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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衝要斬,林衝大叫冤屈。太尉道:“你來節堂有何事務?現今手裏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林衝告道:“太尉不喚,如何敢?現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故賺林衝到此。”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寶刀封了去。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衝投開封府來,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卓圍。當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禦製四行;令史謹嚴,漆牌中書低聲二字。提轄官能掌機密,客帳司專管牌單。吏兵沉重,節級嚴威。執藤條祗候立階前,持大杖離班分左右。戶婚詞訟,斷時有似玉衡明;鬥毆是非,判處恰如金鏡照。雖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從冰上立,盡教人向鏡中行。說不盡許多威儀,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幹人把林衝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衝麵前。府尹道:“林衝,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林衝告道:“恩相明鏡,念林衝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衝與妻子到嶽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後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衝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衝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衝,叫將刀來府裏比看。因此,林衝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麵進來,設計陷害林衝。望恩相做主。”

  府尹聽了林衝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麵取刑具枷杻來枷了,推入牢裏監下,林衝家裏自來送飯,一麵使錢。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姓孫名定,為人最鯁直,十分好善,隻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裏,稟道:“此事果是屈了林衝,隻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說!”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裏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你說時,林衝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孫定道:“看林衝口詞是個無罪的人,隻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如今著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

  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麵前再三稟說林衝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隻得準了。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衝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麵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打一麵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

  兩個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衝出開封府來,隻見眾鄰舍並林衝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同林衝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林衝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動得。”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兩個公人。酒至數杯,隻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林衝執手對丈人道:“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至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麵紅麵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張教頭道:“賢婿,甚麽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夠。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隻顧放心去。”林衝道:“感謝泰山厚意。隻是林衝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衝,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張教頭那裏肯應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林衝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衝便掙紮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張教頭道:“既然恁地時,權且由你寫下,我隻不把女兒嫁人便了。”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衝說,道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

  林衝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

  正在閣裏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隻見林衝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裏。林衝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衝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衝誤了賢妻。”那娘子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汙,如何把我休了!”林衝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後兩個相誤,賺了你。”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隻教你守誌便了。”那婦人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數十年結發成親;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林衝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才蘇醒,兀自哭不住。林衝把休書與教頭收了。眾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衝娘子,攙扶回去。張教頭囑付林衝道:“你顧前程去掙紮,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林衝起身謝了,拜辭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衝帶來使臣房裏寄了監,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隻說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隻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隻叫請端公便來。”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麵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董超坐在對席,酒保一麵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董超道:“隻在前邊巷內。”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酒保去了一盞茶時,隻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薛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三人坐定,一麵酒保篩酒。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衝直到那裏。”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衝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隻就前麵僻靜去處,把林衝結果了,就彼處討紙回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董超道:“卻怕使不得,開封府公文,隻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的這緣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隻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鬆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衝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人恨怪,隻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隻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衝,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裏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衝到客店裏,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衝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裏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衝道:“小人在太尉府裏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隻得擔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裏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阪,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裏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衝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裏計較的許多。”林衝不知是計,隻顧伸下腳來,被薛霸隻一按,按在滾湯裏。林衝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麵紅腫了。林衝道:“不消生受。”薛霸道:“隻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林衝那裏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都是燎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裏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衝走不到三二裏,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攙著林衝,隻得又挨了四五裏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鬱似雲頭。

  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裏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裏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裏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裏麵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阿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隻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衝道:“上下做甚麽?”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裏又無關鎖,隻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衝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衝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隻今日就這裏,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衝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麽閑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林衝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正是:萬裏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

  畢竟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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