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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唐宋文

  桐葉封弟辨 柳宗元迸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

  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王,其得聖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捕蛇者說 柳宗元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 人,無禦之者。然得而 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 、鏤癘,去死肌,殺叁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叁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餘悲之,且曰:“若毒之乎?餘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複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複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

  自吾氏叁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

  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叁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餘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嚐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筆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種樹郭橐駝傳 柳宗元冰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 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複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

  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複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

  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

  官命促爾耕,爾植,督爾獲,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

  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梓人傳 柳宗元裴封叔之第,在光德裏。有梓人款其門,願 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 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製,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叁倍;作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餘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餘往過焉。委群材,會群工,成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 ,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製,計其毫 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

  “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餘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裏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上,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役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製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製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

  亦莫敢慍;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下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

  “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製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

  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餘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

  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製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餘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麵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餘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鈷鉧潭西小丘記 柳宗元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 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邱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 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 列而上者,若羆之登於山。邱之小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

  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邱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 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邱之勝,致之澧鎬 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邱之遭也。

  小石城山記 柳宗元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 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

  “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始得西山宴遊記 柳宗元自餘為 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 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 ,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 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裏,攢蹙累積,莫得 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與培 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誌。是歲元和四年也。

  袁家渴記 柳宗元由冉溪西南,水行十裏,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 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 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叁,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 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 、石楠、 、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 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 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嚐遊焉,餘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琵琶行並序 白居易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船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嚐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餘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學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 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轉軸撥弦叁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為霓裳後綠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戈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結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 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人秋月白。

  沈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叁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 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鵑啼血猿哀鳴杜。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砍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 。

  與元微之書 白居易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麵已叁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仆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劄,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雲:“危 之際,不暇及他,惟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仆左降詩,雲: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且置是事,略敘近懷。

  仆自到九江,已涉叁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 六、七人,提挈同來。昔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饑飽:此一泰也。

  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仆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遊盧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喬鬆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垣,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惟忘歸,可以終老:此叁泰也。

  計足下久得仆書,必加憂望;今故錄叁泰,以先奉報。其餘事況,條寫如後雲雲。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穀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裏。瞥然塵念,此際 生。餘習所牽,便成叁韻雲:

  “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裏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樂天頓首嶽陽樓記 範仲淹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扁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諫院題名記 司馬光迸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當誌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 其職事。慶曆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嘉佑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將曆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訓儉示康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幹名,但順吾性而已。

  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為病。應之曰:

  孔子稱“與其不遜也寧固”;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嘻,異哉!

  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嚐不置酒,或叁行、五行,多不過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數月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

  故不隨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敝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聞昔李文靖公為相,治居第於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參政魯公為諫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問其所來,以實對。上曰:“卿為清望官,奈何飲於酒肆?”對曰:“臣家貧,客至無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觴之。”

  上以無隱,益重之。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公宜少從眾。”

  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嗚呼!大賢之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

  禦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

  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也。”

  昔正考父 粥以 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季文子相叁君,妾不衣帛,馬不食粟,君子以為忠。管仲鏤簋朱 、山 藻 ,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衛靈公,史知其及禍;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萬錢,至孫以驕溢傾家。石崇以奢靡誇人,卒以此死東市。近世寇萊公豪侈冠一時,然以功業大,人莫之非,子孫習其家風,今多窮困。

  其餘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不可遍數,聊舉數人以訓汝。汝非徒身當服行,當以訓汝子孫,使知前輩之風俗雲。

  魯仲連義不帝秦 司馬光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 代王陵。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救。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閑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秦為帝,以卻其兵。

  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叁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 ,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裏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複言帝秦矣!”

  義田記 錢公輔範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鹹施之。

  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叁十千,娶婦者叁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仕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嚐有誌於是矣,而力未逮者叁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誌。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誌,如公之存也。

  公既占充祿厚,而貧絡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日:“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叁百餘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嚐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觀文正之義,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叁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而入者,豈少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大夫,為士,廩稍之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為溝中饑者,豈少哉?況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略也。獨高其義,因以遺於世雲。

  縱囚論 歐陽修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叁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疲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複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複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

  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叁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幹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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