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最後的安息

  惠姑在城裏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從她有生以來,沒有領略過野外的景色。這一年夏天,她父親的別墅剛剛蓋好,他們便搬到城外來消夏。惠姑喜歡得什麽似的,有時她獨自一人坐在門口的大樹底下,靜靜的聽著農夫唱著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飛過她的頭上。萬綠叢中的土屋,櫛比鱗次的排列著。遠遠的又看見驢背上坐著綠衣紅裳的婦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覺得這些光景,十分的新鮮有趣,好象是另換了一個世界。

  這一天的下午,她午夢初回,自己走下樓來,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的聲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車來,好些日子沒有騎坐了,今天閑著沒事,她想拿出來玩一玩,便進去將自行車扶到門外,騎了上去,順著那條小路慢慢的走著。轉過了坡,隻見有一道小溪,夾岸都是桃柳樹,風景極其幽雅,一麵賞玩,不知不覺的走了好遠。不想溪水盡處,地勢欹斜了許多,她的車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飛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轉回來,已來不及了,隻覺得兩旁樹木,飛也似的往兩邊退去,眼看著便要落在水裏,嚇得惠姑隻管喊叫。忽然覺得好象有人在後麵拉著,那車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鄉下女子,在後麵攀著輪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塵土,回頭向她道謝,隻見她也隻有十三四歲光景,臉色很黑,衣服也極其襤褸,但是另有一種樸厚可愛的態度。她笑嘻嘻的說:“姑娘!剛才差一點沒有滑下去,掉在水裏,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說:“可不是麽,隻為我路徑不熟,幸虧你在後麵拉著,要不然,就滾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會兒說:“姑娘想是在山後那座洋樓上住著罷?”惠姑笑說:“你怎麽知道?”她道:“前些日子聽見人說山後洋樓的主人搬來了。我看姑娘不是我們鄉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點頭笑道:“是了,你叫什麽名字?家裏還有誰?”她說:“我名叫翠兒,家裏有我媽,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我自從四歲上我爹媽死去以後,就上這邊來的。”惠姑說:“你這個媽,是你的大媽還是嬸娘?”翠兒搖頭道:“都不是。”惠姑遲疑了一會,忽然想她一定是一個童養媳了,便道:“你媽待你好不好?”翠兒不言語,眼圈紅了。抬頭看了一看日影說:“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媽又要……”說著便用力提著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內裏盛著滿滿的水,便說:“你一個人哪裏搬得動,等我來幫助你抬罷。”翠兒說:“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動,回頭把衣服弄濕了,等我自己來罷。”一麵又掙紮著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著,徑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著她的背影,心裏想:“看她那種委屈的樣子,不知她媽是怎樣的苦待她呢!可憐她也隻比我略大兩歲,難為她成天裏作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輕重厚薄嗬!”這時隻聽得何媽在後麵叫道:“姑娘原來在這裏,叫我好找!”惠姑回頭笑了,便扶著自行車,慢慢的轉回去。何媽接過自行車,便說:“姑娘幾時出來的,也不叫我跟著。剛才太太下樓,找不見姑娘,急得什麽似的。以後千萬不要獨自出來,要是……”惠姑笑著說:“得了,我偶然出來一次,就招出你兩車的話來。”何媽也笑了,一邊拉著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訴何媽說她自己遇見翠兒的事情,隻把自行車幾乎失險的事瞞過了。何媽歎口氣說:“我也聽見那村裏的大嫂們說了,她婆婆真是厲害,待她極其不好。因為她過來不到兩個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裏咒罵她,說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淩虐她,挨凍挨餓,是免不了的事情。聽說那孩子倒是溫柔和氣,很得人心的。”這時已經到家。她父親母親都倚在樓頭欄杆上,看見惠姑回來了,雖是喜歡,也不免說了幾句,惠姑隻陪笑答應著,心裏卻不住的想到翠兒所處的景況,替她可憐。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邊去找翠兒,卻沒有遇見,自己站了一會兒。又想這個時候或者翠兒不得出來,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親惦著,隻得悶悶的回來。

  下午的時候,惠姑就下樓告訴何媽說:“我出去一會兒,太太要找我的話,你說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媽答應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遠遠的就看見翠兒低著頭在溪邊洗衣服,惠姑過去喚聲“翠兒!”她抬起頭來,惠姑看見她眼睛紅腫,臉上也有一縷一縷的爪痕,不禁吃了一驚,走近前來問道:“翠兒!你怎麽了?”翠兒勉強說:“沒有怎麽!”說話卻帶著哽咽的聲音,一麵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問,揀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凝神望著她,過了一會說:“翠兒!還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罷,你歇一歇好不好?”這滿含著慈憐溫藹的言語,忽然使翠兒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動――

  可憐翠兒生在世上十四年了,從來沒有人用著憐憫的心腸,溫柔的言語,來對待她。她腦中所充滿的隻有悲苦恐怖,軀殼上所感受的,也隻有鞭笞凍餓。她也不明白世界上還有什麽叫做愛,什麽叫做快樂,隻昏昏沉沉的度那淒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說了一句稍為和善的話,她都覺得很特別,卻也不覺得喜歡,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人。所以昨天惠姑雖然很懇摯的慰問她的疾苦,她也隻拿這疑信參半的態度,自己走開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來,忙著生火做飯。她的兩個弟弟也不知道為什麽拌起嘴來,在院子裏對吵,她恐將她媽鬧醒了,又是她的不是,連忙出來解勸。他們便都拿翠兒來出氣,抓了她一臉的血痕,一邊罵道:“你也配出來勸我們,趁早躲在廚房裏罷,仔細我媽起來了,又得挨一頓打!”翠兒看更不得開交,連忙又走進廚房去,他們還追了進來。翠兒一麵躲,一麵哭著說:“得了,你們不要鬧,鍋要幹了!”他們掀開鍋蓋一看,喊道:“媽媽!你看翠兒做飯,連鍋都熬幹了,她還躲在一邊哭呢!”她媽便從那邊屋裏出來,蓬著頭,掩著衣服,跑進廚房端起半鍋的開水,望翠兒的臉上潑去,又罵道:“你整天裏哭什麽,多會兒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願了!”

  這時翠兒臉上手上,都燙得起了大泡,剛哭著要說話,她弟弟們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媽氣忿忿的自己做了飯,同自己兒女們吃了。翠兒隻躲在院子裏推磨,也不敢進去。午後她媽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裏的汙穢衣服,撿了出來,坐在溪邊去洗。手腕上的燙傷,一著了水,一陣一陣的麻木疼痛,她一麵洗著衣服,隻有哭泣。

  惠姑來了,又叫了她一聲,那時她還以為惠姑不過是來閑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隻淡淡的應了一聲。不想惠姑卻在一旁坐著不走,隻拿著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又對她說要幫助她的話。她抬頭看了片晌,忽然覺得如同有一線靈光,衝開了她心中的黑暗。這時她腦孔裏充滿了新意,隻覺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湧在一處,便哽咽著拿前襟掩著臉,漸漸的大哭起來,手裏的濕衣服,也落在水裏。惠姑走近她麵前,拾起了濕衣,挨著她站著,一麵將她焦黃蓬鬆的頭發,向後掠了一掠,輕輕的摩撫著她。這時惠姑的眼裏,也滿了淚珠,隻低頭看著翠兒。一片慈祥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裏,雖然外麵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卻從她們的天真裏發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

  從此以後,惠姑的活潑憨嬉的腦子裏,卻添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她覺得翠兒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的人。同時她又聯想到世界上無數的苦人,便拿翠兒當作苦人的代表,去撫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兒談到一切城裏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時候,必是帶些餅幹糖果,或是自己玩過的東西,送給翠兒。但是翠兒總不敢帶回家去,恐怕弟妹們要奪了去,也恐怕她媽知道惠姑這樣好待她,以後不許她出來。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帶出來,那糖餅當時也就吃了。她們每天有一點鍾的工夫,在一塊兒玩,現在翠兒也不攔阻惠姑來幫助她,有時她們一同洗著衣服,汲著水,一麵談話。惠姑覺得她在學堂裏,和同學遊玩的時候,也不能如此的親切有味。翠兒的心中更漸漸的從黑暗趨到光明,她覺得世上不是隻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凍餓,雖然她媽依舊的打罵磨折她,她心中的苦樂,和從前卻大不相同了。

  快樂的夏天,將要過盡了,那天午後,惠姑站在樓窗前,看著窗外的大雨。對麵山峰上,雲氣蒙蒙,草色越發的青綠了,樓前的樹葉,被雨點打得不住的顫動。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滿了,學校又要開課了,又能會著先生和同學們了,心裏很覺得喜歡。正在凝神的時候,她母親從後麵喚道:“惠姑!你今天覺得悶了,是不是?”惠姑笑著回頭走到她母親跟前坐下,將頭靠在母親的膝上,何媽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兒玩,所以又悶悶的。”惠姑猛然想起來,如若回去,也須告訴翠兒一聲。這時母親笑道:“到底翠兒是一個怎麽可愛的孩子,你便和她這樣的好!我看你兩天以後,還肯不肯回去?”何媽說:“太太不知道還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給姑娘送糖餅去了,她們兩個都坐在溪邊,又洗衣服,又汲水,說說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裏,哪裏做過這樣的粗活,偏和翠兒在一處,就喜歡做。”母親笑道:“也好,倒學了幾樣能耐。以後……”她父親正坐在那邊窗前看報,聽到這裏,便放下報紙說:“惠姑這孩子是真有慈愛的心腸,她曾和我說過翠兒的苦況,也提到她要怎樣的設法救助,所以我任憑她每天出去。我想鄉下人沒有受過教育,自然就會生出像翠兒她婆婆那種頑固殘忍的婦人,也就有像翠兒那樣可憐無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這些苦痛,將來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裏是這樣想麽?”這時惠姑一麵聽著,眼裏卻滿了晶瑩的眼淚,便站了起來,走到父親麵前,將膝上的報紙拿開了,挨著椅旁站著,默默的想了一會,便說:“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來的,翠兒豈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們將翠兒帶回去,好不好?”她父親笑了說:“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養媳,我們可以隨隨便便的帶著走麽?”惠姑說:“可否買了她來?”何媽搖頭說:“哪有人家將童養媳賣出去的?她媽也一定不肯嗬。”母親說:“橫豎我們過年還來的,又不是以後就見不著了,也許她往後的光景,會好一點,你放心罷!”惠姑也不說什麽,隻靠在父親臂上,過了一會,便道:“媽媽!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她母親說:“等到晴了天,我們就該走了。”惠姑說:“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學了。”何媽笑說:“不要忙,有姑娘膩煩念書的日子在後頭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又過了兩天,這雨才漸漸的小了,隻有微塵似的雨點,不住的飛灑。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兒。走到院子裏,隻覺得一陣一陣的輕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進去套上一件衣服,換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邊。溪水也漲了,不住的潺潺流著,往常她們坐的那幾塊石頭,也被水沒過去了,卻不見翠兒!她站了一會,覺得太涼。剛要轉身回去,翠兒卻從那邊提著水桶,走了過來,忽然看見惠姑,連忙放下水桶笑說:“姑娘好幾天沒有出來了。”惠姑說:“都是這雨給關住了,你這兩天好麽?”翠兒搖頭說:“也隻是如此,哪裏就好了!”說著話的時候,惠姑看見她頭發上,都是水珠,便道:“我們去樹下躲一躲罷,省得淋著。”說著便一齊走到樹底下。翠兒笑說:“前兩天姑娘教給我的那幾個字,我都用樹枝輕輕的畫在牆上,念了幾天,都認得了,姑娘再教給我新的罷。”惠姑笑說:“好了,我再教給你罷。本來我自己認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學得快,恐怕過些日子,你便要趕上我了。”翠兒十分喜歡,說:“不知道到什麽時候,我才能夠趕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給我幾個字,或者過一兩年就可以……。”這時惠姑忽然皺眉說:“我忘了告訴你了,我們――我們過兩天要回到城裏去了,哪裏能夠天天教你?”翠兒聽著不覺呆了,似乎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些,便連忙問道:“是真的麽?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麽不真,我母親說了,晴了天我們就該走了。”翠兒說:“姑娘的家不是在這裏麽?”惠姑道:“我們在城裏還有房子呢,到這兒來不過是歇夏,哪裏住得長久,而且我也須回去上學的。”翠兒說:“姑娘什麽時候再來呢?”惠姑說:“大概是等過年夏天再來。你好好的在家裏等著,過年我們再一塊兒玩罷。”這時翠兒也顧不得汲水了,站在那裏怔了半天,惠姑也隻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設法帶我走麽?”惠姑沒有想到她會說這話,一時回答不出,便勉強說:“你家裏還有人呢,我們怎能帶你走?”翠兒這時不禁哭了,嗚嗚咽咽的說:“我家裏的人,不拿我當人看待,姑娘也曉得的,我活著一天,是一天的事,哪裏還能等到過年,姑娘總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這樣,心中十分難過,便勸她說:“你不要傷心,橫豎我還要來的,要說我帶你去,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翠兒的媽,看翠兒出來汲水,半天還不見回來,心想翠兒又是躲懶去了,就自己跑出來找。走到溪邊,看見翠兒背著臉,和一個白衣女郎一同站著。她輕輕的走過來,她們的談話,都聽得明白,登時大怒起來,就一直跑了過去。翠兒和惠姑都嚇了一跳,惠姑還不認得她是誰,隻見翠兒麵如白紙,不住的向後退縮。那婦人揪住翠兒的衣領,一麵打一麵罵道:“死丫頭!你倒會背地裏褒貶人,還怪我不拿你當人看待!”翠兒痛的隻管哭叫,惠姑不覺又怕又急,便走過來說:“你住了手罷,她也並沒有說……”婦人冷笑說:“我們婆婆教管媳婦,用不著姑娘可憐,姑娘要把她帶走,拐帶人隻可是有罪嗬!”一麵將翠兒拖了就走。可憐惠姑哪裏受過這樣的話,不禁雙頰漲紅,酸淚欲滴,兩手緊緊的握著,看著翠兒走了。自己跑了回來,又覺得委屈,又替翠兒可憐,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說她和村婦拌嘴,失了體統。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兒擔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見翠兒出來。自己隻悶悶的在家裏,看著仆人收拾物件。晚飯以後,坐了一會,便下樓去找何媽作伴睡覺,隻見何媽和幾個莊裏的婦女,坐在門口說著話兒,猛聽得有一個婦人說:“翠兒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媽為什麽說她要跑,打得不成樣子。昨夜我們還聽見她哭,今天卻沒有聲息,許是……”惠姑吃了一驚,連忙上前要問時,何媽回頭看見惠姑來了,便對她們擺手,她們一時都不言語。這時惠姑的母親在樓上喚著:“何媽!姑娘的自行車呢?”何媽站了起來答應了,一麵拉著惠姑說:“我們上去罷,天不早了。”惠姑說:“你先走罷,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會兒。”何媽隻得自己去了。惠姑趕緊問道:“你們剛才說翠兒怎麽了?”她們笑說:“沒有說翠兒怎麽。”惠姑急著說:“告訴我也不要緊的。”她們說:“不過昨天她媽打了她幾下,也沒有什麽大事情。”惠姑道:“你們知道她的家在哪裏?”她們說:“就在山前土地廟隔壁,朝南的門,門口有幾株大柳樹。”這時何媽又出來,

  和她們略談了幾句,便帶惠姑進去。

  這一晚上,惠姑隻覺得睡不穩,天色剛剛破曉,便悄悄的自己起來,輕輕走下樓來,開了院門,向著山前走去。草地上滿了露珠,涼風吹袂,地平線邊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紅,太陽還沒有上來,樹頭的雀鳥鳴個不住。走到土地廟旁邊,果然有個朝南的門,往裏一看,有兩個女孩,在院子裏玩,忽然看見惠姑,站在門口,便笑嘻嘻的走出來。惠姑問道:“你們這裏有一個翠兒麽?”她們說:“有,姑娘有什麽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們聽了便要叫媽。惠姑連忙擺手說:“不用了,你們帶我去看罷。”一麵掏出一把銅元,給了她們,她們歡天喜地的接了,便帶惠姑進去。惠姑低聲問道:“你媽呢?”她們說:“我媽還睡著呢。”惠姑說:“好了,你們不必叫醒她,我來一會就走的。”一麵說著便到了一間極其破損汙穢的小屋子,她們指著說:“翠兒在裏麵呢。”惠姑說:“你們去罷,謝謝你。”自己便推門走了進去,隻覺得裏麵很黑暗,一陣一陣的臭味觸鼻,也看不見翠兒在什麽地方,便輕輕的喚一聲,隻聽見房角裏微弱的聲音應著。惠姑走近前來,低下頭仔細一看,隻見翠兒蜷曲著臥在一個小土炕上,臉上淚痕模糊,腳邊放著一堆爛棉花。惠姑心裏一酸,便坐在炕邊,輕輕的拍著她說:“翠兒!我來了!”翠兒的眼睛,慢慢的睜開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動了幾動,隻顯出欲言無聲欲哭無淚的樣子。惠姑不禁滴下淚來,便拉著她的手,忍著淚坐著。翠兒也不言語,氣息很微,似乎是睡著了。一會兒隻聽得她微微的說:“姑娘……這些字我……我都認……”忽然又驚醒了說:“姑娘!你聽這溪水的聲音……”惠姑隻勉強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也笑著合上眼,慢慢的將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隻覺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過了一會,她微微的轉側,口裏似乎是唱著歌,卻是聽不清楚,以後便渺無聲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著了,輕輕的站了起來,向她臉上―看,她憔悴鱗傷的麵龐上,滿了微笑,燦爛的朝陽,穿進黑暗的窗欞,正照在她的臉上,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這便是可憐的翠兒,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後的安息!

  (本篇最初連載於北京《晨報》1920年3月11日至13日,後收入小說集《去國》)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