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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愛就愛個瀟灑(3)

  才幾天工夫,他瘦了,而且象是瘦了許多:兩個顴骨突出來了,娃娃型的臉變得見棱見角了。毫無疑問,他胸部的傷勢一定不輕,他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疼痛。我呆呆在站在他麵前,靜靜地看他那微露病容的臉,眼圈一熱,眼前漸漸蒙上一層霧氣。我知道,我的兩個眼眶一定噙滿了淚水,隻要上下眼皮一眨,大滴大滴的淚珠就會成串地掉下來。可是,我緊閉著嘴,瞪大眼睛,硬是沒有讓它落下來。

  大剛翻了個身,接著是一聲輕微的呻吟。我的心象被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個造次而又親昵的稱呼:“大剛!”喊完以後我感到可怕極了,心怦怦地跳了起來,臉象火一樣發燙,急忙向四周一看,好在空無一人,心裏才覺得踏實了些。

  大剛聽到喊聲,睜眼一看是我,不知是我剛才的喊聲發生的反射作用,還是我的到來出乎他的意料,愕然地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我微笑著說了句:“看看你,不許麽?”

  “當然可以。而且還盼之不得。”大剛發覺自己的話過於披露心跡,臉一紅,嘿嘿一笑,掩飾羞澀地撩開被子就要坐起來。

  我急忙按住他的兩個肩頭,以命令的目光看著他:“不要動!”

  他聽話地點點頭。憨厚的目光中不乏鍾情。

  “傷……重不重?”我的話音連我自己都聽出有些變調。

  他平靜地一笑,說:“醫生講,左胸第四根肋骨有些損傷,但還沒有造成粉碎性骨折。其它‘零件’,完好無損。”我本來想問問會不會停飛,可是這個問題對於一個飛行員來說太重要,又太可怕了!如果能飛還好,要是萬一不能呢?這樣對他將是多麽大的打擊呀!他年紀還這樣輕,飛行技術又那樣好,還積累了豐富的教學經驗,空軍又在迅速發展壯大,多麽需要他這樣的教員呀!要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怕大腦一時失去控製把這些想法說出來。為了轉移思緒,我開口問了一句傻話:“現在還疼得厲害麽?”

  他大概看出我表情不自然,詼諧地說:“開始還夠水平,現在有些掉價了。”

  我把帶來的毛背心、日記本和優秀飛行學員畢業證書交給他。他首先拿起畢業證書,見上麵寫著“優秀”兩個字,高興得象個孩子似的嘿嘿樂了,並一迭聲地說:“不錯,不錯。”他突然大方地向我一伸手:“祝賀你!”

  我握著他那發燙的手,臉一熱,說:“還不是你的功勞。”

  他猛地一晃腦袋:“噫――不能這麽說。我哪有這麽大的造化。是你努力的結果。”他說完拿起背心,疑惑地說,“這是――?”

  我爽快地說:“給你織的。”

  “給我――?”他瞪大了眼睛,顯然他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織得不好,請多包涵。”我婉轉在補充了一句。

  “太好了。不過――”他突然盯著我問道,“你昨天一夜沒睡覺?”

  我急忙轉過身去,說:“你怎麽知道。”

  大剛不悅地說:“你眼睛都起紅絲了。作為一個飛行員,不保證充足的睡眠,就等於拿飛行生命當兒戲,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行為!”

  “好,接受批評,下不為例,總可以了吧?”我向他表示認錯地一笑。當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時,好象砰然爆發一團火光,是那樣的熾熱、滾燙而令人渾身發顫。我低下了頭,卻明顯地感到了他那顆心的急速跳動。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了什麽是愛情萌動。

  “後天我們就離校了,不留點寶貴的贈言麽?”我打破了尷尬局麵,抬起頭來,輕輕地說。

  大剛顯然回避他不能趕回去送我們的事,不願在我們分手前的短暫時刻帶去沉悶的氣氛。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飛行記錄本,交給我,說:“這是你一年多的飛行記錄,雖然有點象豆腐帳,但卻是真實的記載,缺點和優點都在上邊呢,送給你,也算‘禮尚往來’吧。”

  “我不明白,我經常給你‘強’著來,你為什麽從來不批評?”我脫口說出已經蘊藏在心裏很久的一句話。

  “好馬,都是烈馬中馴出來的。你那股‘強’勁兒,正是我喜歡的,我還批評啥?”他第一次用調皮的目光看著我。我一看表再不走就趕不上返回去的汽車了,便把飛行記錄本裝在挎包裏,向他一笑,說:“你可不要愛屋及烏?”說完轉身跑出了病房。

  “到了新部隊別忘了來信!”我跑出病房,背後響起大剛懇切的喊聲。

  八

  在航校時,我和大剛雖然產生了愛情的萌芽,卻不能“破土而生”。部隊規定:戰土在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這條軍紀對於航校飛行學員具有同樣的約束力。

  我從航校畢業以後,分配到今天所在的航空兵部隊,大剛仍然留在航校任教,我們開始了書信來往。

  一年以後,大剛在書信的字裏行間隱約披露出求愛的心情。我象雷達的熒光屏一樣立刻清晰地觀測出他的心跡。思考再三,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複:不成為“全天候”飛行員不談個人問題。

  他在回信中給我算了一筆帳:航校兩年,書信來往一年,我要成為正常氣象、複雜氣象和海洋氣象都能飛的“全天候”飛行員,還要持續五年時間,三者歸一,為“八年抗戰”。

  ――我這樣做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呢?我曾這樣問過自已。

  可是大剛在回信中明確地說:甘心情願和我演一出“周瑜打黃蓋。”

  愛情這玩藝兒竟然有這麽大的魔力,我常常感到不可思議。

  果然,我們在以後幾年的通信中,是一絲不苟地恪守“契約”精神的。就信的內容而言,除了工作、學習和互相共勉外,也有纏綿綿的情思,但是決不涉及結婚的議題,似乎“結婚”二字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忌。雖然如此,我們之間的稱呼,字數倒是越變越少了。開始是姓名後麵加同誌,過一段時間“同誌”二字去掉了,五個字變成了三個字;後來又把姓氏去掉了,三個字變成了兩個字,最後幹脆隻剩下了一個字。

  我從來沒有嚐受到愛情能令人銷魂蕩魄的滋味,我也沒有給過他繾綣的柔情。我們兩個人相距千裏。在幾年的分離中,大剛隻到我這裏來過一次,而且是第一天到,第二天就“溜”了。

  那年大剛到北戴河空軍療養院療養結束後,領導上給了他幾天假,叫他特地到我們部隊來看望我。

  這個家夥,來之前也不打個招呼,竟來了個“突然襲擊”。

  那天我正在外場參加飛行。大隊政委告訴我,說機場警衛來電話,我的一個戰友從外地來看望我。大隊政委征求我的意見,是把客人安置在招待所還是在大隊飛行員宿舍裏。我一想,來者自稱是我的戰友,無疑是和我同期在航校畢業的女飛行員。我們那期女學員畢業後,散布在好幾個部隊。當初在一起學習飛行時,相互之間並不覺得有多親,彼此還經常少不了耍點小性子,有時竟然一兩天誰也不理誰。可是一分開,大家就覺得親密得不得了。隻要有機會,都要互相看望一下。再一想,和我同屋的飛行員正好探家去了,床鋪空著。還有,就是凡是飛行員都要在一個灶上吃飯,招待所離營房二三裏遠,來回也不方便。於是我就告訴大隊政委,叫我那戰友住在我的房間裏。

  飛行結束後,同我一起分到這個部隊的幾個同學聽說來了個老戰友,不約而同地集合在一起,看看到底是誰來了。

  在去團值班室的路上,大家嘰嘰喳喳地爭論不休。有的說是分配在湖北運輸部隊的邢輝,有的說是分配在廣州獨立團的劉靜,還有的猜是分配在沈陽獨立大隊的藤麗。結果,我們推開團值班室的門一看:呀!原來是大剛!!

  我的臉驀地象著了火,臊得扭頭就跑。

  那幾個該死的同學,竟然真把大剛領到我的宿舍。羞得我躲在儲藏室裏,任憑她們喊破嗓子,我也不吱聲。一直到吃晚飯的工夫,我才從儲藏室裏出來,找到大隊政委一問,才知道大剛已經去招待所了。我連飯都沒顧得吃,一口氣跑到招待所,敲敲大剛住的房間門,裏麵卻沒有人言聲。一推,門鎖著。我到值班室一問招待員,說大剛就在屋裏。顯然,他生我的氣了。我要過角匙,打開門一看,果然大剛在“壓床板”,呼哧哧地生悶氣。

  “大剛!”我親昵地叫了他一聲。

  他猛地翻個身,臉衝牆躺著,給了我個後脊梁。

  “大剛,生我的氣了?”我又問了一句。

  回答我的依然是無聲的抗議。

  “你聽人家說明情況嘛!”我既有些急躁,又有些委屈。

  大剛這才坐了起來。

  我捂著嘴一樂,先給他倒了杯水,然後坐在他身邊,把來龍去脈說給他聽。他聽完搔著後腦勺嘿嘿傻笑。“你為什麽說是我的戰友?”這回輪到我生他的氣了。“不說戰友,那,那說什麽?”大剛呐呐地說。

  “應該說……說清楚嘛!”

  “那多難說出口。”

  “誰還敢把你給吃了?!”我賭氣轉身要走。

  他一把拉住我,求饒地說:“那,那我下次說還不行嗎?”

  不消說,我寬恕了他。

  突然,招待員在走廊裏喊:“魏丟丟的家屬,電話!”大剛聽到喊聲,愣了:東瞧瞧,西看看,不知道是在喊誰。

  我一聽就明白了。這一定是我那幾個同學來的電話,故意出大剛的洋相,看他肯不肯接電話。

  “喊你哪!”我提醒地說。

  “喊我?我,我……”大剛還沒有轉過彎來。

  “你怎麽那麽死心眼,遲早還不是呀!”我佯怒地瞪著他。

  “那……那……”大剛仍舊覺得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不合適。

  我當真生氣了,說:“隻有女人是男人的家屬,男人就不能是女人的家屬了?什麽思想,大男子主義!”接著我給他下了一道“最後通牒”――“還不趕快去接電話!”

  大剛隻得硬著頭皮拿起話筒,鼓了幾次腮幫子,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喂――!”

  “你是誰――?”耳機裏傳出刁紫慧的大嗓門,聲音咄咄逼人!

  我心裏直納悶:刁紫慧不是外出執行任務去了嗎?莫非剛剛回來了?準是。

  大剛嘴裏象咬了口苦瓜似的咧了咧嘴,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你找誰?”

  “我找魏丟丟的家屬!聽明白了沒有?”

  “好,好,我去給你找。”大剛剛要放下話筒,見我正惱怒地瞪著他,又忙把話筒放在嘴邊上,膽怯地說:“喂,喂!”

  “你喂喂什麽?誰又沒割你的舌頭?有話痛痛快快地說,你是不是魏丟丟的家屬?”刁紫慧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大剛似乎聽出了對方是刁紫慧,趕忙擦了擦滿頭汗水,才解除畏懼地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麽?”

  “未來的家屬,現在的戰友。”

  我噗哧一聲樂了,狠狠擰了他肩膀一下……

  誰知,第二天大剛來了個不辭而別,溜之乎也!他在留給我的信上說,怕我們那些“娘子軍”再給他“過不去”。

  從這以後,大剛說啥也不來了。如果用管政委的話說,我們又開始了“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前年初,管政委從航校調到我們師擔任師政委,大剛隨之調到我們師的一個團擔任副團長,我們的戀愛才進入“麵對麵”的階段。

  可是,在這兩年多時間裏,大剛到上級機關參加了八個月的戰術集訓班,我又去南海執行了幾個月的磁測任務,能夠見麵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月……

  這不,我們剛剛要結婚,我又被關進了醫院……

  九

  住院以來,我仍然堅持每天早晨進行體育鍛煉。

  本來,在我入院的當天,主治大夫告訴我,在病情未進一步做出結論之前,最好不要進行體育鍛煉。

  這怎麽可以呢?

  每天體育鍛煉,我們飛行員是作為“政治任務”來完成的。要適應飛行需要,延長飛行壽命,必須有健康的身體。因此,每天早晨是我們法定的體育鍛煉時間。?論嚴冬酷暑,風天雪天,從不間斷。要突然改變多年形成的習慣是很困難的。何況這個習慣直接關係到終生的事業,那就更加困難了。所以,每天天剛一擦亮,我便躡手躡腳地溜出病房,圍著院子裏的柏油路跑上幾圈,出身透汗,才覺得渾身舒坦些。

  今天是星期日。

  天剛發亮,我已經輕輕推開了住院樓的大門。

  室外的空氣象被細籮篩過似的,清新極了。吹在臉上,涼涼的,還有點刺激感。有點刺激比沒有刺激好。刺激往往使人衝動、活躍和抗爭。

  忽然,我發現前麵有人推著一個特製雙輪車,那緩步而行的樣子象個老人。

  我跑到他身邊,有意放慢了腳步,扭頭一看,原來推車的是秦副院長。車子上坐著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蒼白的臉上一副病態。大概是怕受涼引起感冒,她身上蓋著一條毛毯,腰部以上還外加一件軍綠色大衣。

  關於秦副院長的事,還是昨天我從珊珊口裏聽到的。

  秦副院長三十多歲才和他愛人結婚。兩個人誌同道合,感情很深。他們為了在事業上有所建樹,好幾年沒要孩子。等到生了他的獨生女,已是“老蚌生珠”。

  俗話說: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十年前,秦副院長的愛人患嚴重風濕病,治療無效,下肢癱瘓。從那兒以後,秦副院長每天都給他愛人按摩擦澡。所以盡管他愛人終年臥床不起,從來沒生過褥瘡。

  前些年,他愛人感到病愈無望,不忍心老是拖累他,曾想一死了事。多虧秦副院長早有防範,才沒有造成嚴重後果。

  可是,在“文革”初期,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動“造反派”,把秦副院長揪到上千人大會上批鬥,羅織的罪狀是“殘酷虐待愛人,逼迫愛人兩次自殺”。他愛人聞訊,爬到會場,以無可爭辯的事實為秦副院長洗清了不白之冤。

  壞事的確容易變成好事。在秦副院長被批鬥之前,人們對他照料愛人的事跡隻了解一星半點,一批鬥反而向人們做了廣告,他的事跡一下子傳遍醫院每個角落,大人小孩沒有不知道的。……

  多麽令人尊敬的老人啊!

  薄薄晨霧籠罩著他那魁梧的身軀,習習涼風撩撥著他那稀疏的銀發。他向前微弓著身子,雙手平穩地推著特製雙輪車,那身姿宛如一匹身負重載的老驥,默默無聲而又心甘情願。

  “秦副院長,您這麽早就起床啦?”我身不由已地停住腳步,滿懷敬意打招呼。

  “噢,魏丟丟同誌。”秦副院長一看是我,清臒的臉上露出驚訝牙的神色,關切地向道:“你怎麽也起來這麽早?”我微微一笑,毫不隱晦地說出了院我還要上天哪,不加強身體鍛煉,說不定真的要變成‘旱鴨子’了。”

  “嗯,很好。不過,運動量一定要適當。不能消耗體力過大,否則對治療不利。”

  我從秦副院長這似乎矛盾的話語裏,體味到一個長輩的愛撫的心。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愛人,對外也稱作老伴。這是魏丟丟同誌,和咱們的女兒一樣,也是個長翅膀的。”秦副院長的詼諧顯然是為了討得他愛人的歡心。

  “伯母,您好。”我俯身表示致意。

  “你好。”她伸出細瘦的胳臂和我握了握手。聲音沙啞而無力。她說完艱難地挪動了一下上身,親切地看著我說:“你一定是個老飛行員了吧?”

  我說:“跟男飛行員比,算中不溜兒的;在女飛行員中比,算得上是老一輩兒了。

  “孩子多大了?”

  “我還沒結婚哪。?

  “瞧我問得多沒水平。”

  “魏丟丟同誌是響應黨的晚婚號召。”秦副院長立刻補充了一句。

  “家裏還有什麽人?”

  “媽媽。”

  “多大歲數了?”

  “快六十了。”

  “身體可好?”

  “好,好。”

  “為什麽沒隨軍?”

  “她不肯來。”

  “一定是個剛強的女性。不願依賴於任何人。不象我,離開別人寸步難行。”她臉上不由泛出淒然的雲翳。

  “您是因為有病。”我趕忙說。

  “隻好這樣解釋。”她控製著感情,微微一笑,”給你媽媽寫信了嗎?她來了務必請到我們家坐坐。”

  “嗯。”我機械地點點頭,顯得有些神不守舍……

  ――媽媽啊!

  從我記事那天起,媽媽就承擔著家庭的重負。

  那時候,每當我看到與我同齡的孩子被他們的爸爸抱著,就不禁產生一種兒童特有的嫉妒,跑回家就連喊帶叫:“媽――!媽――!我有爸爸嗎?他為啥不在家?”

  媽媽的每次回答都是千篇一律:“有。打老蔣去了。”

  “人家的爸爸不去,為啥我的爸爸去呀?”

  我這個天真的提問,使我媽皺著眉頭想半天也答不上來。最後輕輕地說了一句:“一個小孩子家問這麽多幹啥?”

  那時候,我還沒有個正式的名字。媽媽和爸爸都叫我“妞兒”。

  媽媽對我說,我爸爸是個識文斷字的人,等他回來給我起個頂好聽的名字。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天天盼著爸爸回來,給我起好聽的名字,抱著我玩,也給我買好吃的東西。

  每到晚上,媽媽都在如豆的油燈下,紡線,納鞋底,做軍鞋。

  農村的夜靜極了。風不吹,樹不搖。除了窗台下不時響起幾聲蛐蛐的“啾啾”聲和遠處的狗吠聲,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進入了夢鄉。

  媽媽常說我是個“夜猴子”,一到晚上格外精神。

  我躺在媽媽對麵的被窩裏,看著她在昏黃的燈光下飛針走線。她那消瘦的臉上不時露出一股淡淡的哀傷。

  聽說我媽是從外地逃荒到我們村來的。那年才十六歲。她的爹媽由於病餓交加,相繼死在荒郊野外。是她揀了兩塊破炕席,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才算給二老送了終。

  我媽初到我們村時,已經瘦得皮包骨,別人都不肯收留她。那時,我爸爸在省城讀書,他上無兄,下無弟,是我們魏家門裏一棵獨苗苗。我奶奶得了場大病,癱在炕上,吃喝拉尿都要人伺候。我爺爺一來看我媽實在可憐,二來家裏也需要一個人,便收留了她。我們家當時的日子雖然也很拮據,可是由於我爺爺會一手好木匠活,每天還能揭得開鍋。另外,別看我媽媽長得瘦弱,幹活卻是把好手。縫補漿洗,挑水做飯,樣樣都拿得起來。她還會一手好針線活。特別是繡花,不論是繡鴛鴦戲水,還是繡喜鵲登枝,都栩栩如生。全村誰家娶媳婦和聘閨女,都請我媽去幫忙。

  我媽每天給我奶奶端屎端尿,從沒說過半個髒字,比親閨女還孝順。爺爺和奶奶打心眼兒裏喜歡她。過了兩年,我媽已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閨女了。個兒也高了,臉模子也俊了。爺爺和奶奶一合計,就以我奶奶病危為名,一封信把我爸爸給誆了回來。選了個黃道吉日,就給他們成了親。那時候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不興自由戀愛。

  哪料到,我媽媽他們婚後不到一個月,我奶奶真的病危了,發病的當天夜裏就去世了。辦完了喪事,我爸爸也就回省城了。

  第二年,我落生在這個世界上。

  也就在我“呱呱”墜地的前一個月,我爸爸在省立醫學院畢了業。當時正值解放戰爭進入“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國”的階段,我爸爸便隨軍南下了。……

  “媽媽,我爸爸長得是什麽樣?”我經常這樣問媽媽。媽媽淒然一笑,說:“你就是愛打破沙鍋問(璺)到底?告訴你也不知道!”

  那時我是多麽幼稚啊!媽媽和爸爸滿打滿算,一起生活才一個月,一別多少年,難怪媽媽說不上來。

  幼年時代是非常富於幻想的。在我的幻覺裏,爸爸是個張飛式的彪形大漢,長著滿臉絡腮胡子。他抱起我,親著我的臉蛋兒,一邊親一邊問我胡子紮不紮。我用手摸著他那象刺蝟一樣粗硬的大胡子,把臉躲得遠遠的,還倔強的喊:“不紮!不紮!”

  “什麽不紮不紮的!還不快睡覺!”大概是我喊出了聲,媽媽朝我直瞪眼。

  我把夢幻說給媽媽聽。媽媽說:“好乖,快合眼睡覺,說不定明天你爸爸就會回來。”

  事情也不知怎麽那麽巧。第二天,上麵來了一個人,叫我媽到區政府去一趟。

  “我爸爸回來了!”我高興得又蹦又跳。

  突然,我發現媽媽哭了,撩起衣襟擦眼淚。

  “媽媽,您怎麽哭了?”我不解地問。

  “傻閨女!”媽媽一把抱起我,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親得好疼喲!

  傍晚時分,光彩奪目的火紅雲象金鳳凰似的剛剛抖開好看的翅膀,就被從西山後麵湧過來的烏黑的雷雨雲吞沒了,天空一下子變得暗淡了許多。起風了,卷著樹葉草屑的黃風帶著濃重的涼意猛撲過來。

  ――媽媽到區政府怎麽現在還不回來呢?

  我不顧爺爺的阻攔,跑到村口,站在打穀場的碌碡上,踮起腳跟兒,翹首眺望,左看右看也不見人影。

  沉悶的雷聲由遠而近,震得人心裏陣陣發緊。蠶豆大的雨點稀稀疏疏地落下來,打得地裏的莊稼劈啪作響,使人感到有一種恐怖感。

  爺爺急火火跑來,要我趕快回家,說是淋了雨會得病的。我喊著嚷著執意不肯回去,非要等我媽回來不可。爺爺沒有辦法,隻得把蓑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在雨地裏淋著。

  就在這時,我媽媽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

  媽媽回到家,坐在炕沿上,一聲沒哭,一滴淚也沒掉。她兩眼呆呆地瞪著黑黝黝的屋頂,蠟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下嘴唇被上牙咬出了血。我哪裏知道親愛的媽媽正以她超人的力量抑製著巨大的悲憤、委屈和心酸啊!

  我趴在媽媽胸前,使勁搖晃著她的胳臂,放聲地哭喊著:“媽!媽媽!您怎麽啦?您說話呀!”

  媽媽一動也不動,好象變成了個木頭人。

  爺爺過去是很少到我和媽媽住的屋子裏來的。這回站在我媽麵前,哀聲地勸說道:“妞兒她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誰叫我養這麽個混帳東西!你可要想開點呀!你要有個好歹,妞兒可怎麽活呀!”

  我媽還是咬著嘴唇不說話。那雙呆滯的目光,盯在炕桌上的一張紙上。

  爺爺又說:“俺知道你心裏委屈得慌,你就放聲哭吧,哭出來心裏會豁亮一些。”

  我媽的嘴唇哆嗦著,順著嘴角直流血,硬是不哭出聲來。

  爺爺急得火冒三丈,跑到院子裏直著嗓子罵大街。罵我爸爸是陳世美,黑了良心,敗壞了門風,丟了祖宗的臉。並且還說要到縣裏告他去。如果縣府不管,他就一頭撞死在縣衙的公堂上。

  我媽怕把我爺爺氣出病來,反倒回過頭來勸他。說我爸爸在官場上做事;身邊需要個模樣長得俊又有文化的人當幫手。自己鬥大的字不識一口袋,又沒有見過大世麵。還說自己生就的是吃雜糧的命,到城裏整天吃大米白麵反而不習慣。還說王寶釧在寒窯住了十八年,沒病沒災,身子骨滿結實,結果當了娘娘以後,才活了十八天。說自己象王寶釧一樣是受苦的命,享不了清福,到城裏當太太會折壽。並且講自己離婚不離家,一輩子不再嫁人,要把我拉扯大,要對爺爺養老送終。

  爺爺從那以後,突然老多了,目光呆滯了。

  而媽媽每天悶著頭拚命幹活,以無休止的勞動造成的極度疲勞來祛除心靈的傷痛,麻醉能夠引起悲哀的神經。我呢,從那天以後,我仿佛突然長大了許多,懂事得多了。我知道,爸爸不要我們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媽媽一麵拍著我的身子,一麵輕輕地唱著:

  小白菜呀,

  葉葉黃呀。

  從小死了,

  爹和娘呀。

  這聲音如泣如訴,反倒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不久,媽媽給我起了個正式的名字――魏丟丟。

  我上了小學以後,聽說我爸爸解放後就轉了業,在南方一個大城市的醫院工作。還出過國,留過洋。後來跟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女大學生結了婚。

  媽媽明明知道我爸爸是喜新厭舊。進城了,地位高了,瞧不上農村土裏土氣的媳婦了。可是,她總是說自己跟不上趟,從來沒有聽過她怪罪和咒罵我爸爸。……

  ――愛情在媽媽年輕的心房裏過早地泯滅了。

  ――媽媽不幸的命運刀刻般地銘記我的心裏。

  十

  據醫護人員講,秦副院長通常是每周到科裏來會診一次。

  可是,這已經是秦副院長一連三天到我住的房間來“查房”了。

  事情超出慣例就會引起人的猜疑。

  看來我的病決非一般,否則怎麽會引起院方如此重視?如果是小毛病,秦副院長是不會跑得這麽勤的。

  “秦副院長,我到底是什麽病?”我實在適應不了住院這種寂寞的生活,也實在受不了院方對我采取的這種“封鎖政策”,聲音裏帶出明顯的不滿情緒。

  “不要急嘛,等化驗報告來了就知道了。”秦副院長以長輩人的慈愛目光看著我,眼裏滿含著安撫的微笑,說,“過去毛澤東主席給劉觀瀾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話:‘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中醫講:‘憂愁者,氣閉塞而不行’,有損於‘正氣’,而使‘邪氣’入侵。如果憤急不平,怒火勃發,會‘陰血氣耗,肝火更旺’。既傷肝,又傷神,由此而會引起疾病的。”

  “怎麽會不急呢?再這樣蹲著‘養膘’,翅膀飛不起來了,也夠‘出口’標準了。”我說了句玩笑話,借以衝淡因我方才的不恭製造的沉重氣氛。

  秦副院長好象看出了我的心理,巧妙地說:“聽你們管政委說過,飛行員大都是直性子。用你們的行話說,叫作‘捅條擦炮管――直來直去’。我特別喜歡你們這種耿直坦率還帶點火藥味的性格。它體現著一種未琢的麗質。遺憾的是,‘文革’一場,一些人變得世故了。阿庚奉承,吹吹拍拍,順情以媚,順勢以謗。這種風氣不矯正,一個民族的強健肌體就要受到質的損害啊!”他深為感慨地說到這裏,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謙遜地一笑,“扯遠了,對不起。”“愛,就是永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珊珊一進屋,接過秦副院長的話茬說一句。

  “就是你會調皮。”秦副院長佯怒地白了珊珊一眼。珊珊辯解地說:“這是一本外國小說裏講的一句話,版權又不屬於我。”

  “你不是要考‘醫大’麽,應該多看點專業書籍。”

  “我是為了活躍神經細胞,有助於增強記憶力。”

  “我怎麽沒聽說過這個理論?”

  “這是剛發表的‘範氏定律’。”珊珊說完咯咯地笑了。“這麽說,我就是第一聽眾了?”秦副院長臨走用手指點了一下珊珊的腦門,“你這個調皮鬼!”

  秦副院長走後,我責怪地對珊珊說:“你怎麽對秦副院長說話那麽隨便?”

  珊珊一提眉梢,說:“怎麽啦,不是很正常嗎?”

  我說:“我看有點放肆!”

  珊珊嘲弄地一笑誰象你們當‘大兵’的,不要說見了師長軍長,就是見了個小連長,也‘喀嚓’一個立正:‘報告長官,在下魏丟丟,聽候訓示!’那個小連長一看麵前站著個漂亮的大姑娘……”

  “是誰又說我們的壞話哪?”門外一個粗嗓門,打斷了珊珊的話。

  ――管政委來了。

  “政委,您好。”珊珊羞澀地鞠了個躬,一吐舌頭作了個鬼臉,扭頭跑了出去。

  管政委看看珊珊的背影,含笑地說了句:“典型的現代青年人的性格。”

  “政委,您怎麽來啦?”我急忙問道。

  “怎麽,不歡迎?”管政委反而“將”了我一軍。

  “哪兒呀!我是說您現在是師政委,比大航校當大隊政委那會兒擔子重,工作多,時間寶貴。”我嘻笑著解釋。“我再不來,非進軍事法院不可!”管政委說得很嚴肅。

  我聽了不禁一怔,惶悚地問道:“怎麽啦?”

  “還不是你們團那些‘娘子軍’。昨天,都跟我爭著吵著要到醫院來看望你。我對她們說:你們要是都去了,那你們團就等於解除了戰鬥力。如果萬一有情況,飛機上不了天,貽誤戰機,還不軍法論處?”

  “您就是愛開玩笑。”

  管政委臉蛋子一拉,認真地說:“這可不是開玩笑!是關係到腦袋搬家的問題。所以我就哀求她們說:你們高抬貴手,饒了我這條老命吧!我還告訴她們,你們每個人想給丟丟說點什麽,盡管寫信,我預備個麻袋,保證一封不剩地全部裝上。而且還要一封一封地親自交給她。這樣,最後才算達成了協議,真是謝天謝地!”

  “咯咯咯……”我忍不住笑彎了腰。

  “給。”管政委把一個軍用挎包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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