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集

卷九行役

　　西上經靈寶觀

　　道士無白發，語音靈泉清。

　　青鬆多壽色，白石恒夜明。

　　放步霽霞起，振衣華風生。

　　真文秘中頂，寶氣浮四楹。

　　一片古關路，萬裏今人行。

　　上仙不可見，孤策徒西征。

　　泛黃河

　　誰開昆侖源，流出混沌河。

　　積雨飛作風，驚龍噴為波。

　　湘瑟颼飀弦，越賓嗚咽歌。

　　有恨不可洗，虛此來經過。

　　往河陽宿峽陵寄李侍禦

　　暮天寒風悲屑屑，啼烏繞樹泉水噎。

　　行路解鞍投古陵，蒼蒼隔山見微月。

　　鴞鳴犬吠霜煙昏，開囊拂巾對盤飧。

　　人生窮達感知已，明日投君申片言。

　　鴉路溪行呈陸中丞

　　鴉路不可越，三十六渡溪。

　　有物飲碧水，高林掛青蜺。

　　曆覽道更險，驅使跡頻睽。

　　視聽易常主，心魂互相迷。

　　浪石忽搖動，沙堤信難躋。

　　危峰紫霄外，古木浮雲齊。

　　出阻望汝郡，大賢多招攜。

　　疲馬戀舊林，羈禽思故棲。

　　應憐泣楚玉，棄置為塵泥。

　　獨宿峴首憶長安故人

　　月迥無隱物，況複大江秋。

　　江城與沙村，人語風颼颼。

　　峴亭當此時，故人不同遊。

　　故人在長安，亦可將夢求。

　　自商行謁複州盧使君虔

　　一身繞千山，遠作行路人。

　　未遂東吳歸，暫出西京塵。

　　仲宣荊州客，今餘竟陵賓。

　　往跡雖不同，托意皆有因。

　　商嶺莓苔滑，石阪上下頻。

　　江漢沙泥潔，永日光景新。

　　獨淚起殘夜，孤吟望初晨。

　　驅馳竟何事，章句依深仁。

　　楚澤行

　　楚山爭蔽虧，日月無全輝。

　　楚路饒回惑，旅人有迷歸。

　　騏驥思北首，鷓鶻願南飛。

　　我懷京洛遊，未厭風塵衣。

　　京山行

　　眾虻聚病馬，流血不得行。

　　後路起夜色，前山聞虎聲。

　　此時遊子心，百尺風中旌。

　　旅次湘沅有懷靈均

　　分拙多感激，久遊遵長塗。

　　經過湘水源，懷古方踟躕。

　　舊稱楚靈均，此處殞忠軀。

　　側聆故老言，遂得旌賢愚。

　　名參君子場，行為小人儒。

　　騷文衒貞亮，體物情崎嶇。

　　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模。

　　五十爵高秩，謬膺從大夫。

　　胸襟積憂愁，容鬢複雕枯。

　　死為不吊鬼，生作猜謗徒。

　　吟澤潔其身，忠節寧見輸。

　　懷沙滅其性，孝行焉能俱。

　　且聞善稱君，一何善自殊。

　　且聞過稱已，一何過不渝。

　　悠哉風土人，角黍投川隅。

　　相傳曆千祀，哀悼延八區。

　　如今聖明朝，養棄無羈孤。

　　君臣逸雍熙，德化盈紛敷。

　　巾車徇前侶，白日猶昆吾。

　　寄君臣子心，戒此真良圖。

　　過彭澤

　　揚帆過彭澤，舟人訝歎息。

　　不見種柳人，霜風空寂曆。

　　過分水嶺

　　山壯馬力短，路行石齒中。

　　十步九舉轡，回環失西東。

　　溪水變為雨，懸崖陰濛濛。

　　客衣飄搖秋，葛花零落風。

　　白日舍我沒，征途忽然窮。

　　分水嶺別夜示從弟寂

　　南中少平地，山水重疊生。

　　別泉萬餘曲，迷舟獨難行。

　　四際亂峰合，一眺千慮並。

　　潺湲冬夏冷，光彩晝夜明。

　　賞心難久勝，離腸忽自驚。

　　古木搖霽色，高風動秋色。

　　飲爾一樽酒，慰我百憂輕。

　　嘉期何處定，此晨堪寄情。

　　連州吟三章

　　其一

　　春風明夕起，吹綠日日深。

　　試為連州吟，淚下不可禁。

　　連山何連連，連天碧岑崟。

　　哀猿哭花死，子規裂客心。

　　蘭芷結新佩，瀟湘遺舊音。

　　怨聲能剪弦，坐撫零落琴。

　　其二

　　雨翼不自有，相追力難任。

　　唯憑方寸靈，獨夜萬裏尋。

　　方尋魂飄搖，南夢山嶇嶔。

　　仿佛驚魍魎，悉窣聞楓林。

　　正直被放者，鬼魅無所侵。

　　賢人多安排，俗士多虛歆。

　　孤懷吐明月，眾毀鑠黃金。

　　願君保玄曜，壯誌無自沉。

　　其三

　　朝亦連州吟，暮亦連州吟。

　　連州果有信，一紙萬裏心。

　　開緘白雲新，明月墮衣襟。

　　南風嘶舜琯，苦竹動猿音。

　　萬裏愁一色，瀟湘雨淫淫。

　　兩劍忽相觸，雙蛟恣浮沉。

　　鬥水生同斡，倒流安可禁。

　　空愁江海信，驚浪隔相尋。

　　旅行

　　楚水結冰薄，楚雲為雨微。

　　野梅參差發，旅榜逍遙歸。

　　紀贈上河陽李大夫

　　上將秉神略，至兵無猛威。

　　三軍當嚴冬，一撫勝重衣。

　　霜劍奪眾景，夜星失長輝。

　　蒼鷹獨立時，惡鳥不敢飛。

　　武牢鎖天關，河橋紐地機。

　　大軍奚以安，守此稱者稀。

　　貧士少顏色，貴門多輕肥。

　　試登山嶽高，方見草木微。

　　山嶽恩既廣，草木心皆歸。

　　投贈張端公

　　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

　　嫉邪霜氣直，問俗春辭柔。

　　日戶晝輝靜，月懷宵景幽。

　　詠驚芙蓉發，笑激風飆秋。

　　鸞步獨無侶，鶴音仍寡儔。

　　幸沾分寸顧，散此千萬憂。

　　贈蘇州韋郎中使君

　　謝客吟一聲，霜落群聽清。

　　文含元氣柔，鼓動萬物輕。

　　嘉木依性植，曲枝亦不生。

　　塵埃徐庾詞，金玉曹劉名。

　　章句作雅正，江山益鮮明。

　　蘋萍一浪草，菰蒲片池榮。

　　曾是康樂詠，如今搴其英。

　　顧惟菲薄質，亦願將此並。

　　上張徐州

　　為水不入海，安得浮天波。

　　為木不在山，安得橫日柯。

　　再來君子旁，始覺精義多。

　　大德唯一施，眾情自偏頗。

　　至樂無宮徵，至聲遺謳歌。

　　願鼓空桑弦，永使萬物和。

　　顧己誠拙訥，幹名已蹉跎。

　　獻詞唯在口，所欲欲餘它。

　　乍作支泉石，乍作翳鬆蘿。

　　一不改方圓，破質為琢磨。

　　賤子本如此，大賢心若何。

　　豈是無異途，異途難經過。

　　上包祭酒

　　嶽嶽冠蓋彥，英英文字雄。

　　瓊音獨所時，塵韻固不同。

　　春雲生紙上，秋濤起胸中。

　　時吟五君詠，再舉七子風。

　　何幸鬆桂侶，見知勤苦功。

　　願將黃鶴翅，一借飛雲空。

　　贈崔純亮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

　　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有礙非遐方，長安大道旁。

　　小人智虛險，平地生太行。

　　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

　　始知君子心，交久道益彰。

　　君心與我懷，離別俱回遑。

　　譬如浸檗泉，流苦已日長。

　　忍泣目易衰，忍憂形易傷。

　　項籍非不壯，賈生非不良。

　　當其失意時，涕泗各沾裳。

　　古人勸加飧，此飧難自強。

　　一飯九祝噎，一嗟十斷腸。

　　況是兒女怨，怨氣淩彼蒼。

　　彼蒼昔有知，白日下清霜。

　　今朝始驚歎，碧落空茫茫。

　　贈文應上人

　　棲遲青山巔，高靜身所便。

　　不踐有命草，但飲無聲泉。

　　齋性空轉寂，學情深更專。

　　經文開貝葉，衣製垂秋蓮。

　　厭此俗人群，暫來還卻旋。

　　嚴河南

　　赤令風骨峭，語言清霜寒。

　　不必用雄威，見者毛發攢。

　　我有赤令心，未得赤令官。

　　終南衡門下，忍誌將築彈。

　　君從西省郎，正有東洛觀。

　　洛民蕭條久，威恩憫撫難。

　　苦竹聲嘯雪，夜齋聞千竿。

　　詩人偶寄耳，聽苦心多端。

　　多端落酒杯，酒中方得歡。

　　隱士多隱酒，此言信難刊。

　　取次令坊沽，舉止務在寬。

　　何必紅燭嬌，始言清晏闌。

　　丈夫莫矜莊，矜莊不中看。

　　贈李觀

　　誰言形影親，燈滅影去身。

　　誰言魚水歡，水竭魚枯鱗。

　　昔為同恨客，今為獨笑人。

　　舍予在泥轍，飄跡上雲津。

　　臥木易成蠹，棄花難再春。

　　何言對芳景，愁望極蕭晨。

　　埋劍誰識氣，匣弦日生塵。

　　願君語高風，為餘問蒼旻。

　　吳安西館贈從弟楚容

　　蒙籠楊柳館，中有南風生。

　　風生今為誰，湘客多遠情。

　　孤枕楚水夢，獨帆楚江程。

　　覺來殘恨深，尚與歸路並。

　　玉匣五弦在，請君時一鳴。

　　贈章仇將軍

　　將軍不誇劍，才氣為英雄。

　　五嶽拽力內，百川傾意中。

　　本立誰敢撥，飛文自難窮。

　　前時天地翻，已有扶正功。

　　贈道月上人

　　僧貌淨無點，僧衣寧綴華。

　　尋常晝日行，不使身影斜。

　　飯術煮鬆柏，坐山敷雲霞。

　　欲知禪隱高，緝薜為袈裟。

　　抒情因上郎中二十二叔監寂

　　十五叔兼呈李益端公柳縝評事

　　方憑指下弦，寫出心中言。

　　寸草賤子命，高山主人恩。

　　遊邊風沙意，夢楚波濤魂。

　　一日引別袂，九回沾淚痕。

　　自悲何以然，在禮闕晨昏。

　　名利時轉甚，是非宵亦喧。

　　浮情少定主，百慮隨世翻。

　　舉此胸臆恨，幸從賢哲論。

　　明明三飛鸞，照物如朝暾。

　　贈城郭道士

　　望裏失卻山，聽中遺卻泉。

　　鬆枝休策雲，藥囊翻貯錢。

　　曾依青桂鄰，學得白雪弦。

　　別別意未回，世上為隱仙。

　　桐廬山中贈李明府

　　靜境無濁氛，清雨零碧雲。

　　千山不隱響，一葉動亦聞。

　　即此佳誌士，精微誰相群。

　　欲識楚章句，袖中蘭茞薰。

　　獻漢南樊尚書

　　天下昔崩亂，大君識賢臣。

　　眾木盡搖落，始見竹色真。

　　兵勢走山嶽，陽光潛埃塵。

　　心開玄女符，麵縛清波人。

　　異俗既從化，澆風亦歸淳。

　　自公理斯郡，寒穀皆變春。

　　旗影卷赤電，劍鋒匣青鱗。

　　如何嵩高氣，作鎮楚水濱。

　　雲鏡忽開霽，孤光射無垠。

　　乃知尋常鑒，照影不照神。

　　贈轉運陸中丞

　　掌運職既大，摧邪名更雄。

　　鵬飛簸曲雲，鶚怒生直風。

　　投彼霜雪令，剪除荊棘叢。

　　楚倉傾向西，吳米發自東。

　　帆影咽河口，車聲聾關中。

　　堯知才策高，人喜道路通。

　　皆驚內史力，繼得酂侯功。

　　菜子真為少，相如未免窮。

　　衣花野菡萏，書葉山梧桐。

　　不是宗匠心，誰憐久棲蓬。

　　贈萬年陸郎中

　　天子憂劇縣，寄深華省郎。

　　紛紛風響珮，蟄蟄劍開霜。

　　舊事笑堆案，新聲唯邪章。

　　誰言百裏才，終作橫天梁。

　　江鴻恥承眷，雲津未能翔。

　　徘徊塵俗中，短毳無輝光。

　　擢第後東歸書懷獻坐主呂侍郎

　　昔歲辭親淚，今為戀恩泣。

　　去住情難並，別離景易戢。

　　夭矯大空鱗，曾為小泉蟄。

　　幽意獨沉時，震雷忽相及。

　　神行既不宰，直致非所執。

　　至運本遺功，輕生各自立。

　　大君思此化，良佐自然集。

　　寶鏡無私光，時文有新習。

　　慈親誡誌就，賤子歸情急。

　　擢第謝靈台，牽衣出皇邑。

　　行襟海日曙，逸抱江風入。

　　蒹葭得波浪，芙容紅岸濕。

　　雲寺勢動搖，山鍾韻噓吸。

　　舊遊期再踐，懸水得重抱。

　　鬆蘿雖可居，青紫終當合。

　　古意贈梁肅補闕

　　曲木忌日影，讒人畏賢明。

　　自然照燭間，不受邪佞輕。

　　不有百煉火，孰知寸金精。

　　金鉛正同爐，願分精與粗。

　　贈黔府王中丞楚

　　舊說天下山，半在黔中青。

　　又聞天下泉，半落黔中鳴。

　　山水千萬繞，中有君子行。

　　儒風一以扇，汙俗心皆平。

　　我願中國春，化從異方生。

　　昔為陰草毒，今為陽華英。

　　嘉實綴綠蔓，涼湍瀉清聲。

　　逍遙物景勝，視聽空曠並。

　　困驥猶在轅，沉珠尚隱精。

　　路遐莫及盻，泥汙日已盈。

　　歲晏將何從，落葉甘自輕。

　　上達奚舍人

　　北日山日月，草木苦風霜。

　　貧士在重坎，食梅有酸腸。

　　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

　　常恐眾毀至，春葉成秋黃。

　　大賢秉高鑒，公燭無私光。

　　暗室曉未及，幽吟涕空行。

　　贈主人

　　鬥水瀉大海，不如瀉枯池。

　　分明賢達交，豈顧豪華兒。

　　海有不足流，豪有不足資。

　　枯鱗易為水，貧士易為施。

　　幸睹君子席，會將幽賤期。

　　側聞清風議，如飲黃金卮。

　　此道與日月，同光無盡時。

　　贈建業契公

　　師住青山寺，清華常繞身。

　　雖然到城郭，衣上不棲塵。

　　獻襄陽於大夫

　　襄陽青山郭，漢江白銅堤。

　　謝公領茲郡，山水無塵泥。

　　鐵馬萬霜雪，絳旗千虹蜺。

　　風漪參差泛，石板重疊躋。

　　舊淚不複墮，新歡居然齊。

　　還耕竟原野，歸老相扶攜。

　　物色增暖暖，寒芳更萋萋。

　　淵清有遐略，高躅無近蹊。

　　即此富蒼翠，自然引翔棲。

　　曩遊常抱憶，夙好今尚睽。

　　願言從逸轡，暇日淩清溪。

　　贈鄭夫子魴

　　天地入胸臆，籲嗟生風雷。

　　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

　　苟非聖賢心，孰與造化該。

　　免矣鄭夫子，驪珠今始胎。

　　大隱詠三首

　　其一崔從事鄖以直隳職

　　古人留清風，千載遙贈君。

　　破鬆見貞心，裂竹看直文。

　　殘月色不改，高賢德常新。

　　家懷詩書富，宅抱草木貧。

　　安得一蹄泉，來化千尺鱗。

　　含意水不語，釣璜幽水濱。

　　其二章仇將軍良棄功守貧

　　飲君江海心，詎能辨淺深。

　　揖君山嶽德，誰能齊嶔岑。

　　東海精為月，西嶽氣凝金。

　　其三趙記室俶在職無事

　　卑靜身後老，高動物先摧。

　　方圓水任器，剛勁木成灰。

　　大道母群物，達人腹眾才。

　　時吟堯舜篇，心向無為開。

　　彼隱山萬曲，我隱酒一杯。

　　公庭何所有，日日清風來。

　　贈韓郎中愈二首

　　其一

　　何以定交契，贈君高山石。

　　何以保貞堅，贈君青鬆色。

　　貧居過此外，無可相彩飾。

　　聞君碩鼠詩，吟之淚空滴。

　　其二

　　碩鼠既穿墉，又齧機上絲。

　　穿墉有閑土，齧絲無餘衣。

　　朝吟枯桑柘，暮泣穿杼機。

　　豈是無巧妙，絲斷將何施。

　　眾人上肥畢，誌士多饑羸。

　　願君保此節，天意當察微。

　　戲贈無本二首

　　其一

　　長安秋聲幹，木葉相號悲。

　　瘦僧臥冰淩，嘲詠含金痍。

　　金痍非戰痕，峭病方在茲。

　　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

　　有時踉蹌行，人驚鶴阿師。

　　可惜李杜死，不見此狂癡。

　　其二

　　燕僧聳聽詞，袈裟喜新翻。

　　北嶽厭利殺，玄功生微言。

　　天高亦可飛，海廣亦可源。

　　文章杳無底，劚掘誰能根。

　　夢靈仿佛到，對我方與論。

　　拾月鯨口邊，何人免為吞。

　　燕僧擺造化，萬有隨手奔。

　　補綴雜霞衣，笑傲諸貴門。

　　將明文在身，亦爾道所存。

　　朔雪凝別句，朔風飄征魂。

　　再期嵩少遊，一訪蓬蘿村。

　　春草步步綠，春山日日暄。

　　遙鶯相應吟，晚聽恐不繁。

　　相思塞心胸，高逸難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