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學作品,是充滿了情緒的。作者寫了,讀者看了,在他們精神接觸的時候,自然而然的要生出種種的了解和批評。
精神接觸,能生同情,同時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的翻轉作品的全麵,從憂鬱轉到歡愉,從歡愉轉到憂鬱,隻對於我們眼中的文字,大表同情;雖然也是一般的稱揚讚歎,然而在作者一方麵,已經完全的失了那作品的原意和價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們讀者生出種種的了解和批評的時候,對於作者幾乎是絲毫不負責任的。緣故是作者的遺傳和環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學,我們不能詳細的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他寫那文字時候的動機是什麽,我們也更不能知道。此外我們在讀閱的時候,還有自己的,一麵的心境和成見;抱定這個心境和成見,不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評文學作品,如同戴藍眼鏡一般,天地異色。――結果不必我多說,隻可憐作者受了無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們不能不深深的承認,在我們不明白了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評是正和作品的原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的讚揚,毀壞創作的程度,是更高於同情的攻擊的。――最不幸的是我們好意的讚揚,在不自覺裏或者便要消滅了幾個膽怯的作家!
作者隻能有一個,讀者同時便可以有千萬。千萬種的心境和成見底下,浮現出來的作品,便可以有千萬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經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開這種危險,隻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萬字的注釋。――我個人方麵萬不願陷作者於加注釋的地步。使他活潑潑的作品成為典故式的詩文。這樣,便是要從世界上,根本的消滅了真正的“文學”!
在世界的作家麵前,我是讀者之一。我要承認,我要謝罪,我更要深深的應許。他的星兒射出來的光,他的花兒發出來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了解以前,自我這一方麵反映出來時,決不使他們受我絲毫的影響。我隻有靜默,隻有瞻望,隻有這漠漠的至誠,來敬禮我現在所不能明了,不能探索的神聖文學!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