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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過程

  那次戰役是誌願軍在朝鮮戰場上打得最艱苦的一仗。全軍人馬的縱深插到敵人的腹部,後方供給跟不上,援軍又沒有能力接應,於是全軍被敵人圍成條條塊塊,用血肉熬著時間。

  五團的三個營被分別圍在三個小山包上。這場苦戰已經堅持三天三夜了。傍晚,敵人收兵不再圍攻。大炮卻響了起來,蝗蟲群一樣的炮彈呼嘯著落在三座山頭上,爆炸的火光把半邊天燃得血紅一片。炮聲響了好久才停歇下來,濃濃的硝煙和一股股熱浪裹在深秋的山霧裏在慢慢散去。半晌,疲憊無力的兵們躺在被炮彈炸出的彈坑裏,無力地喘息著。偶爾,兵們會看見頭頂漸淡的硝煙縫隙裏漏進些許清冷的星光。

  左翼側的那個山頭上,這時突然響起了兵們早已熟悉的嗩呐聲。嗩呐吹的是《解放區的天》。五團的官兵早就聽慣了一營長黃群的嗩呐聲。以前,每次戰鬥間隙,或休整空閑時,五團的官兵都會聽到一營長的嗩呐聲。此時,兵們躺在溫熱尚未散盡的彈坑裏,聽著這支《解放區的天》,都想起祖國剛剛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鄉父老鄉親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幾個躺在彈坑裏的兵,咧開幹裂的嘴唇,隨著嗩呐的節奏,哼唱起來。這聲音從這座山頭傳到那座山頭,很快三座山頭的歌聲響成了一片。

  肖黨團長斜倚在一棵已經枯焦的樹樁上,望頭頂清冷的一彎殘月。他被嗩呐聲吸引著去望左麵的山頭,警衛員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聲,一發冷彈在山穀裏炸響,整個世界也隨之顫抖了一下。那嗩呐聲沒停,仍在悠揚地響著。“煙,”肖黨衝小德子說。小德子先從一隻口袋裏掏出一片裁好的紙,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撮煙末,放在裁好的紙上,再遞給肖黨。肖黨接過煙,幾下便卷好了,然後劃火點燃,深吸一口。肖黨從不吸成盒的紙煙,他覺得那樣的煙吸起來不過癮。每次打仗前,他總是弄來一些煙末,讓小德子帶在身上。剛開始,小德子總是把這些煙末用紙包好放在挎包裏。直到有一次,挎包被炮彈皮劃了一個大口子。肖黨又向小德子要煙時,小德子才發現煙末早就丁點不剩了。肖黨團長什麽也沒說,隻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團長視煙如命。小德子汪著淚,傻呆呆地瞅著被炸爛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時,小德子便把肖黨團長交給他的煙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裏。不管什麽時候,隻要團長要煙,他都能從身上任何一個裝東西的口袋裏掏出煙末來。每次肖黨團長都憐愛地拍一下他的頭,罵一聲:“你這個鬼東西。”

  肖團長吸著煙,望著一營的陣地,掏出懷表,借著月光看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鍾了。他知道,天一亮,飛機大炮又要輪番向這裏轟炸,然後是步兵的集團衝鋒。三天了,他眼見著一個又一個戰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這樣下去,自己所剩下的這支疲憊之師還能抵擋幾次美軍成團的輪番進攻?恐怕明天,全團就得全軍覆沒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圍。正麵突圍他試過幾次,結果都失敗了。現在惟一的選擇就是後山那道山崖,那裏沒有敵人把守。敵人轟炸時,山崖兩側的敵人便向山下匯攏,炮聲一停,敵人已經在鼻子底下了。隻有利用這個空當,部隊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圍。要突圍就必須要有一支阻擊部隊,拖住敵人,為戰友贏得時間。政委、參謀長早就在幾天前的突圍戰中犧牲了。阻擊任務無疑要獨自身先士卒承擔下來,讓一營、二營先撤,自己帶著三營,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人也要為部隊贏得突圍的時間。想到這,一種悲壯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又想到了遠在家鄉的妻子,還有已經三歲,卻尚未見過麵的兒子。

  肖黨又抬起頭望一眼西垂的清冷殘月,深吸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拿起步話機的聽筒向一營二營發布了命令……

  做完這一切,他伏下身躺在一個彈坑裏。他真想閉上眼睛,就這麽睡過去。他閉了一會兒眼,好似睡著了,他馬上又睜開眼,就這麽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從未見過麵的三歲兒子,張著小手向他走來……他坐起來,看見小德子還坐在自己的身旁。小德子見團長又坐起來了,便說:“團長,你睡一會兒吧。”此時,肖黨真想和這位十六歲的少年好好聊一聊。也許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了。人生真是一場夢,戰爭是夢的導演,說不定什麽時候導演就會讓這夢結束。

  肖黨的目光慢慢地從在一個個彈坑裏躺著的三營戰士身上掠過。這一切多麽熟悉啊,天一亮,這些熟悉的身影還能見到麽。

  然而,天卻悄悄地亮了。一陣鋪天蓋地的炮彈和飛機的炸彈在陣地上炸響以後,肖黨團長在硝煙的縫隙裏,看到一營、二營的餘部正在悄悄地向後麵的山崖爬去。他在心裏說:五團還沒完。他知道,隻要在敵人撲上來之前餘部爬過那段山崖,就是生。這時,黑壓壓的敵人向一營、二營的陣地撲去,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敵人這時才如大夢初醒,三麵的敵人合起來一起向三營的陣地撲來。

  那一仗,肖黨不知打了多長時間。敵人一次次被壓下去,又一次次發瘋地衝上來。子彈沒了,後來就和敵人拚在一處了。肖黨用槍托砸倒一個敵人,他看見小德子和一個膀大腰圓的敵人扭在一處。敵人倒下了,小德子騎在那人身上,剛抓起一塊石頭向敵人砸去,這時,他看見不遠處一個敵人向小德子舉起了槍,他喊了一聲:“小德子——”便撲了過去。他沒有聽到那一聲槍響,就失去了知覺。

  肖黨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小德子一張滿麵淚痕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自己的上半身躺在小德子的懷裏。半晌,他才清楚,自己和一些戰友被一輛卡車拉著向前駛去。他想動一動,小德子更緊地摟住他哽咽地說:“團長,我們成俘虜了”。小德子說完這話時,有一滴淚水落在肖黨的臉上。這時他才看清站在車尾上端著槍的幾個美國兵。他後背上的傷口一陣劇痛,他咬緊牙關,喘著粗氣。小德子呻吟般地說:“沒子彈了,他們人又多……”他讓小德子把自己的頭抱得高一些,提高聲音衝車上的人說:“不死的就回到五團,咱們五團還在。”

  他們下了車才知道,被俘的不隻是五團的人,還有其他團的人。他們幾十個人被關在籠子裏。五團的人被分開,隻有他和小德子在一起。小德子一直抱著他,他躺在地上,頭枕在小德子的腿上。肖黨透過木頭圍成的籠子的空隙,看到還有許多用同樣方法圍成的籠子,裏麵躺滿了被俘的誌願軍。一股力量從他心底升起,有這麽多人在,就是力量。

  夜晚,星鬥滿天。沒有人說話,四周很靜,籠子四周不時地有美國兵在走動巡視。肖黨和小德子相互依偎著躺在地上,滿天的星光撒在他們的臉上。半晌,小德子轉過臉衝他神秘地說:“團長,俺又聽到黃營長在吹嗩呐了。”肖黨咧開嘴笑了笑說:“那是你在瞎想。”小德子也笑了,輕聲說:“俺也不知怎麽搞的,一靜下來就覺得黃營長在吹呐嗩。”肖黨把目光從很遠的天際收回來,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一定是衝出去了。”

  夜深了,從黑暗裏傳來一聲聲歎息,人們都沒有睡著。小德子伏在肖黨的耳邊說:“團長,他們許多人都哭了。”

  肖黨支撐著坐了起來,望一眼黑暗中或躺或坐著的戰友,衝小德子也衝周圍的人說:“咱們唱支歌吧。”說完便哼唱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歌聲先是低低的,後來漸漸高亢起來。躺在籠子裏的人,在黑暗中先是驚愕地望著肖黨,隨即便擁到他的身旁,激動地望著肖黨。小德子隨著唱了起來,很快所有的人也唱了起來。一時間,低沉緩慢的歌聲連成了一片。一隊美國巡邏兵嘰哩咕嚕地跑來,他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麽。歌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著。

  肖黨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睜開眼睛看見身邊的小德子也已經醒了。他煙癮又上來了,他習慣地衝小德子說:“煙。”小德子坐起來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後沮喪地低下頭。這時一個哨兵走過來,嘴裏叼著半截煙,肖黨望見了那煙,咽了口唾液。小德子小聲地說:“團長,都怪俺,等下次俺要帶好多、好多煙。”肖黨拍一拍小德子肩膀,憐愛地笑一笑。

  這時,那個吸煙的哨兵在籠子旁停下了,看了一眼肖黨,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吸一口煙,咧開嘴一笑,把半截吸剩下的煙丟在地上。小德子一直在注視著那半截煙頭,小德子見那哨兵離去,就很快地走到木籠邊上,從木樁的空隙裏伸出手去夠那半截煙頭。直到這時,肖黨才明白小德子要幹什麽,又氣又急,他剛喊了一聲:“小德子——”那個剛離去的哨兵又走了回來。小德子想縮回伸出去的手,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哨兵穿著皮鞋的腳已經踩在了小德子的手上。那個美國兵垂下眼睛嘲笑地注視著小德子。那隻腳在用力,小德子張開嘴卻隻哼了一聲。美國兵感到極大的不滿足,於是把渾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那隻腳上,小德子的頭上頓時汗如雨下,這次小德子哼也沒哼一聲,一雙充血的眼睛怒視著那個美國兵。良久,那個美國兵又用力地在小德子的手上輾了幾下,才走掉。小德子緩緩地抽回血肉模糊的手,他望見了肖黨那雙冷冷的目光。肖黨吃力地向小德子挪去,最後一把攬過小德子的雙肩,小德子這才“畦”的一聲哭了,邊哭邊說:“俺錯了,俺錯了。”肖黨也流淚了,邊流淚邊在心裏說:“這輩子再抽一口煙,就他媽不是人養的。”所有的誌願軍戰俘,都在悄悄地向肖黨和小德子靠過來。

  暴動是一天深夜進行的。那時,這些被俘的誌願軍已經在籠子裏關了一個多月。這次暴動是肖黨一手策劃的。暴動那天,他們喝了很多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水桶遞給看守他們的美國兵,美國兵一次次給他們送水。美國兵詫異地望著這些拚命喝水的人。他們一直把肚裏的水憋著,天黑的時候,他們開始衝著埋在土裏的木樁子撒尿,一撥一撥分開撒,十幾分鍾一撥。撒完尿的人躺在地上攢力氣。那一夜的行動口號是:“向北。”每個人在心裏都無數次地重複著這一口號。每重複一次,心裏就溫暖許多,北方有自己的部隊,自己的親人。

  暴動的夜晚和其他夜晚沒什麽兩樣,很靜的夜空,散布著清冷的星光,遠遠近近,不時傳來幾聲美國兵的皮鞋聲。就在這時,從一個籠子裏響起一聲呼哨,所有籠子裏被俘的誌願軍,一下子從地上躍起,一聲低沉的口號聲喊起:“一、二、向北——”隨著這一聲整齊的口號,戰俘一起向籠子使力,木籠搖晃著,最後轟然倒下了。人群瘋了似的向北跑。槍聲響了,先是一聲,後是兩聲,再後來就響成了一片。火光中肖黨看到成群向北奔跑的人在槍聲中倒下,沒有倒下的人嘴裏喊著“衝啊”,向阻擋在前麵的美軍撲去。一群手無寸鐵的誌願軍戰俘和手持刀槍的美軍混戰在一起。天亮的時候,肖黨看見了這一場麵。無數誌願軍戰士和美軍死死扭在一起,有的咬下了美軍的一隻耳朵,有的奪過美軍的手榴彈,還沒來得及拉弦就被子彈擊中,動作仍定格在最後一拚的瞬間。肖黨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衝了出去。那時,小德子大叫一聲,他回過頭時才發現小德子迎麵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過小德子的胸膛。他撲向小德子,小德子在臨死前的瞬間,從懷裏掏出件東西塞在了他的手裏,嘴裏含混地說了一聲:“珍妮。”

  肖黨被關在了一個有鐵欄的屋子裏,這次暴動他暴露了身份。天亮的時候,他透過有鐵欄杆的窗口望見了昨晚那場血戰的場麵。過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給他的東西,那是隻粉紅色的荷包,荷包上繡著一支金色的金達萊,金達萊正含苞欲放。那隻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黨看見了那隻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後喊出的那句話:“珍妮——”

  珍妮是他們在朝鮮一家房東的女兒,珍妮長得很秀氣。他們在那小山村裏休整了一個月,團部就設在珍妮家,那時正是金達萊花盛開的季節。每天,天還沒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後山采來一束束金達萊花兒,然後把這些花插到盛滿水的炮彈殼裏。那花香很好聞,珍妮望著那些金達萊就衝小德子笑。她發現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時候,肖黨經常聽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來覆去地翻身。不一會,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聲也就消失了。一覺醒來肖黨發現小德子的床鋪仍然空著,他側耳細聽,聽見窗外院子裏有珍妮哧哧的笑聲。他坐起來,透過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見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槍。一會讓珍妮扛上槍,一會又讓珍妮端在懷裏。小德子不時地接過槍糾正珍妮的動作。每做完一個動作,兩個人都要笑上一會兒。肖黨也笑一笑,心想,真是兩個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輕手輕腳地走回來,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目光炯炯地盯著黑夜。

  白天沒事時,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漢話說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學。小德子教唱《解放區的天》,《誌願軍戰歌》,珍妮很聰明,一會兒就先學會了調,詞唱得卻不準確。進進出出的,珍妮就唱那兩首剛學會調的中國歌。

  部隊要出發的那幾天,他發現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醒來的時候,望見對麵珍妮窗口的燈仍在亮著。有幾次,他借著月光看見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著對麵的燈光。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小德子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個長大了的男人。

  離開小村好久,肖黨發現小德子總是悶悶不樂的。沒事時小德子總是望著遠方的山崗出神,山崗上還有一簇簇正在開放的金達萊。

  此時,他望著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暴動失敗,暴露了身份,他作為特殊戰俘被單獨關在一處。他幾次被審問,美國人問了他許多問題,他隻有一句話,我是中國人,是誌願軍。美國人提問了幾次,見問不出什麽,便不再問了。

  夜晚的時候,他經常能聽到關押誌願軍的地方傳來歌聲。他知道那歌是為他而唱的。歌聲告訴他戰友還在,還和他在一起,他這麽想著,淚就盈滿了眼簾。他和戰友們分開了,外麵的音訊便不得而知了。

  過了好久,夜晚的時候再也聽不到那歌聲了。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時雙方正在和平談判,雙方的戰俘正在交換。

  他在那間有鐵欄的小屋子裏不知關了多少個日夜。終於有一天,他被帶到了船上。他不知道這艘船要去往哪裏。知道這一切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兒了。這艘船是開往台灣的。在船上他才知道,誌願軍中不僅他一個人被關押著,還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長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這些人說幾句話,首長卻用眼神製止了他。他們隻用目光交流著。

  船出發的時候,是在一天晚上。他當時不知道是晚上,他們被關在船艙的最底層,隻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船行駛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覺得船身在劇烈搖晃。他從來沒有坐過船,不知船這是怎麽了。然後,所有的人開始嘔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幾天,他隻聽到“咣”的一聲巨響,整個船似被什麽肢解了。海水慢慢浮過來,擁抱了他。這以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沙灘上,起伏的潮水不時地拍打著他的身體,四周漆黑一片。他似覺得做了一個夢,一時不知自己在哪裏。他昏頭昏腦精疲力竭地朝沙灘上的一點漁火走去。到了漁人身旁時,他才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中國。很多年後,他仍說不清自己是怎麽就回到中國了的。那艘船呢?船裏的人呢?這一切他都說不清。恍然間,他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他說不清自己。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的秋天,一位年過六旬的美國老人隨經濟考察團踏上了中國。在茶餘飯後,敘述了那艘失蹤的船。老人叫詹姆斯,那時老人是一名海軍士兵。當時他並不在船上,他是港口一名信號員。但他知道那艘船駛出沒多久,就遇到了台風,為躲避台風迷失了航向。最後駛進了中國海域觸礁,破碎沉沒了。當時誰也不會相信,在那艘船上還會有人幸免遇難。可惜這位老人說出這些是幾十年以後的事了。他說出這些時,沒有人能夠知道肖黨就是那次海難肖黨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五團。五團還在麽?那時他不知道抗美援朝已經結束了,所有的部隊都已經撤回國內一年多了。在被俘的日子裏,肖黨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他日思夜想的是五團還有多少人活著。在被俘的日子裏,白天和夜晚,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地回到了祖國。他一時不知自己的五團在哪裏,他想應該回家看一看,看一看那個從出生到現在還不曾謀麵的兒子。他一想起兒子,心裏就熱了。自己的老婆,那個生得很憨實的女人,也在日夜思念自己。想到這,他的心裏陡然增添了幾分柔情和甜蜜。

  肖黨是一路走一路問找到老家的。當他望見村頭兩棵老榆樹旁自己的土屋時,眼角競滾出兩行熱熱的淚。肖黨走回自己的家時已是傍晚,村裏的家家戶戶升起嫋嫋的炊煙。當他走近家門立在屋門前呼喚老婆名字時,屋裏走出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生得也很憨實,愣愣地瞅了他半晌,他也愣愣地瞅著那男人。這男人他認識,就是本村的人,可他一時竟叫不上名字。愣怔片刻之後,他想問一問自己的家是不是搬了,卻聽得那男人哀嚎一聲,跑回屋裏。肖黨被那聲哀嚎驚得一抖。他想進去看個究竟,這時門裏走出自己的老婆。老婆一見他慘白著臉,先也是愣愣地瞅他,後來喉嚨裏莫名其妙地咕叫幾聲,緩緩地倒下了。他被眼前的變故驚得不知所措,他上前扶住了老婆。好半晌,老婆才在他懷裏睜開了眼睛,呼口長氣,淚就流下了。半晌才哀婉欲絕地說:“你沒死?”他被老婆這句話也驚得差點驚叫起來。這時房間裏有嬰兒在尖利地啼哭。一會兒,又中的惟一幸存者。

  四響起那個男人拍打孩子的聲音。門外,肖黨和老婆就那麽很近站在一起相互對望著。半晌,老婆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屋裏這時奔出一個男孩,見母親在哭,他也大哭起來,雙手死死地抱住母親的大腿。他當時就斷定,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兒子。他走上前,想抱過兒子,兒子卻驚恐地躲著他,更響亮地躲在母親大腿後嚎哭。肖黨被眼前的一切變故驚呆了。這時屋裏那個男人抱著哭叫的嬰兒走出來,老婆接過哭叫的孩子,頓時孩子便不再哭泣了。老婆抹一把淚水,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那男人已經回過神來,囁嚅謙恭地衝肖黨道:“肖大兄弟,俺不知道你沒死,俺對不住你哩。”說完“咕咚”一聲跪在了肖黨的麵前。

  肖黨什麽都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已經嫁給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且有了他的孩子。他大腦一片空白,轉瞬,心上滾過一陣悲涼。自己已經沒有家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老婆孩子和眼前這個男人。

  那一夜,他坐在曾是自己家的屋裏,麵對著那個男人和曾經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三個人都默默不語,兩個孩子已經睡下了。他麵對著這兩個人,說了那次戰鬥以後所發生的一切。他說得很簡單,很蒼白也很空洞,似乎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很快就說完了。老婆流著淚不語,那個男人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辣辣的煙霧裹著他半個身子。三個人就那麽坐著。肖黨想了好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雞叫頭遍的時候,他終於說:“我走,我還有五團。”老婆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他,那男人睜開一雙疑惑驚愕的眼睛望他。他長歎一聲,那個男人走下床,“咕咚”一聲又給他跪下了。聲嘶力竭地說:“肖大兄弟,俺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哇。”他沒有理會那個男人,走到床邊伏下頭,瞅著熟睡的兒子。兒子全然不覺夢外的事。他的一滴淚水滴落在兒子的臉上,兒子在夢中揮起小手抹了一下臉上那顆潮濕的東西,馬上又睡去了。女人的淚也下來了,她掀開蓋在兒子腳上的被子,露出兒子那雙胖胖的小腳,女人聲淚俱下地說:“你的兒子俺會養大的,到時俺會讓他去找你。”說完女人小心地搬起兒子的左腳,他就看見兒子腳心上那塊黑痣。那是他祖傳的一塊標記。他家的祖祖輩輩,左腳心都有一塊黑痣。此時,他捧起那隻小腳,像捧了一座山。兒子這時醒了,睜開一雙小眼睛驚愕地望他一眼,他的心怦然動了一下,更洶湧的淚湧上來。他伏下身,把自己的臉在兒子的腳上貼了一下,站起身,這時雞已經叫第二遍了。他推開門走出去,那個男人也隨在後麵,他想衝這個男人說點什麽,卻不知說什麽好。那個男人卻說:“肖大兄弟,你的兒子就是俺的兒子,你放心。”他抬起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頭,轉過身,向前邁了一步。這時屋裏傳出一聲女人壓抑的嚎啕。他被那聲哭震得顫了一下,雙腿一時間很沉,但他還是向前邁動雙腿,把那嚎啕留在了身後。走了很遠,他回過頭,又望了一眼那間小屋,他發現那個男人仍然立在門前的兩棵榆樹旁,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隱隱的,他的耳畔仍在響著那女人的嚎啕聲。

  這一夜,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此時,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部隊。找到五團,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肖黨終於在他們最後解放的那座城市裏找到了部隊。五團還在,不過五團他認識的人已經不多了。五團自那次戰役後,就回國進行了休整,五團的兵都是回國後征召的。

  當年的一營長黃群已經是五團的團長了。二營的孫營長當上了參謀長。兩個人見到肖黨的那一刻,也都愣了好半晌。黃群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同樣呆立的孫參謀長,才五扭過頭,先是試著叫了一聲:“團長?”肖黨咧開嘴笑了:“你們衝出來了,我也沒死呀!”兩個人這才確認,麵前的肖黨是真肖黨。然後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團長!”三雙手握在了一起。

  當兩個人把肖黨讓到屋裏,黃群親自為肖黨倒上水時,肖黨望著兩個人孩子似的哭了。兩個人半晌才止住了哭泣,立在老團長麵前,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兩個人細看肖黨,才發現肖黨老了。才三十幾歲的人,樣子似快五十的人。肖黨仍然穿著誌願軍時的衣服,那身誌願軍服裝破舊得已辨不出顏色了。兩個人看到這,眼圈又紅了。

  原來,那一天,天剛亮的時候,黃群帶著一營,孫科帶著二營,向山後那座山崖上撤去。身後的陣地已被炸成了一片火海。他們剛攀上崖頂,就看見了三麵的敵人,已經和肖黨帶著的三營混戰在一處。“團長——”黃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所有突圍出來的人都立在山頭上,眼睜睜地看著山下。黃群此時怒目圓睜,又大喊一聲:“五團的兄弟們,殺回去,要死都死在一塊!”山頂上所有的人,都在向黃群靠攏,等待著衝下山去的命令。孫科橫在黃群麵前,手指著山崖下的陣地:“你看,晚了。”黃群再順著孫科的手指看去,三營陣地的拚殺聲已經平息了。山頭上黑壓壓站著的是敵人狂歡的身影。“團長——”黃群哀嚎一聲跪在了地上,孫科也隨著黃群的身後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士兵都跪在了地上。他們再抬起頭的時候,所有人的眼裏都盈滿了淚。片刻過後,黃群、孫科站起來,衝自己的部隊喊一聲:“向北——”士兵們吼叫了一聲,向北跑去,把悲哀留在了身後。

  “你們救了五團呐!”肖黨的聲音顫抖著,淚水在腮上流淌。黃群和孫科也百感交集,三雙淚眼就那麽久久凝視著。

  那天晚上,肖黨和黃群擠在一張床上。兩個人說了很多話。黃群說部隊回國後的一些事,肖黨說被俘時思念戰友親人的心情……月亮悄悄爬上了窗子,又悄悄地爬過去了。肖黨說了許多,小德子,還有那次暴動,還有那艘船。黃群靜靜地聽著。說完了,兩個人久久沒有說話。久久,黃群才說:“回來就好,五團還在,我把五團交給你。”“哎——”肖黨歎了一聲,他又想到了再也回不來的小德子,還有那些永遠留在異國他鄉的士兵。他又想到了改嫁的老婆。想到這,他借著月光又看了眼掛在牆上的那把嗩呐,就想,一切都像夢一樣地過去了。“吹一曲好麽?”肖黨說。黃群無聲地爬起來,在牆上摘下那把嗩呐,沉吟一下,一曲《解放區的天》在很靜的夜晚響起。肖黨的心動了一下,心想,黃群還沒忘記剛進城時的一切。他在月光朦朧中望著黃群清瘦的麵龐。那一夜,他是在黃群的嗩呐聲中睡去的。

  轉天,黃群和孫科陪著肖黨來到了師裏。以前的師長還在。又是一陣眼淚、感歎之後,肖黨立在師長麵前:“師長,你給我安排工作吧。”師長犯難了。現在的部隊已經不是誌願軍了,改成解放軍了。部隊回國後整編時,肖黨的名字已經從這支部隊的花名冊上消失了。師長就說:“再找上級吧。”師長又陪著肖黨找到了上級,上級也犯難了。當時,凡是被俘後回來的人員都移交地方安置了,肖黨當時不知道這些。最後上級領導就說:“寫份材料吧,報請軍區首長批示。”

  肖黨回到五團,便寫被俘的經過和回來的經過。在證人一欄裏他犯難了,被俘前,他可以填上一大堆證人的名字,被俘後,他不知道誰還能證明自己。尤其是那艘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船,做夢一樣地就回來了,這一切他怎麽也寫不清楚。他把這份寫不清楚的材料交給了上級。從此,他便盼望著上級的音訊。在等待的日子裏,黃群和孫科沒事便來陪著他。過了很長時間,仍沒有消息,他便找到了領導。領導就說:“別急,有些環節我們再核實一下。”核實什麽呢?材料的一切,句句都是真實的呀。從那以後,每過三天五日他就去找領導問一問消息。終於他得到了答複,他在被俘後,一直到暴動前都查到了證人。可暴動以後,便查不到證人了,那一段經過,他自己都說不清,還有誰能說清楚呢?於是那段曆史成了空白。肖黨成了曆史不清的人,部隊便無法安置。最後的處理意見是,移交原籍組織安置。所有有關肖黨的材料連同那段說不清的曆史一起移交給了地方。

  肖黨在得到這一決定時,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死裏逃生地跑回來,最後竟會落得這樣結局。他木然地立在那裏,領導就說:“你那段曆史什麽時候查清,我們再重新安置。請相信組織。”

  他相信組織。可那段沒白沒黑的日日夜夜,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組織能查清嗎?這一點他心裏清楚。這麽多年,他一直在組織的領導下走過來,他完全服從組織的決定。

  一

  很快,地方組織來了通知。通知上說,領導的位置不好安置,先回村裏去幹吧,農村形勢一片大好,人人都奮勇爭先地搞大躍進,到農村一顯身手……這份通知是黃群帶來的,孫科也來了。兩個人把通知給肖黨看過後,垂頭立在肖黨麵前。肖黨看過通知什麽都明白了,一切都源於他那段說不清白的曆史。他無語,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這時他才發現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樹葉已經發枯了。黃群走過來,遞一支煙給他,他下意識地接過煙,孫科劃著了火柴。他沒點那煙,他想到了小德子那隻被美國兵的皮鞋踩得血肉模糊的手。這裏,又有淚水流出了他的眼睛。他把煙放到桌上,孫科一直等到那火柴燒盡。肖黨抬起頭,衝著兩個人笑了一下,這瞬間,他想了好多。兩個人都看見肖黨的笑很淒然。“團長,這個團長我不當了。”黃群摘下帽子。肖黨搖搖頭,重又垂下頭。黃群和孫科就說:“團長,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們辦的?”兩個人真誠地望著肖黨。久久,肖黨抬起頭,聲音哽咽地說:“你們還相信我麽?”兩個人不知道肖黨的用意。半晌,兩人才聲淚俱下地喊道:“團長——”“我想讓你們再給我一碗飯吃,幹什麽都行,這個我能想通。”

  孫科走上來,扶住他的肩:“團長,你就住到我家,我養你。”

  肖黨搖搖頭,立起身,衝兩個人正規地敬個禮道:“團長,參謀長,五團就是我的家呀,我不能離開五團啦!求你們了——”他說完這話時,眼裏已湧出了淚水。

  黃群和孫科也感動了,又齊聲叫:“團長——”

  “我不是團長,我現在是你們的一個兵。”肖黨站在兩人麵前,一動不動。

  黃群抓過帽子:“我們五團相信你,五團就是你的家。我黃群就是不當這個團長,五團也要把你留下!”

  “咱們五團相信你。”孫科也說。

  轉天,黃群代表團黨委打了一份關於肖黨留在五團的報告。報告由黃群和孫科親自送到領導手裏。領導看後,衝兩人說:“這樣怕不合適吧。”黃群和孫科齊聲說:“我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這位領導以前就和肖黨關係不錯,在這種事情上他也很同情肖黨,便緩下語氣說:“留下他幹什麽呢?讓他再當軍人我沒這個權力。”領導在辦公室裏走了兩圈停下道:“讓他編外吧,不算軍人,你們說呢?”

  黃群和孫科便不再說什麽了,隻要能讓肖黨留下,目的也就達到了。領導又當著兩人的麵給上級機關打了一份報告。上級機關拖了一段時間,對這份報告也沒做明確批示。這樣肖黨就留在了五團。肖黨又穿上了軍裝,但不佩戴領章帽徽,和戰士一樣,每個月領津貼費。

  肖黨這樣呆了一段時間,成天沒事可幹,這裏轉一轉,那裏看一看。五團的兵們都知道,他就是老團長,於是不論他走到哪裏,兵們都崇敬地望他。肖黨覺得這樣很別扭,成天這麽呆著,心裏很不安。便又找到黃群和孫科。他站在團領導辦公室門前,喊了一聲報告,黃群和孫科一見是肖黨,忙請他裏麵坐。肖黨不坐,認真地盯著兩個人道:“請領導給我份工作。”孫科望一眼黃群,黃群也望一眼孫科,又一起望著肖黨。肖黨說:“我不能白吃五團的飯。”兩個人這才明白了。他們太了解肖黨了,從當戰士時就跟著肖黨。卻一時想不出讓肖黨幹什麽合適。肖黨就說:“你們研究,我等著。”說完走到門外,又替兩個人掩上門,像哨兵一樣地立在門口。

  兩個人著實有些犯難。讓肖黨和戰士一樣摸爬滾打顯然不合適。兩個人琢磨來研究去,終於想到後勤的營房倉庫還沒有人管理。倉庫裏的東西很亂,從工具到被服,一大攤子是應該有個人來管理。兩個人把這一決定告訴給肖黨。肖黨什麽也沒說,當天就搬起鋪蓋住到了倉庫門口的小房裏。

  白天的時候,肖黨就打掃倉庫,把倉庫的垃圾清理出去。把各類物品分門別類地擺在一起。一時間,雜亂的倉庫顯得井井有條。傍晚的時候,他蹲在倉庫門前,望西邊的斜陽。這時他就聽見了黃群的嗩呐聲。黃群在沒事的時候總在吹嗩呐,黃群吹得最多的是《解放區的天》。黃群每次吹響嗩呐時,他經常看見住在家屬院的蘭花立在門口癡癡地聽那嗩呐聲。他一看到蘭花心裏就“咚”地一跳。蘭花是孫科的妻子。蘭花現在在一紡織廠工會裏當宣傳委員。蘭花人生得漂亮,會唱歌會跳舞。剛解放這座城市時,孫科和蘭花的事是他一手促成的。結婚時,又是他主持婚禮。那時孫科和黃群都是連長,他是營長。黃群和孫科還都沒有結婚。如果當時,他不做那個抓鬮的決定,也許孫科就不會和蘭花結婚。或許蘭花會和黃群結合。這麽多年了,黃群卻沒有怨他。黃群吹的那支《解放區的天》是解放這座城市時跟蘭花學的。

  二

  這座城市解放時正是春天。樹已經綠了,給這座剛解放的城市增添了幾分喜氣。他們這個營住在紡織廠裏,幫助紡織廠恢複生產,建立新的組織。紡織廠裏進進出出的大都是女孩子。黃群和孫科都沒有結婚。黃群生得高大粗壯,臉上的青春痘正一茬接一茬繁茂地生長著。孫科和黃群相比就顯得文氣一些,身材也單薄一些,孫科不愛說話,挎包裏總是裝著一本書。

  當時蘭花就在紡織廠裏,黃群和孫科一看見蘭花,馬上就認出了她,剛進城那天,肖黨這個營是先頭部隊,剛進城門時,他們就被一陣歡天喜地的鑼鼓吸引住了,一支秧歌隊熱鬧地出現在隊伍前,領頭扭的就是蘭花。那天蘭花的腦後束了條紅綢子,一件碎花上衣,襯得蘭花分外漂亮。部隊一進城,就被這支熱烈的秧歌隊伍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蘭花吸引住了。隊伍前的黃群和孫科的兩雙眼睛也一直追隨著蘭花。蘭花似乎也看到了兩個年輕軍官在注意自己,扭得也分外賣勁。秧歌隊在前麵引導著,部隊跟隨在後,路兩旁擠著好多看熱鬧的人群。

  肖黨走在隊伍的前麵。黃群衝肖黨說:“營長,咱們走過那麽多城市,就數這城市的姑娘漂亮”。肖黨也笑著說:“如果部隊這次不走了,你就選一個”。孫科一直沒有說話,目光一直追隨著蘭花的身影。

  兩人再看到蘭花時,兩人已經在幫助紡織廠出板報。孫科在往黑板上寫字,黃群念寫好的稿子。這時蘭花就走了過來,兩人一見到蘭花都停下了手裏的活,扭過身子衝蘭花笑。蘭花也發現兩個人在看自己,似乎想起了隊伍剛進城時隊伍前麵那兩雙熱辣辣的目光,臉不禁紅了一下。走到黑板前看到了孫科寫在黑板上的字:“呀,這字寫得真漂亮。”孫科的目光激動一下,衝蘭花笑一笑,熟人似的點頭打招呼。黃群說:“你的秧歌扭得很漂亮。”蘭花笑出了聲,衝二人說:“你們不走了吧?”“不走了,就住這了。”黃群搶著答。“那太好了,以後我們向你們學文化。”蘭花拍著手,眼睛又看了一眼孫科寫在黑板上的字,羨慕地嘖著舌。他們從那一次知道了蘭花的名字,從此也認識了蘭花。

  以後,蘭花沒事時,就經常來找兩個人。孫科讀過書,知道很多事,孫科教蘭花識字的時候,黃群就站在一旁看,不時地講幾句那字的含意。那時部隊很忙,沒有太多閑著的時間。有時剛教一會兒,孫科就被通訊員小德子叫走了,隻剩下黃群。黃群對識字沒有興趣,就說:“咱們吹嗩呐吧。”黃群就拿出嗩呐吹。黃群吹出了一曲秧歌調,蘭花忍不住就伴著曲調扭一氣。扭累了,黃群就吹起一支支歌。黃群吹的大都是一些部隊歌曲,也就不太抒情。蘭花就說:“吹一支高興的。”黃群不懂什麽是高興的,就愣愣地瞅著蘭花。蘭花就哼了一曲《解放區的天》,黃群以前就唱過這支歌,但他沒記住。蘭花哼了兩遍,他就找到了調門。於是他很快就吹出了一支完整的《解放區的天》,他吹曲的時候,蘭花就伴著嗩呐聲唱。有時,兩個人一個吹一個唱的時候,孫科就回來了。這時,蘭花就再和孫科學文化。

  有時,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聊天。蘭花說紡織廠,說這城裏的事。黃群和孫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部隊上的事。

  部隊一晃在紡織廠裏住了兩個月,紡織廠的組織已經建立起來了,生產也走上了正軌。蘭花被組織安排到廠工會搞宣傳。部隊完成了任務,就要從紡織廠裏撤出來。建一座軍營,長期在這座城市駐紮下去。

  蘭花和兩個人來往的時候,肖黨都清楚,他卻一直裝做不知道。直到部隊要走了,他才找到兩個人。他首先找到黃群說:“你對蘭花有意思了吧?”黃群撓撓頭,衝肖黨笑一笑說:“還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肖黨就說:“我去幫你問她。”肖黨問孫科時,孫科很犯難地說:“你就幫黃群說吧。”肖黨心裏就動一下。

  肖黨找到蘭花說:“蘭花,黃連長、孫連長你看他倆誰好。”肖黨這麽一說,蘭花就明白了。這是讓自己在兩人中選一個。兩個多月的接觸,讓她一下子說出兩個人誰好,她真說不出。這時蘭花紅了臉,低著頭,一下一下扭自己的手指。肖黨見蘭花不說話,就說:“你要不同意,我可去找別的姑娘了。”這麽一激將,蘭花有些急了,她怕肖黨真的去找別的姑娘,忙說:“你看著辦吧。”這句話讓肖黨興奮也犯難。興奮的是蘭花同意了,犯難的是,把選擇兩個人的難題推到了自己頭上。他就說:“你再想想,明天我再找你。”

  轉天,肖黨又找到蘭花時,蘭花還是那句話。說實話,讓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一下子從兩個好男人中選出一個更好的男人很不容易。肖黨就說:“好,這事我包了。”當下,肖黨就找到兩個人,把蘭花的事說了,然後問兩個人:“你們看這事怎麽辦好?”黃群和孫科兩個人都低下頭,蘭花在他們各自的心裏的確是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兩個人真的都愛上了蘭花,不管叫誰把蘭花讓出去,都是違心的。肖黨看著眼前兩個連長,他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不管執行什麽任務,他們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可在這件事情上,兩個人都沉默了。肖黨也沉默了。要讓他掂量出哪個人更適合蘭花,他一時也說不出來。“要不,黃連長你……你和蘭花吧。”孫科支吾半晌,白著臉對黃群說。黃群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什麽也沒說。這時肖黨的心裏又動了一下,他認為孫科生性在這方麵靦腆了一些,而黃群有些自私。這時,他內心的感情天平向孫科傾斜過去。他吸了兩支煙後,把一張紙撕成兩半說:“抓鬮,你們誰抓住就是誰的。”說完轉過身,從兜裏掏出筆,他並沒往紙上寫什麽。然後把兩片紙捏成團,放在手心裏,衝兩個人說:“抓吧。”兩個人這時都抬起頭望他,一時誰也沒有伸手。他把手裏那張紙團遞到黃群麵前:“你先抓。”肖黨說完這話,心裏顫抖了一下。孫科重新垂下頭。黃群看一眼孫科,又看一眼肖黨手上的紙球。孫科就說:“你抓吧,黃連長。”孫科的聲音似呻吟。肖黨把手心裏托著的紙球遞給了黃群。黃群拾過一個紙團,半晌,他才把那張空白紙展開。黃群衝那半張紙怔了好一會兒神,臉紅了一下,又白了。白了又紅了。久久,才說。“我認命了。”說完起身走了。

  孫科和蘭花結婚那天很熱鬧,婚禮是肖黨主持的。全營的人都參加了孫科的婚禮,唯獨黃群沒去。那一天,黃群一直在吹嗩呐,嗩呐隻吹一支歌,就是那首《解放區的天》。

  肖黨聽到了嗩呐聲,心裏說:“對不起了黃群。”他當時就想,過一段時間黃群的心情就會好的。他又幫黃群介紹了好幾個姑娘,黃群都回絕了。

  那時部隊很忙,一麵忙著支援地方建設,一麵抓訓練。肖黨心裏說,過一段再說吧。每當傍晚無事時,肖黨都能聽到黃群的嗩呐聲。又過了一段時間,部隊接到了赴朝作戰的命令。在一個黑夜,部隊離開了這座城市,走上了朝鮮戰場。這場戰爭,一打就是幾年,肖黨幾年間把這件事忘了。

  當他又回到這座城市,又看到蘭花,又聽到黃群的嗩呐聲時,他的心裏很不是個味。他這才意識到,黃群沒有忘記蘭花。他每次看到蘭花入神地聽黃群的嗩呐聲時,他在心裏驚呼一聲,難道蘭花愛的是黃群麽?

  三

  肖黨單獨見到蘭花那天,天快下雨了。肖黨想起家屬院還有幾隻掃把沒有收回來。肖黨來到家屬院扛著掃把往回走時,碰上蘭花在倒垃圾。蘭花見到肖黨的瞬間,臉白了一下。肖黨想對蘭花說點什麽,蘭花卻先說:“團長。”肖黨停下腳,把肩上扛著的掃把拿下來說:“天要下雨了,我來收工具。”蘭花把目光落在那幾隻掃把上,眼圈就紅了。她早就聽說肖黨的事了,肖黨剛找回部隊時,她和孫科來看過他。肖黨在述說被俘那段經曆時,蘭花一直在一旁流著淚。蘭花看到肖黨眼圈就紅了。蘭花說:“到屋裏歇會兒。”肖黨抬頭看了看天,就說:“快下雨了。”肖黨又扛起掃把,剛走兩步,又想起了什麽,轉回身說:“黃群……你有時間幫他介紹個對象。”這時肖黨看見蘭花眼裏的淚水湧了出來。蘭花轉過身,背對著肖黨,肖黨知道,她是怕他看見她的眼淚。

  晚上的時候,肖黨仍能聽到黃群的嗩呐聲,那聲音久久地在寧靜的夜晚回響著。他幾次想走到黃群的宿舍裏和他聊一聊,可一想到自己此時的身份,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於是,他就黑著燈,坐在小屋裏望著黃群那問亮著燈光的宿舍。

  沒多久,黃群被任命為副師長,孫科當上了團長。孫科當上團長沒多久,團裏就接到任務,去外地施工。孫科要走那天晚上來到肖黨的小屋。孫科就說:“老團長,我們去執行任務,你年紀大了,就在這留守吧。”肖黨也覺得不合適,不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而是因為戰備施工畢竟是軍人的事。他現在卻是不能佩戴領章帽徽的編外人員。一想起這些,他心裏就沉了一下,衝孫科點點頭。孫科在這時突然歎口氣,半晌沒說一句話。肖黨覺得孫科有什麽話要說,他便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孫科終於說:“等施工完了,我去醫院檢查一次,我想要個孩子。”肖黨聽了這話,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那次戰鬥,那時赴朝前,平津戰役時,孫科負傷了。盆骨被炮彈炸成粉碎性骨折。那一次孫科在醫院裏住了八個月。孫科出院的時候,是肖黨去接的,醫生把一張出院證明交給了肖黨。出院證明上寫著,盆骨手術,終生不育的字樣。當時他怕孫科有思想負擔,便沒給孫科看。那時戰爭吃緊:戰鬥一場接一場地打,有誰還想那麽長遠呢?時間長了,這件事在肖黨的記憶裏也就淡漠了。在蘭花這件事情上,他的感情最後傾斜到孫科這一邊,也許是他的潛意識起了很大作用。孫科說完這話時,他才恍然意識到孫科和蘭花結婚這麽長時間還沒個孩子,一切都因為孫科那次負傷。直到這時他才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又想到蘭花見到他時憂戚的麵容,和那眼裏的淚水。或許當年自己做主讓蘭花和孫科結合是一個錯誤,他突然這麽想。既然已經這樣了,他想安慰一下孫科,便說:“去醫院檢查應該,這事不能急。”肖黨這麽說。孫科就站起身:“團長,我走了。”肖黨立起身,看著孫科的背影在黑暗裏消失。肖黨躺在床上,又聽到了黃群吹嗩呐的聲音。他想到了老家的兒子,想到了蘭花……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兩年過去了。

  那天是深夜,肖黨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孫科激動地立在他的麵前:“蘭花生了,是個兒子。”肖黨這才恍然記起,已經好久沒見到蘭花了。孫科和肖黨說完這消息時,便哭了。

  轉天晚上,孫科提來一瓶酒。肖黨好久沒這麽高興過了。肖黨的話很多,說了許多話,最後說到黃群和孫科抓鬮娶蘭花的事兒。說到這兒時,孫科便給肖黨倒滿酒,自己的也滿上。然後雙手舉起酒杯說:“團長,這杯酒我敬你。”說完一口氣喝幹了杯裏的酒。肖黨見孫科幹了,自己也幹了。孫科又說:“蘭花是百裏挑一的好女人,我這輩子都感激你。”孫科說到這時,聲音就哽咽了。肖黨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一遍遍地說:“有兒子好,兒子好……”他就想到了左腳長痣的自己的兒子,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轉眼,孫科的兒子過百天了,又一轉眼孫科的兒子滿周歲了。

  肖黨聽說黃群要提師長了,他才想到好久沒有聽到黃群的嗩呐聲了。這消息很快就在軍營傳開了。肖黨聽了這消息很高興,特意從軍人服務社買來一瓶酒,躲在小屋裏一杯杯地喝。喝一杯就說一句話:“這小子有出息。”喝著喝著,他就聽到了黃群的嗩呐聲。黃群一遍遍一直在吹那首《解放區的天》。黃群一遍遍地吹,肖黨一遍遍地聽,漸漸的,肖黨愈聽心裏愈不是個味,酒也喝不下去了。他躺在床上,淚水就流了出來,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流淚。

  又過了幾天的傍晚,黃群突然來到了他的小屋裏,他見到黃群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黃群卻平靜地衝他說:“團長,我要走了。”肖黨沒有明白黃群的意思。當黃群把他將辭去職務回鄉的事告訴他時,肖黨驚得站了起來,半晌才問:“你犯錯誤了?”黃群笑一笑。然後才說:“也許你現在不明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肖黨馬上想到了黃群的嗩呐聲,想到了蘭花……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似做了一場夢。

  黃群又坐了一會,最後說:“團長,你現在這樣,讓你受委屈了,我到死也相信你。”說完黃群立起身,握住了肖黨的手。這一句話,讓肖黨心裏一熱,他嘴唇顫抖著,想說幾句話,一時又覺得說什麽也不合適。“團長,我走了,以後有用得著我的時候,給我個信。”說完黃群走出門去。這時肖黨才想起有一句話沒對黃群說,便又叫住了黃群。月光下黃群迎著肖黨立在那裏,肖黨走上前,瞅著黃群的眼睛說:“你該成個家了。”這時黃群的眼角有兩顆東西亮了一下,一閃又不見了。半晌,黃群才轉過身,走了。

  肖黨躺在床上,他隱隱的又聽到了黃群的嗩呐聲。那一夜,他想得挺遠。

  黃群走時沒有再到肖黨的小屋來,黃群走後,一個戰士送來了黃群的嗩呐。那小戰士說:“這是黃副師長留給你的。”肖黨接過黃群的嗩呐,久久沒說一句話。嗩呐的腰身,已被黃群的雙手磨亮磨紅了。那銅製的喇叭呈現出一片深紅色。在那裏,他看見照在裏麵的自己的影子。以後的日子裏,他每當看見黃群留給自己的嗩呐,隱約間就似有一曲調子在他耳邊回響。每每這時,都讓他想起許多往事。

  孫科的孩子得了一場病,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蘭花一直護理著孩子。蘭花護理孩子時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孩子病好了。蘭花又住進了醫院。人們都說,蘭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

  四

  黃群走了,肖黨覺得心裏空出一個洞。更多的時候,他就望牆上掛著的那把黃群留下的嗩呐。望著望著,他的耳畔似又響起那熟悉的嗩呐調。他一下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子長這麽大還沒有叫自己一聲爹。他想,兒子現在也十幾歲了。他想去把兒子領來,可又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這時他很空洞的心就堵得滿滿的。

  蘭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住了一段時間醫院,病情也沒有好轉。於是,孫科又把她接回來。接回家的蘭花經常哭哭笑笑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人們都說,蘭花的病和孩子的病有關。孩子病了一個多月,她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於是就瘋了。蘭花病了後,就辭去了工作。蘭花有時瘋,有時不瘋。蘭花每次抱著孩子時她不瘋,肖黨經常看見蘭花抱著孩子,從家屬院裏走出來。蘭花瘋後顯得老了許多,臉孔失去了光澤,頭發也不那麽齊整了。她抱著孩子時,目光很癡。懷裏的兒子也不哭鬧,似乎已經很懂事了,靜靜地望著母親,看著這個世界。於是,蘭花就和不懂事的兒子說一些瘋話。蘭花說:“兒子,兒子,找你爹去。”然後就望著天邊很遠的地方瘋瘋地笑。蘭花雖瘋,卻知道什麽時候該喂孩子。蘭花做著這一切時,神情專注,很有條理,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麽兩樣。蘭花的瘋隻是她那雙呆癡的眼神和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肖黨好久沒有見到孫科了。孫科很忙,上班時他是一團之長,回到家他還要照顧蘭花和孩子。肖黨見到孫科是個星期天。孫科抱著孩子,孩子在他懷裏哭鬧著。他走到院外的樹蔭下哄孩子。肖黨望見了孫科也望見了他懷裏的孩子。還沒等肖黨說話,孫科就說:“孩子鬧,他媽睡了,怕吵了她。”肖黨覺得孫科很不容易。好端端的蘭花怎麽突然就得了這種病呢?他想。他定睛再去細看孫科時,發現孫科也老了,再也不是戰場上生龍活虎的孫科了。不到四十歲的人鬢角已經出現了白發。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肖黨又看了一眼孫科懷裏的孩子,一晃已經有幾歲了。孩子看見肖黨時不哭也不鬧了,伸出小手衝他搖著。他伸出一隻手很笨拙地碰了碰孩子嫩嫩的小手,那孩子順勢撲在他的懷裏。他從沒抱過孩子,一時競無所適從。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孩子的一瞬間,他渾身滾過一陣莫名的暖流。一種做父親的體驗,這種體驗,差點讓他流出淚來。

  孫科望著遠處的什麽地方,嘴裏說:“黃群說走就走了。”肖黨這時覺得鼻子有些酸。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原來他一直拿孫科和黃群當成自己的親人。他留在五團,黃群和孫科就是自己的寄托。黃群走了,他的心裏就空出一塊來,他總覺得黃群的走有什麽原因。

  從那以後,倉庫這邊沒事時,他就會走到家屬院去,幫蘭花抱抱孩子。蘭花似乎還能認得出他來。他每次去,蘭花就把自己懷裏的孩子交給他說:“肖團長,你的孩子讓人領走了麽?”蘭花這麽說,他的心就有些酸。看著懷裏一天大似一天的孩子,他重新體驗到做父親的感覺。孩子一到他的身邊就很聽話,有時他牽著孩子的手在地上走一走,轉一轉,閑下來的蘭花就唱歌。蘭花唱的仍是《解放區的天》。肖黨聽到歌聲就想起黃群的嗩呐聲,然後他在心裏再重重地歎一次。

  孫科當副師長了,孫科當上副師長並沒有見他有什麽高興的。每天早晨,孫科都要把一天的飯做出來,中午下班回來,再把這些飯熱一熱,每次吃飯時,他總是要看著蘭花和孩子吃完,他才吃。吃晚飯時仍要重複中午的內容。有時他開會,中午或晚上回不來時,他就提前通知一聲肖黨,肖黨就幫助把飯菜熱好,看著蘭花和孩子吃完睡下了,自己才回去。

  孫科當上了副師長,對蘭花和孩子的感情更深了。晚上或星期天時,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孫科挽著蘭花領著孩子,在營院裏散步。每隔幾天,孫科就要燒些熱火,在院子裏放好小凳和臉盆,幫蘭花洗頭。洗完了,孫科又靜靜地幫蘭花把頭梳理齊整。這時蘭花就唱《解放區的天》。孫科也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蘭花,望著望著,眼睛就潮濕了。

  後來,這些事被宣傳科的幹事,寫成了幾千字很動人的故事,在報紙上發表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孫科,都說:“孫副師長真不容易。”沒多久,孫科當上了師長,當上師長的孫科仍做著這一切。

  肖黨仍經常去蘭花家,幫助做一些家務活。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不用太費心地去帶了,這樣蘭花更多的時候就獨自發呆。有時肖黨去了,就陪蘭花在院外的石頭上坐一會兒。蘭花不說什麽,肖黨也不說什麽,兩個人的目光都癡癡地望在不遠處玩著的孩子。有時蘭花會莫名其妙地歎口氣,這時肖黨就一驚,抬眼去看蘭花,蘭花仍癡癡地望著遠方。半晌,肖黨才從蘭花望著的地方收回目光。他又想到自己昔日的家,自己的兒子。一想起這些,他心裏就胡亂地翻騰。他真想回老家看一看兒子。兒子現在長得有多高了?是個什麽模樣呢?可眼下自己這種處境,兒子會認他嗎?他又想到了那個憨實的女人,一想到這些,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五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幾個年頭。蘭花的兒子已經上學了。這期間,孫科當上了軍長。

  肖黨還是肖黨,肖黨看管的倉庫沒變,他住的那間小屋沒變。軍營裏的兵走了一批又來了一茬。肖黨眼見著一批剛入伍的新兵,變成了老兵。最後又都複員了。於是又來了一批。肖黨每月仍領士兵的津貼費。每過一年,他的津貼費就會增加一元,肖黨是五團最老的兵了。一茬茬一批批的兵都知道肖黨。兵們對他很尊重,每次見到他都遠遠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和那些兵很親近地打招呼。他望著這些兵,就想到了小德子。心想,這是一群多麽好的孩子呀。沒事時,他就和兵們聊一聊,問一些兵的老家的情況。他通過兵們,了解到了外麵的世界在一天天地變化著。晚上的時候,兵們經常聚到他的小屋裏,讓他講一講過去戰爭的事。他每次都講,每次講到在朝鮮的最後那次戰役時便不講了,兵們便也不再問了。他講這些時,兵們都仰起臉聽得出神,激動處兵們的眼睛裏會有淚光在閃動。他望著這一張張臉,一雙雙目光,眼前便閃現出當年那些兵們的臉。這時他的心就歎一聲,小德子臨死前交給他的那隻繡著金達萊的荷包至今仍壓在他的枕頭下。一想到這,一種很沉很濃的東西就從心底裏翻湧上來。

  更多的時候,他望著眼前這些兵,會想起家鄉的兒子。兒子也快長這麽大了吧?想到這心裏就隱隱地有了幾分驕傲和自豪。他現在仍記著那憨實女人說的話,“兒子長大了,會讓他找你的。”有幾次他在夢裏,夢見了兒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可怎麽也看不清。夢裏的兒子隻是一個很模糊的影子。夢得多了,在夢中免不了有和兒子很動情的細節,在細節的關鍵處卻醒了,窗外是寥落的星星,清冷的寒夜。淚水無聲無息地就順著臉頰流下來。

  很長一段時問了,他隱隱的有一種感覺。覺得兒子說不定哪一天就會來找自己。閑下來時,他就蹲在營院外的馬路旁,望著一個個走近的年輕人。他在那些年輕人的臉上辨認著兒子的模樣。他覺得隻要看見兒子,他會馬上就能認出來。他一次次想像著和兒子見麵時的情景。有時公路上已經不見一個人影,他仍呆呆地癡望著。他每次期待兒子時總是全身心地投入,塵世間的一切事物,一下子離他很遠。心裏想的就是兒子。一天,他正入神地呆望時,一輛小車在他麵前停下了。車裏走下孫科。孫科一直走到他麵前,他仍沒發現。孫科立在他一旁半晌,叫了一聲:“團長——”他這才回過神來。抬頭見是孫科,又看了眼停在一旁的小車,還有立在車旁的隨行參謀,他才慌慌地立起身,叫了一聲:“軍長。”孫科的眼睛卻潮了,麵前這位癡呆木然的老人就是當年那個八麵威風的團長麽?如果沒有那次戰役,眼前的老人會是軍長?司令?孫科望了他半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拉過他的手說:“有機會,回老家看一看。”

  孫科這句話他就再也忘不掉了。他平靜的日子再也不平靜了。回去一趟,看看兒子,這個念頭不時地在他心裏鼓噪著,一天天、一夜夜地執著地在他心中生根開花。

  終於在一天,他來到了軍部大樓,他要找孫科請假。門口的警衛不認識他,把他攔在門外,問他找誰。他說出了孫科的名字。士兵看了他半晌,才往裏撥了一個電話。他不知這個士兵在給誰打電話。沒多一會兒,走出來一個很年輕的幹部,那幹部他看著麵熟,卻記不得在哪裏見過。那幹部卻認得他,熱情地把他領到軍長辦公室門口。他聽出孫科正在屋裏打電話,他就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敲門進去。孫科見到他先是一驚,這麽多年,肖黨第一次來找他。他望著孫科,就把自己想回老家看一看的想法說了出來。孫科馬上就說:“好,早就該回去看看了。”孫科沉吟一下又問:“要派個人陪你回去麽?”肖黨搖搖頭:“不用了,我還沒糊塗。”孫科就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元錢,塞到肖黨的手裏,聲音潮潤地說:“回去用。”他忙搖頭推讓。這麽多年,他很少有花錢的時候,津貼費都攢了起來。他心裏盤算過,回一次家足夠了。趁孫科沒注意,他又把那二百元錢塞到孫科的辦公桌抽屜裏。

  他坐了火車,又坐汽車。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回到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裏。他還清晰地記得門口長了兩棵榆樹的小房子。他趕回村裏時正是下午。小村裏很靜,他又看到了村頭那兩棵老榆樹。樹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兩間小房了,而是三間。看模樣,蓋起的時問不很長。他不敢貿然走進去,在門前徘徊了好久。他透過窗口向裏望,看見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坐在床上補衣裳。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女人,雖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認出她來。一時間,酸甜苦辣,一古腦從他心裏翻騰出來。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艱難地一步步走過去。當他站在女人麵前時,女人剛開始把他當成過路討水喝的了。女人說:“水井裏有,自己打吧。”他沒動,立在她麵前看見了她頭頂花雜的頭發,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淚水便湧了出來。女人這才抬起頭,怔了半晌,然後驚呼一聲,扔下手裏的衣服,站在他的麵前。轉瞬,女人的淚水洶湧地流出來。久久,他首先開口說:“我來看看兒子。”女人一下子撲在了床上。女人邊哭邊訴說這些年關於他的傳聞。從女人的嘴裏,他才知道,家鄉流傳著有關他的諸種傳說。有人說,他是美國人派回來的特務,讓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說他在坐牢……這麽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這事,影響這個家庭,一直沒有告訴孩子真相。孩子現在已經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現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這個親生父親。女人說完這話時,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腳下,哀求著說:“你千萬別見孩子,孩子還年輕,他還有前途哇——你不能連累他呀——”女人說到這,他什麽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聽完女人的話,一下子還是木然地立在那裏。他想,我不應該回來,自己已經是多餘的人了。這次,他沒有流淚。他在出門時,拿出了身上全部積蓄,隻留出自己返回的車票錢。把剩下的錢塞到女人手裏,女人不要那錢,他哽咽著說:“孩子我沒養他一天,這錢……”說到這聲音就顫抖了。女人的聲音也不成了調:“這麽多年,你也不易——”停了停女人又說:“等你不行那天,來個信。讓兒子在十字路口……燒些紙……也算是個緣分。”他聽了女人的話,仰天長歎一聲。他走出門的時候,女人又追出來說:“孩子要放學了,要不,你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再走?”他很感激女人的這句話,於是衝女人點點頭。他走出院子,坐在村頭路旁的一塊石頭上。果然,不一會兒,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臂上戴著印有紅衛兵字樣的袖章出現在院子裏。女人迎出來,很響亮地喊一聲:“大寶——”他聽到了那一聲喊,知道這一聲是在告訴自己,這就是兒子。他抹了兩把湧到臉上的淚,終於看清了兒子的麵孔。兒子和自己年輕時長得一樣,比自己那時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聲叫一聲:“兒子!”可他不能,他控製著自己。女人最後向他這裏望了一眼,就牽著兒子的手進屋了。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溝裏,手捂著嘴嗚咽著哭了起來。

  他已記不清後來怎麽坐汽車、又怎麽坐火車回來的。回來後,他就大病了一場。一連在床上昏睡了幾天。病好後,他一下子就老了,頭發白了一半。他愈發地思念兒子。他再想兒子時,具體了,形象了,也生動了。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怎麽沒有在那次戰鬥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許兒子會記著自己,記著有這麽一個父親。可現在兒子競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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