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如藍

第二節

　　“你真能考啊！”田園靜說。

　　章第中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還不是瞎撞的。”

　　“可你整整高我二十分！”田園靜又說。

　　章第中佯裝沒有聽見。

　　跟章第中同桌，是開學典禮後淩雲班微調座位的時候，田園靜主動向李偉民請求的。章第中能感覺到這個漂亮女孩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可他沒有接招。沉木縣每年參加中考的應屆生加複讀生近三萬人，可八所規模不等的高中一年級招生總共隻有一萬多，從這一角度講，中考是比高考更難過的關隘，是真正意義上的獨木橋，許多同學被卡在關外或被擠落水中了，能通過尤其能僥幸步入二中或一中尖子班的，肯定有相當實力，何況田園靜是中考第二名。緊張漫長的高中生活，無疑於一場馬拉鬆賽跑，目前剛鳴槍開賽。章第中瞥見田園靜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笑到最後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這“最後”，指的是什麽呢？

　　章第中沒功夫細想。他假期裏盡管在一中校園裏泡過十多天時間，可那畢竟是以旁觀者的身份，懷著陶淵明般的閑適心態，因而感覺上充滿了詩情畫意，如今角色轉換，真正變成其中的學子，大容量快節奏的生活迎麵撲來，詩情畫意便淡然隱退。伴隨各科任老師登台亮相，教科書、作業本、輔助資料，集束炸彈般被搬進教室，拋向了每個同學。然後一節連一節的新課，一個接一個的要求，一批又一批的作業，一項賽一項的任務，陣雨似的從天而降。而老師不愧為精心挑選的，腦頂微禿思維敏捷的數學老師，個頭不高風度翩翩的物理老師，鼻梁高聳表情冷峻的化學老師，知識淵博不苟言笑的曆史老師……感覺與初中時代差別很大。

　　變化最大的當數課堂氣氛了，跟初中時代的死氣沉沉存在天壤之別，比如有疑難問題需要探究，老師的提問還沒說完，搶答之聲已如雷貫耳，創新性高，出錯率低，使學業上一直四平八穩獨領風騷的章第中瞠目結舌，難以適從。

　　班主任李偉民，也是高一級的級主任，更如鬥勝的公雞一般，雄赳赳氣昂昂立在講台上，用閃亮的眼神無數遍觀賞著他斬獲的生機勃勃的戰利品——盡管淩雲班最終隻招了六十八名學生，沒能如願達到“七十二賢人”的既定目標，但班平均成績據說直追二中宏誌班，在一中招生史上沒有先例。並且六十八個學生中有楊琴在內的兩個回族，有替兄弟市縣代培的兩個藏族、一個東鄉族和一個滿族，前所未有的民族大團結。李偉民指導學生把一框裝的條幅掛在教室正後，上寫幾個隸體大字：

　　少年心事當拿雲！

　　這是唐代天才詩人李賀《致酒詩》中的名句，意思是少年正該壯誌淩雲，初中的時候老師經常掛在嘴邊激勵學生的，因此李偉民不對詩句作任何解釋，隻信心十足地鼓勵說，從踏進高中校門的第一天起，每個同學必須為“拿雲”心事刻苦自勵，力爭上遊。

　　令章第中不適應的還有集體住宿。十人一間的房子，五張高低床幾乎挨在一起，晚九點半自習結束十分鍾，熄燈鈴準時響起，樓管便開始查夜了。所有同學立即屏息了所有的聲音，定格在被窩裏麵。如果稍有不慎弄出響動，便會被樓管記錄在案，第二天全須全尾地懸掛在教學樓前黑板上。初來乍到，誰願意攤上這樣的倒黴事呢？然而章第中實在睡不著，十多個夜晚了，越努力入睡越頭腦清醒。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父親。父親章太華曾反複念叨說，他讀甘河堡中學的時候，無論男生女生全都分住大通鋪，一米寬的兩張木板床上硬性安排五個人，為節約空間，隻能側著身子睡覺，頭挨頭，背靠背，真正親密無比，半夜想自由翻轉一下身子都有難度。大冬天倒還罷了，可以相互體貼取取暖，熱伏天則汗水裹身，苦不堪言……章第中想在這種憶苦思甜的對比中尋找睡意，結果仍然以失敗告終。

　　天稀裏嘩啦下起了雨。睡在縣城高樓上聽雨，感覺跟鄉下平房裏大不相同。雨聲是莊稼的救星，是農民的福音，至少可以讓秋糧有一定的收成吧。這樣想時，章第中越發清醒，聽鄰床長胳膊長腿的祁曉春，床不時咯吱咯吱響。他估計樓管不會再來，便輕輕拽了拽祁曉春的被頭，“咋的，你也睡不著？”

　　不等祁曉春回應，下床的茹森林輕“噓——”一聲，擺手示意不要說話。

　　自稱夜夜“睡得豬一樣踏實”的曹鵬煒被吵醒了，得意忘形地分析：“凡失眠的兄弟，肯定是初中時代的走讀生，沒遠離過家庭沒住過集體宿舍沒吃過苦耐過勞——”

　　話沒說完，宿舍門被悄然推開，手電光像皮鞭似的舞進來。大家情知不妙，一個個趕緊當縮頭烏龜，捂在被窩裏裝死。也許因為夜太深吧，樓管沒有窮追不舍，隻壓著嗓子嚴厲地嗬斥一番，便草草收兵回營了。

　　曹鵬煒的話很有道理，想家成了困擾多數同學的一大難題。家門前尋常不過的小路，鄰居家令人生厭的狗吠，夕陽下炊煙的味道，晨光中牛羊的影子……都無法遏止卻分外溫馨地湧現在夢境當中。當然也有做惡夢的，表姐王春光一天中午就瘋似的來找章第中，雙眼腫得桃子似的，說她夢見姑姑挑著擔走山路，不小心從懸崖掉下去了。章第中怎樣安慰也無濟於事，迫不得已隻好帶表姐去撥打母親服裝店的電話尋求援助，母親說甜水鄉街道正好逢集，她剛跟姑姑見過麵，才讓表姐如釋重負破涕而笑了。

　　普通班有個東鄉族小M，由於過分想家，睡眠不好，情緒低落，班主任審時度勢通知家長來學校探望。誰知那小M在家長將要離校的時候，突然像幼兒園的小朋友那般，牽著家長的衣服嚎啕大哭，在師生間傳為笑談。

　　針對上述情況，李偉民及時約班裏同學談話，他笑問章第中要不要也叫父母來，聽完回答讚賞地說：“有些路是必須要走的，想家和失眠，屬於高一新生正常的‘高原反應’，隻要調整堅持，一切會慢慢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