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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明文

  司馬季主論卜 劉基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 , 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複。仆竊有疑,願愛教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

  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 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穀。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賣柑者言 劉基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 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嚐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 乎幹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禦,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 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於柑以諷耶?

  尚節亭記 劉基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為玩好而已。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出汙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象,坐右之器以 ;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之懲誌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為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為讀書遊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

  予觀而喜之。夫竹之為物,柔體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為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

  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信乎有諸中,形於外,為能踐其形也。然則以節言竹,複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誌,是誠有大過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夫節之時義,大易備矣;無庸外而求也。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氣之所聚,筋脈所湊。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為美植;反之,則為瞞為液,為癭腫,為 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機也。人道有變,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擇之不精,處之不當,則不為暢茂條達,而為瞞液、癭腫、 屈矣。不亦達哉?傳曰:“行前定則不困。”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

  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其亭,而又與吾徒遊,豈苟然哉?

  深慮論 方孝孺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當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複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弑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製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製;而不知子孫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於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製;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惟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

  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瘞旅文 王守仁維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

  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 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叁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

  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叁坎,埋之。又以隻雞、飯叁盂,嗟籲涕 而告之曰:“嗚呼傷哉! 何人? 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胡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

  嗚呼傷哉!爾誠念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叁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叁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

  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參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 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教條示龍場諸生 王守仁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誌,二曰勤學,叁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立誌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誌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 時,而百而百無所成,皆由於誌之未立耳。故立誌而聖,則聖矣;立誌而賢,則賢矣;誌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

  “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誌矣。

  勤學已立誌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誌之尚未篤也。從吾遊者,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誌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裏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過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放無過,而貴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盜寇,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人將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懷羞澀疑沮,而甘心於汙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詆,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校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報劉一丈書 宗臣數千裏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 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麵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

  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

  某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讚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前所謂灌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閑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滄浪亭記 遍有光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餘作滄浪亭記,曰:

  “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餘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複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 改易,嚐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之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 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兵盡者,則有在矣!”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先妣事略 遍有光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叁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叁十裏。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佰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叁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 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棉;入城,則緝 ;燈火熒熒,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 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閑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 然。遇童仆有恩,雖至 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人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 :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叁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叁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項脊軒誌 遍有光項脊軒,舊南 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餘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 ,亦遂增勝。借晝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叁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駁,珊珊可愛。然餘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於廳。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嚐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嚐一至。嫗每謂餘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餘泣,嫗亦泣。餘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餘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軒東,故嚐為廚,人往,從軒前過。餘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 女懷清台。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餘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 井之蛙何異?餘既為此誌,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餘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子,且何謂 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餘久臥病無聊,乃使人複葺南 子,其製稍異於前。然自後餘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王世貞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複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 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 相如於 ,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長傳 袁宏道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得誌於有司,遂乃放浪麴 ,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穀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你,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麵,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餘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餘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誌於時,抱憤而卒。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閑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嚐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

  餘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雜記 袁宏道初至西湖記從武林門而西,望保 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 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餘遊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嶽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晚遊六橋待月記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杳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餘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裏。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 冶極矣。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叁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

  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斷橋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為今侍中所增飾,工致遂在六橋之上。夾道種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餘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餘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浪遊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遊六橋記寒食後雨,餘曰:“此雨為西湖洗紅,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

  午霽,偕諸友至第叁橋。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麵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蕩舟浩歌而返。

  飛來峰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高不餘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麵上瘢痕,奇醜可厭。餘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寧,次為王靜虛、石簣兄弟,次為魯休寧。每遊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靈隱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嚐讀樂天記有雲:“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夏之日,風冷泉 ,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 石為屏,雲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 之,可濯足於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 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裏,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於山廚。 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餘始入靈隱,疑未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餘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蓮花洞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餘嚐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複多爾袞書 史可法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

  循讀再叁,殷殷至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憂。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國臣民, 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叁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遂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無君,雖肆法於 朝;以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民,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讎;而二叁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係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

  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裏。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叁,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霄,萬目共瞻,欣傳盛事。

  大江湧出 梓數十萬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也哉?越數日,遂命法視師北上,刻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叁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為我先皇帝後發喪成禮,掃清宮殿,撫輯群黎,且罷剃發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跽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雲“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複次江淮。及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猝出師,將何以維係人心,號召忠義?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丕廢山陽,昭烈踐阼;懷湣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纘統;是皆於國讎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嚐斥為自立,率以正統與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嚐不許以行權,幸其光複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寧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義複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女子崇讎,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乎?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明,刻刻以複讎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伏天誅,諜知卷土西秦,方圖報複。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 敷天之憤。則貴國義聞, 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誓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蹈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惟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惟殿下實昭鑒之!

  附錄一 元文

  送秦中諸人引 元好問關中風土完厚,人質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至於山川之勝,遊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誌者,多樂居焉。予年二十許時,侍先人官略陽,以秋試,留長安中八九月。時紈綺氣未除,沈湎酒間,知有遊觀之美,而不暇也。長大來,與秦人遊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聞談周漢都邑,及藍田杜間風物,則喜色津津然動於顏間。二叁君多秦人,與予遊,道相合而意相得也。

  常約近南山,尋一牛田,營五畝之宅,如舉子結夏課時,聚書深讀,時時釀酒為具,從賓客遊,伸眉高談,脫屣世事,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不負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裏,不若二叁君之便於歸也。清秋揚鞭,先我就道,矯首西望,長籲青雲。今夫世俗愜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貲、華屋,皆眾人所必爭,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閑居之樂,澹乎其無味,漠乎其無所得,蓋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貪,人何所爭,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諸君!明年春風,待我於輞川之上矣。

  尚誌齋說 虞集夫嚐觀於射乎?正鵠者,射者之所誌也。於是良爾弓,直爾矢,養爾氣,畜爾力,正爾身,守爾法,而臨之。挽必圓,視必審,發必決,求中乎正鵠而已矣。正鵠之不立,則無專一之趣鄉,雖有善器、 力,茫茫然將安所施哉?況乎弛焉以嬉,焉以發,初無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絕之,不與為偶,以其無誌也。善為學者,苟知此說,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學者之欲至於聖賢,猶射者之求中夫正鵠也。不以聖賢為準的而學者,是不立正鵠而射者也。誌無定向,則泛濫茫洋,無所底止,其不為妄人者幾希!此立誌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則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誌者不能也。是故從師、取友,讀書、窮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無事之時,此誌未嚐慢也;應事接物之際,此誌未嚐亂也;安逸、順適,誌不為喪;患難、憂戚,誌不為懾;必求達吾之欲誌而後已。此立誌始終不可渝者也。是故誌苟立矣,雖至於聖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誌者,事竟成。”又曰:“用誌不分,乃凝於神。”此之謂也。誌苟不立,雖細微之事,猶無可成之理;況為學之大乎?

  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縱之資,其始學也,猶必曰誌;況吾黨小子之至愚極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誌為至要至急也,審矣。今大司寇之上士浚儀黃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製,嚴而不離。嚐遣濟也受業於予,濟也請題其齋居以自勵,因為書寫“尚誌”二字以贈之。他日暫還其鄉,又來求說,援筆書所欲言,不覺其煩也。濟也尚思立誌乎哉!

  附錄二 清文

  廉恥 彼炎武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吾觀叁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鬆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眾昏之日,固未嚐無獨醒之人也。頃讀顏氏家訓,有雲:“齊朝一士夫,嚐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亂世,猶為此言,尚有小宛詩人之意;彼閹然媚於世者,能無愧哉!

  大鐵椎傳 魏禧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懷慶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 健,呼“宋將軍”雲。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嚐與過宋將軍。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摺疊環複,如鎖上 ,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問其鄉及姓名,皆不答。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

  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時,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

  子燦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嚐奪取諸響馬物,不順者,輒擊殺之。

  眾魁請長其群,吾又不許,是以讎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鬥某所。”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鬥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 篥數聲,頃之,賊二十餘騎四麵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餘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吾兄?”言未畢,客乎曰:“椎。”

  賊應聲落馬,馬首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麵仆地下,殺叁十餘人。

  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塵且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複至。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

  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

  祭妹文 袁枚乾隆丁亥冬,葬叁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裏矣;當時雖 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嚐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受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餘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 ,汝梳隻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 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迷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二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

  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 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 ,仗汝扶時;家中文墨,順汝辦治。嚐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 ,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世。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 ,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 。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 已極,阿 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

  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 :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 周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吾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先母鄒孺人靈表 汪中母諱維貞,先世無錫人,明末遷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絕,故亡其譜係。父處士君鼐,母張孺人。處士授學於家,母暇日於屏後聽之,由是塾中諸書皆成誦。張孺人蚤沒,處士衰耗,母盡心奉養,撫二弟有恩,家事以治。及歸於汪,汪故貧,先君子始為贅婿;世父將鬻其宅,先主無所置,母曰:“焉有為人婦不事舅姑者?”

  請於處士君,割別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數人,皆來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母生子女各二,室無童婢,飲食衣屨,鹹取具一身,月中不寢者 過半。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貧,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數人,且緝屨以為食,猶思與子女相保;直歲大 ,乃蕩然無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叁席地,其左無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姐守舍,攜帶中及妹,累然丐於親故,率日不得一食;歸則藉槁於地。每冬夜號寒,母子相擁,不自意全濟,比見晨光,則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學宮,遊藝四方,稍致甘旨之養。母百病交攻, 曆歲月,竟致不起。嗚呼痛哉!母忠質慈祥,生平無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顧念。方中幼時,叁族無見恤者,母九死流離,撫其遺孤,至於成立。母稟氣素強,不近醫藥。計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勞,中苦 乏,老苦疾;重以天屬之乖,人事之 鬱,蓋終其身,蘚一日之歡焉。論其摧剝,金石可鎖,況於血氣?故吾母雖以中壽告終,不得謂其天年之止於是也。嗚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獲再造,而積苦以隕身,行路傷之,況在人子?嗚呼痛哉!

  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醜朔卒,明年叁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為之表,曰;嗚呼!汪氏節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後,後之人尚保其封樹。

  梅花嶺記 全祖望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圍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集諸將而語之曰:

  “吾誓與城為殉,然倉皇中不可落於敵人之手以死。誰為我臨期成此大節者?”副將軍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當以同姓為吾後。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刃。遂為諸將所擁而行。至小東門,大兵如林而立。馬副使鳴 、任太守民育,及諸將劉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閣部也!”

  被執至南門,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初,忠烈遺言:

  “我死,當葬梅花嶺上。”至是,德威求功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或曰:

  “城之跛也,有親見忠烈青衣烏帽,乘白馬,出天寧門投江死者,未嚐殞於城中也。”

  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師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陳涉之稱項燕。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不克,執至白下。經略洪承疇與之有舊,問曰:“先生在兵間,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孫公答曰:“經略從北來,審知故鬆山殉難督師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疇大恚,急呼麾下驅出斬之。嗚呼!神仙詭誕之說,謂顏太師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蛻,實未嚐死。不知忠義者聖賢家法,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何必出世入世之麵目?神仙之說,所謂“為蛇畫足”。即如忠烈遺骸,不可問矣;百年而後,予登嶺上客述忠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日圍城光景。此既忠烈之麵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 ,亦以乙酉在揚,凡五死而得絕,時告其父母火之,無留骨穢地,揚人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關中黃遵 、粵東屈大均,為作傳銘哀詞。顧尚有未盡表章者:予聞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數人,其後皆來江都省墓。適英、霍山師敗,捕得冒稱忠烈者;大將發至江都,令史氏男女來認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節,亦出視之。大將豔其色,欲強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時以其出於大將之所逼也,莫敢為之表章者。嗚呼!忠烈嚐恨可程在北,當易姓之間,不能仗節,出疏糾之。豈知身後乃有弟婦,以女好而踵兄公之餘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異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諸公,諒在從祀之列,當另為別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輩也。

  左忠毅公軼事 方苞先君子嚐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睢然注視。呈卷,即麵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誌事,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窺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仆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 ,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麵額焦爛不可辨,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柄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複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入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弟,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餘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雲。

  登泰山記 姚鼐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穀皆入汶,陰穀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裏。餘以乾隆叁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曆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穀,越長城之限,至於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 由南麓登。四十五裏,道皆砌石為磴,其級七千有餘。泰山正南麵有叁穀;中穀繞泰安城下,酈道元所謂環水也。餘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嶺,複循西穀,遂至其巔。古時登山,循東穀入,道有天門。東穀者,古謂之天門溪水,餘所不至也。今所經中嶺,及山巔,崖限當道者,世皆謂之天門雲。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晦,五鼓,與子 坐日觀亭,待日出。大風揚積雪擊麵。亭東,自足下皆雲漫,稍見雲中白若樗 數十立者,山也。極天雲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 駁色,而皆若僂。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宮在碧霞元君祠東。是日觀道中石刻,自唐顯慶以來,其遠古刻盡漫失;僻不當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少雜樹,多鬆;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裏內無樹,而雪與人膝齊。桐城姚鼐記。

  致沅弟書 曾國藩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祿之災,幸人口無恙,上房無恙,受驚已不小矣。

  其屋係板壁紙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隻可說打雜人役失火,固不可疑會匪之毒謀,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細。若大驚小敝,胡想亂猜,生出多少枝葉,仇家轉得傳播以為快。惟有處之泰然,行所無事。申甫所謂“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星岡公所謂“有福之人善退財”,真處逆境者之良法也。弟求兄隨時訓示申儆;兄自問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訣。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至今九載,與四十歲以前迥不相同。大約以能立能達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奮自強,站得住也。達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來,痛戒無恒之弊;看書寫字,從未間斷;選將練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強能立工夫。奏疏公牘,再叁斟酌,無一過當之語,自誇之辭,此皆圓融能達工夫。至於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則尚不能免,亦皆隨時強製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學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後痛下針砭,必有大進。立達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寫於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強。但於能達處,尚久體驗;於不怨尤處,尚難強製。吾信中言皆隨時指點,勸弟強製也。趙廣漢本漢之賢臣,因星變而劾魏相,後乃身當其災,可為殷鑒。默存一悔字,無事不可挽回也。(同治六年正月初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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