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集

卷十四哀傷

　　吊國殤

　　徒言人最靈，白骨亂縱橫。

　　如何當春死，不及群草生。

　　堯舜宰乾坤，器農不器兵。

　　秦漢盜山嶽，鑄殺不鑄耕。

　　天地莫生金，生金人競爭。

　　吊比幹墓

　　殷辛帝天下，厭為天下尊。

　　乾綱既一斷，賢愚無二門。

　　佞是福身本，忠是喪己源。

　　餓虎不食子，人無骨兩恩。

　　日影不入地，下埋冤死魂。

　　有骨不為土，應作直木根。

　　今來過此鄉，下馬吊此墳。

　　靜念君臣間，有道誰敢論。

　　吊元魯山十首

　　其一

　　搏鷙有餘飽，魯山長饑空。

　　豪人飫鮮肥，魯山飯蒿蓬。

　　食名皆霸官，食力乃堯農。

　　君子恥新態，魯山與古終。

　　天璞本平一，人巧生異同。

　　魯山不自剖，全璞竟沒躬。

　　其二

　　自剖多是非，流濫將何歸。

　　奔競立詭節，淩侮爭怪輝。

　　五帝坐銷鑠，萬類隨衰微。

　　以茲見魯山，道蹇無所依。

　　其三

　　君子不自蹇，魯山蹇有因。

　　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

　　天地蹇既甚，魯山道莫伸。

　　天地氣不足，魯山食更貧。

　　始知補元化，竟須得賢人。

　　其四

　　賢人多自霾，道理與俗乖。

　　細功不敢言，遠韻方始諧。

　　萬物飽為飽，萬人懷為懷。

　　一聲苟失所，眾憾來相排。

　　所以元魯山，饑衰難與偕。

　　其五

　　遠階無近級，造次不可升。

　　賢人潔腸胃，寒日空澄凝。

　　血誓竟訛繆，膏明易煎蒸。

　　以之驅魯山，疏跡去莫乘。

　　其六

　　言從魯山宦，盡化堯時心。

　　豺虎恥狂噬，齒牙閉霜金。

　　競來辟田土，相與耕嶔岑。

　　當宵無關鎖，竟歲饒歌吟。

　　善教複天術，美詞非俗箴。

　　精微自然事，視聽不可尋。

　　因書魯山績，庶合簫韶音。

　　其七

　　簫韶太平樂，魯山不虛作。

　　千古若有知，百年幸如昨。

　　誰能嗣教化，以此洗浮薄。

　　君臣貴深遇，天地有靈橐。

　　力運既艱難，德符方合莫。

　　名位苟虛曠，聲明自銷鑠。

　　禮法雖相救，貞濃易糟粕。

　　哀哀元魯山，皆竟誰能度。

　　其八

　　當今富教化，元後得賢相。

　　冰心鏡衰古，霜議清遐障。

　　幽埋盡光洗，滯旅免流浪。

　　唯餘魯山名，未獲旌廉讓。

　　二三貞苦士，刷視聳危望。

　　發秋青山夜，目斷丹闕亮。

　　誘類幸從茲，嘉招固非妄。

　　小生奏狂狷，感惕增萬狀。

　　其九

　　黃犢不知孝，魯山自駕車。

　　非賢不可妻，魯山竟無家。

　　供養恥它力，言詞豈纖瑕。

　　將謠魯山德，賾海誰能涯。

　　其十

　　遺嬰盡雛乳，何況肉骨枝。

　　心腸結苦誠，胸臆垂甘滋。

　　事已出古表，誰言獨今奇。

　　賢人母萬物，愷悌流前詩。

　　哭李觀

　　誌士不得老，多為直氣傷。

　　阮公終日哭，壽命固難長。

　　顏子既殂謝，孔門無輝光。

　　我星落奇曜，寶劍摧修铓。

　　常作金應石，忽為宮別商。

　　為爾吊琴瑟，斷弦難再張。

　　偏轂不可轉，隻翼不可翔。

　　清塵無吹噓，委地難飛揚。

　　此義古所重，此風今已亡。

　　自聞喪元賓，一日八九狂。

　　沉痛此丈夫，驚呼彼穹蒼。

　　我有出俗韻，勞君疾惡腸。

　　知音既已矣，微言誰能彰。

　　旅葬無高墳，栽鬆不成行。

　　哀歌動寒日，贈淚沾晨霜。

　　神理本窅窅，今來更茫茫。

　　何以蕩悲懷，萬事付一觴。

　　李少府廳吊李元賓遺字

　　零落三四字，忽成千萬年。

　　那知冥寞客，不有補亡篇。

　　斜月吊空壁，旅人難獨眠。

　　一生能幾時，百慮來相煎。

　　戚戚故交淚，幽幽長夜泉。

　　已矣難重信，一言一潸然。

　　悼吳興湯衡評事

　　君生霅水清，君歿霅水渾。

　　空令骨肉情，哭得白日昏。

　　大夜不複曉，古鬆長聞門。

　　琴弦綠水絕，詩句青山存。

　　昔為芳春顏，今為荒草根。

　　獨問冥冥理，先儒未曾言。

　　哀孟雲卿嵩陽荒居

　　戚戚抱幽獨，晏晏沉荒居。

　　不聞新歡笑，但睹舊詩書。

　　藝檗意彌苦，耕山食無餘。

　　定交昔何在，至戚今或疏。

　　薄俗易銷歇，淳風難久舒。

　　秋蕪上空堂，寒槿落枯渠。

　　薙草恐傷蕙，攝衣自理鋤。

　　殘芳亦可餌，遺秀誰忍除。

　　徘徊未能去，為爾涕漣如。

　　哭盧貞國

　　一別難與斯，存亡易寒燠。

　　下馬入君門，聲悲不成哭。

　　自能富才藝，當冀深榮祿。

　　皇天負我賢，遺恨至兩目。

　　平生歎無子，家事親相囑。

　　傷舊遊

　　去春會處今春歸，花數不減人數稀。

　　朝笑片時暮成泣，東風一向還西輝。

　　吊房十五次卿少府

　　日高方得起，獨賞些些春。

　　可惜宛轉鶯，好音與它人。

　　昔年此氣味，還走曲江濱。

　　逢著韓退之，結交方殷勤。

　　蜀客骨目高，聰辯劍戟新。

　　如何昨日歡，今日見無因。

　　英奇一謝世，視聽一為塵。

　　誰言老淚短，淚短沾衣巾。

　　逢江南故晝上人會中鄭方回

　　相逢失意中，萬感因語至。

　　追思東林日，掩抑北邙淚。

　　筐篋有遺文，江山日清氣。

　　塵生逍遙注，墨故飛動字。

　　荒毀碧澗居，虛無青鬆位。

　　珠沉百泉暗，月死群象閟。

　　永謝平生言，知音豈容易。

　　哭秘書包大監

　　哲人臥病日，賤子泣玉年。

　　常恐寶鏡破，明月難再圓。

　　文字未改素，聲容忽歸玄。

　　始知知音稀，千載一絕弦。

　　舊館有遺琴，清風那複傳。

　　悼幼子

　　一閉黃蒿門，不聞白日事。

　　生氣散成風，枯骸化為地。

　　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

　　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

　　悼亡

　　上頭明月夜增輝，增輝不照重泉下。

　　泉下雙龍無再期，金蠶玉燕空銷化。

　　朝雲暮雨成古墟，蕭蕭野竹風吹亞。

　　吊李元賓墳

　　曉上荒涼原，吊彼冥寞魂。

　　眼咽此時淚，耳棲在日言。

　　寂寂千萬年，墳鎖孤鬆根。

　　覽崔爽遺文因紓幽懷

　　墮淚數首文，悲結千裏墳。

　　蒼旻且留我，白日空遺君。

　　仙鶴未巢月，衰鳳先墜雲。

　　清風獨起時，舊語如再聞。

　　瑤草罷葳蕤，桂花休氛氳。

　　萬物與我心，相感吳江憤。

　　峽哀十首

　　其一

　　昔多相與笑，今誰相與哀。

　　峽哀哭幽魂。噭噭風吹來。

　　墮魄抱空月，出沒難自哉。

　　齏粉一閃間，春濤百丈雷。

　　峽水聲不平，碧沲牽清洄。

　　沙棱箭箭急，波齒齗齗開。

　　呀彼無底吮，待此不測災。

　　穀號相噴激，石怒爭旋回。

　　古罪有複鄉，今縲多為能。

　　字孤徒仿佛，銜雪猶驚猜。

　　薄俗少直腸，交結須橫財。

　　黃金買相吊，幽泣無餘漼。

　　我有古心意，為君空摧頹。

　　其二

　　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

　　石劍相劈斫，石波怒蛟虯。

　　花木疊宿春，風飆凝古秋。

　　幽怪窟穴語，飛聞肸蚃流。

　　沉哀月已深，銜訴將何求。

　　其三

　　三峽一線天，三峽萬繩泉。

　　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漣。

　　破魄一兩點，凝幽數百年。

　　峽暈不停午，峽險多饑涎。

　　樹根鎖枯棺，孤骨嫋嫋懸。

　　樹枝哭霜棲，哀韻杳杳鮮。

　　逐客零落腸，到此湯火煎。

　　性命如紡績，道路隨索緣。

　　莫淚吊波靈，波靈將閃然。

　　其四

　　峽亂鳴清磬，產石為鮮鱗。

　　噴為腥雨涎，吹作黑井身。

　　怪光閃眾異，餓劍唯待人。

　　老腸未曾飽，古齒嶄嵓嗔。

　　嚼齒三峽泉，三峽聲齗齗。

　　其五

　　峽螭老解語，百丈潭底聞。

　　毒波為計校，飲血養子孫。

　　既非皋陶吏，空食沉獄魂。

　　潛怪何幽幽，魄說徒雲雲。

　　峽聽哀哭泉，峽吊鰥寡猿。

　　峽聲非人聲，劍水相劈翻。

　　斯誰士諸謝，奏此沉苦言。

　　其六

　　讒人峽虯心，渴罪呀然潯。

　　所食無直腸，所語饒（自/死）音。

　　石齒嚼百泉，石風號千琴。

　　幽哀莫能遠，分雪何由尋。

　　月魄高卓卓，峽窟清沉沉。

　　銜訴何時明，抱痛已不禁。

　　犀飛空波濤，裂石千嶔岑。

　　其七

　　峽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輝。

　　物皆斜仄生，鳥亦斜仄飛。

　　潛石齒相鎖，沉魂招莫歸。

　　恍惚清泉甲，班爛碧石衣。

　　餓咽潺湲號，涎似泓汯肥。

　　峽春不可遊，腥草生微微。

　　其八

　　峽景滑易墮，峽花怪非春。

　　紅光根潛涎，碧雨飛沃津。

　　巴穀蛟螭心，巴鄉魍魎親。

　　啖生不問賢，至死獨養身。

　　腥語信者誰，拗歌歡非真。

　　仄田無異稼，毒水多獰鱗。

　　異類不可友，峽哀哀難伸。

　　其九

　　峽水劍戟獰，峽舟霹靂翔。

　　因依虺蜴手，起坐風雨忙。

　　峽旅多竄官，峽氓多非良。

　　滑心不可求，滑習積已長。

　　漠漠涎霧起，齗齗涎水光。

　　渴賢如之何，忽在水中央。

　　其十

　　梟鴟作人語，蛟虯吸水波。

　　能於白日間，諂欲晴風和。

　　駭智蹶眾命，蘊腥布深蘿。

　　齒泉無底貧，鋸涎在處多。

　　仄樹鳥不巢，踔猿相過。

　　峽哀不可聽，峽怨其奈何。

　　杏殤九首

　　其一

　　凍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飛。

　　驚霜莫剪春，剪春無光輝。

　　零落小花乳，斕斑昔嬰衣。

　　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歸。

　　其二

　　地上空拾星，枝上不見花。

　　哀哀孤老人，戚戚無子家。

　　豈若沒水鳧，不如拾巢鴉。

　　浪鷇破便飛，風雛嫋相誇。

　　芳嬰不複生，向物空悲嗟。

　　其三

　　鶻是一線淚，入此春木心。

　　枝枝不成花，片片落剪金。

　　奉壽何可長，霜哀亦已深。

　　常時洗芳泉，此日洗淚襟。

　　其四

　　兒生月不明，兒死月始光。

　　兒月兩相奪，兒命果不長。

　　如何此英英，亦為吊蒼蒼。

　　甘為墮地塵，不為末世芳。

　　其五

　　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

　　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

　　垂枝有千落，芳命無一存。

　　誰謂生人家，春色不入門。

　　其六

　　冽冽霜殺春，枝枝疑纖刀。

　　木心既零落，山竅空呼號。

　　班班落地英，點點如明膏。

　　始知天地間，萬物皆不牢。

　　其七

　　哭此不成春，淚痕三四班，

　　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

　　且無生生力，自有死死顏。

　　靈鳳不銜訴，誰為扣天關。

　　其八

　　此兒自見災，花發多不諧。

　　窮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懷。

　　聲死更何言，意死不必喈。

　　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

　　其九

　　霜似敗紅芳，剪啄十數雙。

　　參差呻細風，口僉喁沸淺江。

　　泣凝不可消，恨壯難自降。

　　空遺舊日影，怨彼小書窗。

　　吊江南老家人春梅

　　念爾筋力盡，違我衣食恩。

　　奈何粗獷兒，生鞭見死痕。

　　舊使常以禮，新怨將誰吞。

　　胡為乎泥中，消歇教義源。

　　哭李丹員外並寄杜中丞

　　生死方知交態存，忍將齚齖報幽魂。

　　十年同在平原客，更遣何人哭寢門。

　　哭劉言史

　　詩人業孤峭，餓死良已多。

　　相悲與相笑，累累其奈何。

　　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

　　取次抱置之，飛過東溟波。

　　可惜大國謠，飄為四夷歌。

　　常於眾中會，顏色兩切磋。

　　今日果成死，葬哀之洛河。

　　洛岸遠相吊，灑淚雙滂沱。

　　吊盧殷十首

　　其一

　　詩人多清峭，餓死抱空山。

　　白雲既無主，飛出意等閑。

　　久病床席屍，護喪童仆孱。

　　故書窮鼠齧，狼籍一室間。

　　君歸新鬼鄉，我麵古玉顏。

　　羞見入地時，無人叫追攀。

　　百泉空相吊，日久哀潺潺。

　　其二

　　唧唧複唧唧，千古一月色。

　　新新複新新，千古一花春。

　　邙風噫孟郊，嵩秋葬盧殷。

　　北邙前後客，相吊為埃塵。

　　北邙棘針草，淚痕生苦辛。

　　煙火不自暖，筋力早已貧。

　　幽薦一杯泣，瀉之清洛濱。

　　添為斷腸聲，愁殺長別人。

　　其三

　　棘針風相號，破碎諸苦哀。

　　苦哀不可聞，掩耳亦入來。

　　哭弦多煎聲，恨涕有餘摧。

　　噫貧氣已焚，噫死心更灰。

　　夢世浮閃閃，淚波深洄洄。

　　薤歌一以去，蒿閉不複開。

　　其四

　　登封草木深，登封道路微。

　　日月不與光，莓苔空生衣。

　　可憐無子翁，蚍蜉緣病肌。

　　攣臥歲時長，漣漣但幽噫。

　　幽噫虎豹聞，此外相訪稀。

　　至親唯有詩，抱心死有歸。

　　河南韓先生，後君作因依。

　　磨一片嵌岩，書千古光輝。

　　其五

　　賢人無計較，生苦死徒誇。

　　它名潤子孫，君名潤泥沙。

　　可惜千首文，閃如一朝花。

　　零落難苦言，起坐空驚嗟。

　　其六

　　耳聞陋巷生，眼見魯山君。

　　餓死始有名，餓名高氛氳。

　　戇叟老壯氣，感之為憂雲。

　　所憂唯一泣，古今相紛紛。

　　平生與君說，逮此俱雲雲。

　　其七

　　初識漆鬢發，爭為新文章。

　　夜踏明月橋，店飲吾曹床。

　　醉啜二杯釀，名鬱一縣香。

　　寺中摘梅花，園裏剪浮芳。

　　高嗜綠蔬羹，意輕肥膩羊。

　　吟哦無滓韻，言語多古腸。

　　白首忽然至，盛年如偷將。

　　清濁俱莫追，何須罵滄浪。

　　其八

　　前賢多哭酒，哭酒免哭心。

　　後賢試銜之，哀至無不深。

　　少年哭酒時，白發亦以侵。

　　老年哭酒時，聲韻隨生沉。

　　寄言哭酒賓，勿作登封音。

　　登封徒放聲，天地竟難尋。

　　其九

　　同人少相哭，異類多相號。

　　始知禽獸癡，卻至天然高。

　　非子病無淚，非父念莫勞。

　　如何裁親疏，用禮如用刀。

　　孤喪鮮匍匐，閉哀抱鬱陶。

　　煩他手中葬，誠信焉能褒。

　　嗟嗟無子翁，死棄如脫毛。

　　其十

　　聖人哭賢人，骨化氣為星。

　　文章飛上天，列宿增晶熒。

　　前古文可數，今人文亦靈。

　　高名稱謫仙，升降曾莫停。

　　有文死更香，無文生亦腥。

　　為君鏗好辭，永傳作謐寧。

　　聯句

　　有所思聯句

　　相思繞我心，日夕千萬重。

　　年光坐晼晚，春淚銷顏容。（郊）

　　台鏡晦舊暈，庭草滋新節。

　　望夫山上石，別劍水中龍。（愈）

　　遣興聯句

　　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郊）

　　月光有時晦，我心安所忘。

　　常恐金石契，斷為相思腸。

　　平生無百歹，歧路有四方。

　　四方各異俗，適異非所將。

　　駑蹄顧挫秣，逸翮遺稻粱。

　　時危抱獨沉，道泰懷同翔。

　　獨居久寂默，相顧聊慨慷。

　　慨慷丈夫誌，可以耀鋒铓。

　　蘧寧知卷舒，孔顏識行藏。

　　朗鑒諒不遠，佩蘭永芬芳。

　　苟無夫子聽，誰使知音揚。

　　贈劍客李園聯句

　　天地有靈術，得之者唯君。

　　築爐地區外，積火燒氛氳。

　　照海鑠幽怪，滿空歊異氛。

　　山磨電奕奕，水淬龍蝹蝹。

　　太一裝以寶，列仙篆其文。

　　可用懾百神，豈惟壯三軍。

　　有時幽匣吟，忽似深潭聞。

　　風胡久已死，此劍將誰分。

　　行當獻天子，然後致殊勳。

　　豈如豐城下，空有鬥間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