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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整歸裝遊子走長途 抵家門慈親喜無恙

  你道翻出些甚麽來?原來第一個翻出來是個"母"字,第二個是"病"字;我見了這兩個字已經急了,連忙再翻那第三個字時,禁不得又是一個"危"字。此時隻嚇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卻是一個"速"字,底下還有一個字,料來是個"歸"字、"回"字之類,也無心去再翻了。連忙懷了電報,出門騎了一匹馬,飛也似的跑到關上,見了繼之,氣也不曾喘定,話也說不出來,倒把繼之嚇了一跳。我在懷裏掏出那電報來,遞給繼之道:"大哥,這會叫我怎樣!"繼之看了道:"那麽你趕緊回去走一趟罷。"我道:"今日就動身,也得要十來天才得到家,叫我怎麽樣呢!"繼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沒用。今天下水船是斷來不及了,明天動身罷。"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家信,寄了麽?"繼之道:"沒有呢,我因為一時沒有便人,此刻還在家裏書桌子抽屜裏。你令伯知道了沒有呢?"我道:"沒有。"繼之道:"你進城去罷。到令伯處告訴過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銀子,仍舊趕出城來,行李鋪蓋也叫他們給你送出來。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裏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這裏叫個劃子劃了去,豈不便當?"

  我聽了不敢耽擱,一匹馬飛跑進城,見了伯父,告訴了一切,又到房裏去告訴了伯母。伯母歎道:"到底嬸嬸好福氣,有了病,可以叫侄少爺回去;象我這個孤鬼——"說到這裏,便咽住了。憩了一憩道:"侄少爺回去,等嬸嬸好了,還請早點出來,我這裏很盼個自己人呢。今天早起給侄少爺說的話,我見侄少爺沒有甚麽推托,正自歡喜,誰知為了嬸嬸的事,又要回去。這是我的孤苦命!侄少爺,你這回再到南京,還不知道見得著我不呢!"我正要回答,伯父慢騰騰的說道:"這回回去了,伏伺得你母親好了,好歹在家裏,安安分分的讀書,用上兩年功,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個監去下場。我這裏等王俎香的利錢寄到了,就給你寄回去。還出來鬼混些甚麽!小孩子們,有甚麽脾氣不脾氣的!前回你說甚麽不歡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訓你一頓,可見得你是個不安分、不就範圍的野性子。我們家的子侄,誰象你來!"我隻得答應兩個"是"字。伯母道:"侄少爺,你無論出來不出來,請你務必記著我。我雖然沒有甚麽好處給你,也是一場情義。"我方欲回答,我伯父又問道:"你幾時動身?"我道:"今日來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動身。"伯父道:"那麽你早點去收拾罷。"

  我就辭了出來,回去取了銀子。那家信用不著,就撕掉了。收拾過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關上去。又到上房裏,別過繼之老太太與及繼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話,不必細表。當下我又騎了馬,走到大關,見過繼之。繼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個病來!"我道:"但我所辦的書啟的事,叫哪個接辦呢?"繼之道:"這個你盡放心,其實我抽個空兒,自己也可辦了,何況還有人呢。你這番回去,老伯母好了,可就早點出來。這一向盤桓熟了,倒有點戀戀不舍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讀書的話,述了一遍。繼之笑了一笑,並不說話。憩了一會,述農也來勸慰。

  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不咽,那心裏不知亂的怎麽個樣子。一夜天翻來複去,何曾合得著眼!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簽押房,繼之也起來了,正在那裏寫信呢。見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著,早就起來了。大哥為甚麽也這麽早?"繼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這回隻剩了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了點。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麽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你躊躇呢。"我道:"費心得很!這個隻好等回去了再說罷。"繼之道:"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麽樣呢?我這裏寫著一封信,你帶在身邊。用不著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家裏去。我接我家母出來的時候,寫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著一切租米。你把這信給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我匯五千銀子出來。"我道:"萬一我不出來呢?"繼之道:"你怎麽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家用功麽?他何嚐想你在家用功,他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說罷,寫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裏麵是三枝土術,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帶在身邊,恐怕老人家要用得著。"我一一領了,收拾起來。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一會梳洗過了,吃了點心。繼之道:"我們也不用客氣了。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裏,我們等他。"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農也過來送行。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麵,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繼之道:"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述農所說就別去了。繼之一直送我到了下關。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輪,巡船搖過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裏麵,守著行李,寸步不敢離開。幸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棧的夥伴,招呼我到洋涇浜謙益棧住下。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他查了一查,說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裏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隻得走到外麵去散步消遣。

  卻說這洋涇浜各家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隻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巷子裏麵。這巷子叫做嘉記衖。這嘉記衖,前麵對著洋涇浜,後麵通到五馬路的。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麵踱去。剛轉了個彎,忽見路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裏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個鞋籃。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裏哭。我不禁站住了腳,見那男子隻管惡狠狠的望著那婦人,一言不發。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麽事。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來尋他的兒子,尋著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們船主人就趁了他來,叫我拿著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麽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麽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著他跑了二三十裏的冤枉路,哪裏有他兒子的影兒!這會又說在甚麽客棧了,我又陪著他到這裏,家家客棧都問過了,還是沒有。我哪裏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隻要他還了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隻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鍾了,我中飯還沒有吃的呢。"我聽了,又觸動了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著,心中不知怎樣的著急,我母親此刻病在床上,盼我回去,隻怕比他還急呢。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那男子道:"隻要四百文就夠了。"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道:"我代他還了船錢,你還他鋪蓋罷。"那男子接了小洋錢,放下鋪蓋。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道:"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著,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了你兒子到底在那裏,再來尋他未遲。"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了。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了個圈子,方才回棧。胡乙庚迎著道:"方才到你房裏去,誰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聽了不勝之喜,便道:"那麽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乙庚道:"可以,可以。"說罷,讓我到帳房裏去坐。隻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裏念書呢,我隨意考問了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便閑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才那婦人的事。乙瘐道:"你給了錢他麽?"我道:"隻代他給了船錢。"乙庚道:"你上了他當了!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給他!"我不覺呆了一呆道:"還不要緊,他騙了去,也是拿來吃飯,我隻當給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麽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了。你們過路的人,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們在這裏久了,一一都聽得出來的。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你試去細看他,麵目還有點相象呢,不是母子是甚麽?你說隻當給了化子,他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頹,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麽那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了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麽?"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裏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我便到自己房裏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裏,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才就寢。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我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裏動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戲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當。"乙庚道:"太早了也無謂,總要吃了晚飯去。"我就請他算清了房飯錢,結過了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這一天。

  到了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裏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了十點鍾時候,方才靜了。我在房艙裏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著了。及至一覺醒來,耳邊隻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隻見人聲寂寂,隻有些鼾呼的聲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麵一看,隻見黑的看不見甚麽;遠遠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麵,看不見岸。舵樓上麵,一個外國人在那裏走來走去。天氣甚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就退了下來。此時卻睡不著了,又看了一回書,已經天亮了。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麵上去看看,隻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船也甚穩。

  從此天天都在艙麵上,給那同船的人談天,倒也不甚寂寞。內中那些人姓甚名誰,當時雖然一一請教過,卻記不得許多了。隻有一個姓鄒的,他是個京官,請假出來的,我同他談的天最多。他告訴我:這回出京,在張家灣打尖,看見一首題壁詩,內中有兩句好的,是"三字官箴憑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這兩句,寫在日記簿上。又想起繼之候補四宗人的話,越見得官場上麵是一條危途,並且裏麵沒有幾個好人,不知我伯父當日為甚要走到官場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東也是候補的河同知。幸得我父親當日不走這條路,不然,隻怕我也要入了這個迷呢。

  閑話少提,卻說輪船走了三天,已經到了,我便雇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門時,隻見我母親同我的一位堂房嬸娘,好好的坐在家裏,沒有一點病容,不覺心中大喜。隻有我母親見了我的麵,倒頓時呆了,登時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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