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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節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小兔子覺著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對勁。小便失禁了,兩條赤裸的大腿內側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變得軟綿綿的,好像已無力支撐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眼前時常冒出一片片旋轉的金星,耳旁時常響起一種單調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長鳴聲。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麽靈活了,居然變得踉踉蹌蹌起來,每向前掙紮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精力。虛弱的汗水從他身上的汗毛孔裏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腳麵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發著燒,喘息得很厲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著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好像吸進肺腑的空氣總是不夠用似的。

  他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覺著,他生命的漿汁正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搖晃,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滴地滲入腳下這條黑暗的道路裏。他覺著,他不是在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蜘蛛網上掙紮。他的腳很沉、很重,好像總是牢牢粘在蜘蛛網的黏液裏,他似乎再也無力從這張網裏掙脫開去。

  在前麵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潛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隻要他倒下去,它一定會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饑餓的肚皮、忘記了已經經曆過的一切痛苦的磨難,機械地向前走著;隻要雙腿還能支撐住他的身軀,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然而,他搖搖晃晃的身軀在黑暗中卻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幫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濕的地下;每到這時候,他便趴一會兒,喘息一下,爬起來再走。

  他希望在這充滿險惡的生命旅途上能夠出現一點奇跡:他渴望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弱小的瀕臨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屍體。他無數次地想象著,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奇跡,那麽,他就要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幹脆咬斷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麽?也許……也許他是敢的,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他就把他當作一匹死馬、一匹死騾子……

  從那條沒頂的水巷子裏鑽出來的時候,他把用布條紮在腰上的最後兩條馬肉給弄丟了。他不知道把它丟在了哪裏,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試著往回摸了幾步,他就停住了腳。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馬肉幾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長,中間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沒了頂。他也許就是在那段黑水沒頂的地方弄丟他的馬肉的。他記得,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他的窯神爺,窯神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從水裏勉強探出頭時,馬肉好像已經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尋找那個藍麵孔——他的窯神爺,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馬肉時,馬肉已經不存在了。

  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為著保住這點馬肉,才從那個避風洞裏逃出來的;可逃出來以後,竟丟了他的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似乎已不會哭了。他眼裏早已流不出淚了。他呆呆地倚著煤幫站了一會兒,像是一隻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腳步邁向哪裏。繼而,他感到渾身發冷,他順著煤幫軟軟地坐了下來,身體盡量往一根長著黴毛的木頭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後麵,他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看見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陽。他的太陽又圓又大,像一個著了火的兔子,從一個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山穀裏火爆爆地蹦了出來,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他的麵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他把兩隻幹瘦的、沾滿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陽,手掌上馬上感覺到了太陽的溫暖。太陽卻是躁動不安的,它開始向空中升騰;他哭了,他不讓太陽離去,他再也不願和他的太陽分開了,他撲過去摟住了他的太陽。

  他摟住他的太陽睡著了。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他摟住的不是他的太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攬在懷裏,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輕向他說著什麽;母親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恍惚是他的父親。他從母親懷裏掙紮著坐了起來,撲到了父親麵前,向他講述了母親的不貞,講述了另一個占有他母親的男人,講述了那風雨夜中的一幕……父親發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樣,揪住母親的頭發,和母親扭打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跑來了,和母親一起打他父親;他上去給父親幫忙,打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飛起一腳,將他踢出了大門。他出了大門,便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的兩隻胳膊變成了鳥兒的翅膀。他飛呀,飛呀,飛到了那個掛綢布燈籠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窯子,可他卻在那地方看見了小二姐,他早就想著和她玩一玩了,為此,他曾暗地裏扣下了幾班工錢。可母親發現了,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扣下的錢也給翻走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麽找到他藏錢的地方的,他藏錢時,母親並不在跟前呀!

  他這次是帶了錢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裏有錢。

  他站到了小二姐麵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沒有拒絕。於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身上應有的一切……他像個老嫖客一樣,趴了上去……

  在這最愉快的時刻,涼颼颼的巷道風將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濕了一片,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倚著棚腿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關太陽、有關母親、有關女人的夢。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兒竟像個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個不休,使他的兩條大腿變得濕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獨自一人,又將許多黑暗拋到了身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卻總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時候,他都覺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每一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又覺著自己還能走下去。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吃支撐巷道的腐朽木頭,吃腳下踩到的麵矸子。他還拚命喝水,隻要在巷道的水溝裏發現了水,他就俯下(禁止)子喝個夠。他自以為多喝水,就能幫著消化吃進肚裏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維持兩天。

  然而,始終沒有出現奇跡。一路上,他再也沒摸到一個活著的人,沒摸到一具人的屍體,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連綿不斷的煤壁。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著,希望他們從後麵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裏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癡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嗬!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紮著走到他麵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麽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著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麵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麵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撚成麵,和著水溝裏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凶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後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著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裏,蹚著水遊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麵。他抱著一根棚梁,二牲口抱著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裏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麵是沒頂的水巷,後麵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著水巷遊了出去!若是小兔子遊得出去,他們也可以遊出去!他們試探著向前蹚,貼著煤幫、貼著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遊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遊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

  他們的腳又踏到了滿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們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這次上路後,三騾子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裏了,他變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幾乎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講話,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都還希望能趕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帶出的馬肉。然而,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見到小兔子的影子,他們開始惡毒地詛咒這個可惡的小狼羔子。他們認定這個狡猾的混小子帶著救命的馬肉獨自逃了,他用不著他們了,把他們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時候,三騾子惡狠狠地罵:

  “日……日他娘!我……我逮著小……小兔子這雜……雜種,非吃他的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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