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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憂國難趙平抒偉論 歸神物衛茜報大仇

  話說陳音等帶了衛英司馬彪二人,下了牤山,一直轉回苦竹橋。約有十裏,忽見一人身穿重孝,手橫銀槍,驟馬而來。蒙傑眼快,認得是黃通理之子黃奇,急把馬加上一鞭,突過前頭,如飛地迎上去,叫道:“表弟想是今天回家的?來的那提雙戟的,便是仇人,休放鬆他!”黃奇本是今天回家,在父親靈前痛哭了一場,聞知趙平等四人去牤山報仇,咋日戰了一天,未曾取勝,今日又去了,便穿了重孝,提槍上馬,向忙山走來。見趙平、蒙傑之外,另有四人同行,通不認得,心中想道:為何多了兩人?正在疑惑,忽聽蒙傑對他說提雙戟的便是仇人,心中越是犯疑。本待細問,趙平在前、四人在後,已走近來。趙平正要問話,黃奇已怒哄哄驟馬挺槍,向衛英戳去。衛英一個冷不防,揮戟不及,忙把左膀一隔,將槍擋開,黃奇正要二槍戳去,趙平急急搶上,扳著黃奇的右臂,叫道:“表侄休得鹵莽,而今算是自己人了。”黃奇怪叫道:“他是我殺父仇人,我隻與他拚個死活,表叔休要阻我!”

  掙脫趙平的手,又是耍的一槍。衛英料道是黃通理的兒子,知是急於父仇,不敢還手,一手將黃奇的槍頭握著。陳音怕衛英動手,黃奇吃了虧,不好收拾,便叫道:“衛賢弟休得計較。”衛英應道:“小侄不敢。”黃奇被衛英握住槍頭,收不轉來,隻急得暴跳。趙平攏來,雙手抱著黃奇,喝道:“快撤了手!回家再說,”衛英見趙平抱住黃奇,把手放開。陳音使個眼色,叫雍洛引了衛英、司馬彪二人先回。雍洛帶了二人,將馬加上幾鞭,騰雲一般先回苦竹橋去了。黃奇擺掙不脫,見衛英去了,更急得放聲大哭。趙平見衛英去遠,方才鬆手。黃奇要放馬追趕,趙平、陳音苦苦攔住,勸道:“回家去說明原委,再行計較不遲。”趙平指著陳音道:“這是你父親時常提念的陳巡官,陳伯父。若不是急於替你父報仇,昨天我們也不惡戰一日了。今天才曉得你陳伯父是他的恩人,他的師父又是你陳伯父的恩人,此仇萬不能報。大家且回家去再說。”黃奇元奈,隻得含淚下馬,與陳音見禮。陳音也下馬相還,再行上馬而回。

  將到苦竹橋,陳音對趙平道:“煩趙丈與蒙傑弟同黃公子回家,明日再見。”趙平應了,與蒙傑把黃奇送至家中。陳音到了趙允家裏,衛英二人的來曆雍洛已洋詳細細對趙允說了。趙允見衛英人才出眾,又知他武藝超群,見司馬彪也是凜凜威風,堂堂相貌,十分起敬,安置在大廳上獻茶。陳音進來,大家立起身招呼,一同坐下。陳音道:“黃公子父仇在心,衛賢弟休得介懷。”衛英道:“這是小侄自家理虧:何敢怪黃公子?隻是其中還望陳伯父好言化解,方好見麵。”趙允在旁,聽了衛英這幾句話,心中越發敬愛。

  陳音道:“我們須得想個法子,平一平他的氣方好。”衛英道:“但憑陳伯父的主意。”正說著,莊客搬上酒飯,大家坐好,一麵吃酒,一麵商量此事。

  說來說去,苦元善法,倒是雍洛想出一個主意來,說道:“衛賢弟明日不如身穿孝服,捧了黃丈那枝箭,到黃家去匍匐靈前,哭奠一場。我同大哥隨去,以防意外。更煩趙丈同行,在旁勸解,那邊還有趙丈蒙哥幫襯,諒無不了之事。”陳音道:“此計甚好。但是要想你蒙哥在旁幫襯,那是最靠不住的。不信你看他今日在山上的情形,在路上的光景,他還要暗中挑撥,哪裏肯在其中化解?不過有我們許多人在場,也不怕他弄出別樣事體來。”又對司馬彪道:“明日仁兄在此寬耐一日,俟他二人的氣化開了,一同都要過來的。”

  司馬彪道:“我也要同去才放心,何必守在這裏?”陳音道:“話是不錯,怕的你二人同去,越是犯了他心的,不甚妥便。”司馬彪道:“如此說來,我不進門便了,立在遠遠地了望。衛賢弟無事,我就悄悄地隨大家轉來。倘若決裂了,我也好出出力救護。還有一層,你們去時須暗暗帶著防身的家夥,不可大意,上他的當。”陳音道:“家夥不必帶,他若是真要決裂,諒他也無便宜。不過礙著情理二字,不好與他硬作對。”眾人稱是。大家吃了飯,趙允將司馬彪、衛英安頓在西偏房歇了。

  到了次日起來,趙允早代衛英備了一副極厚的祭禮,製了一身的孝衣。

  衛英見了,連聲稱謝。梳洗畢,用了早膳,衛英穿了孝衣,捧著那枝翎箭,莊客拿了祭禮,一路向黃府而去。到了門首,陳音叫衛英、雍洛暫在門外稍待,約了趙允先走進去,尋著趙平,把衛英來祭奠的話說了一遍。趙平道:“如此甚好。”便同趙允去尋黃奇,卻見黃奇與蒙傑在那裏咕咕唧唧地交頭接耳,大約是打報仇的主意,佯為不知,叫道:“表侄這裏來,我有話告訴你。”黃奇隨了趙平、趙允,到個空屋裏坐下,說道:“表叔有何吩咐?”

  趙平道:“你父親死了,休怪你不肯同衛英甘休。但是,這其中還有個解說。常言說得好:“將軍上場,不死帶傷。’難道衛英與你父親有甚麽仇嗎?不過性命相搏的時候,一個不饒一個,致有損傷,與那謀殺故殺的仇不同。如今人死不能複生,你一定要與衛英過不去,原是你的孝心,隻是其中又礙著你陳伯父。適才你陳伯父來說,衛英今日身穿重孝,來靈前跪奠,總算盡情盡理了。我勸表侄千萬不可執拗,弄得幾麵下不來。你我至親,難道我還幫著外人不成嗎?”趙允也在旁邊,牽三扯四地勸了一會。黃奇一想:我若不依此事,如何收場?難道把衛英殺了來償我父親的命不成?昨日在路上相遇,他不動手。今日又身重孝,靈前跪奠,叫我如何別這口氣?思索一會,隻得點頭。蒙傑立在一旁,見英奇點頭應允,知道這件事隻得作罷,便訕訕地走開。趙平弟兄便挽了黃奇出來,對陳音道:“天大的事,隻看陳伯父麵上,一概冰消瓦解了。”陳音稱了謝,走出門外,招呼衛英進來。衛英手捧翎箭,眼含痛淚進了門。陳音引至靈前,將箭接過,放在案上。莊客擺列尊儀,焚香點燭,衛英伏在地下,放聲大哭。趙平把寅奇拖來跪在旁邊謝奠,黃奇見衛英哭得傷心,自己也痛哭起來。眾人見了莫不心酸淚落。哭了好一會,趙允拭了眼淚,先來勸衛英。趙平、陳音止了哭,來勸黃奇,再三勸住起來。衛英又向黃奇叩下頭去,道:“不才一時鹵莽誤犯老伯,今日特來請罪,還望公子寬恕。”黃奇也跪了下去道:“殺父之仇,不能報複,何堪為人?隻因屈著陳伯父、趙表叔的情麵,含血罷休。”便向靈哭叫道:“父親陰靈不遠,兒總算是世間的罪人了。”眾人急上前將他二人扶起,又寬慰了一陣,趙平便挽衛英到客屋裏坐了。黃家自有人點茶相奉。衛英拜煩趙平,到裏麵黃老夫人處請安謝罪。內外通安服了,然後一路轉回苦竹橋。司馬彪在路上問了備細,方放了心。

  夜間趙平、蒙傑也轉來了,大家飲酒閑談。陳音向趙平道:“我看令表侄將來決非凡品,一時屈著他把事了結,我心中總覺不安。”趙平道:“世間這宗事,最是難處的。你們去後,他在靈前呼天搶地的,大有痛不欲生之狀。我直勸到這時候方得安靜。須得多過幾天,才能漸漸地丟得開。”眾人又談了一會,各去安寢。一連住了十餘日,衛英天天催著動身,無奈趙平弟兄決意不肯。直捱到十月初旬,趙平弟兄見眾人去心已決,萬難強留,隻得備酒餞行。席間議定司馬彪同衛英往山陰,陳音、雍洛往西鄙。蒙傑執意要隨陳音一路,陳音允了。趙平舉杯向陳音道:“本當執鞭相隨,怎奈衰年朽質,了無用處。但願此去,重整宗國,盡雪舊仇。老朽風燭瓦霜,如得及身聞見,固屬快事;倘天不假年,九泉有知,亦甚含笑。”隨歎一口氣,接著道:“我國之事,已成累卵。在廷諸臣,一班讒諂匹夫,把祖功宗德一概忘了,隻去趨附權好,妄希非分,還對著人誇口說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惜好好一句話,被這班賣國求榮的賊竊去做門麵語,真真可笑!不曉得這班人的肺腑是哪樣生的?又有一班庸奴,時勢到了這等危急,一個個如燕雀處堂,隻圖過一日是一日,還要爭位謀利,朝夕為私人攘位置,為身家計久長。公家之事,照例敷衍,成敗不管,利害不爭。這班人的想頭說是國存一日,他自富貴一日;一旦國亡,他們的富貴自在,何必憂他?全不想敵國謀覆人國,不惜千萬金錢,買活他這班人替他做內好,溫語厚施,有加無已,隻要把你的領土奪到手裏,便把你當奴隸牛馬看待,先把那賣國內好借事全誅,不留遺類。說道:“這班人既肯賣他的祖國,良心是喪盡了。我若用他,倘有別的人用錢買他,他又照樣把我的領土賣與別人,如何留得?’據這樣說來,道理是絲毫不錯的。性命且不保,說甚麽富貴?到底賣國有甚麽好處?如何披肝瀝膽,替祖國勤修內政,抵禦外侮,以報世受之恩,邀天之福,得以轉危為安,反弱為強,不但祖國譽之為誌士,就是敵國也要稱之為偉人,何患富貴?萬一不幸,心竭身死,為竹帛增光,為河山壯氣,眾口的讚頌,萬世的馨香,那富貴何等的長久?這是明明顯顯的通理。無奈這班人利欲薰心,全不在此等處思索,真堪浩歎。”眾人聽了,同聲讚歎。蒙傑道:“我近來為黃親翁的事,沉悶來了不得。今天聽了舅父這一段話,我這肚子裏的悶氣通化到瓜窪國去了,好不快活!”便把酒斟一大碗,一口氣喝幹。陳音道:“據趙丈說來,貴國之事,竟不能挽救了。”趙平搖首道:“難、難、難,不出十年,就見分曉。到了那時,老朽若還未死,也無顏為異姓奴隸,就是老朽與世長辭之期。”說著,點點滴滴滾下淚來。趙允道:“今天是特意與他們眾位餞行,大家須得暢談暢談,這些話不必再提了。”趙平方拭了淚道:“誰非國民,何堪設想?”陳音此時想起本國的仇辱,好似油煎肺腑,刀紮心肝,酒杯在手,一滴不能下咽,便辭席散坐。到了次日,各人收拾停妥,告辭起身。自有一番牽衣灑淚,不必細表。黃奇也來送別,眾人謝了,上馬而行。到了路上,陳音對衛英道:“你到山陰訪著令祖,即在山陰等我。我在西鄙,至多不過一月就到山陰。”又對司馬彪道:“衛賢弟年幼,尚望沿路照應。”司馬彪道:“何待吩咐?”同行幾日,過了徐國的界址,地名樊屯,已近吳界,大家分路。衛英向陳音灑淚,同司馬彪往山陰而去。

  陳音帶了蒙傑、雍洛在路上不多幾日,已到西鄙,尋了個僻靜的寓所住下。到了次日,便囑蒙雍二人留守寓中,自己換了衣服出門,想到諸倫莊上探看動靜。走到熱鬧地方,忽見許多人圍在那裏,一個個抬起頭向牆壁上望去。陳音也擠了進去,隨眾視看,卻是吳國監事出的榜文,上寫:案照諸複稟報:九月十三日夜間,吳紳諸倫被仇家衛茜越牆而進,殺死男女四十七丁口。諸倫及伊第八妾殷氏、第九妾揚氏、第十妾粉蝶兒、管家婆馬氏、教師椒衍,尤遭臠割,血肉狼藉,慘不忍睹。盜去盤螭寶劍一口,蘸血書壁,“衛茜報仇”四字。越國關尹楊祿第亦於是夜,全家男婦親丁口十二名被殺。牆壁上亦是血書“衛茜報仇”四字。兩家財物,無從清查,次晨據報,勘驗無訛。當即多派巡役捕差,俟門搜捕未獲。似此交匯重地,衛茜膽敢殺死人命至五十九名之多,尤敢書名直認,實係凶惡已極。除勒捕嚴拿外,為此仰諸邑人等知悉,有人拿獲衛茜到官者,審得屬實,賞銀一萬兩;或知風密報,因而拿獲者,賞銀五千兩。儲銀待賞,決無短少。本監事為保全治安起見,不吝重賞。諸邑人等,亦當同懍危險,協力緝捕。切切此示。計開凶犯衛茜女,身年約二十餘歲。二十六年,曾固犯案隨伊祖衛安素,經楊祿第拘案審訊。衛安素監斃,從寬發給諸倫為奴,逃匿未獲。大周時王紀元三十五年某月日示。

  陳音看完,隻驚得頭發一根根地豎起,周身毛眼都開,呆立半晌,悶悶地轉回寓所。進房去坐在床沿,如癡如醉,不發一言。蒙傑、雍洛問道:“大哥為何恁地快就回來了?”陳音好象不曾聽見。二人見他這樣光景,心中詫異,又同聲問道:“大哥為甚麽事這般樣兒?”陳音癡呆了一會,口中隻說了四個字道:“奇怪得很,”二人摸不著頭腦,又停一會,再問道:“大哥為著甚麽事?”陳音此刻似覺醒悟,兩隻眼望著二人,長長地伸了一口氣道:“真正奇怪!”便叫二人近身,悄悄地把賞文上的話詳告一遍。蒙傑聽完,禁不住雙腳一跳,狂叫道:“天地間有這樣的事?我真要快活死了!”陳音吃驚,急用手去掩他的口。早把寓主驚動,急急跑來問道:“甚麽事大驚小怪?”陳音忙著笑應道:“剛才我這同行的午睡,夢見挖了金窖,醒來還在快活,因此發狂。”寓主笑著去了。陳音悄悄對蒙傑道:“嚷出事來,非同兒戲!”蒙傑住了聲,坐在那裏搔頭撓耳。雍洛低聲問道:“衛茜是個柔弱女子,如何能夠一夜之間殺得許多人?”陳音低聲應道:“我也是這般想。楊祿第的官署不必說它,那諸倫的莊上,我也險遭不測。她如何恁地容易?真令人不解。”雍洛道:“這事莫非又是衛英的師父做的?”陳音沉吟片晌道:“不是,不是。我們在牤山,正是九月中旬,衛英師父恰在牤山。若有此事,焉有不對衛英說?據我看來,不但此事不是他做的,就是衛老監斃,衛茜為奴的一段事情,他還未曾曉得嘲。我想能做到這宗事的人,必定是一個大有本領的英雄。既是大英雄,斷不肯嫁禍於人。這事必衛茜自己所作。但是她如何有此本領?我原想到諸倫莊上探看動靜,夜間去看看我父親的墳,那曉得走到市中見了這張榜文,把我嚇得耳鳴心跳,就此回來。不知衛茜人在哪裏,天遙海闊,叫我從何處去尋?”雍洛道:“據我想來,山陰地方她總得要到。我們何不往山陰一行?大約可以尋著她。”陳音道:“此話頗是。我想既然殺了關尹,越國也要通緝的,就到了山陰,也不容易打聽得出。衛英二人此去,我倒擔起心事來了。”雍洛道:“為甚擔心?”陳音道:“衛英年幼,司馬彪鹵莽。到了山陰,若是逢人便問,倘被辦公的人聽得,必定弄出事來。”雍洛道:“大哥盡可放心·既有榜文到山陰,大約各處都有了。他們在路上總會看見。”陳音點頭,小二搬了夜飯來,大家喝酒。蒙傑喝著酒,隻叫快活,狠命地痛飲。陳音道:“俟夜深入靜,我去父親墳上走走。你們隻管安睡,切不可驚張。我們明日就動身往山陰去,會得著他們便好了。且喜人眾,分四麵去明探暗訪,斷無訪不著之理。”雍洛稱是。忽然蒙傑用手在桌上一拍·狂叫道:“不好了!”不但陳音、雍洛吃驚,小二也驚得跑攏來,問道:“客官,甚事不好?”陳音明知蒙傑為的衛茜之事,深恐露了破綻,急應道:“不關你事。他吃魚被刺戳了喉嚨,沒甚麽要緊,你去罷。”小二笑著去了。陳音悄悄問道:“甚麽事不好了?”正是:

  大恨雪時齊忭舞,快心深處轉驚疑。

  不知蒙傑如何回答,且聽下回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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