和節奏。他的所有偽裝隻不過是在通話時使用了一個簡單的聲音變頻器而已,這實在是一個過於簡單的把戲,任何一個看過廉價偵探小說的人都該一眼看穿。

  但他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費新吾和所有人都預先把這種可能排除了。

  為什麽?他們為什麽在潛意識中預先排除了謝教授?道理很簡單,鮑菲不僅僅是他的一項“成果”,而且是他的親生兒子。即使是再無情的父母,也不會輕易捅穿兒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兒子的“野獸本質”。正是這條常識在潛意識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礎。

  這些都不是明晰的、實實在在的推理過程,而是深藏於人們潛意識中的一點閃光、幾紋回波。不過,這正是心理學家們稱之為直覺的東西。

  這次,人們的直覺幹擾了他們的正確判斷。

  他們不免對謝教授有所畏懼。他在決定公布兒子的身世之謎時,該是怎樣的冷硬無情呀。戈爾悄悄下車,踱到那兩人附近。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聲音增強器,可以聽清五十米內的竊竊私語。謝教授和費新吾的談話時斷時續地傳過來,錄音機噝噝地轉著,羅伯特也在飛快地做著速記。這些斷續的談話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鏈。而且,羅伯特微嘲地想,即使這串鏈子有一兩處缺節又有什麽關係呢?可以直接向謝教授詢問嘛。他不會再保密了,他一定樂於讓《紐約時報》向世人披露這件事的所有細枝末節。

  那邊兩人的談話由冷漠到融洽,最後又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裂縫--那是費新吾在委婉地責備他沒有為兒子著想。最後兩人都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奧林匹亞遺址。羅伯特立即通過衛星要通了威爾科克斯:

  “這兒的調查已經快結束了,你能想到嗎?正是謝教授本人有計劃地、一步一步在地向社會披露真情。他的兒子、百米之王鮑菲謝的身體確實用獵豹基因進行過改良。我們的調查已經很清楚了,詳細報道最遲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臘時間--就可以發回去。”

  此時,連威爾科克斯那樣見多識廣的人激動之情也溢於言表:“這真是一條驚人的消息!它肯定在今年十大新聞中將排到首位。鮑勃,謝謝你的工作。”

  羅伯特收了電話,欣喜地命令司機:“跟上他們,今晚和他們住到同一家旅館,明早我想再采訪他們一次。”

  明早的采訪隻是為了補充某些細節,至於文章的大框架則已經全部搭好了。他高興地仰在座位上,摟住朱莉婭的肩膀,躊躇滿誌地說:

  “這一仗已經打贏,所有零碎的事實全部拚到一塊兒了。恐怕隻剩下一個缺口--那封恐嚇信是誰寫的?”

  幾秒鍾後,連這點疑問也得到了回答--這最後一輪成功因此帶著點鬧劇色彩。奔馳正要啟動,他們忽然瞥見兩條人影從左右包抄過來,緊接著就聽見撲哧幾聲,四個輪胎全被紮破,汽車在放氣聲中迅速委頓下去。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渾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槍。他們想這下完了,殺手們的自動步槍恐怕早已瞄準汽車,他們馬上就會血跡斑斑,身上穿透幾十個彈洞。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勇敢地作出反應,兩人拉開車門,迅速滾下去,對著車外的兩人舉起了手槍。就在這時,車內的朱莉婭厲聲喊道:

  “不要開槍!”

  她眼尖,已經透過薄暮認出了來人。她推開後車門,拉著羅伯特下去。果然,車旁的兩人,還有車後的一人他們都認識,他們曾共同在費新吾的房間裏作客。現在,這三個年輕的中國人正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們。

  戈爾和麥卡利斯特從地上爬起來,平端手槍,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沒打算逃跑,也沒打算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他們把兩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凜然地看著羅伯特。前天,在費叔叔屋裏經曆那一幕後,三個人就盯牢了羅伯特。他們當時沒有聽懂那四人的英語對話,不知道羅伯特究竟用什麽辦法迷惑了費叔叔,同意聯名發表那篇誣蔑鮑菲的文章。他們對費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禍首當然是羅伯特。他們雖然勢單力薄,但也要盡力保護鮑菲和田歌姐姐。

  羅伯特揮手止住戈爾,惱怒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王剛氣憤地罵道:“不許你們陷害鮑菲謝,你們是一群三K黨,白人種族主義者!”

  他說的是漢語,這些人都聽不懂。不過機靈的朱莉婭聽出了鮑菲的名字,她觸觸羅伯特的肩頭說:“這三個人是鮑菲謝的狂熱崇拜者。”

  羅伯特恍然大悟,敏銳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嚇信:“是你們?是你們寫的恐嚇信?”他見三人沒聽懂,就從貼身口袋裏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們麵前,“是你們嗎?”

  三人擺出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派頭,點點頭,幹脆地說:“對,是我們。可惜我們不能真地殺了你,你這隻專吃死屍的禿鷲!”

  羅伯特唯有苦笑。他對這封恐嚇信的來路作過種種判斷,甚至懷疑是某個有國際背景的秘密財團。現在真相揭開了,原來隻是這三個愣頭愣腦的毛小子!一刹那間他竟有些失望。戈爾走過來低聲問:“把他們交給希臘警方嗎?警方我們很熟的。”

  羅伯特看看豪華的奔馳車,它現在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像隻落水雞。真該把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給警察--單說用暴力破壞他人財產和投寄恐嚇信,這兩條就夠他們蹲幾天了。朱莉婭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為三人求情。羅伯特的心軟了,他在這三個人身上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便懊惱地揮揮手:

  “算了,不管他們了。你們留下來修理汽車,我和朱莉婭去追趕謝教授。”

  他拉上朱莉婭去找出租,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槍,瞪了三人一眼,開始商量修車的事。三個小夥子已經做好坐牢的準備,見那四人扔下他們不管不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羅伯特已經走出十米,忽然停下來對朱莉婭說:“你去對他們解釋一下,我們不再追究他們的違法行為,對鮑菲也絕無惡意。讓他們一塊兒去見費先生吧,費先生兼通英語和漢語,能夠在我們之間進行溝通。”

  朱莉婭高興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麽語言,反正五分鍾後三個人乖乖地跟來了,臉上也沒了敵意,都訕訕地低著頭。羅伯特已喚了兩輛出租,笑著招呼:

  “喂,上車吧。”

  王剛忙說:“我們租得有車。”他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開來一輛破舊的福特。羅伯特不免暗暗欽佩:就憑這輛破車,竟然從雅典一直追蹤至此,也真難為他們了。他退掉一輛出租,兩輛車掉轉頭向皮爾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們查了很久,也沒能查到謝、費二人下榻的飯店。羅伯特很惱火,不由喃喃地咒罵起來。自從開展這項調查,可以說是一路綠燈,他挖出的新聞連大牌記者們也瞠乎其後。不料在最後關頭,卻因為三個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著的胡鬧,使自己失去了目標!他不想再尋找了,今晚還要把那篇文章趕出來。於是,他們一行人找一家旅館住下來,並向奔馳車通報了這兒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換過輪胎的奔馳車匆匆趕到這家旅館。羅伯特熬了一夜,寫好報道發走,這會兒剛剛睡下。戈爾懊惱地喚醒羅伯特,告訴他,就在失去監視的這一夜,謝、費二人去了田歌號遊艇,那兒發生了重大變故。警方已經介入,而且這條新聞已經在當地電視台的早間新聞播出了。相比這些消息,羅伯特剛發出的文章就成了過時的黃花。

  羅伯特真的要氣瘋了,他不能原諒自己,也知道威爾科克斯不會饒恕這次愚蠢的失誤。他怒氣衝衝地命令,立即趕往出事地點。當三個中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追問發生什麽事時,他真恨不得掐著三人的脖子把他們扔到樓下去。

  昨晚,就在羅伯特四處查問時,謝、費二人已經下榻在隆費爾飯店。飯店相當豪華,憑欄俯望,室內遊泳池綠波蕩漾。房間牆壁是燦爛的金黃色,掛著用紫檀木框鑲嵌的杭州絲繡,地上鋪著法國薩馮納利地毯,天花板上懸著巨型鍍金水銀燈,臥室十分寬敞。謝教授道過晚安就回自己臥室了,他說,他要抓緊時間同希臘政府的熟人聯係,盡早確定田歌號的方位。費新吾無心體會這些富貴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個旅館掛電話,錄音電話中仍是自己當時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聯係,這是不太正常的,按時間他早該同田歌會合了。

  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雖然他一再寬解自己的多慮,但心中的忐忑卻驅之不去。他在豪華的金晶石浴盆裏匆匆衝了澡,然後摁滅壁燈,躺在床上。

  他剛矇朧入睡,響起了一陣急驟的敲門聲,一個人扭開房門進來了。是謝教授,他麵色蒼白,雖然還維持著表麵的鎮定,但已經不是那個從容自信的謝教授了。費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問:“出了什麽事?”

  謝教授簡單地回答:“凶殺。官方已經派來直升機接我們過去,馬上就到。”

  費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問道:“是誰被害?”

  “田歌和鮑菲,兩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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