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七章

  雅香居茶樓。一個小侍者,把滿臉狐疑的劉義東引進沁園。

  哎呀義東,我算計著,你也是該來了。範久鳴放下手中的半截煙,站起來,伸出雙手迎向劉義東。

  範書記。劉義東表情拘泥。

  上茶吧。範久鳴朝等在門口的侍者說,然後把劉義東拉到了座位上。

  不知道範書記找我來,有什麽事?劉義東坐下就問。

  範久鳴笑道,不急不急,等會兒,邊喝茶邊聊。晚上你不是沒事嘛,正好我今晚也有空。

  劉義東是在下午四點多鍾,接到範久鳴的邀請電話。當時就吃了一驚,心說範久鳴請人喝茶,怎麽請到了自己頭上?最讓他心裏東倒西歪的,還是範久鳴強調晚上出來喝茶這件事,一定不要告訴他愛人江小洋,說是要跟他談的事,與江小洋有關。

  兩杯碧螺春,散發出清淡的香氣。閑扯了幾句,範久鳴就把話切到了正題上。義東,近來你有沒有發覺小洋有反常的地方?範久盯著他的臉問。

  劉義東大睜著眼睛,看著範久鳴,搖了搖頭。

  嗯……這樣吧,義東。範久鳴一副攤牌的樣子說,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就直跟你說了吧。

  劉義東額頭上一陣發癢,可是他沒敢上手,忍住了。

  範久鳴苦笑道,至於說我跟小洋的事,你怕是早就知道了。可我今天不跟你談這個事。我今天要說的,比男女問題要嚴重一千倍一萬倍。義東,小洋在東能賬目上的問題,是掉腦袋的問題。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東能一係列走私案件,這幾天裏有可能浮出水麵。現在總經理畢慶明、副總經理郭田,已經出逃了。小洋究竟是怎麽打算的,我現在還不大清楚。另外我再告訴你,我在東能這個泥潭裏,陷得也不淺,露出頭來,難逃一劫。所以說,到時我和小洋的下場,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劉義東臉色慘白,眼神直瞪瞪的,像是正在麵對一個饑餓的食肉動物。

  範久鳴往下說,江小洋腳下已經沒路可走了。義東,我的意思是,無論是她挨槍子兒還是出逃,你們的夫妻日子,都算是過到頭了。其實我也知道,這些年裏,你始終是活在這個女人的陰影下,沒有自我,沒有尊嚴,窩窩囊囊,忍氣吞聲地打發日子。你為什麽要這樣依附她呢?是因為她比你有地位?有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好辦,趁她現在還沒有出逃,我給你一個擺脫壓製、跳出苦海、重新設計未來命運的機會。順便我這條老命,也沾你一點光。

  劉義東身上的血,忽一下湧到了頭頂,衝得他眼前一片金星。

  範久鳴決定廢了江小洋的動機,是在今天中午形成的。上午,他與江小洋通過話不久,江小洋就把電話打回來了,說她此時正在單位,剛與畢總通過話。畢總在珠海談生意呢,過兩天就回來。接下來用溫柔的口氣,勸他別對什麽事都過敏,要是有什麽壞消息,她還能裝啞巴?讓範久鳴好好工作,不要再胡亂猜想了。這樣一來,範久鳴就覺得沒有必要在電話裏,再跟這個女人廢話了。放下電話後,他把思路整理了一下,堅信東能肯定是要完蛋了,江小洋現在有可能被畢慶明蒙在鼓裏,在危機到來之前,把她當邊角料甩了。再就是江小洋什麽都知道了,她現在的角色,可能已經轉換成了畢郭一個新陰謀的幫凶。為了掩人耳目,她現在故意不離開上江,製造平安無事的假相,先穩住自己。然後再在適當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想到這裏,範久鳴就被一股衝頂的忿恨,撞擊得腦袋要爆炸,臉也因此扭曲起來,眼睛裏殺氣騰騰。他對自己說,不管她是否背叛了自己,事到如今,也隻能有她無我,有我無她了。想要不在這個女人身上出事,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摧毀她的神經係統,顛覆她的記憶功能,自己才有可能逢凶化吉。範久鳴鎖上辦公室,從銀灰色鐵皮保險櫃裏,拿出一個黃色的小塑料瓶。看上去像是藥瓶,可是上麵光溜溜的,什麽說明文字也沒有。他眼神直愣愣地看著手裏的小瓶子,一點一點攥起拳頭,臉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過了很久,他揚起頭,盯著對麵牆上的世界地圖,臉上的冷笑漸漸退去,板結的皺紋也都緩緩地打開了,深深歎了一口氣,流露出一種無奈的表情。後來他打開拳頭,目光再次落到黃色的小塑料瓶上,看著看著就閉上了眼睛。此時此刻,範久鳴在為自己沒有勇氣親自下手而悲哀著。到了這個份上,他才意識到,原來江小洋這個女人並不是一個商業味十足的婊子,她在自己心裏,還占據著一席之地。於是他就想到了江小洋的丈夫劉義東,他認為在某些問題上,性情軟弱的人,比有棱角的人更有利用價值。如果能用劉義東的手鏟除江小洋,那將是上策中的上策。

  現在,範久鳴又從另一個角度,攻擊劉義東的心了。他說,義東,不是我心狠手辣,而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我都這個歲數了,還能抽幾天煙?喝幾杯茶?可就是這樣,我也要掙紮,一天半天也不放棄。而且,還要活出質量。至於說你,那就更應該抓住眼前的機遇,重新開始自由的生活。義東,我索性跟你明說了吧。今天約你來這裏,是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說到這,範久鳴拿出那個黃色小塑料瓶,放到茶桌上。目光在劉義東身上轉了半天,然後往前探了一下頭,低聲道,這裏麵裝的是散魂粉。服用一小勺,就足以讓一個健康的人喪失一切記憶,變成一個無憂無慮的植物人。

  劉義東盯著黃色小塑料瓶,瞳孔都放大了。

  範久鳴接著說,我想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義東,你要是合作,我一次性給你二十萬,你看行不?

  劉義東抬起頭,神色依然恐慌。

  那我就咬咬牙,再加十萬!範久鳴說,頭又往前伸了一下,腦門與劉義東臉之間,差不多隻有兩拳的距離了。

  劉義東的頭,本能地斜了一下,兩隻手按在桌邊,聲音顫抖著問,範書記,你是讓我把她……你難道……不能……不能……自己做嗎?

  範久鳴感覺他的心活動了,有機可乘了。於是挺直了身子,盯著劉義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義東,我再給你,加兩萬美元?

  劉義東沒有表態,身子哆嗦起來。

  那好!範久鳴用力一點頭,把黃色小塑料瓶,往劉義東這邊推推,豁出去的神態說,義東,我再為你未來的好日子,出點血。我和小洋,在省城梨花苑還一套秘密住宅。事成之後,我把那套房子也送給你。義東,你想想,就憑這些東西,你以後找個好女人,還用發愁嗎?義東,過了這個村,可就沒了這個店,你掂量掂量吧。範久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劉義東也下意識捧起茶杯,但卻沒有往嘴邊送。

  三十萬人民幣,兩萬美元,外加一套幾十萬的商品房。義東,你沒有理由不拿這些去尋你的新生活。如果不願在上江呆,你可以走,遠走高飛。範久鳴比劃著說。

  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說出去?劉義東鎮靜了一些。

  義東,我要是不信任你,就不會把你約出來了。範久鳴道,還有,如果她值得你擁有,那我也就不說什麽了。可我覺得不是那麽回事。

  劉義東問,範書記,我要是不同意,今天是不是連這個門都走不出去?

  範久鳴反問,你說呢?

  劉義東望著黃色小塑料瓶,目光久久不動。

  劉義東神魂顛倒地回到家,江小洋這時還沒回來,問孩子,孩子說不知道。過了十點鍾,江小洋才回來。

  等江小洋換過衣服,走進客廳,坐進沙發,劉義東才開口,小洋,問你件事。

  江小洋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不屑一顧地說,什麽事?

  你們東能……劉義東問不下去了。

  江小洋臉色一變,眼珠子轉了幾下,身子靠過來,撫摸著劉義東的臉,笑咪咪說,怎麽了義東,吞吞吐吐的,今晚哪個請你了?

  嗯……一個朋友。劉義東說。

  說什麽了嗎?江小洋問。

  劉義東躲開她的目光說,沒,沒說什麽。

  不會吧?江小洋用肩頭撞了他一下。

  劉義東心裏,咚地響了一聲,身子往旁邊斜了一下。他對愛人的這個挑逗動作顯得極不適應,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正人君子,在歌廳裏躲閃撲上來賣弄姿色的小姐。

  江小洋格格格笑起來,身子靠到了沙發背上。

  劉義東身上一陣痙攣,起身去了衛生間。解過小手,就忘了把那個東西再收回去。

  你缺心眼呀你!江小洋說,看了一眼劉義東的褲襠,臉色冷冷的。

  就在劉義東變成植物人的第二天,東能果然事發,賬目被查封,賬號被凍結,眼圈紅紅的江小洋,因涉嫌貪汙、走私、洗錢、侵吞國有資產等多項指控被檢察機關拘捕。

  在江小洋出事的第一時間裏,範久鳴開著一輛市委的桑塔納2000,悄悄離開上江,直奔省城去了。此前,他已經知道劉義東草包了,把自己弄成植物人了。而且懷疑劉義東在清醒的時候,已經把他出賣給了江小洋。不然在東能出事前,江小洋不會玩命打他手機。

  現在範久鳴徹底絕望了,車叫他開的飛一般瘋狂!

  他此時比任何人都有數,江小洋的嘴巴不用人家撬,就會主動張開,把裝在她腦子裏的一樁樁黑色交易,全都抖落出來,連一粒碴兒都不會剩下。

  與此同時,在能源國際飯店一間套房裏,部黨組成員、紀檢委王書記等人,正在跟馮仲談話。在這場正式談話前,王書記代表部黨組,口頭宣布了暫時停止馮仲一切工作的決定。

  我現在要是有槍,就一槍,把你馮仲崩了!王書記鐵著臉說。

  馮仲苦笑了一下,把目光從王書記臉上移開。

  你知道影響有多大嗎?王書記指著馮仲問,啊,你知道嗎馮仲?

  馮仲點點頭。

  哎,你呀,馮局長,我看你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上了一條什麽路。王書記一臉惋惜。

  馮仲望著窗戶說,死路一條!

  哎!王書記歎了一口氣,馮仲啊,那就隻能請你跟我們回北京了,進一步配合有關方麵的調查。你想想,用不用帶什麽東西?

  馮仲搖搖頭,看著王書記問,現在就走嗎?王書記!

  那會兒,在王書記等人到來之前,馮仲是有時間出逃的,而且受本能支配,他也為出逃做了必要的準備,護照、現金等,都裝到了包裏。後來之所以放棄出逃這條路,說是因為一念之差也行,說是看破紅塵也可以,總之是在做出最後選擇那段時間裏,他想到了死去的老情人王陽,想到了從未見過麵的在押兒子趙新天,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當然也想到了妹妹馮英、妹夫樹叢,以及畢慶明、範久鳴等人,懺悔和詛咒,混雜著堆滿了他的心頭。

  後來他拿出那本影集,放到桌子上,一頁一頁翻看,目光偶爾在趙新天一張童年的麵孔上凝固,有時也在王陽和趙新天的一張合影上徘徊。有一次他甚至還用左手食指,在趙新天十歲左右的臉上,輕輕地刮了一下。因為在趙新天的右臉頰上,有一粒小小的斑點,好像是一個沒長開的小痦子。然而當他的手指劃過去以後,他才發覺那個小小的斑點不是痦子,而是沾在塑料薄膜上的紙屑,於是他就直起腰來,很壓抑地倒了一口氣。他合上影集放回原處,背著手,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也不去接,照舊踱步。這期間,門還被敲響過,他也不吱聲,還在走他的碎步,直到走得兩條腿酸嘰嘰的了,才來到窗前,望著藍天發呆。此時正值午後,流動的雲霧把太陽擋在了身後,下雨的跡象出來了。

  馮仲猶豫再三,就給妹妹打了電話。他沒把眼前事情說得過於嚴重,但也不是那種輕描淡寫的程度,火候剛剛能讓心顫吧。他勸妹妹能出國就出國,北京是萬萬不能再回了……不知不覺,給妹妹的這個電話,他打了三十多分鍾。可事後一回想,居然不記得都跟妹妹說了些什麽,隻是感覺嗓子眼幹澀,兩隻眼睛也漲得慌,拿手背一拭,手背就潮濕了。

  馮仲點了一支煙,坐進轉椅裏,眼睛盯著前方,半天也不轉動一下。後來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折疊的信紙,展開看著。這是一張收條,字數雖不多,但句句都是公文韻味,完整地把一件事情陳述清楚了。馮仲又把這張信紙折疊好,揣進褲兜,來到鄒雲辦公室。鄒雲正在一堆報紙裏翻找什麽。

  馮局長。鄒雲叫道。

  馮仲說,鄒書記。

  你坐,馮局長。鄒雲把報紙推到一邊。

  馮仲沒有坐,環視了一下這間辦公室,一副十分陌生的表情。

  鄒雲笑笑,但心裏卻是撲撲直跳。昨天上午,部裏有關部門領導以組織的名義,要鄒雲安排能源局裏最精幹的紀檢幹部,這幾天裏要時刻監視馮仲的去向。如果他有離開上江的跡象,或是其他反常現象,要立刻向部裏匯報。如果出現意外情況,能源局也可以采取適當行動。往下放話筒時,鄒雲揪著心想,馮仲大禍將至,那自己呢?鄒雲從龔琨那裏,已經把馮英的真實身份解讀出來了。馮英就是馮仲的親妹妹。前年秋天,馮英因腸胃病,曾在能源職工醫院高幹病房住過二十多天。這條信息對鄒雲來說,打擊無疑是致命的,因為換車事件的複雜程度和性質,在現在這樣一個非常緊張的背景下,但凡一展開,所有的情節和細節,都會成倍放大,使換車事件變形。因為有關司法部門會把換車事件,作為東能的一件幕後交易,以及佐證馮仲等人行賄受賄的又一個新證據來追究。現在馮仲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而自己的命運則有可能被馮仲毀了。當知道了馮仲和馮英的兄妹關係後,鄒雲動過去求馮仲的念頭,可又擔心就這麽空手去了,事辦不明白不說,自己的人格,就算是扔到他腳下了。尊嚴對鄒雲這種人來說,有時比金錢更值錢!

  嚴峻的形勢,讓鄒雲越想越怕,而且是束手無策。等到災難降臨,容自己說清楚換車這件事的時間,恐怕就不存在了。到那時擺在眼前最直觀的結局,就是被暫時停止工作,接受有關部門調查。這以後有機會澄清事實還好,不必去承擔法律責任,頂多是未來漆黑一片,所有的夢想與理想,都會在上江這個地方終結。可是一旦不能把黑色還原成白色,那等待自己的下場就得另說了,現在還無法想像。急驟糟糕的現狀讓鄒雲開始後悔了,假如前幾天不抱有僥幸心理,主動把換車事件向部裏匯報,那麽事態惡化後,自己受這件事的衝擊程度,還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因為自己爭取到了主動權,態度端正,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腳下沒有退路可走。出於本能的自救心裏,他甚至還動了不該動的腦子。當昨天上午接到部裏的電話指示後,神經高度緊張的鄒雲,居然萌生了給馮仲通風報信,拿信息換取平安的念頭,雙腳差一點就邁出了辦公室的門。

  要不說官場上的人,在關鍵時刻,處理關鍵問題上,會顯得比一般老百姓有政治素質呢。這從鄒雲後來沒有邁出辦公室的門,僅僅是一步的選擇上就可以領悟到這一點。

  內心的衝撞,雖說還在升級,然而鄒雲最終還是讓政治賦予他的覺悟,控製住了他的行動目的。他明白,自己一旦跟馮仲做了這樁交易,馮仲能給自己回報多少平安先不說,這件事情的性質,在此就發生了轉變,全麵與法律作對了。不能那樣,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人性,扭曲到邪路上去。因為那樣的話,就對不起上上下下、左右前後那些幫助、支持、嗬護自己的熱心人,就算自己含冤而死,也要死得像個樣兒,以站立的姿態結束。

  遊戲結束了,鄒書記。說著,馮仲掏出那張收條,遞給鄒雲。

  鄒雲接過來,打開一看,神色驟然劇變,身子也顫抖了一下。

  唉,人啊,總是在沒有機會獻愛心,沒有時間履行職責的時候,才渴望獻愛心,才懂得使命是光榮的。人性的弱點啊,鄒書記!但願你此生,別有我現在這種馬後炮的感受,真的。給你這個東西,是想讓你放下包袱,把能源局現在和未來的事情都辦好。我不想說我對不起你,我隻想說,我對不住能源局的父老兄弟。好了鄒書記,就不跟你握手了,也不說再見了。未來的日子裏,你多保重,走好你的路吧!

  馮……局長——鄒雲望著馮仲的背影,下意識揚了一下手。

  馮仲站定,慢慢回過身,捏著下巴又走了回來。

  鄒雲的臉色又恐慌起來。馮仲見狀,衝他擺擺手,停下來說,鄒書記,對我來說,不管是帶走什麽秘密都是垃圾,可要是把一些秘密,給你留下來,就未必是垃圾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時一想到這句老話,鄒雲就鎮靜住了,一指沙發道,馮局長,有什麽話,您坐下來慢慢說。

  馮仲一揮手說,謝謝鄒書記,用不著了,就幾句話。

  鄒雲又道,那我去給你倒杯水,馮局長。

  馮仲說,你跟寧妮那件事,是畢慶明的創意,不關我的事……瞧見沒,醜陋的人性,說著說著就表現出來了。都死到臨頭的人了,還在為一個毫無意義的細節辯解。我現在是真的相信了,人的自私本能,是與呼吸同在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下輩子,我當什麽都行,就是他媽的不做人了!

  馮仲都走出去半天了,鄒雲才回過神來,瞪大了眼睛,再次把目光,落在手裏的收條上:

  收條

  今收到價值人民幣貳拾肆萬元寶來車一輛。

  秦宇立

  2002年3月15日

  鄒雲氣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兩隻手像通了電流似的,哆哆嗦嗦。他沒想到自己的親人,居然會如此欺騙自己!這還不算,竟然還給人家打了這樣一個混蛋收條!鄒雲在心裏罵道,你他媽的連豬腦子都沒長,秦宇立——還研究生呢,還新都市智慧一族呢,你簡直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小市民!一通無聲渲泄後,鄒雲心裏不像剛才那麽堵得慌了。他凝視著手裏的收條,感覺到了它的無形份量!對此時的自己來說,這張收條的意義不亞於一道可以讓人重獲自由的赦免令!噢,對,還有結在心頭的另一個疙瘩,也給馮仲解開了。王八蛋的畢慶明!鄒雲顫栗了一下,鼻子陣陣發酸!

  而這時在走廊上,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陳上早,攔住馮仲問,那個啥,馮局長,您這是要回辦公室呀?

  馮仲從頭到腳,把陳上早打量了一遍,一臉慍色道,滾!

  陳上早不在乎馮仲動怒,表情不痛不癢,嘿嘿笑道,馮局長,那個啥,心裏不痛快,您就多多罵我幾句。真事兒,馮局長,您罵我吧,罵了,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

  聽了這番話,馮仲居然樂了,掏出軟中華,抽出來兩根,一根送到自己嘴上,一根遞給陳上早。摸出打火機說,不管怎麽講,在這座機關大樓裏,你陳上早,也算個人物了。我呢,一般不給人散煙,至於說給下級點煙……好吧,今天我馮仲就破把例,品嚐一下為下級服務的滋味。不然就這麽走了,也是有些遺憾。來,陳書記,你就給我一次機會。

  陳上早在這個時候,沒表現出他一向是個遠離煙草的人,而是像模像樣地把煙夾在指縫裏,衝著馮仲手裏的一縷火苗,就把頭伸了過去。

  馮仲給他點著煙,然後再點著自己的煙,吸了一口,瞅著陳上早說,平時你不抽煙,可今天你抽了我的煙。單從這一點看,你天生就是個當官的料,不比鄒書記差多少。你們是各有各的道,好好幹吧,上早。

  那個啥馮局長……陳上早說到這,哽咽住了。

  馮仲往前走著說,你不用擔心,我跑不了。我回辦公室。

  陳上早咂摸著嘴裏的煙味,收縮著鼻子嘟囔,還中華呢,球個味嘛。

  就在範久鳴失蹤的第三天,人們找到了作繭自縛的他。在過去的幾天裏,上江各界名流及普通百姓,都對市委書記的突然絕跡以及他和江小洋的勾當,並沒有表現出空前的關注熱情,僅僅是一些來無蹤去無影的小道消息,在散發著煙草味和塗抹了口紅的嘴唇上,飄飄忽忽滾動著。大家的興奮程度,遠不及能源局花圈事件那麽來勁。尤其是老百姓,心態平和得都有點麻木了。到了該看韓國電視連續劇《信封裏的命運》的鍾點,差不多就都把市委書記給忘了,沒誰去關心範久鳴現在在哪裏。

  而那些關心範久鳴在哪裏的人,這幾天裏卻是忙得不可開交。傳說畢慶明和郭田已經出逃,其他主要涉案嫌疑人的情況大致這樣,馮仲自背雙手投案,江小洋落網,馮英回到北京自首,樹叢下落不明。如果再想擴大成果,就隻有讓範久鳴歸案。最後還是在審問江小洋時,江小洋也不知怎麽的突然來了靈感,想到了省城的梨花苑。

  日落時分,梨花苑小區裏,晚霞的餘暉從樓群縫隙裏鑽出來,輕盈地伏在深綠色的草坪上,蝴蝶的翅膀把跳躍的影子,留在了爍爍生輝的餘暉中。身著便裝的執法人員,帶著江小洋進了十五號樓三單元。急匆匆上樓,在四零一房門前,收住腳步。

  打開防盜門,再打開一扇木門,一股臭烘烘的氣息破門而出,把正要走進去的這些人,熏得直用手在鼻子前扇動。客廳裏,橢圓形的水晶吊燈亮著,灰白色大理石地麵上,散落著一部手機的殘骸,幹黃泥似的汙跡,隨處可見。在棗紅色的電視櫃上,零亂地堆著幾捆人民幣,一堆美元,幾張信用卡,護照,身份證,桑塔納車鑰匙等雜物。

  主臥室的門大開著,造型抽象的金屬吸頂燈沒有關。絳紫色窗簾,把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橡木地板上,散落著床罩,枕巾,還有衣物什麽的。臭烘烘的氣味,比客廳還要濃。粟色床頭櫃上,躺著一隻黃色小塑料瓶。

  橫躺在雙人床上的範久鳴,臉朝下,身上一絲不掛,一條胳膊啷當在床邊,腦袋上,膀子上,後背上,大腿和兩隻腳上,也都粘著和地上幹黃色一樣的東西。到這時,人們已經確認,那些幹黃色的東西,是糞便。

  從範久鳴皺皺巴巴的皮膚上看,他這時已經虛脫了,饑餓也對他的健康,造成了致命的影響。人們以為範久鳴自殺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微弱的鼾聲,從範久鳴嘴裏爬了出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猛地激靈了一下。

  人們把範久鳴的身子翻過來,一股粘滯的黃色物從他大腿縫裏溢出來,速度緩慢。範久鳴睡醒了,肮髒的臉上,沒有清晰的表情,兩個眼角上,堆積著幹硬的眵目糊,嘴唇發黑。他哼嘰了一聲,許是想再把身子扣過去,可是他這時的身子,軟如麵條。他僅僅是動了一下身,就又回到了原樣。

  範久鳴現在的樣子,與劉義東沒什麽兩樣。隻是劉義東身上,始終沒有弄上自己的糞便。劉義東的母親,把兒子一個又一個沒有知覺的明天,精心地捧到了粗糙的手裏。

  你過來看看,他是範久鳴嗎?

  江小洋蹭到床前,直了直身子,盯著臉上和眼睛裏早已四大皆空的範久鳴,表情既不悲苦,也不驚詫。

  是他!江小洋說,報應!

  也許,人們永遠不會明白,範久鳴為什麽不出逃?而且,還非要選擇這種遠離人間煙火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