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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利韁

  醉鄉歸處,須盡興,滿酌高吟。向此免、名韁利鎖,虛費光陰。

  ——宋·柳永《夏雲峰·宴堂深》

  太陽才上一竿,邯鄲城內已是萬頭攢動、人聲鼎沸了。對於酒坊來說,夏季應算是一年中最為繁忙的季節了,須將高粱、玉米、大麥、小麥等穀物淘淨,在太陽下晾幹備用,為防天氣炎熱致穢物囤積,還要將釀酒器具勤為刷洗。

  詩纓每天幫忙做這些繁瑣的事,她先把濾酒所用的漏缸盛滿淨水清洗,此後再去依次清洗貯酒所用的陶甕,以及煮熟物料所用的炊具陶鼎。自從丹霄走後,她變得話少許多,終日沉默做事,這轉變令李肇暗暗歡喜,他還以為女兒終於長大懂事了,想到要為他分憂解愁。

  酒坊內散發著濃濃的酒香氣息,陳涉領著一幹長工,正將新釀好的酒裝進巨大的青銅卣內,之後再密封完好。等他們齊力完成這些事,陳涉已累得渾身是汗,不僅渾身衣裳盡濕,連額前的發梢都在往下滴水。

  詩纓跑到他身畔,討好地遞上一瓢涼水,帶著笑意邀他:“陳大哥,快喝點水解解渴吧!”

  陳涉麵帶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最終還是將水瓢接了過來,咕咚咕咚,幾口就將水全部喝光,然後將空瓢遞給她,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

  “哎,陳大哥,你等一等!”詩纓慌忙跟了上去。

  陳涉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更怪異了,他無從適應地道:“小姐,你還是別這麽叫我了,我聽不慣!”

  “你比我大上好幾歲,叫一聲大哥也是應該的嘛。”詩纓仍賠著笑臉。

  陳涉沒好氣道:“我記得你以前都叫我是臭要飯的。”

  詩纓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尷尬地道:“哎,都是陳年舊事了,提那些做什麽!以前,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

  “小姐,別拐彎抹角的,我陳涉是粗人,吃不慣這套!”陳涉看出了她似乎有所求,便粗莽地直接道,“你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詩纓收回了笑臉,撇了撇嘴,也不再與他兜圈子,直接問他道:“好吧,我隻是想問問你,丹霄到底在哪兒?”

  陳涉回答得很幹脆:“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詩纓滿臉焦急神色,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釋道,“你是不是還在為他抱不平?事情不是都已經查清楚了麽,丹霄是被他們冤枉的,他們也被爹爹趕走了。再說了,爹爹也承認是冤枉了好人,覺得對不住丹霄,你再將他請回來酒坊做事就是了!”

  “他不肯回來,我有什麽法子?”

  詩纓不妥協地道:“那你總得告訴我他究竟在哪裏吧,大不了我自己去請!”

  陳涉粗嘎地道:“當初之事就是因你而起,你去了也是白去,他一定還是不會見你!”

  “我……”詩纓被陳涉如此直白地將了一軍,頓時有些底氣不足,隻能又軟下口氣,央求他道,“陳大哥,你就告訴我吧,丹霄到底躲在哪兒?我都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陳涉被她磨得沒辦法,也就不再隱瞞,歎了口氣,明明白白地跟她說道:“我實話告訴你吧,其實他已經離開邯鄲了!”

  詩纓大為震驚:“什麽?你說什麽?那他,他去了何處?”

  “我也不知。”

  詩纓捉住他的胳膊,哀求著道:“你一定知道的,你們倆不是好兄弟麽,他怎會不跟你說。求你告訴我。”

  陳涉直言道:“你別找他了,他根本就不想見你!再說了,他去了那麽遠,你找也找不到。”

  “求求你,起碼讓我知道他在做什麽,如何生活!”詩纓焦急催促。

  陳涉望著她殷切的目光,終歸還是於心不忍,他親眼見過她在雨夜為丹霄落淚的場麵,多少也知她對丹霄的情意,便再無隱瞞:“他住在醫館的那段日子,結識了一個養馬的場主,便去了那家給人養馬——”

  “你說什麽?”詩纓一聲大叫,令酒坊內所有人都投來訝異目光,她趕緊用手捂住嘴,驚愕了半晌,才降下音調,小聲問陳涉,“是真的嗎?他去給人養馬?這怎麽可能!”

  “為了討生活,有什麽不能做的!”陳涉覺得她大驚小怪,繼續同她道,“這幾個月來,丹霄一直在那家養馬,直到幾天前,有一個鹹陽來的商人很是賞識他,那人跟馬場主商議了一番,就將他帶離邯鄲了。”

  詩纓目瞪口呆,好半天不知還能說什麽,問什麽。為了找到丹霄,她幾乎踏遍了邯鄲城所有的地方,鐵匠鋪、學堂、布坊、市場……她想象他為了討生活,可能會在某一家繼續當夥計,卻從未料到他會去替人養馬——衣衫潔淨,翩然脫俗的丹霄,他怎能去做那種粗俗的工作!詩纓愈發不安起來,覺得有愧於他。

  “這麽說,丹霄是去了鹹陽?”

  陳涉點了點頭,同她道:“我知道的都已告之,莫再纏著我問了,我還有許多事要忙。”話一說完,陳涉扭頭就走了,詩纓站在原地垂著雙手,其中一隻手裏還握著他喝完水的瓢,那瓢裏餘下的水滴沿著邊緣往下滴落,一滴滴落在她腳下的塵土上,濺起個個小小的泥渦。

  “纓兒,你愣在這裏做什麽?”

  李肇的一句話將詩纓喊醒,她回頭望李肇,失落的麵龐立即換上一個甜美笑容,口中叫道:“哦,爹爹。”

  “自個兒杵在這裏發什麽呆?你最近沒事吧?”李肇望著她的臉,總覺得她好像哪裏不對勁。

  詩纓無辜地道:“我好好的啊。”

  “那就好。”

  詩纓忽然問他:“爹爹今日想吃什麽?女兒去廚屋準備。”

  “你親自下廚?”李肇不敢相信,搖搖頭道,“你長這麽大一直飯來張口,何曾燒火煮飯過,難不成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詩纓又是一笑,話語中帶著愧疚:“是女兒的錯,從未給爹爹做過一餐飯,您等著,我現在去買菜煮飯,回頭一定陪您好好喝上幾杯!”

  李肇望著詩纓雀躍奔走的背影,禁不住嘴角上揚,獨自歎息一句:“這孩子,最近這是怎麽啦?還做飯呢,誰知她能否分得清鹽或糖。”

  雖然對詩纓的廚藝並不作任何期待,李肇仍覺十分欣慰,這歡喜的心情中還摻雜一絲憂慮,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似乎隱約能預知將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究竟是何事,卻一直也想不明白。

  八月的大地,仍是驕陽似火。在接近藍田的官道上,兩名男子穩穩坐在馬上,正不緊不慢地趕路。他們看樣貌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位膀闊腰圓,雙目生威,劍眉凜然,名喚公孫景;另一位則是白白淨淨,羽扇綸巾,頗有幾分陰柔的英氣,這人名喚夏芙先。

  “公孫兄,前方就是藍田了吧?”夏芙先問道。

  公孫景答:“正是,再一會就到我家了!”

  夏芙先遠眺川原相間,秀麗宜人的藍田疆域,再深呼吸幾口溫潤清新的空氣,不由讚歎道:“此處果真寶地,名不虛傳啊!雖是比不得鹹陽城的繁華,卻獨有一番別致。”

  “那是當然!”公孫景麵帶得意。

  兩人繼續向前趕路,穿過一片長滿白皮鬆的林子後,便抵達藍田境內。公孫景在前領路,帶他停在一處古樸的院落前,公孫景率先下馬,對夏芙先道:“下馬吧,到家啦!”

  夏芙先瀟灑地從馬上躍下,公孫景前去叩門,開門的小童一見是他回來,忙恭迎道:“爺,您回來了!”

  “嗯,將這兩匹馬帶去後院拴好。”

  “是。”小童忙招呼一個家仆前來,兩人從公孫景和夏芙先手中接過馬韁,便牽著馬去了後院。

  公孫景帶夏芙先往廳內走,邊走邊寒暄朗笑:“夏老弟,我這可不比你的府邸那般富貴舒適,因為不常在家裏住,仆婢也少得很,要是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你可不要抱怨。”

  “公孫兄客氣了,你能攜小弟前來,已是感激不盡。”

  進了廳堂之內,公孫景邀夏芙先坐下,親自給他斟茶倒水。夏芙先打量他的廳堂,果真是簡約樸素,牆上一幅字畫也不見,卻掛滿了弓箭刀槍諸般兵器,單是憑借這點,就不難看出屋主是習武之人。

  “咦,怎還不見你那位奇友出現?”夏芙先問。

  公孫景大笑:“急什麽?他此刻不在家中,應是遛馬去了……想想也真是奇怪,你這出了名的才子,竟屈尊來我這小地方見他!”

  夏芙先也笑了,道:“還不是被你吊足了胃口!小弟自與公孫兄結識以來,還未見兄長這般誇讚過誰。既然你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小弟便一定要來瞧瞧了,看這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公孫景似乎是能窺破他心思,故意開玩笑道:“怕是你恃才傲物,不甘落人之後罷!”

  “公孫兄這麽說也未嚐不可,其實小弟是有些不服氣的,一個養馬的少年,又沒有去過學館,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哪裏來的這許多才學?”

  公孫景頭頭是道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就拿我們練武的人來說,也還要講究個天賦。他雖然年少,資曆卻非淺,夏老弟你切莫小看了人,待會若是見到他本人,難保你要大吃一驚!”

  “既是這般聰穎不凡,公孫兄若將他帶去鹹陽,舉薦他入仕途豈不是很好?”

  公孫景遺憾地說道:“奇就是奇在這裏,他孑然一身,對名利毫無所求。我曾有意勸說他跟我到鹹陽去,他卻留戀藍田山水,說喜歡住在這兒,希望我能成全他,我便隻好答允。”

  夏芙先愈發被挑起了興致,笑言道:“年紀輕輕便有與世無爭的心性,這人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二人一直寒暄閑聊,轉眼夕陽落下,天已然黑了。家仆準備好了一桌子飯菜,擺到正廳內,公孫景邀夏芙先坐下,兩人正吃著飯時,家仆湊到公孫景耳邊小聲說了句話,公孫景忙道:“快去請他來!”

  下人領命走了,公孫景麵帶欣喜,與夏芙先道:“他已回來了!”

  夏芙先期待地道:“極好,終是等到了。”

  沒過多久,廳堂外的院子裏已經傳來腳步聲,公孫景忙起身迎至院中,拉了一位少年的手徑直進了廳堂,邊走邊道:“你終於回來了,快進來吧,我有朋友要引見給你。”

  夏芙先還端坐在桌前,抬頭見公孫景領進來的年輕人,不由得愣住了神:但見他身穿素淨的月白布衫,左手臂彎內攬了一壺酒,頗有玉樹臨風的姿態,再仔細觀望他的臉,麵龐上一雙眉目細長有神,鼻翼隆聳,朱唇薄淡,絕對算得上是器宇軒昂的美男子。

  “我先來為你們引見一番。”公孫景熱情地向兩人介紹對方,“這位是我在鹹陽的朋友夏芙先。這位呢,是我在邯鄲結識的老弟丹霄。”

  丹霄將手中的酒壺放下,彬彬有禮地衝夏芙先道:“夏兄。”

  夏芙先起身回禮,微笑道:“常聽公孫兄讚你,仰慕已久,一直想來見見。”

  “愧不敢當。”丹霄謙遜道。

  “你們別一直這麽客氣了,快都坐下吧,來來來,咱們一塊兒飲酒!”公孫景邀請丹霄和夏芙先坐下。

  丹霄麵有難色,推卻道:“丹某不過一介圉人罷了,怎敢同桌,隻是聽聞公孫兄來了貴客,所以送了壺好酒來,這便要告退了。”

  公孫景一把擒住他,故作嚴肅地命令道:“快些坐下吧,莫要再過謙了,在我家裏哪有這諸多規矩!你比我們兩個可算是強上百倍,不似我這般粗俗魯莽,也不像他這般咬文嚼字。”

  “哈哈哈!”被公孫景諷刺咬文嚼字的夏芙先並不生氣,帶著笑容熱切地邀約丹霄道,“快些坐下吧,我便是為了見你才來的,你若走了,豈不是太無趣?”

  盛情難卻,丹霄隻得坐了下來,桌上放著三盞青銅觚,上有饕餮和蕉葉圖案。丹霄主動執起酒壺斟酒,待三盞觚斟滿之後,丹霄率先舉觚,向公孫景和夏芙先一揖,朗聲道:“公孫兄,夏兄,丹某敬二位!”

  三人一同舉杯,夏芙先觀詳丹霄飲酒的模樣,見他直立腰身,優雅地抬頭仰麵,將觚中的酒飲得不滴不漏,他冷靜自然的姿態令夏芙先心中暗暗讚歎。

  夏芙先也將觚中酒飲淨,感覺入口一股絲柔甘甜氣息,不由驚喜道:“咦?這酒怎會有甘味?”

  丹霄同他解釋道:“這是從山邊泉眼取回來的水,因水源甘甜潔淨,所以釀出的酒也是醇中帶甘。”

  “你怎會懂得釀酒?莫非這些酒都是你親自釀製的?”夏芙先不敢相信地問。

  丹霄微微一笑,輕輕點點頭。

  夏芙先轉向公孫景,敬佩地道:“公孫兄,聞名不如一見,你這位朋友還真是不簡單。”

  公孫景得意道:“他會的還多呢,怕是你想都想不到!”說著,公孫景便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遞於夏芙先道,“此前你一直讚這玉佩雕琢細膩,還曾問我哪裏得來的,是不是?”

  夏芙先將玉佩置於手中,再次端詳上麵猛虎哮穀的精妙構造,帶著疑惑問公孫景:“公孫兄,莫不是你要告知小弟,這玉的雕琢也是出自丹霄之手?”

  公孫景拍案朗笑:“正是!”

  夏芙先望向鎮定微笑的丹霄,更是驚詫了,眼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讚美之意。丹霄卻未有一絲傲意,仍是優雅地給他二人斟酒,夏芙先將玉佩遞給公孫景後,趕忙去搶過丹霄手中的壺,站起身道:“不行不行,怎能一直勞煩丹兄弟,讓我也為你注一盞酒吧,今日能有幸結交你,也算是夏某的造化!”

  丹霄忙奉上觚,讓夏芙先給他斟滿,灑脫道:“多謝夏兄!”

  夏芙先一時興致高昂,與丹霄碰觚道:“乘騏驥馳騁千裏,幸會丹霄奇友。”

  丹霄回言:“固守隘恐踏窘步,難當夏兄錯愛。”

  夏芙先未料想丹霄才思也是如此敏捷,不由心裏激動,目不轉睛地打量丹霄,越看越是驚奇,惋惜說道:“丹兄弟若是一直隱居在山野之中,執意不肯入仕的話,真是白駒空穀,太過可惜了!”

  丹霄笑笑說道:“丹某一向不喜複雜紛爭,但求心境安寧便可,對名利仕途從未心存妄想。”

  公孫景聽他二人這般文質彬彬的談論,不由取笑道:“你們倒是好興致!瞧瞧,這會兒倒是一起犯了咬文嚼字的風範!夏老弟,你莫把一身的文人腐酸帶到丹霄身上,他若變得跟你一樣,豈不是太無趣了!”

  “哈哈哈!”夏芙先對公孫景笑言道,“公孫兄見諒,你還不知道我麽,一時高興多飲幾杯,便是最喜愛賣弄。不過我今兒確實是高興,能遇到丹兄弟,還能坐在這兒一塊飲酒,真是其樂無窮!”

  丹霄見他是誠意歡喜,心中也萌生感動,謙遜說道:“承蒙夏兄抬愛,丹某慚愧。”

  公孫景在一旁看他二人,不禁笑容滿麵,樂嗬嗬地與丹霄說道:“此前夏老弟聽說你能用笛聲駕馭馬兒,就一直覺得新奇,非要跟著我見見你。現在見你二人這般誌趣相投,我也跟著高興。”

  三人說到高興處,又一起舉觚開懷暢飲,直喝到壺中觚中皆空空如也,一滴酒也不剩。丹霄釀的酒氣味芳香清淡,喝下去絲毫不會令人昏醉,反而覺得神清氣爽。酒宴結束後,已是入夜了,大家還是興致高昂。

  夏芙先素來有潔癖,他進了公孫景的家後,還一直未及洗去滿身塵灰,換上淨衣,這會兒問及洗浴的去處,公孫景剛準備喊人去給他備上熱水,卻聽丹霄道:“丹某倒是知道一個洗浴的去處,就在不遠處的山澗,那兒有一處泉池,泉水不僅溫潤,且很清澈潔淨。”

  “如此甚好,我倒真想跳進池子裏享受一番!”夏芙先道。

  丹霄道:“夏兄若是不嫌天黑路遙,丹某領你前去便是。”

  公孫景拍手道:“極好極好,我們三個一起去罷!丹霄,將你的白烈牽出來,先借給夏老弟當坐騎,讓他也見識見識,什麽才是真正的良駒!”

  “白烈?是馬的名字嗎?”夏芙先好奇問道。

  “正是。”公孫景與他解釋道,“當初我去邯鄲買馬,看中了一匹白色的馬兒,但這馬卻野性難馴,差點將我摔傷,幸得丹霄相助。他雖不懂武功,卻熟諳馴馬之術,倒也稀奇,那烈馬到了他手中就乖乖服帖,因這烈馬隻聽丹老弟的話,又一身潔白,所以我給取了名叫白烈!”

  待夏芙先見到白烈,騎在它背上的時候,它先還是不肯服帖,後卻在丹霄的幾聲嗬斥下,慢慢地溫順起來。待它聽從號令馱著夏芙先奔跑的時候,夏芙先直覺兩耳呼嘯生風,卻毫無顛簸之苦,不禁大聲讚歎:“好馬!好馬!”

  ……此後一連數日,夏芙先都居住在公孫景家中,他自幼在鹹陽城長大,家族高貴顯赫,從少年時就因博學多識被人美譽為才子,棋藝、書法、繪畫無一不通,還從未遇過強勁對手。如今與丹霄相處的短短幾日,卻令他覺得汗顏起來,這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也愈發覺得丹霄身為龍駒鳳雛,卻深居山野空穀,實在是太過遺憾。

  鬥轉星移,轉眼時節已入深秋。這一年的秦國並不太平,先是發生蝗蟲大災,致使農人顆粒無收,飽受饑荒,接著又數月不曾降雨,秦國各地都陷入困境局勢,眼看社稷也是岌岌可危。

  身畔人向秦王嬴政進言,說是南山有位道行高深的道士,應能為大秦指點迷津。嬴政在朝堂與百官說想親自前往南山,向仙人討教治國良方,為表忠心,呂不韋稱願代替嬴政前往。

  丞相府內,呂不韋正在整理行裝,準備出遠門,高若在他旁側,心有疑慮地問道:“大人,您真的要去南山?”

  “當然。”

  “小人鬥膽要冒犯一句,大王他怎能隻聽一麵之詞,將國運社稷這等大事寄望於方術道士身上?”

  呂不韋嘴角浮現一抹苦澀笑意,與高若道:“醉意豈止在酒?他應是在試探老夫。”

  高若擔憂道:“此行路途遙遠,難免要勞頓奔波,大人為何不如實跟大王稟明現狀?你近日身子一直不好,還需要妥善休養——”

  “罷了,罷了。老夫已在大王跟前作了承諾,便一定得親自前往南山,你不要再勸。”呂不韋擺擺手,吩咐高若道,“高總管,先去準備車馬吧,選上幾個身手利落的人一同前往,咱們明日一早就啟程。”

  高若不敢怠慢,領命走出房去。呂不韋獨坐窗畔,怔怔半天,他目光又落在丹凝為他親製的毛筆上,心裏悵惘地想著,她已離開多久了?是否當初不該將她軟禁起來,亦不該一再接近她、得到她?他隻是一味自私占有,卻從不問她是否情願,因他怕得到最傷心的回答。自她走後,他一直活在懊惱中,這些艱辛他無法訴諸於任何人,隻能帶著悔恨和自責忍耐著。

  自丹凝不告而別逃離丞相府後,呂不韋覺得自己的人生重新變成黯淡的雲煙,他常常在夜半時刻恍然驚坐,疑心丹凝還在身畔,等觸摸到一片空涼,發現枕席上再無她的蹤影時,才覺魂魄悸動,心中酸楚。

  第二天一早,高若領了蕭城在內的四名侍衛,跟隨呂不韋從鹹陽前往南山。他們一路舟車勞頓,幸而行程還算順利,在未遇任何坎坷的境況下,用了幾天的時間平安地抵達了南山。

  在山腳的一個村子裏,他們停下來歇步,高若帶了兩人出去觀察山勢,並向當地村人打聽傳說中老道的蹤跡,但眾人都說從未見過什麽道人。無奈之下,高若帶人到處尋找,可數天以來他們翻遍所有山脈,竟也不見一處道觀。

  “大人,也許這兒根本就沒什麽高人,咱們是不是白來了?”高若問呂不韋。

  呂不韋仍不妥協,吩咐他道:“繼續去找,多向獵人或樵夫打聽,他們常年出入山裏,也許會有消息。”

  高若領命又去尋找,這次倒是巧了,他們在半山腰遇了一個砍柴的樵夫,樵夫與他們說,的確曾在深處山林見過一個道士,那道士隱居在山巔最頂上的一座小道觀裏。高若問清楚了山脈走向,回來後如實將此事稟告給呂不韋,呂不韋極為欣慰地道:“哦,那等明日一早,老夫便上山去拜會。”

  高若麵有難色:“可是——”

  “怎麽?”呂不韋問。

  “小人聽這裏的村人說,那個道士並非什麽羽化登仙的高人,倒有點瘋瘋癲癲的,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小人擔心他並非您所尋的人。”

  “山上還有別的道觀嗎?”

  高若答道:“小人問過了,除了那間,他們未曾見過其他的道觀。這裏山勢奇險,隻有一條狹隘小徑通往上麵,能活著住在山裏就已稱奇,哪裏會有方術之士願在此處安家!”

  “這便是了。”呂不韋篤定道,“老夫覺得他就是要尋之人。”

  他們在村裏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呂不韋便帶領他四人登山,尋找傳說中的高人。

  初出鹹陽城時,他們尚覺秋高氣爽,也沒有穿很厚的衣衫,但沿著山徑一直攀登,被毫無遮掩的四麵冷風一吹,倒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了。呂不韋冷得打了一個寒戰,他們累到腰酸腿疼,從早晨攀爬到午時已過,也沒有看到有什麽道觀的影子。

  “高總管,咱們不會是走錯了路吧?”蕭城問道。

  高若也有疑惑,但觀察了周圍地勢後,又篤定道:“沒錯,昨日村人給指的路就是這條,除此之外別無他徑了。”

  “那怎麽還沒到呢?難不成這道士住在天上?”

  眾人正躊躇之時,忽然聽見一聲鍾聲傳來,轉頭朝鍾聲來源處望去,眼尖的高若看到樹木掩映下的一根灰色的柱子,忙對呂不韋道:“大人,道觀在那兒!”

  一群人緊趕慢趕又向上走了幾步,呂不韋望向剛才高若指向的去處,但見一座小小的道觀,正嵌在對麵的懸崖邊上,與這座山巔橫亙萬丈深淵。看著繚繞在兩座山脈間的雲霧,高若懊惱地道:“竟真是走錯了道,沒想到道觀會在對麵!”

  “慢著!”呂不韋細細端詳對麵,沉吟說道,“並未走錯,你仔細瞧瞧,這中間是有一條索梯的。”

  高若經他提醒後定睛細看,果真在雲霧之中看到一條窄窄的索梯,在高高的山頂上兀然出現這麽一道鎖鏈連成的梯子,晃晃悠悠地橫亙在雲霧之中,倒真令人覺得是仙境一般。

  蕭城上前晃了晃索梯,回來稟告道:“大人,索梯是由青銅製作,倒是很結實,正好通向對麵那座道觀。”

  “極好。”呂不韋點點頭道,“那便走過去吧。”

  “萬萬不可!”高若道,“大人,這索梯如此之高,鎖鏈之間的隔閡又太遠,如此貿然踏上去的話太危險了。若是不小心跌落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你何時變得這麽膽怯了?”呂不韋輕笑一聲,坦然靜言道,“放心吧,老夫的命沒那麽短。”

  高若道:“大人,小人不是膽怯,隻是擔心您……再說了,那道士未必就在觀內,不若您先在這兒等著,由小人帶兩個人先過去瞧瞧。”

  呂不韋心知高若是一番好意,便道:“雖然老夫從不習武,但這點膽量還是有的,莫再多說了,一起走吧!”

  見呂不韋一直堅持要親自前去,高若不敢再妄言,隻得緊緊跟隨他左右,唯恐他有任何閃失。高若帶著蕭城在前,將呂不韋夾在其中,其他三名侍衛跟在最後,這索梯因是銅鏈製成,踩上去就直搖晃,顫顫巍巍地像是搖秋千一般。加上山巔清冷的寒風一直呼嘯而來,吹得眾人衣袖翻飛,站在這繚繞霧氣之中的幾個人,真就猶如翱翔空中似的。

  蕭城往下看了一眼,頃刻就嚇出一身冷汗,再也邁不動步子了,直覺腦中一片空白,雙腳也不住顫抖,握著鏈索扶手的掌心滲滿汗水。

  “怎麽不走了?”高若見蕭城停住腳步,就催促他。

  蕭城哆哆嗦嗦,連話都不敢說,再往下瞥一眼,又是膽戰心驚,他們身後的呂不韋看出蕭城表情的異樣,就命令道:“往前看,莫要低頭!”

  “是,是,大人。”蕭城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再不敢低頭了,這才穩了穩心神繼續向前走。

  高若不滿地斥蕭城道:“虧你還是自幼習武的人,這點膽量都沒有!”

  蕭城不敢多言,緊趕慢趕地好不容易到了對麵山崖,等雙腳踏在堅硬的石頭上,他才終於放下心來,牢牢地抱住懸崖邊的一棵古鬆,半晌也不敢鬆手。再去望其他三個侍衛,這才發現他們也都麵如死灰,隻是沒敢表達出來罷了。他們中除了呂不韋外,皆是習武之人,走完索道後,連高若也是背脊都滲了冷汗,但去望呂不韋,卻見他仍是鎮定自若的表情。眾人不由得在心裏暗暗讚歎呂不韋的膽識,對他也更添了欽佩與敬重。

  通過索梯之後,呂不韋緩步踏上石階,抬眼望麵前的景致,但見一座小小的道觀立在山畔,觀門森黑緊閉,門頂懸掛一麵粗糙的匾額,上書一個大大的“無”字,幾根灰色的柱子撐著門簷,古舊斑駁的模樣不禁讓人擔心它隨時會倒塌。

  高若抬頭望觀頂,見一縷青煙從院中飄出來,便與呂不韋道:“大人,裏麵應當是有人,小人去敲門吧。”

  呂不韋點點頭,高若便前去敲門,但敲了半晌,也不見有人應聲。高若恐是風聲太大無人聽到,便大聲對裏麵叫道:“請問有人在嗎?”

  這麽一連喊了好幾次,裏麵也還是沒有動靜。侍衛們麵麵相覷,稍活潑些的蕭城又開口道:“這荒山野嶺的,也許裏頭根本就沒人住吧。”

  “你這會兒又不怕了麽,話那麽多。”高若瞪了他一眼,繼續又敲門,但不管怎麽樣,裏頭還是安安靜靜,除了風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高若抬頭去望寺頂,見那縷青煙還在繚繞,便篤定地對呂不韋道:“大人,裏麵一定有人在的,但不知為何不來開門。”

  呂不韋沉吟一番,而後站到門邊,口中道:“老夫來吧。”他將手放在門邊,輕叩三下,對門內喊道,“仙師在否?”倒也奇了,他不過是這麽輕聲一句,眾人就聽到門內傳來狗吠聲,接著,森黑的大門被人緩緩打開。

  一個披著粗布禪衣的老道站在門內,他頭發花白,清瘦矮小,微笑望著呂不韋道:“這麽冷的天來這兒乘涼麽?你們還真是好興致。”

  呂不韋對老道恭敬施禮,直言來意道:“多有叨擾,還望仙師恕罪,在下乃是——”

  老道沒等他說完,就淡然地打斷了他的話:“貧道知你是誰。外麵很冷,先進來再說吧。”

  呂不韋忙道:“多謝。”

  一行人跟在老道身後進了觀門,但見裏麵種了一片蒼竹,四個小樹墩圍繞一個老樹墩生長在院中,恰好形成一套天然的桌凳。簡陋的三間房舍一排佇立,門口蜷著一隻搖著尾巴的小狗,見他們來了之後,隻懶懶地掃了一眼,它又閉上眼繼續睡覺。

  老道帶著呂不韋等人進了房舍內,裏麵的銅鼎暖爐內燃著柴火,上麵架著一個燒水的茶甕,高若立時頓悟,原來方才在寺外所見青煙便是由此而來。

  幾個侍衛都恭敬立在呂不韋身後,偏活潑好動的蕭城又與眾人不同,他搓著手湊到爐邊取暖,口中還不住讚著:“哇,還是這兒暖和,剛才鼻子都快凍歪了。”

  高若斥他一句:“蕭城,不得無禮!”

  蕭城經高若提醒,趕忙起身站好,卻瞧見老道對他笑了笑,他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卻見老道指著他問呂不韋道:“這小子是不是你七年前撿來的?”

  呂不韋怔了一下,有點疑惑地問:“仙師莫非是在說蕭城?”

  “嗯。”

  呂不韋身為丞相府的主人,其實卻並不清楚家仆都是何時入府,他正不知如何回答老道時,聽高若在身後小聲嘀咕了一句:“咦?怎會如此巧合!”

  “怎麽?”呂不韋問高若。

  高若悄聲對他耳語道:“蕭城進府至今恰好七個年頭,七年前他還是個在街市上乞討的小混混,因為偷了個饅頭差點被人打死,還是大人您的轎子經過那兒,把他給救下了。”

  呂不韋想起了這回事,不由也覺得驚奇,這老道與他從未謀麵,此前在門口,他還未來得及報上名號,怎會說知道他是誰?又怎會知道蕭城進府七年?正待想問老道,卻聽老道哈哈大笑,指向蕭城道:“你啊你,去錯了地方,現在也該回來啦!”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知老道何意,尤其是蕭城本人,如墜雲霧之中。老道此刻卻不為眾人解惑,他徑自去鼎爐上掂下茶甕,將煮沸的熱水衝向台上的茶盞內,高若掃了一眼茶盞,發現正好是六個,不由得心裏又犯疑惑,這老道莫非早預料到他們會來,不然怎麽恰好準備了六個杯子?

  甕中沸水剛好充滿六盞茶,一盞一盞的茶杯內飄出熱熱的清香氣息。老道邀請他們道:“來來來,各自飲一杯暖暖身罷!”

  眾人其實早已又渴又冷,見老道邀請,也就不再推辭,由呂不韋開始,各自執了一盞在手,更是近距離地聞到沁人心脾的茶香。呂不韋輕酌一口,感覺到一股甘甜直潤喉間,頓時神清氣爽,滿身都暖了起來,便連聲讚道:“此茶真乃絕世珍品,凡塵難尋!”

  老道又是哈哈大笑,指著相連的一間房與呂不韋道:“你跟貧道進來吧,其他人外頭候著。”

  呂不韋忙點點頭,隨了老道進到裏屋,高若不放心地也跟到了門口,老道卻毫不留情地把門掩實,將高若拒之門外。高若無奈,隻得僵立在門前等著,卻根本聽不到裏麵的談話。

  進到裏屋內後,呂不韋看屋中非常簡陋,除了一張鋪在地上的蒲草席外,算得上空空如也,窮徒四壁了。

  “坐吧!”老道與他道。

  呂不韋遲疑良久,也不知哪裏有坐的地方,卻見老道自顧自地先盤腿坐在了草席上,還衝他笑言:“怎麽,你這人在金玉高座上待久了,居然降不下身份坐草席了?”

  “仙師取笑了。”呂不韋趕忙也盤腿坐了下來,與老道麵對麵。

  老道嘿嘿一笑後,忽然轉變為一本正經的神情,莊重地問呂不韋道:“說吧,呂丞相,你不辭辛苦來見貧道,究竟所為何事?”

  呂不韋愣了一下,未料想老道真知道他是誰,還能準確叫出他的名號。既是如此,他也便不繞圈子,直言道:“秦地多日無雨,又遭蝗災殃及,百姓黎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在下替秦王來見仙師,便是希望您能指點迷津。”

  “貧道豈有這種能耐!”老道連連揮手,與他說道,“你若是找貧道測字算卦,貧道倒是樂意為之,至於天下社稷這等事,還是交給嬴政吧!”

  “這……呂某知仙師道行高深,望您廣施恩德,提點呂某一句,天何時能降甘霖於秦國百姓?”

  老道望著呂不韋滿臉虔誠的表情,忽而又是哈哈大笑,笑罷同他道:“老道又不是雷公電母,也不是雨神,如何能知道幾時下雨!”

  呂不韋見老道一直避而不答正題,言語笑貌瘋瘋癲癲,且渾身衣衫寒薄,曾幾時也懷疑過,這人究竟有何高深之處?是否誰別有計謀地與這老道串通好,故意搪塞於他?

  老道似乎是能看透呂不韋的心思似的,又哈哈大笑一番,諷刺他道:“呂丞相半生都在算計和提防,怎麽到了貧道這裏也戒不掉心結?”

  呂不韋怔了一下,忙辯解道:“仙師誤解了。”

  “哈哈哈!”老道又是一陣狂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好半天才止住笑,與呂不韋道,“不管幾時下雨,江山社稷如何,呂丞相你的目的已達到了,又何必太認真計較?”

  “仙師怎知呂某目的是何?”呂不韋故意試探他。

  “少主初顯鋒芒,你定是他心腹大患,為使他不起疑心,定是要做做樣子略表忠心。”老道頓了一下,唇邊溢出冷笑,問呂不韋道,“不知貧道的回答丞相是否合意?”

  呂不韋已不覺驚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這隱居於深山的老道,何以能對朝政了如指掌,又怎會洞悉他跟嬴政各自的心思!

  “你莫再苦冥多思,若是想得多了,難免又要冤枉貧道的身份!”

  “沒有,沒有。”呂不韋支支吾吾,愈發覺得這老道神奇。

  老道望著他道:“天何時下雨,由天來管;百姓生計如何,由嬴政來管;天下萬物各有歸途,呂丞相你何必總為他人之事費心?”

  “呂某身為大秦丞相,必然是要為國分憂——”

  “冠冕堂皇的話,就別在我這兒說了!”老道笑著打斷他的話,與他道,“不過,既然你迢迢路遠地趕來了,貧道也不能讓你一無所得,哪一途命生憂煩,於何時出離紅塵,你若想知,老道可告知一二。”

  呂不韋頓住了,不知從何說起之際,卻見老道自席下抽出一根蒲草編織的短繩,他將韁繩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遞予呂不韋道:“來,你我各握一端。”

  雖不知老道究竟何意,呂不韋還是伸出雙手拽住了韁繩,老道吩咐他道:“你用盡全身力氣拉這根繩子,看看是否能扯斷!”

  “呂某不尚武事的。”呂不韋略有疑慮地道。

  老道又是一頓大笑,諷刺他道:“貧道可沒這個閑心跟你比力氣!”

  呂不韋隻好依他所言去拉那條繩子,在他用力的時候,老道也在用力扯另一端,兩人將繩子扯成一條緊直的線,誰也不放手。就在呂不韋覺得此舉荒唐,想妥協放手的時候,卻見繩中央出奇地燃起朱色火焰,火勢瞬間就蔓延至整條繩索,呂不韋唯恐會被燒到手指,趕緊丟了繩子,卻見那繩子並未落下,它們嫋嫋往空中升騰,邊升邊燃燒著,頃刻就變成一道塵煙,連灰燼都沒有落下。

  “這,這是法術嗎?”呂不韋頗覺震驚。

  老道輕輕一笑,並未回答他的疑問,隻是道:“你現在便是握著韁繩兩端,若無所棄,必將全失!”

  呂不韋一頭霧水,問道:“仙師所言何意?呂某未能明白。”

  老道道:“不明白沒關係,以後你就懂了。”說話間他已從袖中掏出一個手指大小的竹製細筒,遞給呂不韋道,“這個你拿著,回去再看!”

  呂不韋恭順地接過來,將竹筒妥善收好,並沒問裏麵是什麽,因他知曉,就算是問了,老道也不會立時就作答。

  老道見呂不韋未有異議,就滿意地拍拍兩手,起身去開門。當他抵達門邊拉開門時,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叮囑他道:“你們歸途若遇困厄,記住要迎難而上,隻要不換路,必將安然無恙。”

  門外的高若等人也聽到了這句話,見老道一人先走出來後,高若忙進去扶起呂不韋,唯恐他坐在冰涼的地上太久會傷身,忙問他道:“大人尚好嗎?”

  “無事。”呂不韋答他,“不必擔心。”

  老道剛走出房門,迎麵就碰上蕭城,蕭城魯莽地攔住他道:“那個……大師,你的茶還有沒有,能不能再賞一杯?”

  “哈哈哈,你覺得好喝嗎?”老道笑著問他。

  蕭城意猶未盡地如實答道:“是啊,這到底是什麽茶?我以前怎麽沒喝過。”

  “你若還想喝的話,便留在這兒住下好了。”

  蕭城嚇了一跳,環顧這簡陋冷清的院子,忙道:“不不不,我就是想問問,這茶產自何地?哪裏買得到?”

  老道滿臉得意地答道:“普天之下,僅貧道有這種茶,別處不可得。”

  “真這麽玄乎?”蕭城撇撇嘴,覺得老道是在吹噓。

  蕭城自幼便是飲茶長大,出自茶農之家,父母皆是種茶製茶的高手,後不幸因禍身亡,他才成為無所依靠的孤兒,從此流落街頭。所以,他雖然外表看似粗魯的習武之士,實則卻對茶道極有研究。

  老道見他不信,又一番大笑後說道:“老道有獨門製茶良方,你要不要學學?”

  “算了吧!”蕭城擺擺手拒絕,直覺這老道瘋瘋癲癲的,不該笑的時候也笑,總令人覺得有些古怪。

  呂不韋領著高若一行與老道辭行,老道送他們至門口,指著一條山路道:“你們自此而下便好,無須再去過那道索梯了。”

  一聽還有別的路徑可以下山,不用再去涉那條要命的路,眾人頓覺如釋重負,呂不韋對老道言:“多謝仙師指點。”

  老道點點頭,待眾人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卻對著蕭城叫了一句:“那個貪茶的小子,旁人走則走了,你就別跟去了。”

  “為何?”蕭城皺了皺眉頭,不明白為何從進門至今,這老道就總纏著他胡言亂語。

  眾人也都驚訝,不知老道叫住蕭城做什麽,卻見老道又是哈哈大笑,與蕭城道:“你比他們有趣,且話又多,若能留在這兒便好了,貧道整日悶得慌,連養的那隻狗都不肯多叫喚一聲,如今正缺個話多的徒兒。”

  “誰要當你徒兒?”蕭城有些惱了,不屑地道,“難不成要我跟你學那些糊弄人的把戲?我才不樂意!”

  高若斥道:“蕭城,休得無禮,怎能如此對仙師說話!”

  呂不韋也與老道致歉:“家仆缺乏管教,多有得罪,仙師莫要怪責。”

  老道倒是不惱不急,滿臉笑意說道:“罷罷罷,這小子倒是固執得很,將來難免是要吃點苦頭,即便今日不留下來,來日我們總會有見麵的時候!隻不過……”

  “不過什麽?”蕭城瞪了老道一眼,倒是看看他能說出什麽。

  老道卻歎了口氣,笑顏全部隱沒了去,有些失落地道:“唉,天機不可泄露,走便走罷,後會有期!”

  這麽丟下一句話,老道就返回道觀裏去了,將觀門緊緊關閉。蕭城不服氣地咕噥著:“我瞧這人肯定是個瘋子,故作神秘,不知在胡言亂語什麽,不能給大人解除難題,卻總纏著我說東說西。”

  高若板著臉訓他:“還不是因為你話多!”

  “我——”蕭城語塞,不敢再有反駁了。他自七年前進入呂府後,就一直蒙受高若關照,高若教他習武識字,對他體貼關懷,所以在他心中,高若已不僅僅是總管的身份,而是他敬若父兄的親人。也正是因此,蕭城才與別的侍衛不同,即便大錯小錯不斷,也總能得到原諒。

  高若見呂不韋雙手負在身後,已領著其他三名侍衛慢悠悠地先下山了,忙催促蕭城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追大人!”

  蕭城忙著點頭,趕緊起步去追。高若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歎息一聲,眼裏卻滿是慈父般的溫和與寵溺。

  六人到了山下之時,已經是傍晚,呂不韋不想耽擱回程,便吩咐高若道:“即刻啟程吧,等天黑時在路上找一處地方歇腳。”

  高若忙去準備車馬啟程,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剛走了沒多久,天上就開始雷聲大作,烏雲罩頂,不一會兒,竟下起大雨來。呂不韋心中暗暗驚喜,想著若是這雨勢能再大些,堅持下一天的話,秦國百姓就有救了。果真遂了他的願望,這雨勢真就越來越大了,天也整個黑了下來,路幾乎都要辨不清。

  “行至何處了?”呂不韋問高若。

  高若答道:“過了前方那座山,就進縣了。”

  “好,快些趕路吧,到了縣裏即刻找個住處。”呂不韋見他們渾身被雨淋濕,心裏也盼著能快點停歇下來,省得眾人跟著受苦。

  誰料剛到山前,車馬就陷入了泥坑之中,眾人合力許久,才將馬車推上來,正準備繼續趕路之時,卻聽見前方傳來咕嚕嚕的巨裂聲響,呂不韋心中一震,問高若道:“發生何事?”

  “天太黑了,小人也瞧不清。”高若回道,“大人先在此處等等,容小人前去探路。”

  高若棄下車馬,先趕去前方探了探路,過了良久,他才氣喘籲籲地跑回來,稟於呂不韋道:“大人,前方山泥塌陷,路已經被堵上了。”

  聽了高若的話後,呂不韋驀然想到南山老道說過的那句:“你們歸途若遇困厄,記住要迎難而上,隻要不換路,必將安然無恙。”

  “整條路都被堵死了麽?有沒有罅隙可以踏過?”呂不韋問高若。

  高若為難答道:“怕是難以通車馬。”

  呂不韋沉吟片刻,吩咐他道:“繼續往前走吧,若無法通車馬,到時就下來行路。”

  高若遲疑了片刻,問呂不韋道:“大人莫非是想起那位道人的囑咐?”

  呂不韋點點頭,回答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繼續趕路吧!”

  高若依言照做,與蕭城等人一起,趕著車馬沿著路途再度前行,但路卻越來越難,同時伴有石子從山上落下嘩啦啦的聲響。高若喝住車馬,擔憂地對呂不韋道:“大人,怕是山石泥流還有餘墜,路途愈發幽昧凶險,咱們不能再向前了。”

  呂不韋也察覺到了凶險的境地,心中暗想,難道還真要聽那癲道的話,執意不肯換路,死在此處不成?想了又想,他終於下定決心,命令高若道:“掉轉頭去,繞路而行吧!”

  “若是繞路的話,便會走許多冤枉路,回鹹陽將要多耽擱些時日。”

  呂不韋道:“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了。”

  高若與眾人掉轉方向,按原路返回至交叉口,換了一條小徑前行,約莫顛簸行進了一個時辰,終於在雨霧中看到一點朦朧燈火。蕭城與一人率先前去探看,回來稟告呂不韋道:“前方有一處農舍,院子很大,可以容我們歇腳。”

  “極好。”呂不韋終於鬆了口氣,在眾人的護送下到了農宅門口,他從馬車上走下來,高若忙給他撐起雨傘,即便如此,到達屋中之後,呂不韋的衣衫與鞋子還是濕了。

  農舍主人年約花甲,與老妻一同來見呂不韋,他們麵目慈善,彬彬有禮,讓呂不韋很有好感,呂不韋道:“老人家,雨夜冒昧臨至,多有叨擾了!”

  “先生言重了。”農舍主人憨厚地笑道,“此處隻有小人一家,所以常遇歇腳的客人借宿,已習慣了。”

  呂不韋頓覺又餓又渴,憶及大家已整日未曾吃過熱飯,隻是啃食幹糧趕路,便與農人夫婦道:“勞煩你們幫忙準備些熱食。”說完看了高若一眼,高若心領神會,忙從兜裏掏出一枚金幣,遞到農人手中。

  農人大為驚喜,忙謝道:“多謝先生,用不了這許多的!”

  “無礙的,收著吧!”呂不韋微笑道。

  農人激動地領著妻子去準備膳食,高若與呂不韋道:“小人去安排車馬和住處。”

  “去吧。”呂不韋應道。

  高若出門之後,呂不韋獨自在燈燭下的榻上坐下,他忽然想起老道給的那個小小竹筒,便將竹筒從懷中取出,拿在手中細細端詳。他環顧幾圈之後,發現竹筒底端有個小塞,疑惑地將塞子取下後,看到竹管內放有一片白色的帛。他用手指捏著帛的一角,將它整個拽出來,平鋪展開在燭火下的桌子上,這才看清楚上麵寫了一行小字。

  當讀完那些字後,呂不韋的臉色霎時就變得僵硬,他將那字重複又看了幾遍,隻覺得心驚肉跳。

  沒過多久,高若就領了農人的老妻進來,她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是兩道小菜、一張油餅和一碗熱湯,呂不韋聞到一陣菜香味,又見菜色蔥綠精致,實在覺得意外,對老婦致謝道:“老人家,有勞了!”

  老婦嗬嗬一笑,謙遜說道:“但願能合先生的意。”

  呂不韋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輕嚐之後讚道:“味道極好。”

  老婦這才放下心來,對他躬身道:“如此便好,先生慢用,有什麽需要盡管再吩咐就是!”

  呂不韋頷首致意,等老婦出去後,他又問高若道:“他們呢?安排了食宿沒有?”

  “大人放心,他們就在隔壁,已開始吃飯了。”

  “你也一起用吧!”呂不韋邀高若。

  高若連連擺手:“不不,多謝大人,小人暫且不餓。”

  呂不韋知高若為人一向謹慎,對他又畢恭畢敬,便不再強求,低頭繼續吃起飯來。待他端起那碗熱湯,剛喝了第一口時,高若便看到他臉上有異樣的神色,忙緊張問道:“大人,怎麽了?不合胃口麽?”

  呂不韋搖搖頭,又繼續喝第二口,等把那碗湯全部喝完,他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了,差高若道:“快去把那老婦請來!”

  高若不敢怠慢,忙去喊了老婦前來,老婦見高若神情嚴肅,不知所為何事,帶著疑慮隨他去見呂不韋,剛進房門,就聽呂不韋劈頭蓋臉問她:“老人家,這飯菜是誰做的?”

  老婦愣了一下,麵有些許驚惶,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道:“這是……是小人做的,大人,怎麽了?是不是這飯菜不合您的胃口?”

  呂不韋不答她,定定地望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又問一遍:“老人家,你如實回我,這飯菜究竟是誰做的?”

  老婦被呂不韋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後怕,不敢再對他有所隱瞞,結結巴巴地小聲道:“是,是小人家裏的廚娘做的。”

  “你這廚娘年方幾何?何名何姓?能否叫出來一見?”

  老婦被呂不韋接連而來的急迫詢問給問住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等回過神來,才麵有難色地道:“大人,她……小人也不知她名姓,年紀二十來歲,不過,不過,她現在不方便出來見人。”

  “為何?”呂不韋聲音疾厲。

  老婦嚇了一跳:“這……這……”

  呂不韋慢慢緩下聲調,溫和同她道:“老人家莫怕,不要吞吞吐吐,如實說吧!”

  “其實她懷有身孕,若是帶穢之身來見大人,怕是多有冒犯。”

  呂不韋呆了呆,問她道:“你,你說什麽?”

  “先生,不瞞您說,自從她來到這兒,一句話也不曾說過,所以小人真是不知她名姓,小人夫婦倆將她救上岸時,她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小人也是後來才知她有身孕的。”

  “她是你們從水裏救上來的?”呂不韋聲音中帶著顫意。

  “是這樣,當初她跌落水中時,已奄奄一息了……這孩子真算是命大啊!”老婦越說越是感慨,“她腹中胎兒是保住了,隻是身子有些弱,小人也不知她是從何而來,要去何處,但見她年紀輕輕又懷有身孕,想必是受了什麽苦難,抑或是失了丈夫,所以才終日這般鬱鬱寡歡。小人憐惜她,且她為人又很勤快,所以就收留她住了下來。”

  呂不韋聽著老婦的話,臉上的神情愈發急切,問道:“她有身孕幾個月了?”

  老婦想了想,而後答道:“應是有五個多月了。”

  呂不韋望向高若,見高若也一臉驚愕神色,便知自己已猜對了幾分。丹凝,一定是丹凝!除了她,誰還能做出這一模一樣帶著藥香的湯。五個月前,她還住在呂府內,在他占有她後,她被他軟禁起來,此後的那段日子,她沉默順從地接受他,用平靜及柔和麻痹他的神經,等他和府裏的人都慢慢放鬆警惕,以為她再不會離開的時候,她卻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孩子——她懷了他的孩子!呂不韋隻需想想,就覺得心肝膽顫。

  “老人家,我能否,能否去見見她?”呂不韋盡力穩了穩情緒,平靜地問老婦。

  老婦一頭霧水,不知這衣衫華麗的男人為何對她家中廚娘這般有興趣:“這,這恐怕……”

  “隻是隔著門看一看便好。”呂不韋繼續請求。

  老婦還待拒絕,高若卻已塞了一枚金幣在她手中,並對她使了個眼色,老婦忙噤聲,隻剩下點頭的份了。

  呂不韋在老婦的指引下,獨自撐傘來到院子角落的一間房前,站在門邊,他透過縫隙朝裏麵看,隻見一個布衣樸素的女子的側麵,在微弱的燭光之下,她正右手捏著針線細細地縫衣。她左手中是白色的柔軟麻布,裁剪成嬰兒要穿的模樣大小,而她一針一線地勾勒著,臉上帶著柔和平靜的表情,溢出身為人母時與生俱來的慈愛。

  “凝兒……”呂不韋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她的名字,淚水瞬間就濕了眼,丹凝,真是她!原來她在這裏!

  丹凝聽到這聲呼喚,即刻轉過頭來,當她看見推開的門前站著呂不韋時,手禁不住一抖,就被針尖刺破了指頭,慢慢地滲出一滴血珠。呂不韋疾步奔來,上前捉住她受傷的手指,直接放到自己唇邊,輕輕將那滴血吮吸幹淨。

  丹凝哽咽著,未語淚先流:“大人,您怎會在此?”

  呂不韋捉著她的手,牢牢地放在自己手中,望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憐愛地道:“你現在忌剪刀針線的,怎能做這些……”

  丹凝望著他,他溫柔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淪陷溺傷,她低下頭去,淚水簌簌落下,哽咽與他道:“對不住。”

  呂不韋鬆開她的手,伸出雙臂,將她牢牢圈在懷裏,再也不願放開了。他萬萬也想不到,年近半百之時,還能再有子嗣。在趙姬之後,他也曾有過幾個女人,但他沒讓任何女人再懷上他的孩子,他甘心讓一生都糾纏在完美的棋局之中,不願被任何溫情羈絆困擾,卻從未想到,原來那些所謂的完美並不能填滿他的心壑,在高高的聲名和金錢之中,他漸漸找不到自己的悲喜情感——直至丹凝出現,她讓他重新活了一次。

  入夜,外麵的大雨還在嘩啦啦地下著,天地全都籠罩在蒼茫的雨水之中,呂不韋卻再也不覺得冷了。他躺在床榻上,緊挨著丹凝的身子,丹凝枕在他的臂上,由著他將她緊緊擁抱,這溫暖的包容令她無從推卻,她小聲地呢喃:“大人,您對我的好,我統統都會記得,一生也不會忘記。”

  呂不韋沉吟良久,才道:“我不要你記得這些,我要你跟我走。”

  活得高高在上又能如何?活得大徹大悟又能如何?最初的時候,每個人都有想抓在手裏的東西,或是錢權,或是王位,或是天下,他們牢牢地抓著利欲的韁繩,磨到手心都出了血,還是不肯放棄……但算來算去,最終不還是一場空麽?現在,除了懷中的這個女子,他已再無其他奢求。

  老道遞給他的竹筒中,那張帛上的字是:“君命中忌丹,若親之,必惹殺身之禍!”——呂不韋憶及之前在燭火下鋪開帛布,最初看到那些字的那一瞬驚惶,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如釋重負一般。此時此刻,他覺得已放開了手裏的某條韁繩,再也不用受它的牽製,也不覺得後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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