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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托,替蔣門神報仇,要害武鬆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鬆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鬆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衝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跨了,揀條好樸刀提著,再徑回孟州城裏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隻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鍾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兩兩佳人歸繡幕,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鬆入得城來,徑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鬆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隻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裏麵便關了角門。武鬆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鬆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鬆把樸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栓。卻待開門,被武鬆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擗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隻叫得一聲:“饒命!”武鬆道:“你認得我麽?”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鬆,便叫道:“哥哥,不幹我事,你饒了我罷!”武鬆道:“你隻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鬆道:“這話是實麽?”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鬆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過屍首,把刀插入鞘裏,就燭影下,去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湊,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樸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鬆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複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栓都提過了,武鬆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隻見兩個丫鬟,正在那湯罐邊埋冤說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隻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隻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武鬆卻倚了樸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鬟,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鬆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去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

  武鬆原在衙裏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徑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隻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鬆在胡梯口聽,隻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讚不了,隻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麵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隻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麽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隻教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

  金風未動蟬先噪,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鬆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隻見三五枝畫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麵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鬆,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紮時,武鬆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鬆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鬆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掄將來。武鬆早接個住,就勢隻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鬆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鬆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鬆左腳早起,翻筋鬥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鬆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隻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

  武鬆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鬆的。武鬆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麵麵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鬆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鬆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鬆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隻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

  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鬆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鬆的刀早飛起劈麵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鬆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鬆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鬆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樸刀,丟了缺刀,複翻身再入樓下來。隻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鬆握著樸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鬆搠死,一樸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裏。

  武鬆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麵,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隻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隻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鬆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鬆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顙。‘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隻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詩曰:

  隻圖路上開刀,還喜樓中飲酒。

  一人害卻多人,殺心慘於殺手。

  不然冤鬼相纏,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武鬆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鬆奔入裏麵,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隻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鬆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鬆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鬆那裏掙紮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樸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鬆隻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鬆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麵尚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鬆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鬆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鬆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正是:

  殺盡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難不逃名。

  千秋意氣生無愧,七尺身軀死不輕。

  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隻聽得前麵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沒一盞茶時,隻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鬆看時,前麵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鬆,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鬆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鬆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麵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鬆不認得。張青即便請出前麵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

  武鬆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複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隻推有賊,賺我到裏麵,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媳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隻要捉活的。’因此我們隻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隻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那四個搗子隻顧磕頭。武鬆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鬆。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隻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隻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隻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隻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鬆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酒食,管待武鬆。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金寶昏迷刀劍醒,天高帝遠總無靈。

  如何廊廟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裏麵親隨,外麵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檢點了殺死人數,行凶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裏稟複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灶下,殺死兩個丫環,後門邊遺下行凶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鬆。

  次日,飛雲浦地裏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麵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麵,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鬆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鬆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鬆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隻得對武鬆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隻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隻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武鬆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鬆去,我如何不肯去?隻不知是那裏地麵?”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麵獸好漢楊誌,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隻除那裏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隻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麵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鬆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湊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隻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鬆,安排酒食送路。隻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隻這等叫叔叔去?前麵定吃人捉了。”武鬆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現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隻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隻怕叔叔依不得。”武鬆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鬆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镔鐵打成的戒刀。這刀如常半夜裏鳴嘯的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隻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

  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裏如何?”武鬆道:“這個也使得,隻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鬆裏外穿了。武鬆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係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發,折迭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鬆討麵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鬆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發。”張青拿起剪刀,替武鬆把前後頭發都剪了。詩曰:

  打虎從來有李忠,武鬆綽號尚懸空。

  幸有夜叉能說法,頓教行者顯神通。

  武鬆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鬆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係在腰裏。武鬆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鬆掛在貼肉胸前。武鬆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

  武鬆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但見:

  前麵發掩映齊眉,後麵發參差際頸。皂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界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啖人羅刹須拱手,護法金剛也皺眉。

  當晚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裏,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隻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隻聽得前麵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隻見鬆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

  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隻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隻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掄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鬆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了那口戒刀,掄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兩個鬥了十數合,隻聽得山嶺旁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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