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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去濃塵

  去塵濃,人散了。回首旗亭,漸漸紅裳小。莫訝安仁頭白早。天若有情,天也終須老。

  ——宋·張先《蘇幕遮·柳飛綿》

  十月。禦史大夫李斯府邸。

  一匹黑馬在府門停下,自馬背躍下一個矯健的年輕男子,從麵相上看他的年紀頂多二十來歲,膚色稍黑,眉宇昂然,神色堅毅,身著暗藍色勁裝,從裝束能窺出必是習武之人。雖然他的服飾簡潔且並不華麗,但若仔細觀察,仍能從他腳上的官靴辨出他的非凡身份。此人正是李斯獨子李由,在秦宮中官位為中尉,擔任京畿警衛一職。

  門口侍衛見他來臨,忙恭恭敬敬招呼道:“公子,您回來了。”

  “嗯。”李由將手中韁繩遞給迎出來的下人,走進府門內。

  老管家見李由歸來,忙上前道:“公子,您怎麽突然回來啦?為何不提前招呼一聲?老奴也好及早稟告夫人。”

  “我回自己的家,還須得提前招呼嗎?”李由淡然反問道。

  老管家笑言道:“老奴不是這個意思,隻因公子您已有半年未曾回府,夫人飽受思勞疾苦,一直悶悶不樂,若聽說公子回來了,一定非常開心。”

  李由問他道:“聽說母親患了頭疼症,叫了大夫來看嗎?”

  老管家聽了李由的問話,忙答道:“公子放心吧,大夫來過了,說夫人並無大礙,給開了幾服驅風去痛的藥……不過這會兒您回來了,應該比吃了什麽湯藥都管用,夫人肯定能盡快康複的。”

  李由點點頭,與老管家道:“你先去跟母親報一聲,說我回來了。我去換身衣服,稍後就去給她請安。”

  “好。”老管家忙應了,急匆匆跑去給李夫人稟告。

  李由沿著院子往裏走,想要回自己的房間,他經過園子裏的小竹園時,冷不防從前麵跑過來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兒,她的頭發分開束成兩朵花樣的髻,上麵還點綴著珍珠的裝飾,看上去小巧玲瓏,整張臉也是粉雕玉琢,再襯著身上的翠羽綠衫,簡直猶如畫上走下來的小小仙子一般,通透玲瓏的模樣顯得煞是可愛。

  “漪兒。”李由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帶著無比寵溺的語氣。

  女孩兒見李由出現,驀地停住了腳步,上上下下打量他,帶著狐疑警惕的表情,皺了皺眉頭審問他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我家中?又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她童聲童氣的話語,以及嚴肅無比的神情,令李由甚至覺得可樂,他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了:“這……”

  “你是外公的客人,還是誤闖的壞人?快說!”女孩見他支支吾吾,眼睛裏頃刻露出些敵意,更是令李由哭笑不得了。

  “這才幾日,你竟不識得我了?”李由蹲下身子與她對視,不敢相信地問她道,“你真不知道我是誰嗎?”

  “咦?我先前識得你嗎?”女孩有點犯糊塗了,撓了撓頭,半天也想不起來似的。

  正此時,從竹林裏躥出一個手執風箏的男孩,也是三歲左右的樣子,跟女孩的個頭差不多。他看了一眼李由,立即對他展開笑顏,露出口中一排亮白整齊的牙齒。

  “你到底是誰啊?”女孩催問李由,帶著不耐煩的語氣。

  身畔的男孩兒輕推了她一把,繼而訓斥她道:“笨丫頭,你腦袋是石頭做的?竟然不曉得他是誰。”

  女孩皺眉搖搖頭,仍是未想起來似的,顯得非常苦惱。

  李由不動聲色,問男孩道:“噢,你說她笨,那麽你呢,你又曉得我是誰嗎?”

  男孩爽氣大叫:“我當然知道,舅舅!”

  這一句脆生生的叫喊,使李由難得地笑了:“哈哈,小鬼頭,來!”他伸出手臂,男孩旋即躍進他的懷裏,他將男孩舉過頭頂,橫空轉了幾圈兒——這是他們之前最愛玩的遊戲。

  等李由把男孩放下後,女孩兒還是一副懷疑的模樣,李由拍拍她的額頭問道:“怎麽,漪兒,你真把舅舅給忘啦?”

  “你怎麽變成這樣子了?”女孩兒不敢相信地問他。

  “我變成什麽樣子了?”李由伸出手摩挲著自己的臉和下巴,並未覺有什麽不妥,他的臉洗得幹幹淨淨,胡茬也刮掉了,有什麽跟從前不一樣的呢。

  女孩嘟囔著,仔細去辨認他的眼睛,依稀是想起了從前似的,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又搖搖頭,最後無可奈何似的,背著手衝他說了句:“你現在的臉可比以前黑得很!”

  李由愣了一下,轉而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心裏想,原來是這樣,可不是麽,這半年來的日子,他任由自己在陽光下暴曬,在雨水中衝刷,凡是能磨煉身體和意誌的事情,他全都身先力行,再不是那個往日看上去斯文儒雅的李家公子,如今的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麽,這樣的話,那個人,她就不會再覺得他隻是個孩子了罷。

  男孩兒的話語打斷了李由的思路,他舉著手中的風箏問李由道:“舅舅,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放風箏?”

  李由道:“你們玩兒吧,我不去了,我得先去給你們的外婆請安。”

  “噢,那你去吧,外婆正跟我娘在一塊兒。”女孩兒好意提醒他,指著竹林後麵的院落說,“娘在教她釀酒。”

  “好,謝謝你。”李由對她致謝,他看著兩個孩子手牽著手,一塊兒往遠處找空地放風箏去了,一直到他們走遠了,李由還能依稀聽見女孩抱怨男孩兒的不悅聲音,“方才你叫誰是笨丫頭?我看你才是笨呢,今天根本都沒有風,風箏怎麽能飛得起來……”

  李由的笑意不自覺地在嘴角上揚,在原地站了很久,這才想起要去換衣後拜會母親,但因之前聽漪兒說母親在這裏,便覺得不必再繞圈子,邁開步伐,就直接朝著竹林後麵的園子走去。

  這是李府宅院中最僻靜樸素的一角,但景色和空氣卻相當地好。庭園並不算太寬敞,略有些顯小,也沒有名字,籬笆做的木門虛掩著,李由緩緩推門進去,撲麵便聞到一股子酒的香氣,聽到一個柔柔的女聲,他聽出這正是詩纓的聲音,緊接著他就看到了詩纓和他的母親李夫人。

  詩纓正端起一盞酒,遞與李夫人道:“娘,您嚐嚐看味道如何。這種酒雖麻煩,但釀出來味道最為奇美,釀好後須得倒入大罌內,輔以浸泡九種花卉的莖葉,貯存十年以上再為飲用最好。”

  接著是李夫人的聲音:“嗯,味道確實香濃,比黃酒好喝多了,就是貯存的時間太久了點……”說到這兒她忽然放下杯子,幽幽歎息道,“唉,也不知再等上個十年,我已老成了什麽模樣。”

  “您還年輕著呢,千萬別說這種話。”詩纓勸道。

  李夫人歎息道:“你呀,別盡說好聽話來哄我!我哪裏還年輕呢。皺紋一天比一天多,都快要不敢照鏡子了……其實我啊,也不擔心別的,就是想了卻一樁心願,親眼看著由兒成婚。你倒是替我出個主意呀,也不知他到底怎麽想的,當日不過是說了句讓他跟夏侯爺家的女兒見個麵,連定親的事情都沒提,他就離家半年不歸,一定是有意躲著我們——”

  詩纓微笑開解她道:“也許他真的是因宮中之事煩瑣才脫不開身呢,娘,您放心吧,他肯定會回來看您的……”

  詩纓正說著勸解李夫人的話時,無意扭頭,卻看見立在門畔的藍色身影,旋即回頭露出笑容,麵帶喜氣地指著李由衝李夫人道:“娘,你倒是望望那邊,瞧瞧是誰回來啦!”

  李夫人正愁眉苦臉地對詩纓傾訴著思子之情,這會兒順著詩纓的話語往園子門那兒望去,見李由真真切切出現在自己麵前,立即站起身來,欲要迎到他身前去,口中不敢相信地問道:“啊,由兒,真的是你?”

  “是,娘,孩兒回來了。”李由忙趕在母親之前奔過去,目光直直地與她對望,上前同她的手相握。李夫人一時激動得悲喜交加,竟不由得濕潤了雙眼。

  “娘,您哭什麽,這有什麽好哭的?”李由握了握母親瘦削的肩,忽然心裏也覺酸楚,又說不上緣由來。

  李夫人破涕為笑,自嘲地取笑自己道:“瞧我,瞧我,多好的日子,竟忍不住掉起眼淚來,好好好,不哭不哭。”

  李由瞧見母親雙鬢生出的絲絲白發,甚覺有些慚愧,放開母親,垂下頭去,直直地跪在李夫人身前,對她叩頭道:“娘,孩兒給您磕頭。”

  “快起來快起來,這是做什麽,又不是我的壽辰,好端端的磕什麽頭。”李夫人心滿意足去扶起他,詩纓在旁見他母子二人的深情,也甚是覺得感動,眼睛片刻間亮閃閃的,也是含帶著水霧。

  給李夫人請安之後,李由這才望向母親身畔穿著紅衣的詩纓,看著詩纓一如從前那般,眼中映著柔和澄澈的光,還未等他開口,詩纓就主動問候道:“由弟,好久不見,你回來了。”

  李由又是覺得心裏一酸,他對她點了點頭,麵龐上仍是不動聲色,靜靜回答道:“是,你……你們一向可好?”

  “我和陌兒、漪兒都好,多謝掛懷。”詩纓道。

  李夫人嗔怪地責問李由:“瞧你這孩子,虛長了二十歲也不懂禮節,到了現在也不稱詩纓一句姐姐。”

  李由不知該如何作答,隻默默低下頭去,倒是詩纓替他開解,她笑嗬嗬地與李夫人道:“娘,切莫這樣強求,我比由兒也大不了多少,這樣倒也隨意,不要強求。”

  “你啊你,比親姐姐待他還好,他稱句姐姐是應該的。”李夫人拍著詩纓的手,轉而又同李由道,“你剛回來吧?先去換衣服,娘和詩纓去廚房看看如何準備晚飯,讓他們好好給你接風。”

  李由點點頭,對她二人道:“好,那我先回房了。”

  “嗯,去吧!”李夫人對他揮揮手,詩纓則是輕輕點頭示意。

  他的目光與詩纓對視的瞬間,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冬天來。三年前的他,是個比現在更話少和孤僻的少年,他決無法想象,他看似平淡無奇的生命中,會突然闖入這麽一個人——從此,她活生生地紮根於他的心和魂靈中,如同一根嵌陷進骨內的刺,再也無法移除。

  三年前。

  那年李由十七歲,那個秋天是他唯一在家度過的幾日,因在宮中習慣早起,天還未亮,他就醒來了,又無心再睡,就決定起來走一走。

  深秋的早晨還是挺冷的,府中的下人已起身忙碌,三三兩兩奔波的仆婢們,經過他身畔的時候都禮貌問候,同他招呼道:“公子早。”

  李由一一點頭示意,卻並不搭話,他本就是話少的人,又不常在家中。自幼時他便被父親送進宮中讀書習武,長大又在宮中任職,不僅練就了一身的好功夫,還形成了慎思獨行的孤僻性格。即便與親生父母,他也從不傾訴心事,他們從不知他所想所求,隻覺得他是個教人省心的孩子,並以他為榮。

  李由展展雙臂,伸伸腿腳,正欲在院子裏隨意動動筋骨時,卻看見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婢女慌慌張張跑進來,邊跑邊驚慌失措地與眾人道:“不好啦,不好啦!”

  李由微蹙著眉頭,鎮定攔住她道:“怎麽了?”

  婢女這才看出是李由,趕忙垂下頭去,顫顫巍巍道:“公子……”

  “為何慌慌張張?究竟出了何事?”

  “這……奴婢,奴婢正準備稟告給管家……”

  見婢女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說,李由眉頭皺得更深了,責問她道:“怎麽,跟我說不是一樣?”

  “不是……這——”婢女被他逼問急了,終於鼓足了勇氣,將菜籃子放在地上,指著門口帶路道,“公子,那您去看看吧,有個女人正躺在咱們府門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由聽了這話忙疾步走向門口,剛踏出門檻,果然見一個女人躺在門前,她的樣子看上去特別狼狽,頭發亂蓬蓬的,衣服也很破舊。因為被淩亂的頭發遮蓋住半張臉,李由也看不清楚她的模樣,但卻能從她露在袖口外的手看出她並不像做粗活的人,因為她的手指非常纖長,指甲也是幹幹淨淨。

  “她還有氣兒嗎?”李由指著那個女人問婢女。

  婢女搖了搖頭,怯懦地道:“奴婢也不知……奴婢不敢碰她。”

  李由隻好俯下身去,欲伸手去碰觸躺在地上的女子,卻被身後的一個小廝提醒道:“公子,別動!”

  “怎麽了?”李由抬頭問他。

  “萬一她有什麽傳染病呢?公子您還是先退開吧,先不要擅自碰她,小人先去叫管家來!”小廝謹慎地提醒他道。

  李由平素其實最厭惡家中下人和管家將他當成孩子的那種嘴臉,他們越是提醒他不能碰觸,他就偏不要聽從。所以他徑自彎下腰去,撩起那女子臉上的亂發,當他看到她那張如花朵般的素淨臉龐時,不由得一愣,接著,他將手指湊近了放在她的鼻息前,感受到絲絲暖暖的呼吸微弱地傳出來時,不知為何,忽覺百感交集。

  ——她鮮活的氣息觸碰到他的手背時,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她還活著。”李由觀察著女子蒼白的臉龐,立即吩咐下人道,“速去醫館請大夫來!”

  下人雖覺尚未通報管家,這麽收留不知來曆的陌生女子不太好,但又不敢違逆李由的差遣,畢竟他是府中的少主人,所以趕緊按照他的吩咐去請醫了。而李由則想都不想就將女子抱起來,她橫在他手臂上時,他感覺到出乎預料的重量,看她的樣子,他原是沒料到她有這麽重的,幸而他是習武的人,能穩穩地抱住她,並感覺到她的軀體冰冷。

  當他橫抱著她往府中走,目光無意地落在她的衣裳上時,看到她稍顯臃腫的身姿,伴隨著身畔婢女們慌張的竊竊私語時,他才猛地醒悟過來,怪不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原來,這女子是個孕婦!

  當時李夫人剛剛起身,才梳洗裝扮完畢,出門正迎上李由抱著一個女子走來,李夫人驚訝異常,忙問他道:“由兒,你……你抱著的女孩兒是誰?”

  “娘,您快救救她吧!”李由不由分說地將懷中的女子放在母親床上,這才又解釋道,“我也不知她是誰,發現的時候,就躺在咱們府門口。”

  李夫人端詳著昏迷的女子,看她氣質和容貌都不俗氣,絕不似流落街頭的浪人,便伸手去觸她額頭,發現她正發高燒,便歎口氣道:“她一定是遇到了苦楚,不然不會挺著肚子躲在別人家門簷下,如今她正發燒,須得趕緊請大夫來才好!”

  “孩兒已派人去請了。”李由忙道。

  “做得好。”李夫人讚許地對李由點點頭,她為人一向和藹仁慈,雖是大富大貴的身份,卻從不以強欺弱。對待下人或陌生人,她均是友好善意,見兒子這一點能與自己相似,心中亦是自感欣慰。

  得到母親認可,李由也覺身心暢快,但目光觸及床上蒼白的女子容顏時,他還是忍不住無盡擔憂,卻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觸。不過是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女子,怎會令他如此掛心?

  大夫不多久便趕來了,為女子診治後開了藥方,稟告李夫人道:“這女子已近臨盆,再加上勞苦困頓,所以有些營養不良,須得靜心休養,不可再奔波,以免動了胎氣。”

  李夫人一一記下,親自付了醫診之金,又差人給這女子熬藥。可惜的是,女子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半日內都未能醒過來。李由倒是得到了宮裏的來訊,命他回去當差,無奈之下,李由隻得匆匆啟程。

  他當然不知,在他走後不久,那女子就轉醒過來。其實她並非旁人,正是邯鄲李家酒坊大小姐詩纓,被父親帶人從藍田強行帶回後,她一直鬱鬱寡歡,卻萬萬沒想到,與丹霄在山洞中的那夜魚水之歡,竟令她懷上了孩子……她又驚又喜,卻不敢跟父親說,她知道父親不喜歡丹霄,若說了,更不知會遇到什麽事,當時的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逃跑。

  趁著一個黑夜,詩纓偷偷地起身,從後院牽了匹馬逃走。她快要出城的時候,依稀聽到身後人馬追趕的聲音,還聽到父親李肇用氣急敗壞的聲音呼喊她:“詩纓,你給我停下!停下!”

  詩纓緊張得心都要從身體裏跳出來了,她俯下身子貼在馬背上,不管不顧地繼續向前逃,不敢回頭去看,唯恐看上那麽一眼,心中就生出懼怕和不舍,隻能噙著淚水,心裏默默念著:爹,你原諒女兒的不孝罷!

  最終詩纓擺脫了父親,再也聽不到身後的追趕聲,就這樣,她開始了浪跡漂泊的生涯。起初她輾轉著找到藍田去,卻見到一所空空的院落,公孫家已經搬走了,丹霄也不見蹤影。他究竟去了何處,她未能得知,隻得帶著茫然無助的心情,一路遊蕩至鹹陽來求生。

  起初詩纓做了男裝的打扮,混跡於鹹陽城郊的一家酒坊做事,但時長日久,她身體的變化越來越大,還伴隨害喜的嘔吐,唯恐被身畔的人瞧出端倪來,她隻好匆匆離開。而後她又在鹹陽的一個繡坊找到工作,雖然她對刺繡並不擅長,但好在她聰明伶俐,很快就掌握了這門手藝,並得到繡坊老板娘的喜愛。但事不湊巧,雖然她穿著厚厚的衣衫遮擋肚子,還是被幾個同為繡娘的老婦看出異樣來,她們發現她是孕婦後,對她的猜忌漸漸多起來,私底下常用刻薄的言辭針對她。沒辦法,詩纓在眾人的排擠中又一次失去生計,隻能離開那兒再去想別的法子。

  無依無靠、又累又餓的詩纓,在落魄到連安身之所都沒有的時候,恰好經過李府門前。時至深夜,她拖著臃腫疲憊的身子再也邁不動步子,就決定在這門簷下歇一歇,當然,她自己也不會預料到,她竟會暈倒那麽久,並被人好心收留。

  “姑娘,你終於醒了……好些了麽?”耳朵裏聽到這句溫柔的問候,詩纓定睛去看說話的人,見這位夫人有四十多歲的模樣,氣度雍容華貴,穿著華麗衣衫,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

  詩纓意識到,一定是這女人救了自己,便趕忙想撐著身子起來,對她道謝說:“夫人,多謝您救命之恩!”

  李夫人忙道:“你身子不方便,還是躺著吧,別動,千萬別動!”

  詩纓甚覺無力,隻得躺著,對李夫人解釋道:“我,我隻是想在門口歇一歇,沒有想到會給您添麻煩,我會盡快離開的,您——”

  “可千萬別這麽說。”李夫人握著她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道,“既然你來到了這兒,就是跟我們李府有緣,你就暫且住下吧。大夫也說了,你臨盆在即,不宜奔波。”

  詩纓慚愧地垂下眼瞼,不知還能說些什麽好。李夫人命人給她端來些飯菜熱湯,親眼看她吃下去,還一直伴在身旁陪她聊天,淺淡地問了幾句關於她的身世和來處的問題。詩纓如實答了,但是隱去了她與丹霄的糾葛,隻說自己是與情郎失去消息,到處尋他也不見蹤跡,又因私下珠胎暗結,無顏回去麵對老父,所以才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李夫人越看詩纓越覺歡喜,總覺得她的眉目多麽熟悉似的,卻又不知是像誰。她端詳詩纓的時候,慈善的目光令詩纓想要掉眼淚。詩纓自從出生後就沒見過母親,自幼被父親李肇撫養長大,雖也不缺關愛,但父親的嚴厲哪兒比得了母親的柔情。她是做夢都希望能被母親握著手,一塊兒溫柔地說些體己話。

  “你叫什麽名字?”李夫人問她。

  詩纓如實答道:“我叫李詩纓。”

  “恰是巧了。”李夫人微笑道,“原來你也姓李。看來我們相識也算是一場緣分,你就暫且先在府中住下吧,其他的事咱們再作打算。”

  詩纓悲喜交加,滿心的感謝之情一時也無法表達,隻能哽咽道:“多謝夫人……”

  就這樣,快要生產的詩纓住進了李斯府內。李斯因為公事煩瑣,當天夜晚並未回府,獨自一人安睡的李夫人卻做了一場夢,她夢見逝去的女兒回來看望她,小小的姑娘走到她的床前,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娘,我回來了。”

  這個夢驚得李夫人一身冷汗,她醒來後才忽然頓悟了似的,為何會一直覺得詩纓麵目熟識。原來,竟因為詩纓長得像她死去的女兒!這個發現令李夫人熱淚盈眶。

  次日,李斯剛一回府,就聽聞府中收留了一個陌生女子,且已臨盆在即。他覺得這事甚為荒唐,雖然在詩纓麵前他也表現得很和善,但是背著詩纓之時,他卻責問李夫人道:“夫人,你為何如此欠考慮?她是個快要生產的女子,難道你要留她在府中把孩子生下來?”

  “那又有何不可?”

  李斯皺眉道:“莫非你不知道麽?她這種狀況,可能隨時會帶來血光之災!”

  李夫人卻道:“救人一命,就當積德行善,何況她是由兒發現和帶回來的,難道要見死不救麽?哪裏有什麽血光之災,虧得大人您是讀過書的,怎會信這些無端妄言!”

  李斯不想與她多辯,又熟知她善於助人的心性,隻得無奈妥協道:“罷了罷了,既是你堅持這樣,就隨你罷。”

  未料李夫人卻提出個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她道:“大人,我想認她做幹女兒,您覺得如何?”

  “夫人……你!”李斯極為不解,問她道,“為何?”

  李夫人麵帶喜色,神秘地與他道:“她長得極像靈兒,你不覺得嗎?”

  李斯神色一凜,繼而歎息一聲,與她道:“靈兒已去多年,何必再提呢。莫非你又做噩夢了?”

  “不,我已經很久沒做噩夢了。但詩纓這孩子來了以後,我倒是真的夢到過靈兒一次,夢裏靈兒跟我說,娘,我回來了……大人,若靈兒不是因病早夭,如今也該同詩纓一般年紀了,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天意麽?老天爺帶走我的靈兒,又給我送了個女兒來!”

  李斯還待勸解她:“夫人……”

  “大人,您就允了吧,讓我認她做個女兒,好不好?反正她也是無處可去,我總覺得心疼得很。”李夫人堅持說道。

  李斯雖在朝中為官,手底下有萬千受他管製、聽從他命令之人,卻獨獨對妻子無計可施。他半生甚為寵她,自年輕時與她相濡以沫,一起共度了幾十年,一起承擔悲傷或歡喜,在這個塵世上,沒有誰比他更懂她失去女兒的痛苦,若詩纓的到來,能成為她心頭的一個慰藉的話,應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想通了這件事後,李斯便答應了李夫人的請求,允許她認詩纓為幹女兒。

  入住李府半月後,詩纓產下一對龍鳳胎,孩子由李夫人親自接生,並由李斯取名,男孩兒名為李陌,女孩兒名為李漪。

  李家的飯廳內,婢女們將豐盛的飯菜一一擺上來,李由陪母親和詩纓坐著,等待父親的到來。

  “都怪你,現在可好啦,再也飛不起來啦!”耳中傳來漪兒埋怨的聲音。李由向前望去,見這對龍鳳雙生的兄妹倆都拉著臉,各自氣呼呼的,漪兒手中拿著殘破的風箏,正嘟起嘴數落著陌兒的過錯:“你不是自詡聰明,怎會讓風箏被樹枝掛住?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才畫好風箏的圖案。”

  “又不是你一個人做的!”陌兒不滿地反駁她道:“你隻是畫了圖案,我紮風箏的時候手指都刺破啦!”

  二人正爭得不可開交之際,詩纓微笑著喚著他們道:“你們倆做什麽呢?一下午瘋跑去了哪兒?還不快來洗手,要吃晚飯啦!”

  陌兒似是被漪兒埋怨久了,賭氣說道:“不吃了!”

  “不吃就不吃!你做錯了事本就該被罰!”漪兒不饒人地道。

  詩纓仍帶著笑顏,柔和地問他們事情的端倪,她細聲細氣同孩子說話的模樣,看上去是那麽自然和親切。李由隔著飯桌看她,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勸說孩子時的姿態,她微笑時嘴角上揚的樣子,她給孩子洗手擦臉的動作……這一切都令他看得癡了。三年以來,雖然他極力逃避這種感覺,但不論何時,她身上母性的柔軟仍是能隨時打動他。

  但,他對自己的未來無能為力,亦不敢將對她的心意延伸為任何非分之想,他敬她,關心她,默默地在心裏記得她,卻從不能啟齒半個字。她稱他的父母皆為父母,她的孩子喚他為舅舅,他卻無論如何都叫不出一句“姐姐”來,這令他也懊惱不已。可是感情的事,哪裏容得更多的妥協與牽製?絕望之時,他能做的,便也隻能是逃避,如同這次,他在宮中待了半年才歸來,正是為了避免與她頻繁相見。但在家人眼中,卻將他的所作所為看成對親事不滿的叛逆。

  晚飯的時候,李斯也從宮中歸來,雖他父子二人都在宮中司職,卻因為彼此管轄範圍不同,所以極少能見著麵,因而晚飯的時間,便成了李斯管教兒子的課堂。

  李斯並未直接提及與夏家的親事,隻是先道:“由兒,我聽聞你將監管的士兵帶出宮去野營加訓,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李由不卑不亢答道。

  李斯厲聲道:“宮中設有練兵處,又有規矩不得擅自離宮,你為何要這麽做?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呂丞相為你說情的話,你很可能官位不保,還要被送進牢獄裏審訊!”

  李由並不畏懼父親的嚴肅,反倒從容答道:“孩兒並未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那些兵士進宮久了,享福多了,早晚變得懶散懈怠,哪有一丁點兒居安思危的念頭。我將他們領出去吃吃苦,正是防患未然!”

  “放肆!狂妄!”李斯斥道,“宮中兵士都是精挑細選的,一個個武藝高強,且許多都打過仗經過生死場,哪個不比你的經驗足!”

  “創新者生,守舊者死,爹虧得是禦史,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李由絲毫不示弱地道,“再說了,呂丞相不也讚同孩兒的做法嗎?否則秦王怎會破例,應允孩兒繼續帶兵野營訓練。”

  李斯冷冷瞥他一眼,不悅地道:“哼!你這是同我炫耀呢!炫耀你會領兵打仗?炫耀你聰明過人?”

  見父子倆這般容易就掐起來,彼此都不退讓,李夫人忙出來化解,賠著笑臉道:“好啦好啦,你們爺兒倆能不能別談公事?現在好不容易全家人聚在一塊,那就開開心心吃頓飯,莫再說這些掃興的事,你們說的這些多無趣啊,我們女人家也聽不懂!”

  精靈古怪的漪兒附和李夫人一句道:“是呀是呀,外婆說的就是嘛,我們小孩子也聽不懂!”

  大家聽了漪兒的話,都忍不住笑起來,李斯也被孫女兒逗得忍不住露出笑意,便隻好放下端起的架子,同家人一起平和地用餐。

  席間李斯似是無意地提了一句:“今兒我回府的時候,正與夏侯爺同路,他又提起咱們兩家聯姻的事。”

  李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李由,見李由猶是聽不見父親說話一般,她隻得趕緊接了李斯的話,問他道:“你如何答他的?”

  “我還能怎麽答?隻能笑哈哈地往後推。”李斯言語中頗有不滿,歎息一聲道,“夏侯爺那個人心機深沉,勢力也大,我總不能當麵回絕得罪他吧!”

  詩纓一直在給一雙兒女喂飯,並不參與李家的這個話題,她自認自己不管多麽備受疼愛,終歸卻是個外人,這些事情她不能插手去管,所以就默默聽著。但她的沉默令李由心裏特別不是滋味。

  平素並不喜歡同父親頂撞的李由,今兒個卻像是吃了槍藥一般,賭氣地接了李斯的話道:“那個夏侯爺商人出身,做人做事皆是唯利是圖,若沒有好處,他會想出這種法子!他說聯姻您便允了麽?您何時問過我的想法?您又怎知他醉意一定在酒?”

  李斯沒料會被兒子將了一軍,他本來心中就有火氣,這會兒更是壓不住了,指著李由罵道:“你這逆子,倒質問起我來了?若你有喜歡和中意的姑娘,我們會攔著你麽?那夏家的小姐知書達理,容貌和品行皆是上等,與你年紀家世都相當,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見李由悶頭不語,李斯又接著罵道:“罷了罷了,便是你不滿,及早與我們知會一聲便是,為何非在約定好的日子不見了蹤影。你可知你拔腿就走,萬事不管,留下破爛攤子誰來收拾?還不是你老子我!”

  “好啦好啦,大人,別再罵了,兒子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父子倆非得弄成仇人一樣!”李夫人一邊疼惜兒子,一邊又理解丈夫的不易,夾在中間化解著父子倆的怒氣,卻始終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因而向詩纓投去求救的眼神,詩纓心領神會,微微一笑,附在陌兒和漪兒耳邊各說了幾句話。

  眾人正在僵局中,也都再沒胃口用餐,陌兒和漪兒卻都從凳子上跳下來,陌兒去拉李由的手,故作可憐巴巴的模樣請求他道:“舅舅,你那麽厲害,什麽都會的,能不能幫我把風箏修好?”

  另一邊,漪兒扯著李斯的袖子,眨巴著大眼睛道:“外公,您前幾日教我寫的字兒我全寫好啦,還配了幅畫,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這兩個寶貝一樣的孩子,瞬間就將父子倆哄得開開心心,麵對粉團樣的小人兒,再多的怒氣都煙消雲散了,看著李由牽著陌兒的手,李斯牽著漪兒的手離開,李夫人無奈地搖搖頭,哭笑不得地道:“這爺兒倆,真是……唉,詩纓,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該怎麽辦好……謝謝你,是你的到來,才使這個家有家的樣子。”

  詩纓輕聲道:“娘,您千萬別這麽說,倒是我應該謝謝您和爹。若沒有你們的收留,不知我會流落到何種境地,更莫談能與陌兒和漪兒平安生活。”

  李夫人寵愛地拍拍她的肩背,帶著微笑道:“由兒常處宮中,大人也是忙於政事,從前家裏常常無人,他們皆不在身側,我總覺得特別孤單,現在能有你來與我做伴,又有陌兒、漪兒這對開心果,真是再好不過,我便已很知足了……若,若由兒也能娶妻生子,我想我這一生便再也了無遺憾。”

  詩纓點點頭,附和說道:“放心吧,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李夫人順勢請求她道:“詩纓,我覺得由兒一向還算比較聽你的話,你們年紀又差不了幾歲,也許你說的話他聽得進去,有時間幫我勸勸他,行嗎?”

  詩纓頓了頓,繼而問:“這……我要勸他什麽?”

  李夫人道:“你就勸勸他跟夏家的姑娘見一麵,若是他執意不肯,就幫我問問他,看他心裏是不是有別的姑娘。”

  “這……我去問的話,怕是有些不妥吧。”

  “會有什麽不妥?你是我的義女,我跟大人都待你視如己出,你自然就是由兒的姐姐。咱們都是自家人,你以姐姐的身份跟他談談,我想他一定聽得進去的。”

  看著李夫人一臉懇求的神色,詩纓實在不忍拒絕,便隻得應承下來道:“好,我盡力而為吧。”

  但詩纓並未有機會去跟李由好好談一場,因為嫪毐叛亂一事,李由被急召回宮,受秦王親自授命,負責追查追殺嫪毐一事,他這一走又是許久,待再次歸來時,天下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十月末,秦王嬴政昭告天下,免去呂不韋丞相一職,將其貶回蜀地,命其十日之內立即啟程離開鹹陽。同時嬴政還令諭全國:“生擒嫪毐者賜錢百萬,殺死嫪毐者賜錢五十萬。”

  不久,嫪毐及其叛黨餘孽被一網打盡,嬴政以車裂之刑懲治嫪毐,其他同黨按罪過輕重分等,也都一一流放和奴役。至於太後趙姬,則被嬴政命令永遠逐出鹹陽,遷往城外的棫陽宮居住,不僅如此,他還決絕地對趙姬宣誓,此生與她斷絕母子關係,永不再相見。

  自從呂不韋被罷黜丞相一職後,呂府一下子變得非常寂靜,往常熱鬧非凡,迎來送往的大門前,現時完全失去了熱鬧的景象。府中上上下下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說話做事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呂不韋。可在丹凝看來,呂不韋卻顯得出乎意料的沉靜,仿佛他早就能預測到今日的一切似的。

  丹凝不敢去問呂不韋今後的打算,她隻能默默等,同時她心裏還伴隨著關於丹霞的疑惑。自從出了嫪毐叛亂的事情,丹霄再也不來呂府了,呂不韋也不問她關於丹霄的消息,她私自出府去找了丹霄幾回,卻總與他碰不著麵。

  她到現在依然清晰記得呂不韋的話,他曾暗示過她:“凝兒,人總是會變的,你想過沒有,他已經不是你所以為的孩子了。有些人看似庸碌平常、與世無爭的模樣,但事實上,也許擁有最能取人性命的武器。”以及呂不韋在輕歎中還說過的那句:“或許你我都看輕了他的能力,以為他年紀輕輕,卻全然無從預料,他居然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才幹。”——這些話,究竟都是什麽意思?丹霄真的與嫪毐叛亂一事有瓜葛嗎?丹凝不敢多想,卻總控製不住自己的聯想。

  在秦王下了詔書後的第七天,李斯前往呂府來探望呂不韋。在“靜逸軒”的書房內,李斯見到了呂不韋,見他正端坐在書桌前,屋中的熏香爐裏嫋嫋地升騰著青煙,他正閱讀著案上放置的書簡,神態自若的樣子看上去與往日的意氣風發並無不同。可李斯卻覺得,呂不韋正是要用這種鎮定,來掩飾內心的不甘與屈辱。身為堂堂大秦丞相,呂不韋是何等有抱負的人,而今居然被嫪毐連累到這般境地,怎麽可能心無抱怨!

  “丞相大人。”李斯恭敬拜會他道,“李斯求見。”

  呂不韋抬起眼來望他,起身迎他坐下,口中言語淡淡地問道:“老夫已送了書信給你,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來府上,為何非要執意妄為?”

  李斯歎息一聲,道:“大人不日便要離開鹹陽城,下官怎能不來送您一程?”

  “走便是走了,相送有什麽緊要。你可知老夫今日的處境?”呂不韋不緊不慢地說道,“想當初,老夫門前總是車水馬龍,謀士幕僚無數。官拜丞相的這十年來,對老夫巴結諂媚之人成千上萬,但大王詔書令下至今,卻再無一人上門。人走茶涼的道理,莫非你還不懂?今你來到這兒,若是給好事者知道了參於大王,怕是免不了要受一番牽累。”

  李斯當年正是受呂不韋提點,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他一直當呂不韋是自己的恩師,現在聽了他這番推心置腹的話,更是覺得辛酸,直言道:“便是受到牽累,李斯也必得來見丞相大人!”

  “李大人,莫再這麽稱呼了,也不必如此謙恭,老夫如今已不是丞相了,承蒙你不離不棄,便當作是來送別一個老友罷!”呂不韋嘴角溢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他親自給李斯斟了盞茶,雙手遞與李斯道,“老夫以茶代酒,謝你來送老夫一程!”

  “大人……”李斯忙接過茶盞,內心百感交集,亦不知要從何說起,隻能接下茶盞,歎息感慨道,“您當初在城門張貼《呂氏春秋》,揚言一字千金時,還記得下官說過的話嗎?”

  呂不韋點點頭,歎口氣道:“老夫記得,當時你提醒過老夫,要老夫莫將聲勢造得太大,但老夫並未聽取你的建議……如今思及當初,便覺你的話語確實有道理,但,如今已是晚了。”

  李斯點點頭,道:“物忌太盛,太盛則衰,丞相您縱橫半生,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呂不韋無奈道:“憶及往昔之事,何人又能沒有遺漏!老夫也不過凡人一個,慶幸的是,今後再也不必為無故之事累心,終是能好好歇歇了。”

  李斯卻並不輕信他能這般釋然,反問他道:“大人真能放下一切?”

  “已與老夫無關,隔日便要離開了,有何不能放下?”

  李斯神色肅穆道:“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朝臣都不敢與大王說話了,關於太後的事,大王命令不準任何人進諫,並親言‘戮而殺之,蒺藜其背’,已有二十七個進諫的大臣被殘酷處死,大王還將他們的屍首掛在宮牆示眾!如今的王宮,已不是您在的時候那般模樣了,下官真的擔心,若您什麽都不管了,往後的大秦,會否成為人間地獄——”

  “李大人多慮了!”呂不韋鎮定道,“你所言之事,老夫已有聽聞,但以你之見,大王似乎隻是以屠殺來摧毀他人意誌的暴君,非也。現在的他,隻是暫時陷入一個巨大的旋渦裏,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轉移自己的憤怒。老夫相信,不久他便能平複。他是一個怎樣的君主,會為天下帶來怎樣的驚喜,你應當能有所預料。現在,你要做的,不是同他人一樣恐懼,而是要靜靜等。”

  李斯默默聽著,不時地點頭,跟隨呂不韋從政的這些年,李斯非常明白呂不韋的深謀遠慮。他是商人出身,擅用金錢攻勢瓦解,蠶食敵對勢力,在擔當秦國丞相的這十年來,呂不韋為秦國奪取了許多戰略要地和富庶地區。放眼長遠未知的未來,李斯仍是覺得,呂不韋的功績極難被超越,可惜的是,因為勢力強大而致樹敵太多,被罷免之後,百官無任何一人敢站出來為呂不韋求情,他即將遠離鹹陽這件事,已是在所難免,無可挽回。

  呂不韋自桌案下拿出一個玉雕的盒子,遞給李斯道:“這個,你帶回去收好。”

  李斯不解地問:“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便知。”呂不韋道。

  李斯將盒子打開,見裏麵是手工所繪的幾幅羊皮地圖,他細細看去,不由得驚了,那地圖竟是來自其他六國!李斯極其震驚:“這……這居然是——”

  呂不韋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不動聲色地道:“你如此聰明,想來應該知道老夫的意圖。”

  “下官自是明白,可,可丞相您怎會將此重要的物件交付與我?”

  呂不韋道:“隻有你能來接管,好好守著,必會有那麽一日。”

  “大人……”

  “回去罷,李大人。”呂不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已是將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再也沒有遺憾一般,沉靜道,“待老夫離開後,若你有空歇的時光,莫忘記跟老夫寫上幾封書信便是,雖不能常相見,有字句聊慰亦可。”

  李斯喉頭哽咽,承諾道:“您放心,下官一定謹記!”

  告別呂不韋後,李斯將玉雕盒子隨身藏好,沿著府門走出去。站在街道上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呂府的大門,晚秋寒冷的風中,隻有門口的一對燈籠來回地晃蕩著,也沒有侍衛守護,往昔的輝煌和鼎盛仿似都再也回不來了,徒剩一派蕭索和淒涼。

  天下萬事,誰能料?

  連呂不韋都走到這一步,旁人誰又能保證前路一帆風順!

  李斯深知自己懷中的物件是多麽珍貴,他也知道,呂不韋這一去,必然是不歸的路途,他們餘生,怕也是再無相見的機會。但呂不韋的博大胸襟,以及對天下萬事的包容氣度,卻將一直照耀李斯的前路,令他有底氣和魄力去擔當那些未完成的大任。

  呂不韋仿佛終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將高若從雍城帶回的殘破錦帛交予丹凝。

  丹凝握著這片寫著字跡的布帛,覺得甚是陌生,不解其意地問道:“大人為何給我這個?”

  “你帶著它去見丹霄吧,我想他應該會給你答案。”呂不韋隻淡然地回了這麽一句,便再不多言。

  丹凝滿心疑惑,卻再也問不來別的答案,隻能依照呂不韋的吩咐去見丹霄。這一次倒是很輕易,她去玉館便見到了丹霄,仿佛他是刻意在等待她一般,見她來了,便帶她去僻靜的地方談話,著急問她道:“姐姐,聽說呂不韋已被罷免,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你知道丞相的事?”丹凝生疑問道,“那你為何不去探望一眼?畢竟他一向待你不薄。”

  丹霄回避她探尋的目光,隻敷衍道:“實在是因為玉館事情太多,我抽不開身罷了。”

  “你撒謊!我來了許多次你都不在,你究竟去了何處?”

  “莫要問這許多,你對我還有什麽不信任的麽?”丹霄避輕就重地回答她,又催問道,“你呢?你做了什麽打算?現在他已落到這步田地,你跟著他一定會受牽累,不如,我給你找個地方躲避,待他離開鹹陽城,你便自由了!”

  丹凝不敢相信地問:“霄兒,你,你在說什麽?”

  “我說錯了嗎?難道你餘生還要受他牽製?現在你要自由了!姐姐,你再不必回那個地方,過你不喜歡的生活!”

  丹凝卻像是頓悟了什麽似的,她自袖中拿出那張錦帛,遞給丹霄,盯著他問道:“這個東西,你識得不識得?”

  接過錦帛之後,丹霄先是愣了一下,繼而變得警惕,追問她道:“這……你哪裏來的?誰給你的?”

  “莫問我來處,你且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霄兒,是不是你?”丹凝問著這些話的時候,隻覺得心裏出奇的痛,她似是能預料到什麽,又完全明白了什麽一般,喃喃道,“我便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總也沒想到會是你。”

  丹霄閉口不言,手裏緊緊握著那張錦帛,絲毫也不為自己辯解。可他的這種態度,已然令丹凝得到了答案,她不敢相信地搖頭,目光裏噙著淚,淒涼地問他道:“我們受了多少苦,錯過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才保全性命活著相見,各自平安已然是不幸中的萬幸,你為何還不知足,徒去招惹了這些是非?”

  “是呂不韋告訴你的嗎?否則你怎會知道!”丹霄恨恨道,“他既然知道了真相,準備要拿我如何?”

  “霄兒!你居然這般執迷!”丹凝苦口婆心道,“你在大人身邊待了三年,熟讀詩書亦懂得政事,你怎會不知忤逆謀反的罪過。說到底,丞相大人就是被你累及的,你怎能說出這種恩將仇報的話?”

  丹霄被她責怨得急了,他反問她道:“你擔心他嗎?你是真對他動了情,還是隻不過要報恩?你究竟欠他什麽,何以搭上自己的一切?”

  “霄兒!”

  丹霄並未被她製止,他繼續說道:“你以為你不說,我便什麽都不知道?我一早就查明了一切,是他強迫你留在府中,是他和那個狠心的女人害你失去孩子,終生受苦!我從與你重逢之後,就已然對天起誓,我要他們欠你的一切,統統以等同的代價給還回來!”

  丹凝愣住了,她聽著丹霄所說的話,望著他眼中的陰影,此時此刻,她明白了他的所作所為。但,在她的眼中,他分明就是一個盲目仇恨的孩子。

  “我一直以為你長大了。”丹凝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從眼睛落下來,悲傷地說道,“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一直都是我錯了。”

  “姐姐,你為何要說這種話?”丹霄不忍看她流淚的模樣,他對她承諾道,“我是長大了,你並未看錯,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也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丹凝卻不再理會他,現在,她能做的,便是要盡快趕回呂府去,她要知道呂不韋的心意。呂不韋早已知道真相,他會拿丹霄怎麽辦?這才是她最擔心的事情。

  天已黑了,呂不韋聽到從院子裏傳來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在寂寞蕭索的午夜裏,這樣的聲音讓他覺得溫暖。他疲乏無力地閉上眼睛,心中卻已然明白,他不久便要失去唯一的一縷溫暖了,所有他猜測和等待的結局,很快就都要來到他的麵前。

  丹凝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輕輕地站在他的身旁,帶著歉疚去喊他:“大人。”

  “你問過他了?”呂不韋睜開眼睛,與她驚惶的目光對視。

  “是。我……我絕沒有想到……”丹凝似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她現在滿心都是憂慮,說話時吐出的氣息都有些戰栗,緊張的模樣令呂不韋甚是憐惜。

  “不用說,我明白。”呂不韋拍拍她的手背,指著身畔的椅子,輕輕道,“來,陪我坐一會兒。”

  丹凝依言坐下了,看著他不動聲色的表情,也不知他心內在想什麽,隻能主動問道:“您本可以將霄兒交出去的,是不是?可您卻一直忍著不說,也沒任何舉動,這是為什麽?”

  呂不韋沉吟良久,才終於回答她道:“如你所言,我確實可以將他交出去,但即便那樣,我也逃不開今天的局麵,畢竟禍端因我而起,我始終難逃幹係,大王不會寬恕我。再說,你與他姐弟情深,若我真把他的所作所為揭穿,他就必死無疑,你願意看到那種結局麽?你豈不是要永生恨我?”

  “我——”丹凝說不出話來了,呂不韋所言正中她的心事,別的她真是不擔心,但隻要涉及到丹霄,她必是拚卻一切也望能換他平安無險。

  呂不韋望著她澄澈的眼眸,又道:“我已吩咐高總管,給了府中下人安頓的錢物,今夜將他們全部遣散出去,而我準備明天就離開了。你應是也明白,大王已下令驅我出鹹陽,這地方待不得了。”

  “大人……”丹凝未語淚先流,已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她心內滿滿的都是對呂不韋的愧疚,這個深沉儒雅的男人,不管她當初是否心甘情願,現在,他對她而言確是極為重要的,他們有過肌膚之親,有過相濡以沫的珍貴,還有過一個未能降世的孩子……她愛他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帶著崇拜的心情感激他,卻是不爭的事實。

  呂不韋望著丹凝的眼淚,似乎是能明白她的心意一般,她那幹淨的淚珠刺痛他的眼。如今,他必得按照事先預想的那般,迅速撕裂自己的身體,去掏出血淋淋的一顆心,那是他最不願拱手相讓的珍貴,也是他時至今日,唯能保留的一絲良知。終於,他開口與丹凝道:“凝兒,這一次,你若離開,我不會再留你。”

  丹凝忙道:“大人,我不會離開的,絕不會!”

  呂不韋搖搖頭,真真切切地同她說道:“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了,真的,你再也不用跟我過這種敷衍對付的生活。”

  “我沒有什麽委屈,大人千萬別趕我走,這種時候,我一定會陪著你一起度過,絕不會離開的!”丹凝非常堅決地道。

  呂不韋苦笑,突然提起:“你可記得,從前你還未跟丹霄相遇的時候,許多次我都跟你承諾,說一定會幫你去尋弟弟……”

  丹凝很快打斷了呂不韋的話:“大人的恩情我一輩子不忘——”

  “不,你聽我說完。”呂不韋打斷她的話,很嚴肅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致歉,我從未能如你想象得那般仁慈大度。事實上,為了怕你尋到弟弟後離開我,我甚至期望你們永生不要相遇,更莫說替你去尋他了,因為我知道,隻要找到他,你就一定會走……”

  丹凝愣住了。

  她知道,呂不韋全然可以不必對她說這些的,他的自私、陰暗、霸權,他可以全部埋藏心中,永遠不讓她看透的,但是,他全都說出來了。在她麵前,他不似一個飽經風雨的謀士,倒像一個不會掩飾的孩子。

  丹凝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出來,她心裏生疼,壓抑著哭泣聲同他道:“請別再說了……求你……要是你再說下去,我怕我恨你!”

  呂不韋幽幽道:“對不起,凝兒。但我,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如果沒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不必受那麽多苦,也不會失去孩子,你應當恨我的。”

  最終,丹凝哭泣著離開他的房間,呂不韋想,她不會再回來了吧。這一次,她一定會走得遠遠的,去過屬於她的人生。

  呂不韋長歎一聲,吹熄了燈燭上床睡覺。這是並無夢境糾纏的一晚,蝕骨般的安寧,帶著揮之不去的滄桑,使他覺得人生濃塵濁霧全都散了,再也不能來遮他的眼,亦不能來擾他的心。

  丹凝伏在客房的桌案上,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陽光已透過窗縫照耀進來,她渾身僵硬並覺得非常寒冷。

  桌上的燈火還燃著,不合時宜地被刺眼的陽光映照著,光焰給比了下去,顯得尤其微弱,且因那燈撚子燒得太長了,冷不丁地爆出一個燈花,突兀的一個聲響,宛如在空氣中響起的雷聲——丹凝猛然打了個冷戰,也不知是何緣由。

  她伸手扇滅火光,開始回憶昨晚的事。對於昨天的記憶,一樁樁回想起來,心內覺得非常茫然,先是去尋丹霄,回來後跟呂不韋深談,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但後來的記憶卻有些茫然了。費了半天的力氣,她才記起自己回了客房歇息,本是全無困意的,因為心裏很亂,太多理不清的思緒,又不知今後應當如何。大約是到了深夜時分,婢女送來一盞安神茶給她,她隨手接過來飲下一口,之後似乎就昏睡不醒了。

  丹凝起身動動酸痛的胳臂,走進院子裏去,這才發現異樣:整個呂府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像是成了一座空宅子,她不敢相信地到處找了一遍,才驚覺真的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偌大的一座府邸,現在就剩下她獨自一人!

  人都去哪兒了?呂不韋呢?高若呢?那些如蕭城一般忠心守護呂府的侍衛呢?為什麽一個人也不見了?像是頓悟了什麽一般,丹凝又衝回屋子裏去,她端起昨晚喝剩下的那盞茶,在鼻息底下仔細地聞了聞,這才發現,原來這杯茶是被下了藥的!她就是因為不經意飲了一口,所以才會沉沉睡到現在!一個普通的小婢,自然是不敢對她下藥的,那麽,是誰主使這一切……呂不韋!一定是呂不韋!天哪,他斷然是已經離開鹹陽了,隻把她自己留下來!

  丹凝越想越覺得害怕,她突然變得慌張起來,這會兒她這才發現,桌子上還壓著幾張有字跡的錦帛。丹凝打開看了,頓覺涼意襲頂,這是一張休書和一份房契,房子是她之前曾安住過的一處秘宅,另伴隨房契和休書的,是簡短的書信,出自呂不韋之手。他告知她說,從現在開始,她可以自由地開始新的人生,他在秘宅給她留下一箱子金銀珠寶,那些錢財足夠她過上一世奢侈安穩的生活。

  “姐姐!姐姐!”院子裏傳來丹霄焦急的叫喊,丹凝聽得真切,便迎了出去。一看到她,丹霄擔憂的神情立即消散,他驚喜地問道:“你沒走?你還在這兒!太好了,太好了!”

  “霄兒,你怎會找來這裏?”丹凝問他。

  丹霄答道:“我聽聞天還沒亮的時候,呂不韋就帶著隨從出了鹹陽城,我生怕你被他帶走了,還準備追過去,騎馬經過府門的時候下來看看……這下好了,不用去追了,你沒走就好!”

  丹凝垂下頭去,沒有言語。丹霄注意到她手中拿著的書信,問她道:“那是什麽?呂不韋留下來的?”

  丹凝無力地點點頭,與他道:“是,他放了我自由……”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姐姐,從此以後你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難道你不覺得高興嗎?”丹霄問她。

  丹凝沉默不語,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高興。自由了,不是嗎?以後的人生,像是行駛在一條無人掌舵的船上,她可以憑著意誌決定自己的方向,卻絲毫不覺得慶幸和歡樂,這是為什麽?

  她腦海中回憶著第一次見到呂不韋,他將她救下來的情景,又回憶起與呂不韋重逢的這些年,他待她千般珍重的點點滴滴。最清晰的記憶,莫過於她奔波於旅途的那個夜晚,呂不韋從南山回來投宿至農舍,重新與她見麵的時刻,入夜時分,外麵的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天與地全都籠罩在蒼茫的雨水之中,他們挨在一起,他擁抱著她,溫暖的胸懷令她感動,她同他道:“大人,您對我的好,我統統都會記得,一生也不會忘記。”

  但彼時的呂不韋,他回答她的話是:“我不要你記得這些,我要你跟我走。”

  現在呢,他獨自遠去了,再不要她來跟隨。丹凝惶惑地想象著,他是因何離棄了她呢?是因他恨她嗎,恨她的弟弟毀了他的一切?不,這不是真正的呂不韋,他若真是恨,定要想出法子泄去心火,但他什麽都沒做,他默默走了,留給她許多年看不到,並再無牽絆的未來。

  此時此刻,丹凝又想起呂不韋昨晚說起的另一些話,他道:“凝兒,這一次,你若離開,我不會再留你。”

  他還道:“對不起,凝兒。但我,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如果沒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就不必受那麽多苦,也不會失去孩子,你應當恨我的。”

  呂不韋對她的心意,縱使她不能感同身受,又如何會不明白。但在休書上,他卻決絕地寫下與她情分已盡的話,故意想要使她心安。心髒倏忽絞痛起來,丹凝覺得自己連站立的力量都沒有了,她捂著自己的心口,失去了支撐一般倒下去。身旁的丹霄看得焦急,趕緊接住她,將她抱在懷裏,感覺她整個人都癱軟了一般,神色疲憊得令人難過。她閉上眼睛後,流下兩行清淚,這模樣令丹霄難過不已,他晃了晃她,輕聲喚她:“姐姐,姐姐,你怎麽了?”

  亦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丹凝才終於恢複過來,她伸手拭去淚水,推開他站起來,默默地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丹霄茫然地站在她身後,看她做這一切,心裏緊張不已,他問她道:“你,你做什麽?你要去哪裏?”

  “我不能住在這兒了。”丹凝鎮定地回答他道。

  “那,你要去哪裏?該不會……該不會你要去尋他?”丹霄整個人都警惕起來,他嚴厲說道,“我不會讓你去的!”

  丹凝回過頭來,她靜靜地望著丹霄的眼睛,怎麽辦呢?這是她一生中最心疼、最在意的親人,無論他做了什麽,他在她眼裏,始終還是那個在綠茵草地上讀書的少年,她愛他,願意給他一切,隻要有他在身畔,還奢求別的什麽——她的人生,如今不是正該到了別無奢求的地步麽?

  “我哪兒都不去。”丹凝柔聲同他道,“從現在開始,我留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

  丹霄愣了一下,繼而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滿麵喜色,奔至她的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問道:“真的?你說的都是真的?”

  丹凝點點頭,對他承諾道:“是。”

  “太好了!太好了!”丹霄開心得像個孩子,他快速地去幫她收拾衣物,慌慌張張又喜悅無比,口中喃喃說道,“我們快點收拾,快點離開這裏,太好了,我真開心。”

  ……丹凝收拾好衣物,與丹霄一起離開呂府。站在門口這條寬闊的路上,她眺望離開鹹陽的路途,前方是山巒與樹林,太遠太遠的地方,是呂不韋將要涉足的蜀地,亦是她看不到,也不會去追隨的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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