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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卻才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卻有兩個死屍在地下: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糜營生,隻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起得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隻顧走,不看下麵,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隻見兩個死屍血淥淥的在地上,一時失驚,叫起來,倒被鄰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可憐見辯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裏甲,帶了仵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幹人等,下來檢驗屍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複知府:“被殺死僧人係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旁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凶刀一把,隻見項上有勒死痕傷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幹人等,不在話下。

  薊州城裏有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調兒,道是:

  叵耐禿囚無狀,做事直恁狂蕩。暗約嬌娥,要為夫婦,永同鴛帳。怎禁貫惡滿盈,玷辱諸多和尚,血泊內橫屍裏巷。今日赤條條甚麽模樣,立雪齊腰,投岩喂虎,全不想祖師經上。目蓮救母生天,這賊禿為婆娘身喪。

  後來書會們備知了這件事,拿起筆來,又做了這隻《臨江仙》詞,教唱道:

  淫行沙門招殺報,暗中不爽分毫。頭陀屍首亦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吃屠刀。

  大和尚此時精血喪,小和尚昨夜風騷。空門裏刎頸見相交,拚死爭同穴,殘生送兩條。

  這件事滿城都講動了。那婦人也驚得呆了,自不敢說,隻是肚裏暗暗地叫苦。

  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閑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麽?”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愚蠢不是了,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瞞過了,怪兄弟相鬧不得。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過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卻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隻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隻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著,當頭對麵,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卻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回來,並不提起,亦不說甚,隻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叫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閑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願心卻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吃些素飯,燒湯沐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顧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

  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誤。”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來時,隻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麵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閑人上來。”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吃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此事,隻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

  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麵。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卻在薊州東門外二十裏,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麵一望,盡是青草白楊,並無庵舍寺院。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抬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蔥管,搭起轎簾,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卻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隻顧且上去。轎夫隻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自隻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隻見石秀坐在上麵。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麵肚裏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無。今日這裏無人,你兩個對的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隻顧說甚麽?”石秀睜著眼來道:“嫂嫂,你怎麽說?這須不是閑話,正要哥哥麵前對個明白。”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馥兒提做甚麽?”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諍,教你看個證見。”便去包裹裏,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麽?”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隻問迎兒,便知端的。”

  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麵前,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怎地在和尚房裏入奸,怎生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幹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卻把僧房中吃酒,上樓看佛牙,趕他下樓來看潘公酒醒說起,“兩個背地裏約下,第三日教頭陀來化齋飯,叫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在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卻去報知和尚。當晚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五更裏隻聽那頭陀來敲木魚響,高聲念佛為號,叫我開後門放他出去。但是和尚來時,瞞我不得,隻得對我說了。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隻得隨順了。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吃殺了。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隻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麽?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麵,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隻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裏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隻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裏,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麵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麵,剝了衣裳,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麵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麽?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髒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髒,掛在鬆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將頭麵衣服都拴在包裹裏了。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隻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那裏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卻投那裏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裏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隻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吃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拿住,如何脫身?放著包裹裏現有若幹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夠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隻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樸刀,卻待要離古墓,隻見鬆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隻一地裏做些飛簷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吃官司,卻是楊雄救了他。人都叫作鼓上蚤。有詩為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

  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

  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裏?”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卻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隻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麽?”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裏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隻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吃,以此聒噪。轎夫看了吃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複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鬆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奸,那女使、頭陀做腳。想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隻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麵,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麵,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麵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看時,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回繞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庭幽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題道“戶敞朝迎三島客”。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隻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裏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麽?”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灶上有兩隻鍋幹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麽?”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隻剩得一甕酒在這裏,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吃,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麵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麵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吃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吃。

  石秀看見店中簷下,插著十數把好樸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裏。”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麽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裏的名字?前麵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麵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裏方圓三十裏,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樸刀與他。這裏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樸刀在這裏。”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隻恐他那裏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樸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隻顧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

  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隻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吃麽?”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裏得來?”時遷嘻嘻笑著,去灶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裏得這雞來?”時遷道:“兄弟卻才去後麵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與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麵,就那裏撏得幹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吃。”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吃了,一麵盛飯來吃。

  隻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照管,隻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灶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麵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吃!”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吃,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雞,卻那裏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鷂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隻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裏討野火吃!隻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拿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麽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隻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徑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以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槍架上揀了一條好樸刀。石秀道:“左右隻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灶前尋了把草,灶裏點個火,望裏麵四下焠著。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隻為偷兒攘一雞,從教傑士競追麑。

  梁山水泊興波浪,祝氏山莊化作泥。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隻見前麵後麵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樸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掄著槍棒趕來。楊雄手起樸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麵的便走,後麵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裏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鉤,正把時遷一撓鉤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鉤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樸刀一撥,兩把撓鉤撥開去了,將樸刀望草裏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隻四下裏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裏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吃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裏來,倚了樸刀,對麵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吃。酒保一麵鋪下菜蔬、案酒,燙將酒來。方欲待吃,隻見外麵一個大漢奔走入來,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綢衫,戴一頂萬字頭巾,係一條白絹搭膞,下麵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麵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裏?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裏?”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虎咆哮起禍殃。

  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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