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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

  9月18日。我立即乘車前往希林漢姆,早早到了那裏。讓我的出租馬車停在門口,我獨自沿著院子的主路跑了過去。我敲門和按門鈴的時候盡量放輕手腳,因為擔心驚擾了露西和她母親。我隻希望有個傭人來應門就好了。過了一會兒,房子裏沒有回應,我又一次敲門按鈴,還是沒有回應。我不禁暗自咒罵那些懶惰的傭人,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因為都已經十點了。我越來越沒有耐心,繼續敲門按門鈴,還是沒有回應。之前我隻顧著責備那些傭人,但是現在卻有一種可怕的恐懼開始向我襲來。這種死寂是不是那根捆著我們並且越收越緊的死亡鏈條中的另一環?是不是因為我來得太晚,這裏變成了一座死亡之屋?我知道如果她那些可怕的經曆又重新纏上她的話,幾分鍾,甚至幾秒鍾的延誤,對露西來說都有可能意味著幾個小時的危險。我繞著房子轉了轉,試試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入口。

  我沒找到其他能進去的方法。每一扇門窗都被關嚴鎖上了,我疑惑地回到了門廊。這時我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這聲音在大門口停住了。幾秒鍾之後,我看到範海辛跑過來。他一見到我就邊喘邊說:“你怎麽現在才來?她怎麽樣?我們是不是太遲了?你沒收到我的電報嗎?”

  我盡量簡潔明了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告訴他我今天一早才收到他的電報,然後馬上趕過來,來了以後房子裏找不到一個人給我開門。他停了一下,嚴肅地說:“恐怕我們太遲了。上帝的旨意已經完成了!”

  他隨即又恢複了往日的鬥誌,繼續說:“來,如果找不到入口,我們必須自己弄一個。現在對我們來說,時間就是一切。”

  我們轉到房子後麵,那兒有一扇廚房的窗子。教授從他的包裏拿出一把小小的外科手術用的鋸子,遞給我,指了指窗子上安的鐵條。我馬上開始鋸鐵條,很快就鋸斷了三根。然後我們用一根長長的薄片刀把窗閂撥開,打開了窗子。廚房和旁邊的傭人房裏都沒有人。我們一路過去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最後來到餐廳。借著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幾縷微弱的光線,我們發現四個女仆躺在地板上。不用擔心她們是否還活著,因為她們的鼾聲和屋裏彌漫的刺鼻的鴉片酊的味道讓我們很清楚她們的情況。

  範海辛和我對視一眼,隨後他說:“我們可以晚一點來照顧她們。”然後我們上樓去了露西房間。我們停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屋裏寂靜無聲。我們臉色發白,雙手發抖地輕輕打開房門,走進房間。

  我該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幕呀!床上躺著兩個女人,露西和她母親。韋斯特拉夫人躺在裏麵,身上蓋著白床單,床單的一角被從破損的窗戶灌進來的風吹了起來,露出了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龐,臉上定格了一種驚恐的神情。露西躺在她旁邊,同樣是臉色蒼白,隻是更加憔悴。我們發現原本戴在她脖子上的花環被放在了她母親胸前,她的脖子上空空的,之前我們注意到的兩個小小的傷口露出來,但是看上去白得可怕,血肉模糊。教授一言不發地彎下腰,他的頭幾乎貼上了可憐的露西的胸口。然後他迅速轉過頭側耳傾聽,然後猛然跳起來,衝我喊道:“還不算太晚!快!快!把白蘭地拿來!”

  我飛快地下樓取來白蘭地,還小心地聞了一下,又嚐了嚐,以防這瓶酒也像那瓶我在餐桌上發現的雪利酒一樣被下了藥。女仆們還在喘著,但是比剛才急促多了,我想麻醉藥效正在消退。我沒有停下來確認,馬上回去找範海辛。像以前一樣,他把白蘭地塗在她的嘴唇和牙齦上,還有手腕和掌心。他對我說:“我能應付得來,現在一切還有救。你去把傭人叫醒,用濕毛巾拍打她們的臉,用點力。讓她們生火燒水,準備些熱洗澡水。現在這個可憐的姑娘的身體幾乎像她的母親一樣冰涼了。我們采取下一步措施之前,必須先讓她的體溫恢複上來。”

  我馬上去了,很容易地叫醒了其中三個女仆。第四個還是小姑娘,顯然藥在她身上起的作用比較大,所以我把她挪到沙發上讓她繼續睡。

  其他三個女仆起初有些茫然,但是想起發生的事情之後她們就開始哭,哭得有些歇斯底裏。我嚴厲地製止了她們,不讓她們出聲。我告訴她們,現在露西小姐生命垂危,如果不抓緊時間的話她們就會失去她。然後她們這才抽抽搭搭地去忙活,衣衫不整地去點火燒水。幸運的是,廚房和鍋爐的火還沒有熄,也有充足的熱水。我們在浴缸裏放滿熱水,把露西從床上抬下來放進去。我們正忙著擦洗她的四肢,外麵響起了敲門聲。一個女仆胡亂加了件衣服跑下去開門。不一會兒她回來了,小聲地跟我們說一位紳士帶來了霍姆伍德先生的口信。我讓女仆告訴他先等一會兒,因為我們現在沒時間見任何人。女仆去傳話了,我繼續集中精力忙手頭的活兒,把那位先生完全拋在了腦後。

  我從沒見過教授如此專注地工作過。我明白,正如教授心裏想的,這是一場與死神的生死較量。我在工作的間隙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給了我一個令人費解的回答,臉上的表情無比嚴肅:“如果事情隻有這麽簡單,我就會就此停手,讓她靜靜地安息,因為我在她的地平線上已經看不到任何的生命之光。”說完他又繼續埋頭工作,比剛才更加賣力。

  過了一會兒,我們都注意到溫暖開始起到一些效果。在聽診器裏聽起來露西的心跳更加清晰了,她的肺也開始呼吸。範海辛麵露喜色,當我們把她從浴缸裏抬出來用一張烘熱的床單包好擦幹時,他對我說:“我們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接下來我們要乘勝追擊!”

  我們把露西抬到另外一個提前準備好的房間,放在床上,給她喂了幾滴白蘭地讓她咽下去。我注意到範海辛在她脖子上係了一條柔軟的黑絲手帕。她還是沒有知覺,情況看上起像以前一樣糟糕,也許更糟。

  範海辛喊進來一個女仆,讓她陪著露西,在我們回來之前一步都不能離開;然後就招呼我出了房間。

  “我們必須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麽做。”他邊下樓邊說。走到大廳之後,他打開了餐廳的門,我們進去之後又小心地把門關上。百葉窗已經拉開了,但是窗簾被放了下來,這是下層的英國婦女嚴格遵守的喪葬禮節。因此,房間裏光線昏暗,不過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範海辛的嚴厲表情稍稍緩解了一些,變成了一種困惑的表情。他一定在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什麽,所以我等了一會兒,然後他開口說道:“我們現在該做什麽?我們該去哪兒尋求幫助?我們必須再輸一次血,而且要快,否則那個可憐的姑娘撐不了一個小時了。你已經耗盡了,我也耗盡了。我不敢相信那些女仆,即使她們有勇氣獻血。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一個願意為她獻出鮮血的人呢?”

  “你們到底打算讓我等到什麽時候?”

  一個聲音從房間另一端的沙發傳來,這聲音給我的心帶來了輕鬆和喜悅,因為它的主人是昆西·莫裏斯。

  範海辛起初聽到那聲音有點生氣,但是當聽到我喊出“昆西·莫裏斯”,同時張開雙臂衝過去時,他的臉色緩和下來,眼中流露出喜悅的神情。

  “你怎麽來了?”我握著他的手問。

  “我想是因為亞瑟。”

  他遞給我一封電報,上麵寫道:“已經三天沒收到西沃德的消息了,非常擔心。無法脫身。父親病情還是沒有好轉。捎句話告訴我露西的情況。不要延誤。霍姆伍德。”

  “我想我來得正是時候。需要做什麽你盡管吩咐。”

  範海辛向前跨了一步,握住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說:“當一個女人深陷困境的時候,一個勇敢男人的鮮血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您是一位男人,毫無疑問。惡魔可能會不擇手段地對付我們,但是上帝卻在我們需要男人的時候把他們送到我們身邊。”

  我們又一次進行了那種可怕的手術。我沒有心情來詳述細節。露西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這次傷害比以前更加嚴重。因為盡管大量的鮮血注入了她的血管,卻沒有像以前一樣起到良好的效果。她為生命的抗爭看上去驚心動魄。不過,她的心肺活動卻得到了改善。範海辛像以前一樣為她進行了嗎啡的皮下注射,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她從暈厥變成了熟睡。教授守著露西,我陪著昆西·莫裏斯下樓,又派了一個女仆去把一直等在外麵的馬車夫付錢打發了。

  我讓昆西喝了一杯酒之後躺下休息,吩咐廚子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後我猛地想到了什麽,回到了露西現在待的房間。我輕輕地進去的時候,看到範海辛手中正拿著一兩張便簽紙。很明顯他已經讀過了,正坐在那裏用手撐著額頭琢磨。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極其滿意的神情,仿佛解開了什麽疑惑。他把紙遞給我,隻說了一句:“這是我們抬著露西去浴缸的時候從她胸口掉出來的。”

  我讀完之後,站在那裏看著教授,停了一會兒問道:“以上帝的名義,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瘋了嗎?還是有什麽恐怖的危險?”我如此迷惑不解,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麽。範海辛伸出手拿過那張紙,說道:“現在別為這件事勞神。暫時把它放到一邊。你會在合適的時機明白所有的一切,但不是現在。你現在來找我有什麽事?”他的話把我帶回了現實,我想起自己為什麽來找他了。

  “我來找你商量死亡證明的事。如果我們處理不當,不夠明智的話,可能需要驗屍,這樣才能填寫死亡證明。我希望能盡量避免驗屍,因為如果驗屍的話,雖然昨晚露西大難不死,這件事也肯定會讓可憐的她承受不住的。你我都知道,其他給韋斯特拉夫人看過病的醫生也知道,她患有心髒病,我們能證明這就是她的死因。我們馬上填好死亡證明,然後我親自送到登記官那裏,然後去找葬禮承辦人。”

  “很好,我的朋友約翰!你想得很周到!誠然,如果敵人的傷害讓露西小姐感到悲傷的話,至少也會因為這些愛她的朋友而感到一絲幸福。一個,兩個,三個,都為她獻出了自己的鮮血,另外還有一個老家夥。啊,是的,我知道,約翰。我不是瞎子!因為這件事我更愛你了!快去吧。”

  在大廳裏我見到了昆西·莫裏斯,正在給亞瑟寫電報,告訴他韋斯特拉夫人已經去世,露西也生病了,但是正在好轉,範海辛和我陪著她。我告訴昆西我要去哪兒,他催我快去,但是卻在我正要出門的時候叫住我:“你回來以後,傑克,我能私下跟你說兩句話嗎?”我點點頭,隨後就出去了。登記過程一切順利,然後跟當地的葬禮承辦人約好晚上來測量尺寸製作棺材,並且做一些葬禮方麵的安排。

  我回去的時候昆西正在等我。我對他說探望過露西之後馬上來找他,然後就上樓去了露西的房間。她還在睡,教授似乎一直陪在她身邊,坐在椅子上沒有挪過地方。從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的動作我能看出來,他既希望她快點醒來,又害怕操之過急。所以我下樓去找昆西,把他帶到早餐室。那裏的窗簾沒有放下來,稍微明快一點;或者說跟其他房間比起來不那麽陰鬱。

  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了,他對我說:“傑克·西沃德,對於沒有立場的事情,我不想讓自己插手,但是這不是普通的事情。你知道我愛過那個女孩,曾經想過娶她,盡管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我還是無法不為她感到擔心。她到底出了什麽事?那個荷蘭人,我能看出來他是個不錯的老頭,你們兩個走進餐廳的時候,我聽到他說你們必須再輸一次血,還說你和他都耗盡了。我很清楚你們醫生在私下商量事情,我也不應該打聽你們的私事。但是這不是普通的事情,而且不管是什麽事,我也盡了一份力。難道不是嗎?”

  “是這樣的。”我說。

  然後他繼續說:“我猜我今天做的,你和範海辛之前就已經做過了吧?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我猜亞瑟也獻過血了。四天前我在他家見到他時,他看上去很不對勁。我還沒見過有什麽東西能讓一個人的身體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垮下來。因為以前我在潘帕斯草原的時候,養了一匹母馬。我喜歡在晚上帶馬出去吃草。一天晚上,一種被當地人稱做吸血鬼的大蝙蝠襲擊了她,正中她的咽喉,把血管咬開了。她的血液流失得太多,無法站起來了。看著她躺在地上,我不得不用一顆子彈結束了她的生命。傑克,你能不能在不違背承諾的前提下告訴我,亞瑟是第一個獻血的,是嗎?”

  這個可憐的家夥說話的時候看上去非常擔心。他正忍受著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放心不下而帶來的煎熬,對這個可怕的神秘事件一無所知似乎又加重了他的痛苦。他的整顆心都在流血,把他全部的男人的堅強都一掃而光。不過他的堅強還是保留了很多,讓他沒有被擊垮。我回答之前停頓了一會兒,因為我覺得自己一定不能泄露教授希望保密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已經知道這麽多,也猜出了這麽多,沒有理由再保持沉默了。所以我給了他同樣的回答:“是這樣的。”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大概十天。”

  “十天!那麽我猜,傑克·西沃德,我們都愛慕的那位可憐的美麗姑娘血管裏已經輸入了四個強壯而有活力的男人的血液。她的整個身體裝不下那麽多血。”然後他湊過來,用一種低沉卻有力的聲音說,“血是怎麽沒的?”

  我搖了搖頭。“這就是問題的關鍵。範海辛被這件事攪得焦頭爛額,而我的智慧已經用光了。我甚至連個猜想都提不出來。發生了一係列的小事,打亂了我們精心照顧露西的所有安排。但是那些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我們就在這裏待著,直到一切都變好,或者變糟。”

  昆西伸出手,說道:“算我一個,你和那位荷蘭人告訴我該做什麽,我會照做。”

  下午晚些時候當露西醒過來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摸摸自己的胸口。出乎我的意料,她取出了那張範海辛讓我讀過的紙。細心的教授已經把它放回原處,免得她醒來之後察覺。當時她的眼睛望著範海辛和我,露出喜悅的神情。然後她環視了一圈房間,看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之後,她開始發抖。她大聲地哭了,用可憐瘦削的小手捂住了她蒼白的臉龐。

  我們都明白那意味著什麽,她已經全然知曉母親的死了。所以我們竭盡全力去安慰她。同情無疑緩解了一些她的哀傷,但是她的情緒還是很低落,無聲而虛弱地哭泣了很久。我們告訴她,現在我們兩個都會一直陪在她身邊。這似乎給她帶來了一些慰藉。傍晚時分她又睡著了。這時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她在睡覺的時候把那張紙拿出來撕成了兩半。範海辛走過去把撕碎的紙從她手上拿開。不過跟剛才一樣,她還是繼續著那種撕東西的動作,好像紙還在她手裏一樣。最後她舉起雙手,張開,就像把碎屑撒下來一樣。範海辛似乎很驚訝,他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仿佛在思索,但是什麽都沒說。

  9月19日。昨晚她睡得斷斷續續,總是害怕睡覺,每次醒來都看上去更加虛弱。教授和我輪流守夜,我們從沒有片刻留她獨自一人無人照顧。昆西·莫裏斯一句都沒提他的打算,但是我知道整個晚上他繞著房子巡邏了一圈又一圈。

  天亮的時候,在透進來的光線照射下,可憐的露西顯得更加虛弱了。她無法轉頭,僅能吃的一點食物似乎對她也沒有效果。有時候她睡著了,範海辛和我都注意到了她在睡覺和清醒時的不同。當她睡覺的時候看起來更加強壯,盡管也很憔悴,呼吸也更輕柔。她的嘴張開著,能看到發白的牙齦萎縮上去,讓她的牙齒看上去明顯比平時更長也更尖了。當她醒來的時候,眼中的溫柔又讓她的表情明顯一變,因為看起來更像她自己,盡管這個她已經瀕臨死亡。下午的時候她希望見亞瑟,我們給他發了電報。昆西去車站接他。

  亞瑟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了,太陽溫暖地照著,紅色的餘暉照進窗子,讓露西蒼白的臉頰多了一些血色。當亞瑟看到露西的時候,隻能因為傷心而哽咽著,我們所有的人都說不出話來。在過去的幾個小時中,她沉睡和昏迷的狀況越來越頻繁,所以我們的談話也經常中斷。不過亞瑟的到來似乎起到了興奮劑的作用。她的精神恢複了一點,跟他說話的口氣也比之前歡快多了。亞瑟也打起精神,跟她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高興些。一切事情似乎都盡到了最大的努力。

  現在將近一點了,亞瑟和範海辛正陪著露西。十五分鍾後我要去換他們的班;現在我正在用露西的留聲機把這些記錄下來。他們可以休息到早上六點。我擔心明天我們就不再需要守夜了,因為露西受到的打擊太大,讓這個可憐的孩子無法挺過去。上帝幫幫我們大家!

  米娜·哈克致露西·韋斯特拉的信(沒有拆開)

  9月17日

  我最親愛的露西,自從上次收到你的信之後,或者說離我上次寫信給你的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在得知我所有的消息之後就會原諒我所有的過錯。我已經和我的丈夫平安回來了。我們抵達埃克塞特之後有一輛四輪馬車在等著我們,豪金斯先生坐在裏麵,盡管他的痛風剛剛發作過,還是堅持來接我們。他把我們帶到他家,那裏已經為我們布置好了漂亮舒適的房間,然後我們一起吃了晚餐。晚餐過後,豪金斯先生說:“我親愛的朋友們,我想為你們的健康和幸運幹一杯,把所有的祝福都送給你們。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你們,然後一直滿懷關愛和自豪地看著你們長大。現在我希望你們跟我住在一起。我膝下無子,孤身一人,連寵物都沒有。我已經在我的遺囑裏把一切都留給了你們。”露西親愛的,喬納森和那位老人雙手緊緊相握的時候,我哭了。那個夜晚我們過得非常非常開心。

  所以現在我們就在這棟漂亮的老房子裏安家了。從我的臥室和客廳都能看到附近的大教堂那些高大的榆樹,粗壯的黑色樹幹在教堂古老的黃色石牆映襯下跳脫出來,我能聽到烏鴉整天在頭頂上不停地聒噪-還有嘈雜的人聲。不用說你也知道,我很忙,忙著歸整東西和做家務。喬納森和豪金斯先生每天都很忙,因為現在喬納森已經是他的合夥人了。豪金斯先生想把所有的客戶都介紹給他。

  你親愛的母親怎麽樣了?我希望能抽出一兩天的時間去城裏看你,親愛的,但是恐怕現在還不行,因為還有很多事情,而且喬納森還需要人照顧。他現在身上開始長肉了,但是病了那麽久身體還是十分虛弱。就算到現在他有時還是會從睡夢中驚醒,然後不停發抖,直到我安撫哄勸讓他平靜下來為止。雖然如此,感謝上帝,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這種情況也越來越少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的。我把我的消息告訴了你,現在讓我來問問你吧。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在什麽地方?誰來主持儀式?你打算穿什麽衣服?你們打算舉行公開婚禮還是私人婚禮?把一切都告訴我,親愛的,因為讓你感興趣的事情我也都感興趣。喬納森讓我替他捎給你“真誠的敬意”,但是我覺得作為豪金斯和哈克公司的年輕合夥人,這種說法不夠好。因為你愛我,他也愛我,而我全身心地愛著你,所以我幹脆把他的“愛”送給你。再見了,我最親愛的露西,願上帝保佑你。

  你的,米娜·哈克

  醫學博士帕特裏克·赫尼西致約翰·西沃德醫生的報告

  9月20日

  親愛的先生:

  依照您的願望,我附上這份報告,對由我負責的所有事情做一個說明。關於病人倫菲爾德,出現了更多的情況。他又發作了一次,可能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是幸運的是,事情已經被妥善處理了,沒有釀成任何惡果。今天下午一輛貨運馬車載著兩個男人造訪了我們隔壁的空房子。你一定記得,就是病人兩次跑進去的那棟房子。那兩個男人在我們大門前停下來,向門衛問路,因為他們初來乍到。

  我剛吃過晚餐,正在吸煙,從書房的窗戶望出去,看到其中一個男人向這邊走過來。當他走到倫菲爾德病房的窗前時,病人開始從屋裏用最難聽下流的話罵他。那個男人看上去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隻回敬了一句“閉嘴,你這個滿嘴髒話的乞丐”,這時我們的病人開始指責他,說那個男人試圖搶劫並且要謀殺他,還說如果他要耍什麽陰謀的話是不會讓他得手的。我打開窗子,示意那個男人不要理會。所以當他看了看周圍,明白自己身在什麽地方之後,就釋然了。他說:“上帝保佑您,先生,我不會介意在一家瘋人院被人說了什麽話。我為您和院長不得不跟一隻那樣的野獸住在一起感到遺憾。”

  然後他開始彬彬有禮地問路,我告訴他那棟空房子的大門在什麽位置。他在我們那位病人的威脅和詛咒謾罵聲中走了。我下樓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他發怒的原因,因為他平時一向守規矩,他的狂暴跟以前遇到的任何一種都不一樣。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鎮靜和溫和。我試圖引導他談談剛才發生的事,但是他隻是溫和地反問我是什麽意思,讓我相信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那件事了。然而,我不得不遺憾地說,他又一次耍了滑頭,因為半個小時之內我又聽到了他的動靜。這次他從自己的病房破窗而出,沿著院子的主路跑走了。我召集看護們跟我去追,因為我擔心他弄出什麽亂子。很快我的擔心就被證實了。剛才那輛馬車沿路駛來,車上載著幾個大大的木箱子。那兩個男人正擦著額頭上的汗,臉上熱得通紅,好像剛剛做過什麽繁重的體力活兒。我還沒追上病人,他已經衝到他們麵前,把其中一個人拉下馬車,開始把他的頭往地上撞。如果不是我及時抓住他的話,我相信他當場就會把那個男人殺死。馬車上另一個男人跳下來,用手中大鞭子的柄打倫菲爾德的頭。那個男人打得非常用力,但是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後來我們把他抓住了,他跟我們三個人扭打起來,把我們像小貓一樣推來推去。你知道我體重不輕,而其餘的人也都很結實。起初他隻是無聲地反抗,但是隨著我們逐漸占了上風,看護們要給他套上緊身馬甲,他開始喊叫:“我要把他們打敗!我不會讓他們打劫我!也不會讓他們傷我分毫!我為我的神和主人而戰!”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很多這樣的話。看護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精神病院,送進了鋪著軟墊的特別病房。其中一位叫做哈代的看護手指骨折了。不過,我都做了適當的處理,他現在情況良好。

  那兩個車夫起初聲稱自己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和傷害,口口聲聲說要上法庭向我們討個公道。不過,他們的威脅中還夾雜著一些委婉的辯解,為什麽他們會被一個虛弱的瘋子打敗。他們說如果不是因為把那些沉重的箱子搬到馬車上讓他們耗光了力氣,肯定會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此外,他們還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自己的工作性質,風塵仆仆的長途奔波讓他們的體力大大下降。我非常理解他們的漂泊。請他們喝了幾杯烈酒,又每人給了一個英鎊。然後他們的態度緩和了下來,還發誓下次情願遇到一個更糟的瘋子,隻要能讓他們遇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十足的”好小夥兒。我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和地址,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是:傑克·斯莫利特,住在大沃爾沃思喬治王路達丁公寓;托馬斯·斯內林,住在貝斯納格林,蓋德巷,彼得·法利弄。他們都是哈裏斯父子搬運公司的員工,公司地址在索後區奧蘭治·馬斯特院。

  我會隨時向你報告這裏發生的特別的事,如果有重要事情會立刻給你發電報。

  相信我,親愛的先生。

  你忠實的,帕特裏克·赫尼西

  米娜·哈克致露西·韋斯特拉的信(沒有拆開)

  9月18日

  我最親愛的露西,一個巨大的不幸降臨到我們身上。豪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件事對我們來說並沒有那麽不幸,但是我們如此愛他,他的去世真的讓我們仿佛失去了一位父親。我對自己的父母一無所知,所以這位親切的老人的去世對我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喬納森傷心至極。不僅僅是因為哀傷,深深的哀傷,還因為那位親切的好人終此一生都給了他無私的幫助,現在又待他如子,視如己出,還給他留下了一筆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做夢都不敢想的財產。不過,喬納森的悲傷還有一個原因。他說現在責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這讓他感到緊張。他開始懷疑自己。我試著讓他想開點,我的信任也有助於讓他相信自己。不過,這個沉重打擊對他的影響是最大的。哦,他具備了親切、單純、高尚、堅強的品質,這些品質再加上我們親愛的好朋友的幫助,使他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從一個辦事員成長為主管。盡管如此,失去主心骨還是讓他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原諒我,親愛的,如果我在你正快樂的時候提起自己的傷心事讓你擔心的話。但是,露西親愛的,我必須找人傾訴,因為我必須在喬納森麵前偽裝得勇敢快樂,這種壓力讓我疲憊不堪,這裏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吐露心聲的人。我有些害怕去倫敦,但是我們後天又不得不去,因為可憐的豪金斯先生在遺囑裏交代要和自己的父親葬在一起。因為他沒有任何親屬,所以喬納森就要負責整個葬禮。我會盡量抽出時間去找你,親愛的,哪怕隻能在一起待幾分鍾。原諒我打擾你。送上所有的祝福。

  愛你的,

  米娜·哈克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

  9月20日。今晚隻有依靠決心和習慣我才能進入露西的房間。我太痛苦,太消沉了,對整個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厭惡,包括生命本身。即使此刻聽到死神的使者拍打翅膀,我也不再理會。最近那位使者一直在出於某種目的拍打那雙殘忍的翅膀,露西的母親和亞瑟的父親,現在又……我還是繼續記錄自己的工作吧。

  我準時替下了範海辛,照看露西。我們想讓亞瑟也去休息,但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我勸他,白天的時候我們還需要他幫忙,不能因為疲勞過度都把身體累垮,否則露西就麻煩了。他這才同意去休息。

  範海辛也對他很好。“來吧,孩子,”他說,“跟我走吧。你也生病了,而且身體虛弱,還承受了這麽多悲傷和精神上的痛苦,我們都知道,這些也會消耗你的體力。你一定不能單獨待著,因為孤獨會讓人充滿恐懼和擔心。到客廳來吧,那兒生著旺旺的爐火,還有兩張沙發。你躺其中一張,我躺另外一張,我們的心靈能互相安慰,就算我們不說話,甚至在我們睡著的時候。”

  亞瑟隨他走了,臨走時還向露西的臉久久地一望。她躺在枕頭上,臉色幾乎比枕套還白。她非常安靜,我在房間裏巡視了一圈,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我能看出教授在這個房間也布置了大蒜,像以前那個房間一樣。整扇窗子都散發著濃重的大蒜味;露西的脖子上,在教授之前給她圍上的真絲手帕外麵,戴著一個用這種味道刺鼻的花做成的粗糙的花環。

  露西的呼吸帶著一點鼾聲,她的臉從沒像現在這麽糟,因為她張開的嘴中露出了蒼白的牙齦。她的牙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中看起來似乎比早上更長也更尖了。特別是她的犬牙,由於燈光的作用,跟其他的牙比起來看上去更長更尖。

  我坐在她旁邊,過了一會兒她不安地動起來。就在這時,窗子那邊出現了一種單調的拍打聲,或者是敲打聲。我輕輕地走過去,掀起窗簾的一角向外窺望。月光很明亮,我能看清那個聲音是一隻大蝙蝠發出的,盤旋著繞窗飛舞,無疑是被屋裏的燈光吸引過來的,盡管光線很微弱。它不停地用翅膀拍著窗子。我回到椅子上的時候,發現露西已經挪動了一點位置,脖子上的大蒜花環也被她扯了下來。我把花環重新套在她脖子上,盡量放好,然後坐下來守著她。

  過了一會兒她醒了,我按照範海辛事先交代的,把食物遞給她。她隻無精打采地吃了一點。現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到潛意識中的求生欲,以及與病痛抗爭的力量。讓我驚訝的是,她一清醒過來,就把大蒜花按緊了一點。這真的很奇怪,因為當她陷入昏迷狀態,打鼾沉睡的時候,總是把花拿開;而當她醒來的時候,又把花緊緊抓住。這件事不會有錯,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她總是睡睡醒醒,多次重複這些動作。

  六點鍾的時候,範海辛來接替我。亞瑟還在睡,範海辛沒忍心把他叫醒。當他看到露西的臉時,我聽到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急促地低聲對我說:“把窗簾拉開。我需要光線!”然後他彎下腰,臉幾乎要碰到露西的臉,為她仔細檢查。他把花拿開,把絲綢手帕從她脖子上解下來。這時他突然後退一步,我聽到了他的驚呼:“我的上帝!”聲音似乎是從他嗓子眼裏發出來的。我也彎腰看了看,身上不由冒出了一陣奇怪的涼氣。她脖子上的傷口完全消失了。

  範海辛站在那裏,盯著她看了整整五分鍾,臉色無比凝重。然後他轉身平靜地對我說:“她快不行了。她的時間不多了。記住我說的話,她是清醒著死去的還是沉睡著死去的會有很大不同。把那個可憐的男人叫醒,讓他來看最後一眼。他信任我們,我們也對他做過承諾。”

  我到餐廳把亞瑟叫了起來。他迷糊了一會兒,但是當他看到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進來時,就知道自己睡過頭了,看上去很擔心。我告訴他露西還在睡著,同時也盡量委婉地告訴他,範海辛和我都擔心最後的時刻快到了。他用雙手捂住了臉,慢慢地滑下來,跪在沙發旁邊。他跪了大約一分鍾,低頭祈禱著,肩膀由於悲傷不停地抖動。“來吧,”我說,“我親愛的老夥計,鼓起你所有的勇氣。這樣對她來說才最好,她也才能走得最安心。”

  當我們走進露西的房間時,一向考慮周全的範海辛已經進行過整理,盡量讓一切看上去不那麽令人哀傷。他甚至為露西梳過了頭發,讓它像往常一樣在枕頭上鋪成亮澤的波浪。我們進去的時候她張開了雙眼,看著亞瑟,輕柔地低聲說:“亞瑟!哦,我的愛人,看到你來我太高興了!”

  他正要俯身吻她,範海辛把他拉住了。“不,”他小聲說,“現在還不行!握住她的手,這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安慰。”

  所以亞瑟握住了她的手,跪在她身邊。露西看上去容光煥發,柔和的陽光映襯著她天使一般美麗的雙眸。然後,她的眼睛緩緩地合上了,陷入了沉睡。她的胸脯緩緩地起伏,她的呼吸就像一個累壞了的孩子。

  然後她身上又發生了晚上我注意到的輕微的變化。她的呼吸變成了鼾聲,嘴張開著,蒼白的牙齦萎縮上去,使牙齒看上去比以前更長更尖。在半睡半醒之間,她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這時她的目光已經變得遲鈍生硬。她用一種我從沒聽過的溫柔嫵媚的聲音說:“亞瑟!哦,我的愛人,看到你來我太高興了!吻我!”

  亞瑟迫不及待地俯身吻她,這時範海辛和我一樣,也被她的聲音嚇到了。他猛衝到亞瑟身邊,雙手抓住他的衣領,一下把他拉回來。我從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力氣,幾乎把亞瑟甩到了房間的另一邊。

  “為了你的生命別這麽做!”他說,“為了你和她活著的靈魂!”他站在他們中間,像一頭背水一戰的獅子。

  亞瑟被這麽猛地一拽,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或者該說什麽。在怒氣發作之前,他意識到了目前的情況和處境,所以他一言不發地站著,等待著。

  我緊緊地盯著露西,範海辛也一樣。我們看到一陣憤怒的抽搐像一片陰影快速掠過了她的臉龐,尖牙緊咬在一起。然後她閉上眼睛,粗重地喘著氣。

  片刻過後,她又睜開雙眼,目光無比柔和。她伸出可憐的蒼白瘦削的手,握住範海辛棕色的大手,拉到唇邊吻了一下。“我真正的朋友,”她用一種虛弱的聲音說,語氣中帶著難以言說的痛苦,“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請保護他,並且給我安寧吧!”

  “我發誓!”他莊嚴地說,在她身邊跪著,舉起手,仿佛在許下誓言。然後他轉過身,對亞瑟說:“過來吧,我的孩子,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額頭吧,隻吻一次。”

  他們無言地彼此相望,就這樣永別了。露西閉上了雙眼,一直在旁邊密切觀察的範海辛拽著亞瑟的胳膊把他拉開了。

  露西的呼吸又變成了鼾聲,然後突然停止了。

  “一切都結束了,”範海辛說,“她死了!”

  我拉著亞瑟的胳膊,把他帶到了客廳。他坐下來,雙手捂住了臉開始哭泣。他哭得如此傷心,我幾乎不忍心看下去。

  我回到了房間,發現範海辛正看著可憐的露西。他的臉色比以前更加嚴肅。她的身體發生了一些變化。死神還給她一些美麗,因為她的眉頭和臉頰恢複了流暢的線條,甚至她的嘴唇都不再像以前一樣慘白。這看上去就像血液不再需要維持心髒的運轉,現在就可以用來美化死亡,讓它看上去不那麽恐怖。

  “她睡著的時候我們以為她死了;她死去的時候我們以為她睡著了。”

  我站在範海辛身邊,說道:“啊,現在好了,可憐的姑娘,她終於獲得了安寧。一切都結束了!”

  範海辛轉過身,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並非如此,唉!並非如此。這隻是個開頭!”

  我問他是什麽意思,他卻隻是搖了搖頭,回答道:“我們現在還什麽都不能做。等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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