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外傳

第四十八章

　　詩人一通宣泄之後莊嚴地請我立馬離開。詩人的理由簡單、純粹，如同詩人形容我的笑聲一樣幹幹淨淨。詩人的理由是，靈感來了，要趕緊獨自在新居裏寫天賦之詩。我肅然起敬，掉頭轉身，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我一不知道如何坐公交車回去；二想省下車費買點吃的，遂一路打聽著返回。

　　骨子裏，我是一個鄉下人。鄉村小道和山路，隻要走過一次，就忘記不了。城市道路，尤其是大城市，無論走多少次都難免稀裏糊塗，更何況才一次而已。笨人自有笨法，我打破沙鍋問到底。世間有熱心腸的，因此，我最終還是回到了新開橋。世間還有心腸冰冷冰冷的，所以路上，我被騙慘了。我中途找不到方向，慌亂之中詢問一個長發飄逸火紅的年輕人。年輕人非常熱情，獅子大開口十塊錢問路費。我啞口無言。年輕人見風使舵——沒錢，是吧？今個兒小爺我一大早就被一陌生姑娘睡了莫名其妙特高興，免費指引陽光大道！按照年輕人聲情並茂的精心指示，我將信將疑地上竄下跳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才洞曉果真是南轅北轍。

　　暴風雨再次恣肆而澎湃地親熱了我。我渾身水淋淋地來到新開橋上，從內到外淒寒之至。

　　暴風雨說走就走，不容商量。

　　天色朦朧，夜晚將至。新開橋上的接事的已作鳥獸散了。

　　我在人行道上發現一個人，和我一模一樣地水淋淋，一模一樣地淒寒。我做夢都想不到，這個人是李怡寧。

　　我和李怡寧並排坐在人行道上。偌大的城市如同一塊灰蒙蒙的天空，喧囂的新開橋恰似一縷陰沉沉的烏雲，我和李怡寧是附著在天空中烏雲上的兩隻細小的流浪螞蟻。

　　我靜靜地傾聽著李怡寧的幽幽傾訴，淚水往心裏流，流出縷縷血絲。

　　“小犬哥哥，我再次去倉庫找你，倉庫大門緊閉。我隻得默默認命。從此以後，一想到你我就唏噓不已。一天深夜，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噩夢中，我突然掉進一個凶惡的山洞，山洞隨即哐當閉合，白森森的，密不透風。山洞裏，一副的窄小黑色棺材，一塊殘缺的石碑，一束白布，枯草連綿不絕，一摞冥幣餘煙嫋嫋。我心驚肉跳，大汗淋漓。第二天，我堅持請假回家。第三天下午，我終於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家鄉。我撲到家門口。院子緊鎖。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大聲叫喊好長時間，沒有一個人應答。四周靜悄悄的，連一聲狗吠都沒有。我的心瞬間提了上來。我掉頭飛奔到小河邊。打我記事時起，印象中，奶奶要麽在家中忙碌，要麽在地裏辛苦，要麽在小河邊洗衣服、洗菜。烈日當空，小河邊空無一人。我的心衝向嗓子眼。我站在小河邊，四處張望。肯定在地裏！我轉身一路狂奔。迎麵步履蹣跚過來牽著一頭老黃牛的同村朱大媽。我連忙問朱大媽，您見到我奶奶了嗎？朱大媽低聲說，小寧寧，還不知道吧，你奶奶前天晚上死了，昨天上午下葬的。我的心撲通掉落下去，裂成碎片，疼痛不已。我咬緊牙關，一口氣衝到一裏之外的田野上。爸爸、媽媽和堂妹在泥濘的水田裏打稻子。半年不見，爸爸、媽媽都蒼老了許多，憔悴不堪。堂妹引領下，我一路跌跌撞撞到奶奶墳前。殘陽滴血，蚊蟲飛舞。我跪在墳前嚎啕大哭。奶奶，我最親最愛的奶奶躺在一副枯草覆蓋的黑色棺材裏，直挺挺的，再也起不來了。我好想好想和奶奶說說話，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來得及和奶奶說。無論最疼最愛的孫女怎麽叫喊，奶奶都再也聽不見了。一個人間、一個地下，相隔永遠。我對不起奶奶！我償還不了奶奶！我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帶大的。小犬哥哥，我心裏好難受，好難受！”

　　我抓住李怡寧顫抖的小手，小手潮濕、寒冷。

　　“去年寒假回家，我在附近小鎮買一包方便麵和一根扁擔頭帶給奶奶吃。奶奶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吃得可開心了，孩子一樣。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奶奶。要是早就料到，我會省吃儉用給奶奶買更多吃的。小犬哥哥，我奶奶命苦，一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我原打算畢業以後像她疼我一樣地疼她，讓她晚年過上像樣的日子。事與願違，我都還沒畢業，奶奶就離開了人世，離開了我。”

　　李怡寧攥得我的手生疼。

　　高一元旦晚會，我分到一些糖果和餅幹，自己舍不得吃，留著帶回家給奶奶吃。元旦過後，坐拖拉機回家的路上，裝有糖果和餅幹的罐子丟了。那是我第一次帶東西給奶奶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奶奶已經上吊自殺，屍骨早寒。我記得奶奶說過，等到日子好些了，她就好好地吃一頓紅燒肉。家裏不是沒煮過紅燒肉。我從來都沒見過奶奶下筷子。紅燒肉基本上都是我和姐姐、妹妹在吃，我吃得最多。奶奶看著我吃，一直笑眯眯的。要是早料到奶奶會這麽快就離開人世，我會看著奶奶吃的。要是奶奶還在，我打工賺錢，第一件事就是讓奶奶好好地吃上一頓紅燒肉。我同樣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帶大的。奶奶同樣一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我也對不起奶奶！我也償還不了奶奶！

　　“小犬哥哥，奶奶是一個大好人，鄉裏鄉親都非常喜歡她、敬重她。奶奶幫過很多人。村子裏誰家大人有事，小孩子沒人帶，就會送到我家讓奶奶照料。奶奶疼我一樣地疼他們。”

　　李怡寧的小手好冷好冷，我的心好疼好疼。

　　“小犬哥哥，奶奶可能幹了，還會接生呢！村子裏年輕人基本上都是奶奶接生的。在外地打工的小明哥哥趕回家搞雙搶，一聽到奶奶噩耗，家門都未踏進，就買一大堆燒紙趕往奶奶墳前。小明哥哥跪在墳前哭，我跟著哭。”

　　我揉搓著李怡寧的小手，李怡寧淚流滿麵。

　　“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我都在家對麵小學讀書。小學非常簡陋，三個年級共一個破舊教室，隻有一個姓林的年輕老師。奶奶經常燒水送給林老師喝，做飯給林老師吃。二年級時，我認了林老師做幹爸爸。林老師兒子出世之後，奶奶去兩三裏之外的林老師家幫忙照顧，我也跟了過去。很快，我就和林老師女兒——大我三歲的小英成了好姐妹，無話不談，形影不離。晚上，我、小英和奶奶一起睡。我和小英摟摟抱抱睡這一頭，那一頭奶奶講各種各樣古老、傳奇的故事。我和小英可喜歡了。小犬哥哥，我好想好想再回到那些日子，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該多好啊！”

　　李怡寧的淚水點點滴滴到我手背上，滾燙滾燙的。

　　“小犬哥哥，奶奶是死於腦溢血的。奶奶突然栽倒，媽媽慌忙將她抱到床上。奶奶昏迷不醒，出血不止。隔壁何奶奶連忙去找大隊部衛生所的董醫生。董醫生急忙過來搶救，無可奈何地告訴媽媽老人家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盡快安排後事。外地打工的爸爸千裏迢迢趕回家。要是家人及時通知了我，我還是極有可能見奶奶最後一麵的。家人一考慮到我的學業，二考慮到我來回奔波要花不少錢，於是一致決定不告訴我。臨終前，奶奶出人意料地清醒過來，掙紮著坐起來，說不了話，手指我所在的方向顫抖。我奶奶命好苦啊！怪隻怪我太大意了。這學期來學校之前，臥床不起的奶奶病情逐漸好轉，末了，居然可以隔三差五起床活動活動。我天真地以為奶奶逃過這一關了！”

　　李怡寧的淚水冰冷在我的手背上，冰冷進我心中。

　　“小犬哥哥，盡管我們才認識不久，可是，這一次返校之後，我特別想見到你，想告訴你奶奶已經去世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去哪裏找你呀！幾天前，我突然想起你告訴過我經常在什麽橋上接事。於是，一放學，我就去周邊的橋上找你。接連找了幾天，你蹤影全無。今天，我找到新開橋上，橋上接事的人很多，就是不見你。我的心涼透了。要不是剛才的一場暴風雨，我早就走了。老天長眼，我最終還是找到了你。”

　　我和李怡寧緊挨著坐在一起，化作兩棵小樹同病相憐，根纏繞著根、枝糾結著枝。我漸漸忘記了冰冷，李怡寧漸漸淡化了淒苦。李怡寧的小手在我的溫暖下融化，我的心在李怡寧的溫暖下熱情。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和李怡寧戀戀不舍。李怡寧囑咐我一回住所就換一套衣服。我叮嚀李怡寧到了宿舍之後就喝碗生薑水泡個腳上床睡覺，千萬不要再生病了。

　　我在李怡寧身上找到了衝天炮，找到了衝天炮對我的關愛，找到了我對衝天炮的嗬護。

　　李怡寧的小手從我的小手裏抽了出去，抽空我的心。

　　李怡寧轉身離開，走向遠方，走向未來，遙不可及。

　　我一個人站在寬闊的新開橋上，目睹李怡寧消失在芸芸眾生喧鬧繁華之中，淒苦蛇一樣地爬滿肉體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