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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步險棋

  一處廢棄的廠房裏,整幢樓的玻璃窗都被搗碎了,餘下的玻璃碴犬牙般四下伸展,天色微黑,半米高的雜草在風中搖擺著,向天歌貓著腰,端著一把頂滿子彈的中國56式衝鋒槍,他不知道匪徒的位置,隻能閃進廠房,貼著牆邊一點點向前移動,一間挨一間屋子搜尋,偶爾,會有一兩聲零星的槍聲響起,等他循著聲源蹭過去時,槍聲的方位又奇怪地變到了別處,一種戲謔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向天歌,你找不到我們,我們就跟在你的身後。他忽然覺得後背一陣陣發麻,好像好幾把槍同時瞄準著他的後腦,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偌大的車間,抽身攀上六米多高的吊車,順著軌道滑向另一邊,終於,在一個小山式的原料包前,他發現了蜷縮在一起的四個人,他瞄準,準備射擊,卻怎麽也扳不開位於機匣右後方的保險,他無助地扣著扳機,衝鋒槍沒有任何反應,他拔出別在腰間的對講機,急促地喊著:我在車間吊車的軌道上,快來增援,快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地麵上的四個人已被驚動,正一同朝著他的方向扭過頭來,他們得意地笑著,慢慢地調轉黑洞洞的槍口,瞄向他的眉心,他想逃跑,卻一點也挪不動腳步,忽然身子一歪,朝地麵墜落下去……

  向天歌醒了,枕在沙發扶手上的頭滑下來,頸椎隱隱作痛,夢境裏的場麵仿佛還在繼續,追殺、被困、缺少後援,但是對手是誰,始終是模糊的,他隻能依稀看見他們的身形,卻看不清他們的臉。

  向天歌不知道這個夢是反是正,但肯定是神經長期緊繃導致的幻象。與“愛天使”集團有限公司的合作框架,他向李海鳴做了匯報,李海鳴也認為對於現在的“海都”來說,輸血遠比造血來得實際和有效,他提醒向天歌,與其被動地等待高慶國未必情願地表態,不如先和“愛天使”就一個具體項目展開合作,一方麵以此評判它的實力和思路,另一方麵為以後的更換股東做著輿論上的準備。

  靳常勝提供了一條非常重要的信息,海江晚報也在關注著報欄的動靜,操盤手正是萊奧美廣告公司總經理靳克曉,這家公司是《海江晚報》的主體廣告買斷公司,控製著晚報80%的廣告份額,和晚報有著四年的代理關係,與晚報采編、行政各部門主要負責人的交情非同一般。

  向天歌和靳克曉有過幾麵之緣,他的個子很高,像是籃球運動員,和他站在一起,向天歌頂多達到他的肩頭。靳克曉特別瘦,一雙竹竿似的長腿邁起步子來,頻率非常快,這樣的身材不管穿哪類衣服都顯得挺括、瀟灑,他的頭發永遠被啫哩水管理得風調雨順,齊刷刷向後黑亮著,這一點,和向天歌的不修邊幅形成鮮明對比。向天歌從幾個渠道聽說過靳克曉是個不擇手段的人,曾經放出狠話以一年為限,讓他向天歌兵敗“海都”,向天歌清楚,海江市的廣告蛋糕就那麽大,他過來之後,大刀闊斧地撥亂反正,說不定哪一刀就切到了靳克曉的地界,在晚報養尊處優了四年,誰動了他的奶酪,靳克曉絕不會善罷甘休。但這半年裏,向天歌還從未與靳克曉短兵相接過,據說靳克曉搶奪項目的辦法既簡單又原始,就是一味壓價。向天歌唯一的自信是他的創意是最好的,靳克曉壓得下價碼,但是壓不出精彩的點子。

  向天歌想起了回敬軒提出的婚博會和茶葉節,借節造勢雖然有些俗套,但是商家樂意,市民買賬,不妨先和“愛天使”籌辦一個海江國際服裝節,如果報欄的項目有了結果,服裝節的海報就是報欄廣告欄的第一個客戶。

  向天歌把身體在沙發上盡量抻成個“大”字,和那句廣告詞相反,他常常覺得自己是40歲的人,60歲的心髒。向天歌無奈地對自己說,老了,老了,不是機體老了,而是心態老了,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警匪片中的黑道老大為什麽金盆洗手,還不是厭倦了無止無休的打打殺殺,冤冤相報?還不是想回頭是岸,立地成佛?就像那首歌裏唱的,路邊的野花為誰開又為誰敗?向天歌想通了,即便是職業殺手,也不是和他要殺掉的人有多少仇恨,甚至殺的大多是剛從照片上認識的那個人,殺手也隻不過是一種謀生手段,所以呀,這人類最後困死自己的,不是能源,不是汙染,不是饑餓,不是戰爭,不是疾病,而是激情和期待,是激情的冷卻與丟失,與期待的膠著與絕望。

  這麽想著想著,向天歌就笑出了聲。你這是幹什麽呀,你不是在做廣告嗎,怎麽總是不務正業,怎麽總是這麽多愁善感,怎麽總是去琢磨那些哲學家應該考慮的問題?好好掙自己的錢才是硬道理,剩下糾纏不清的難題留著老了以後再慢慢研究吧。向天歌很清楚,人生在世,淡出爭奪才是一種大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夠悟透的。很多時候,人們都在口是心非,心裏想得通,但未必真肯那麽去做。

  向天歌還沒樂完,電話響了,是繩子仁打來的,語氣裏帶著一絲興奮,聽上去沒頭沒腦的:“部裏基本已經定了,昨天談的話,大體意向是青年幹部調配處副處長。”向天歌很理解繩子仁,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在機關幹,可不就要看重身份、級別,因為那些和待遇都是緊密相連的,也是對一個人價值的最有形的承認。向天歌從心裏替他高興,十年苦修,終於熬出了眉目,就說:“子仁,喝酒吧,這才是你的歸宿,不過你還得再進步快一點,也好多給我點陽光。你呀,先把自己的那個副字盡快調配下去,然後再幫我調配一下各方麵的關係,全方位發揮你這個高級人販子的作用。”繩子仁說:“就是定這個事啊,晚上到我家,咱哥倆好好喝兩杯。”

  向天歌想,這人哪,一輩子都像蛋殼裏的小鳥一樣,拚命往外啄著,恨不能第一個爬出來見到陽光。看到仕途順利的同齡人,向天歌有時也會暗生羨慕,畢竟身在那個位置,走到哪裏都是體麵的,但這就像排隊上車,選了這一隊,即便比別的隊列慢,也隻好認頭站在後麵,因為你一旦動搖,續在旁邊的隊尾,你原來的隊伍說不定又超到了前邊。向天歌銘記在心的是馬自達對他說過的一番話:“你選擇了做報人,就等於遠離了升遷的主渠道。走仕途是非常講究主渠道的。當然,站在那上麵,不一定就能升得上去,但是不站在那上麵,肯定升不上去。但是殊途可以同歸,商人關注的是利潤,官員關注的是前程。商人的利潤就是前程,官員的前程就是利潤。”

  不管哪個圈子,站在圈外,甚至已經扒上了圍著圈子的牆頭,但隻要沒有真正身在其中,就很難知道裏麵的奧秘,他嶽父原來那套版本已經過時了,所以,向天歌通過馬自達和繩子仁將官場的現行規矩搞得一清二楚。不合時宜是交際大忌,輕則讓人笑話,重則眾叛親離。向天歌一開始從繩子仁那裏聽到“三巴”論時,隻是覺得精彩絕倫,後來越琢磨越覺得確實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悟之語,那“三巴”是給官場之人量身定做的,從政之人一定要“閉上自己的嘴巴,夾緊自己的尾巴,管住自己的雞巴”,這最後一句雖然惡俗不雅,但是話糙理不糙,沒有比這更準確更傳神的了。大凡官場失意之人,無一例外是這“三巴”的犧牲品,而這“三巴”又確是最難管住的,因為那裏邊有人生無數的衝動和誘惑,所以官場才是最講韜光養晦、最講城府、最將內斂、最講心口不一的地方。官場之累也正是由此而來。

  隻要有錢,就能交到朋友,即便是酒肉朋友。老話講“肩膀齊是兄弟”,現在是肩膀高是兄弟,你想,一個寒寒酸酸的人,人家和你交朋友幹什麽,交了朋友又能得到什麽?向天歌經常對自己說,有權有勢的人,缺的是方便和自由。並不是說他們沒有自由,而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在享受某些自由時不太方便,所以就需要一個台階或橋梁過渡一下、緩衝一下、回避一下,這就是權錢交易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

  過了一會兒,繩子仁又打來電話。向天歌問:“看來你今天真是開心了,怎麽也不怕說話不方便了?”繩子仁“嗬嗬”笑了:“沒事,我在市委招待所寫材料呢,就我一個人,呆得悶死了。”向天歌把和繩子仁聊天當成了一種享受,很多事,不需要深說,雙方一點即透,別看都心照不宣地聊著別的話題,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呀,這種默契早已達成了。繩子仁身在其中,雖然不免隨波逐流,但好多事情還是看得清楚的:“你沒看《新聞調查》裏的黑哨事件嗎,根本就不用講什麽,提什麽,一切都靠默契,或者說靠行規來運作。反腐敗的人一共有三種,一種是真正有正義感的,一種是坐在那個位置上不得不說的,一種是自己得不到腐敗機會心裏不平衡的。”向天歌點頭稱是:“精辟精辟,子仁,你說你自己算哪一種?”繩子仁說:“我是兼而有之,我想大多數人都是這種類型,壞到骨子裏的畢竟少數,徹底超脫的也畢竟少數,像我,屬於難脫俗人之心,尚留雅人之誌。”

  聽著繩子仁的高論,向天歌將廣告圈的商人也分成幾大類,巨商吃政策,大商靠關係,中商鑽空子,小商賣力氣。他覺得“海都”的位置在中商與大商之間,做到一定規模,背景不深,就再難突破了。

  向天歌趕到繩子仁家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繩家的客廳隻有十幾平方米,擺上張大桌子,進出就顯得擠了。繩子仁的太太張盈和向天歌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了:“都抱怨現代人浮躁,可是你說,不浮躁行嗎,那麽多地方等著用錢,甚至心態都在找你要錢,太寒酸了,孩子大人都覺著抬不起頭來,你看我們那些貧困生,臉上的表情沒有一天是快樂的,為什麽,還不是讓麵子給壓的?誰比誰差多少呀,都是媽生的,憑什麽有的人腰纏萬貫,我們就是給孩子買個滑板車還得算計半天。隻有社會浮躁,人才會浮躁,要不,學校不要讚助費,醫院不要住院費,買房單位給拿錢,我還會浮躁嗎,我還會天天嘟囔他掙不來錢嗎?”向天歌說:“嫂子,話是這麽個理,可別給子仁太大的壓力,他正是往上走的歲數,別讓幾個錢毀了,用錢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想辦法,你們不用擔心,我可不是賄賂他。”張盈說:“妻賢夫禍少,這道理我還是懂的,我也就是和你發發牢騷,可有時看看我們那些擇校生,心裏真是不平衡,一雙鞋一千多塊錢,一個月的零花錢又是一千多塊,放學的時候,家長開著奔馳、淩誌接來,那個滋潤勁,我們是一輩子也享受不到的。”向天歌說:“嫂子,那些人也有他們的煩惱,天底下的人哪能都是一個活法呢?”正說著話,繩子仁開門進來,和太太開著玩笑:“官人回來了,哎,真是官人呀,身不由己,一會兒還得回去,天歌,讓你等了半天,沒有辦法。”向天歌說:“要不咱們在市委招待所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坐一坐,反正也要吃飯的,然後我送你過去。”繩子仁說:“不啦,又不是單身的時候,到家了就在家吃,這不桌子都擺上了,老婆,今天給我們什麽好吃的?”

  張盈進廚房忙去了,繩子仁脫了外套,坐下來,說:“你知道有一陣子我天天想什麽嗎,如果有三十歲就能內退的政策,我是第一個去報名的,可是一想到孩子,又不敢太偷懶。咱們這代人還趕上了分配的尾巴,好歹算是有個穩定的歸宿,現在的孩子靠什麽,當然本事是一方麵,但是如果沒有渠道,那本事是注定要被埋在土裏的。你看我們單位的那些小孩,就是個打字員吧,後麵也是枝枝蔓蔓地連著人的,開始我還有些不平衡,就像你說你們家謝真真憑什麽一出生就比咱們高出一頭,後來我想通了,這其實不算什麽,用誰都是用,那麽何必不用有關係的人呢?你看我盼著這個位置盼了七、八年,真叫望穿秋水呀,其實,還真不僅僅是為了多拿那三百多塊錢的崗位津貼,我是想幹點事啊,你知道人微言輕,我得到這個位置實際上是得到了幹事的資格。要知道,距離不光產生美,產生畏懼,產生高不可攀,更主要的是產生神秘感。一旦沒了距離,才發現許多原來需要仰視的東西其實不過如此。就像我們有的領導,狗屁不懂,但是他一天到晚閉緊嘴巴,攥緊拳頭,從遠處看,像是很有力的樣子,走近了,攤開手一看,露餡了,五個手指竟然都是短的,結果怎麽樣,除了以前的敬畏感覺全部轟然倒下,除了天大的不服氣之外,還能怎麽樣?但是,哪個單位都有一幫子這樣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因為他們甘心做狗。領導永遠是進退自如的,所以善於揣摩領導意圖的人永遠吃得開,因為領導在沒有主見或者拿捏不好的時候,可以沉默,可以把球踢給下麵,可以說你做得不到位但又不告訴你怎麽做才能到位,下麵的人就不同了,不但要有點子,還要承擔因為點子不高明帶來的指責。”

  繩子仁喝了口酒,接著說:“後來,我認頭了,一定要踏下心來,好好混出個樣子,以後對孩子也有個交代,按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用不著咱們這麽用心良苦,可是很多時候,英雄還是注重出處的,別等以後孩子大了,問,爸爸,別人怎麽那麽輕易就跨上了一個台階,我也努力了,可為什麽那麽費勁呀?咱們這一代從沒因為缺少背景埋怨過父輩,但也不想將來受到兒孫輩的埋怨。這些話說出來,好象覺悟太低了,其實我們總愛將集體的和個人的東西截然分開,我們單位有一個最年輕的處長,是原來市領導的公子,精明強幹,但一開始大夥都以為他無德無才,完全是憑老子的餘威上來的,處得時間長了,才知道人家肚子裏真有玩藝兒,這裏邊還是有偏見在裏麵,其實將軍的兒子怎麽就不能當將軍呢?”

  向天歌插不上話,任著繩子仁滔滔不絕:“這些年,我見識了很多東西,也懂得了一點權謀之術。哪裏不複雜呀,有時候你自己是不想爭什麽,但是有一個漩渦,它會把你裹進去,因為如果不把自己劃進某一個圈子,你就沒辦法定位,就隻能飄在半空,別人也不好用你。怎麽說呢,聽過貧嘴張大民的名言嗎,說你是變戲法吧,你沒魚缸,說你是濟公吧,你沒那麽髒,說你是佐羅吧,你又沒有槍,怕就怕這一點,歸不上類,又怎麽談得上出類拔萃,就隻能這麽窩著,盼著蒼天睜眼、法外開恩的那一天。我們部裏原來有一位老先生,歲數其實不算大,因為資曆老,把三任部長伺候到了市委副書記,所以大夥私下裏都喊他‘老先生’,當年他剛到部裏時,一路順風,三十出頭就提到了副處級,這在組織部是少見的,雖說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但是不熬到一定程度是不會輕易放單飛的。可是這位仁兄由於缺少主見,又是典型的牆頭草、隨風倒,被人起了個‘三拍幹部’的外號:一拍腦門,二拍胸脯,三拍P股,他後來被安排到區裏,本來是有機會安排做區委副書記的,隻是因為班子要配一個黨外人士和一個女幹部,他隻能做了陪綁,後來又有個機會,但是因為當初沒舍得掏那一萬多塊錢的學費,錯過了市委黨校的MPA黨政幹部研修班,少了一張已經遠遠升值的結業證書,又做了一回陪綁,再後來聽人說他經常一個人借酒澆愁,感慨仕途無情,很快查出肝癌晚期,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當初到底被什麽因素攔在了門外。好多人都標榜超脫,但是真正能摸到超脫境界的人鳳毛麟角。”

  繩子仁自顧自說著,向天歌很理解他,知道他棲身那麽個地方,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平時都繃得緊緊的,隔一段時間就需要一個減壓的出口。向天歌說:“聽你講著都覺得你們活得太累,要我看呀,拍腦門說明善於決策,拍胸脯說明充滿自信,拍P股說明懂得取舍,所以,這‘三拍幹部’應該是好幹部啊。”

  繩子仁也不理會向天歌,像是給自己一個答案:“我這些年的體會是,官越大的人,耳根子越軟,因為他接觸下麵的機會幾乎是零,就算接觸了,也未必聽得到實話,所以,能夠靠近他的人就占盡了先機,有時候,身邊人的德行決定著當權者的德行。所以說啊,有時候,人可別和命爭,無論如何是爭不過的。天歌,光顧著感慨我這點事了,還是說你的大事吧,我通過我們書記找到分管城建的葉副市長,還算不錯,給你寫了張條子,為了避嫌,我就不出麵了,因為這事牽扯的麵比較大,市容、城管、占道、園林、交管、電力一大串,就算寫了條子你也得一家一家地拜,成敗隻能你自己碰運氣了。”

  向天歌接過那張薄薄的但又分量極重的信箋,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條子寫得很原則,大意就是海江都市報一直熱心報道我市精神文明建設,擬參與十裏報欄工程,請依據其實力酌情考慮。

  有這幾個字就夠了,市委副書記的條子可不是隨便寫的,“酌情考慮”不過是八股式的客氣,上麵給下麵寫條子,隻有迅速辦理的義務,哪有酌情考慮的權利?向天歌想,還是權力值錢哪,我辛辛苦苦跑了一個多月,還不如這一句話。以前真是太嫩了,光知道媒體是無冕之王,現在才明白權力才是最好用的物件。向天歌將紙條寶貝似的夾在記事本裏,說:“子仁,我忽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話,有時候,無論身體的姿勢如何,靈魂卻總是雙膝跪下的。”繩子仁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牢騷歸牢騷,那都是天黑以後的事,明天太陽一升起來,該怎麽幹還是要怎麽幹。官場和職場一樣,曆來是由人才和庸才混在一起濃妝淡抹的,這樣才會平衡,也才會覺出味道,不然千人一麵,也沒有多少意思。哎,咱們同學在一起說說心裏話,真叫痛快,有些話跟老婆都是沒法說的。”

  向天歌“嘿嘿”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隻是忍不住,覺得有一股氣衝得他怕癢之處麻酥酥地難受,看見他笑,繩子仁也跟著笑了起來,兩個人互相看著,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越止不住,越笑越莫名其妙,最後竟然笑出了眼淚。

  自從到了廣告部,向天歌就時刻強化著一個夢想,將新聞理念和運作資本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這一點上,他現在有著越來越多的靈感和自信。以廣告帶活動,以活動促廣告,多點出擊,多頭開花,這是向天歌的理念,也是他的操作套路。

  操辦服裝節的意向敲定了,借調艾小毛的申請也批準了,向天歌如虎添翼。他和李彩妮約好時間,帶著大部隊前去落實細節。有了霧雲山的基調,兩個人開門見山,李彩妮說她很欣賞去年轟動海江廣告界的“雄”牌礦泉水的創意,希望比照那樣的水準設計服裝節的框架。李彩妮所說的“雄”牌礦泉水是向天歌的得意之作,那是采自海江市海西縣山穀裏的一種山泉,甘冽清甜,沒有汙染而且含有多種礦物質,隻是苦於一直找不準定位,久久不能贏得城裏人的認可。向天歌經過仔細分析,選擇了綠色、健康、生命源泉和回歸自然的角度切入,讓鄭曙光專門製定了捆綁政策,訂閱一份全年的《海江都市報》,贈送五箱小瓶裝的“雄”牌礦泉水,同時創作出“‘雄’牌山泉問你早安”的廣告語,每天在《海江都市報》的報眼上刊出形象廣告,一時間,“雄”牌礦泉水的名字像早點一樣融入了海江人的生活,“‘雄’牌山泉問你早安”成了海江人婦孺皆知的問候語,迅速打開了市場。

  李彩妮剛一說出“雄”牌礦泉水,向天歌就迅速地在腦子裏對比著“愛天使”服飾和礦泉水之間的異同,琢磨著能不能套用原來的路數打動她,向天歌說:“我們設計的這次活動總標題為裁剪生活、設計自我——海江國際服裝節,主要分成三塊,一是品牌展示,二是服裝演變展覽,三是時尚設計大賽。三者都是參與性、知識性、趣味性很強的活動,往高處說有利於海江的兩個文明建設,提高市民文化品位,往低處說至少也能活躍海江市民的生活。我們有信心讓這個活動成為近期市民的一個話題。以前有關服裝的活動都是設計師的事情,這次我們讓參與者作主角,充分發揮他們的想象。其實服裝的曆史,就是敞開與遮蔽的曆史。法國有個作家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去看脫衣舞表演,心跳隨舞女緩慢地一件件脫衣而加快,當要去掉身上的最後一片遮掩時,滿以為將會出現美感的極致,結果卻恰恰相反,他感覺像是進了一家肉鋪,因為舞女的徹底敞開遮蔽了觀賞者的想象和創造,道理就是這麽簡單,所以,這次加強參與性,就是為了讓市民知道,美其實是和他們生活聯係極其緊密的,而且,很多美的細節,他們自己就能動手創造出來。”

  李彩妮讚道:“向總,創意方麵,你們是專家,這支團隊我絕對信賴,特別是艾老師,我在日報上讀過她的散文,簡直是天仙般的文筆,我的想法是一要快,兵貴神速,方案先搞出來,消息先發出去,跑馬圈地占上位置,二要猛,地毯式覆蓋,把勝利路、長城路這樣的迎賓線都掛滿活動的宣傳旗,另外,是不是還要錯位包裝,賺女人的錢,最好向男人下手?”

  “愛天使”的宣傳冊被確定為服裝節的索引,僅用了兩天時間,沈唱就拿出了文案的初稿,主題是“愛天使,愛生活”,接下來是一段小散文,結尾是“享受愛天使帶給你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生活”,向天歌將稿子轉給艾小毛,她把自己關進書房,仔細揣摩著李彩妮對於服裝、形象以及市場的理解,開始深度加工。

  旭日東升時,“愛天使”的文案終於定稿了。艾小毛對這段文字很是得意,李彩妮看過也擊節叫好,覺得將“愛天使”的定位和人文色彩詮釋得傳神準確。

  文案做得很精致,彩噴的效果非常有層次感,大字號統領標題是:愛天使,愛生活——實力的象征,身份的名片;背景是一個高檔社區的會所,幾個時尚男女穿著愛天使不同款式的服裝,下麵是這樣一段文字:清風吹拂著晚霞,眼前是一幅爽心爽意的油畫:圓形的平台上,三三兩兩地走動著學步的孩子和悠閑的老人,層層跌落的噴泉“嘩嘩”地傳送著清涼的水聲,落日的餘暉將主雕塑的投影斜映在地上,精致的柱廊的背後是寧靜的教堂……這就是愛天使矢誌追求和精心包裝的生活,精致生活,完美生活,散文詩一樣的生活。愛天使的夢就是將自然的七彩變幻成生活的七彩:看,這夢緣之黃,這天堂之紅,這生源之綠,這意幻之藍,這水晶之粉,這靈動之紫,這活力之橙,織成人生的七彩,夢幻的七彩,想象的七彩,成功的七彩,烙在歲月的年輪上……

  李彩妮留下文案,她是個極其認真的人,想把規劃院的手繪效果圖合成進去再通盤看一遍,但對這段文字她是愛不釋手,甚至想把它們印到以後所有服裝的包裝上。

  第二天,天還沒亮,艾小毛就打來電話:“天歌,看今天的《海江日報》了嗎?”向天歌迷迷糊糊地說:“還沒有,又怎麽了?”艾小毛說:“愛天使認可的文案中的一大部分都被第三版下麵的一個廣告給用了,是一個住宅小區開盤的廣告,廣告上沒有注明代理公司的名字,但我分析是有人做了手腳,你趕快看一下然後拿出個主意來。”向天歌的盹兒一下子醒了,拳頭攥得很緊,“你先放電話吧,我一會兒看看報,然後再打給你。”向天歌趕緊下床,從單元門外的報箱中取出當天的《海江日報》,翻到第三版,一整版的“海江市區最後的田園風情——臨湖小區明日盛典開盤”的大幅廣告映入眼簾,其中,“實力的象征,身份的名片”和那段抒情文字都被原封不動地搬了上去。向天歌在臥室裏轉著圈,太陽穴噔噔跳著,像是一條暴怒的狼,隻想找個目標狠狠咬上一口,根本靜不下心去想應對的辦法。被人出賣了但又一時不知道出賣自己的是誰,這最讓人惱火。會是誰呢?這釜底抽薪的一手真是又陰又狠,既掏他的錢包又砸他的牌子,一箭雙雕。向天歌在心裏猜測著到底是誰從背後捅了他這一刀,他的第一個猜測對象是李彩妮,她將文案故意送給了這家房地產公司,抓住他的把柄然後在今後合作的價格上作文章,不不不,向天歌使勁搖著頭,你這是怎麽了,平時的智商哪去了,怎麽說“愛天使”現在也是大品牌了,已經成了海江市服裝界的象征,幾千萬都準備投放了,還用不著幹這種雞鳴狗盜的勾當,而且服裝節的開幕日期已經敲定,李彩妮怎麽可能因小失大,拿自己的牌子去冒這個險;要不就是李彩強,因為家族的矛盾心懷不滿,用這種手段報複她姐姐,好像也不是,畢竟是自家的公司,雖然短不了明爭暗鬥,但總不至於親手毀了它吧?可是接觸“愛天使”定稿文案的就那麽幾個人,如果不是李彩妮,那麽賊肯定出在家裏。家裏又會是誰呢?艾小毛是首先要排除的,因為她根本沒有出賣報社的理由,那麽會是葉子凡,會是沈唱?向天歌的頭緒剪不斷,理還亂,事已至此,究竟是誰幹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用什麽辦法去補救。向天歌索性不想了,當初和“愛天使”草簽的協議裏有這樣一條:“愛天使”擁有所有被認可創意文案的全部和獨家使用權,乙方不得再將其用作它途,否則甲方有權拒付費用並要求賠償。雖是草簽協議,沒有最後生效,但是在戰略合作的問題上,信譽是不能被夥伴質疑的,向天歌需要盡快做的就能是將損失降到最低點。現在即便是被人算計,也隻能暫時將打落的門牙咽進肚裏。

  這時,向天歌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愛天使”公司的號碼。向天歌明白對方是來興師問罪的,但也隻能接起來,原來是李彩強:“向總,《海江日報》的廣告是怎麽回事?我姐姐很惱火,認為你們不講信用,特地讓我問明情況,如果得不到滿意答複,咱們後麵的合作大概要胎死腹中。”向天歌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表達此刻的心情,隻好說:“彩強,不瞞你說,我也是剛看見那個廣告,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是被人使了暗招。一會兒我會給你姐打電話,直接向她解釋,她的氣憤可以理解,但是懷疑沒有道理,你想,服裝節是我動議操辦的,還準備拉上市政府參與,我會傻到把這樣一個重要的文案許給兩家公司嗎?廣告是個白紙黑字的行當,隻要對外發布,哪有什麽秘密可言,這種早晚穿幫的事情我有什麽必要去做?”

  李彩強說:“是呀向總,我也是這麽和我姐說的,可問題是咱們現在沒法給她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這樣吧,她現在正在氣頭上,你過了9點再打電話,另外,你最好趕快拿出一套新的文案,如果她能認可,也算有驚無險,就當是好事多磨吧,我可不希望到手的鴨子又飛了。”

  經過不少風雨的向天歌像今天這樣臨陣翻盤的事情還是頭一次遇到。他努力鎮靜著自己,他知道,慌也沒用,隻會讓人更加無措和遲鈍。向天歌通知運營小組成員馬上在報社會合,接著又撥通了艾小毛的電話:“我剛和李彩強通了話,據他說李彩妮特別生氣,到了這個地步,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合作就是用合同對話。現在看來,我們是無理的一方,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趕緊趕出一套新的方案,你親自操刀,不讓任何人介入,爭取得到李彩妮的認可,你先琢磨個新的角度拉出個提綱來,十點半咱們報社見。”

  向天歌趕到報社時,管天亮和艾小毛五個人已經在會議室等他了。幾個人連招呼都沒打,就急急湊在一起,將一疊紙鋪在桌上。向天歌看時,隻見艾小毛用鉛筆龍飛鳳舞塗了這麽幾句:“汲取天地靈感,裁剪人生形象。海江人的目光焦點,愛美者的腳步流連。愛天使——愛的天使,美的天使。”向天歌仔細品味著,能否取得李彩妮的諒解,全看這幾句措詞了。他用商量的口吻問艾小毛:“後麵的調子定得很準,但我覺得天地靈感是不是不如都市靈感更能體現愛天使的定位,另外,人生形象的範圍也過於寬泛,改成青春形象好像更能吊起時尚一族的胃口,而且這群人的購買力也是最強的,還有,美的天使換成美的開始怎麽樣?如果改過來,就是汲取都市靈感,裁剪青春形象,海江人的目光焦點,愛美者的腳步流連。愛天使——愛的天使,美的開始。你覺得呢?”葉子凡沉吟片刻,嘴裏念念有詞,說:“不錯不錯,比原來的更有味道,但是後麵兩句有點長,不如改成海江人的焦點,愛美者的流連,我看咱們這麽孤芳自賞是不算數的,但願李彩妮能給個高分。”

  李彩妮這一關總算涉險而過,她覺得這個創意與服裝的特點更貼近,也更有韻味,但是她要向天歌最後一定給個說法,查出來究竟是誰有這等偷梁換柱的本領?讓向天歌感激不盡的還有,李彩妮反複強調這個意外不會影響雙方當初定下的合作計劃,她隻是希望報社出麵協調,把“愛天使”的新款時裝做成燈箱掛在長城路上。

  長城路很短,從光明橋上延伸下來,隻有兩個路口,但因為它處在“一橋飛架南北”的迎賓路上,和勝利路並稱海江市知名度最高的兩條路。長城路兩側共有214個燈杆,都是最新型的花柱型高亮度低能耗燈。海江市路燈管理處下屬的光明廣告製作公司的報價是包括電費和設計費在內每杆每箱每年3萬元,雖然高了點,但是沒有辦法,壟斷必然導致價格虛高,向天歌以前和地鐵、公交、道橋這些官辦廣告公司打交道時都是受氣多、順氣少,誰讓陣地在人家手裏握著呢?但官辦廣告公司有一個好處,隻要找到說話有分量的人,打個八五折甚至更低應該不成問題,這樣也就還了李彩妮一個人情。

  路牌、燈箱不同於報刊電視,要協調方方麵麵的關係,哪路神仙打點不好都會惹出麻煩。以往向天歌是遷就退讓多於爭辯,他總擔心一旦撕破臉皮,以後更會處處受卡。向天歌幾年前擔任過市路燈管理處的社會監督員,和行風辦主任很熟,電話打過去,通報單位姓名,不巧,主任出差在外,對方是一個副主任接的,但也很熱情地表示沒問題,向天歌趁熱打鐵趕過去,和副主任叫過來的一個姓何的科長見過麵,副主任就出門開會去了。何科長的嘴很甜,說,主任交辦的任務保證又好又快完成,我如果不在,就找我們科的小李好了。讓向天歌沒想到的是,當第二次他帶齊手續再去時,前一天的笑臉都不見了,何科長公事公辦地對他說:“我們現在要出去,很急的,要不你下午再來?”向天歌沒有辦法,隻好打道回府。

  路上,向天歌百思不得其解,怎麽昨天才說好的事,睡過一覺就全變了。葉子凡說,這回咱可是急茬的,你別太遷就他們,這種人抓住了一般人不好翻臉的軟肋變著法刁難你。

  下午一上班,向天歌和葉子凡又去了路燈處。何科長還沒有回來,隻好去找小李。說是小李,實際看上去也不小了,他正全神貫注地坐在電腦前玩遊戲,向天歌輕聲說:“李先生,上午我們來了一趟,何科長讓下午過來直接找你蓋個章。”小李眼睛沒有離開屏幕,說:“何科沒跟我交代,你們是哪個單位的,等幾分鍾,我把這局打完了。”

  向天歌剛想申辯,葉子凡悄悄拉了一下他的手腕。向天歌看見葉子凡製止的眼神,欲言又止。葉子凡說:“現在已經是上班時間了,你能不能先把章蓋了,再玩你的遊戲?”小李不情願地關了電腦,接過一遝表格,一張張翻著,說:“這張不行,邊上不清楚,章得回去重蓋。”葉子凡說:“怎麽不清楚了,你說哪個字看不出來?”小李一臉不屑:“這不是抬杠嗎,你說看得清,我說看不清,章不是還得我蓋嗎,我蓋不就得聽我的嗎?”葉子凡知道他是刁難人,就說:“如果你今天不給我把這個章蓋了,我會按每天的實際損失向你們索賠的。”小李抬起頭,上下打量著葉子凡:“你以為你是誰呀,一個什麽小傳媒公司跑這來吵吵什麽?”葉子凡一點不示弱:“我不是誰,我要真是誰,你也不敢這麽怠慢,我隻是花了錢想得到應得的服務。為了一個章,我們已經跑了好幾趟,這個數量是我們的忍耐極限。你可以不尊重我們以及我們的時間,但我們必須尊重我們對客戶和承諾。我不相信,你們處把你放在這,是為了刁難客戶的。我希望今天在這間屋子裏能夠把問題解決,沒有必要再通過信訪辦、行風辦、處長熱線層層反映吧?”

  小李不說話了,站起身,出了屋,把向天歌和葉子凡晾在一邊。向天歌悄聲說:“別鬧太僵了,不然以後見麵不好說話。”葉子凡說:“沒事,哪不都是這樣嗎,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再等他十分鍾,如果他躲了,我就直接找局長去,你說因為這麽點兒事就亮出報社的牌子是不是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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