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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白蓮賊平歸己功 中書官敗累眾正

  近海幺麽嘯海,彌天妖怪翻天。翻天嘯海幾何年,一似流虹飛電。 近地興雲布雨,朝端擦掌磨拳。思量臨世著先鞭,禍到臨頭誰見。《西江月》

  點破虛空影不留,功名事業總沉浮。

  赤霞朝令諸天曉,白月宵分半地秋。

  世變何堪風水撼,道衰隻耐鶴猿愁。

  海濱朝置添妖孽,賢智經綸付碧漚。

  莫說毛文龍在海島裏誑天子,誆錢糧,殺戮無辜,陷害兄弟。這些歹事,勝似強盜幾分。弄得天下民窮財盡,處處荒亂。山東連年亢旱,民不聊生,幾載饑荒,竟是人吃人了。

  話說兗州府是周朝東魯地方,雖然轄著四州十三縣,卻都是窮困所在。憑他大人家,也隻是財來財去,沒有什麽積蓄的。小人家有了今日的,還沒有明日的哩。有個陽穀縣,與鄆城縣連界,一派皆是亂山。就是宋朝梁山泊宋江一班大盜常常出沒的去處。那兩三縣的人,極喜歡打家劫寨,做不公不法的事。鄉風又信師巫邪術,被發跳神,燒香聚眾。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鄆城縣有一婦人,年紀隻二十七八歲,生得唇紅齒白,臉似桃花,兩個俏眼看著人便目不轉睛。她姓丁,又姓王,又姓趙,不知哪一姓是她真姓。原從近城十五裏坊搬到西門外住的,人人隻稱她為丁寡婦。沒有爹,也沒有老公。隻一個四十六七歲的娘,也描眉畫眼,有些蹺蹊的。那地方上的人都道:“十五裏坊是個鄉僻老實去處,為何有她母女兩個,不尷不尬的人?”又有那老成的說道:“兩個婦人,憑她罷了,管她做什麽?”因此眾人都丟開手了。

  丁寡婦又極肯破鈔,交結那些近鄰,隻是杯酒往來。件件都吃,隻不吃牛肉豬肉。有人問他,便道:“這是我教中忌此二物。除了豬牛,連人肉也吃的了。”婦人搬到西門外來,還是天啟元年八月中秋時候,到了十一月冬至,漸漸有些教門裏朋友,來拜望她了。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有曹州、濟寧州的,也有鄒縣、滕縣、東阿縣的,隻是钜野縣、嶧縣的人更多。左鄰有個雷老兒,和她說得來,過得好,每常有教門中朋友來,十個到有八個請他去陪。也都通姓道名,多說是那個地方。隻有巨野縣一個姓徐的,身長九尺,白麵長須,一表人材。他若來時,一定帶五六個隨從的人。丁寡婦家窄小,住這些人不下,都派在廂房飯店上去歇了。姓徐的得住在丁家。常常住三四日才去,人也不知在裏麵做些什麽。連雷老兒,一些也不知。

  忽然冬過年來,十二月初旬,飄飄揚揚下起大雪來。巳牌下至申牌,雪還不住。有詞為證:

  朔風天,胡霜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雲雲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雲內。 似撒鹽,疑飛絮。冰絲冰線,衾鐵如何睡?雁落寒汀人獨倚,酒入愁腹,化作淒涼淚。《蘇幕遮》

  這雪下到晚來,越覺大了。丁寡婦家原隻一個雇的小廝,買東買西,出去走來。這日早已吩咐小廝,買了一隻熟雞,一塊熟羊肉,打了十來斤燒刀子。約莫日落銜山時候,請將雷老兒來,吃酒賞雪。一則雷老兒六十多歲了,二則丁寡婦母女,原不避忌人的。一齊坐下,小廝斟酒。雷老兒道:“老漢無功受祿,常來打攪你老人家這裏。再不曾回回席,好不惶恐。”丁寡婦道:“說哪裏話。咱這教門裏人也眾,錢糧也多。凡入了這教,再不分你我了,東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銀錢大家用。就是漢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輪流換轉,不像常人這樣認真。故此叫做白蓮教,又叫無礙教。說受一位聖賢的古人,叫做李卓吾,他在湖廣麻城縣一帶地方開這教門起的。近來咱這钜野縣裏一位徐爺,原是秀才,名鴻儒,重新廣演教法,收集徒眾。他自入了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教門不論男子女人,隻要會騎馬,會射箭,不吃牛肉、豬肉,就收用了。那徐爺自己原有一二十萬家私,如今各處錢湊集,隻怕有整百萬了。雷爺若有相知,我傳你,你傳我,大家拉得些人,正有受用的日子哩。些些酒菜,何足掛齒呢。”雷老兒道:“原來如此。這教門倒極好,隻是要隱密些,不可把官府知道。怕不穩便。”丁寡婦道:“為此緣故,徐爺巡遊各縣,隻帶幾個心腹。巡到一處,同教門中婦人歇了三夜兩夜,又往別處查人去了。雷爺你可在心,包你有大大好處。”

  又吃了一回酒,雷老兒別去。心裏想道:“原來她是什麽白蓮教,落得吃她些兒。遇巧和相知說說,也不打緊。”他自己沒了老婆,一個兒子入贅在丈人家,獨自個住兩間土房,緊緊貼著丁寡婦右首。偶然一夜,為天寒多吃了些燒刀子,有幾分醉了。扒上炕去,在梁上穿了個大窟窿,看丁寡婦做什麽子。不看猶可,看了吃一大驚。隻見她拿個小小布袋兒,把手伸進去取出一把紙人兒來,放在地下。口裏念念有詞,頃刻間紙人兒都活了,掄槍使劍,就如交戰一般。她母親坐在炕沿上笑道:“又不上陣,弄這東西怎的?不如弄兩個人兒出來,咱兩個快活快活也好,省得冷巴巴的,兩個自睡。”隻見丁寡婦喝一聲去,那紙人兒依舊變做紙的不動了。又在布袋裏取出四五個像柳條做成的人兒,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她揀了兩個眉眼清朗的男人,其餘依舊和那些紙人兒都收拾在布袋裏去了。剩下的兩個柳條人兒,丁寡婦拿起來一看,口裏念念有詞。念完了咒,叫一聲董大起來,先是一個跳起來;又叫一聲滿場兒,又是一個跳起來,都頃刻間變成七八尺長的大漢子了。驚得雷老兒目瞪口呆,隻得且看她如何了局。但見丁寡婦吩咐道:“滿場兒去陪老奶奶睡。”自己拉了董大,都脫得精赤條條,上炕去摟著睡了。雷老兒道:“原來有這些妖術!怪道她說人也眾,錢糧也多。有了這做作,誰不願執鞭墜鐙跟她做事?”從此一傳十,十傳百,正月裏就收了三百多人了。

  恰好徐鴻儒巡遊到鄆城縣。丁寡婦把名冊與他看了,徐鴻儒道:“烏合之眾,心腹尚少。隻當以聚眾往泰安州進香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縣官也奈何不得咱們了。”徐鴻儒住了兩夜,和丁寡婦顛鸞倒鳳,自不必說。臨行吩咐:“小心在意。人眾須要駕馭得好,不可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出事端來了。隻是來的,個個好,完了隻像沒有事的,才是第一個妙訣。”說罷領了從人去了。

  好個丁寡婦,她在三百多人裏,選了十個能事的,做了香頭。造起泰山進香的十麵旗來,每一個香頭領一麵旗去,招那進香的入旗。她又用了三十兩分上銀子,央濟寧一個翰要封君與了鄆城知縣一封書,說連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誠往泰山進香行禮,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寫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字,求知縣每一旗上用一顆紅印。你道這樣好做情的,那個不依,竟在十麵旗上用了十顆紅印。這就是他們的護身符了。丁寡婦期定在二月十一二起身,趕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燒香。哄動了地方。一個小小鄆城縣裏,也有白蓮教,也有真正進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進發。三十麵大鑼,五十麵小鑼,打著鑼高聲念佛,一路上好不熱鬧。正是:

  須信佛門真廣大,聖賢好絕總收羅。

  且說丁寡婦泰山進香回來,一路又糾合了好些人入夥,入她白蓮教的足足有一千人了。差人知會了徐鴻儒,各個教他演習弓馬,不在話下。

  哪知朝中隻有魏忠賢專權,連皇帝都隻叉手俯躬,憑他提調。京師裏輕薄口嘴,竟比做提偶人兒一般。貴州安奢二土酋作亂,殺了撫按司道等官。江西妖人程鵬,又私藏讖緯三十篇,妄言國運,倡亂一方,雖虧了巡撫房壯麗設計收捕,也幾乎弄出大兵戈來。福建又有紅毛反叛,巡撫南居益屢戰不克,澎湖地方雖在海中,竟如一府分被據。

  徐鴻儒巡遊回钜野縣來,把各州縣頭領投入白蓮教的兵將總算起來,已有十二萬人馬。丁寡婦一隊能使妖術,更為精健。竟移檄各頭領,俱於五月五日起兵。徐鴻儒帶領兵丁殺進縣來。知縣餘子翼已聞風登城,把炮石打下。徐鴻儒怕初起手時,萬一攻城不下,反為不吉,竟殺奔曹州、鄆城縣有勁兵紮住的所在,去打家劫寨,殺人如草。回來據了梁家樓。這梁家樓不是大地方,哪裏屯紮得住?況兼十二萬的兵,不曾派定,散散漫漫,東攻西擊。就是破了一處,並不常住。梁家樓的營寨,被餘子翼領快手民壯,竟攻破了。

  徐鴻儒走入丁寡婦軍。丁寡婦道:“將主須發檄文,調各州縣頭領的人馬,都期定七月初一日,在兗州府寬敞地方會集。然後派定某將領兵往某處。也隻好分作兩路,先破了幾個城池,有了巢穴,方能成事。”徐鴻儒依了她傳檄各處。果然初一日辰時,俱會於高橋地方,南往兗州府城,隻得十八裏路。兵將到齊,參見主將徐鴻儒已畢。其時驍將原少,丁寡婦是女將中第一了。還有齊本恭、劉子孝兩員,能征慣戰,原是響馬出身的將軍。他兩個手下,又有七八員上得陣的副將。徐鴻儒和丁寡婦商議定了,遣劉子孝帶了十餘將、三萬兵,打從鄒滕兩縣南犯徐州;遣齊本恭帶了五六員將、三萬兵,攻打兗州;自己同丁寡婦一幹將,反從東阿汶上小路,出嶧縣去破了曲阜,再趨郯城。若是處處得勝了,再當傳檄會兵於黃家營,為渡淮之計。分派已定,各領兵將住了一日,放炮起程。正是:

  個個望鞭敲金鐙響,人人想齊唱凱歌回。

  且說劉子孝領兵打從中山店過去,前哨馬來報道:“鄒縣縣官都逃了。”子孝吩咐,快趲上前去。三十裏到了鄒縣,進城歇馬。兵丁騷擾居民,號哭震天,哪裏禁約得住。第二日起馬,八十裏到了滕縣,城門緊閉,人影兒也不見一個。劉子孝原怕兵丁擄掠,不想入城,遂吩咐寬處安營,明日早走。隻可憐城外居民,又被劫掠一番。次日往南進發,一路都不停擱,看看徐州近了。徐州有個楊兵備駐紮,聽見都道白蓮教賊數萬餘將次到了,楊兵備嚇得麵如土色,抖個不了。知州汪心淵,弋陽人,是個大經濟,不怕死的人。進兵備衙門裏來稟,隻見楊兵備已抖倒在案桌邊地下了。沒奈何。隻得喚門子皂隸,扶進私衙。汪知州隻得升堂發令,代兵備行事,撥民兵上城,同兵快堅守。大炮大石,來就打下。日裏不食,夜裏不睡,相持七八日。楊兵備漸漸出堂,隻請知州護衛他,任憑知州便宜行事。汪知州散儲布粟,親身臨陣。賊見城裏發兵,疑是從天而下,都狂奔河滸。主將哪裏按捺得住?可憐三萬無辜,一半殺了,一半趕在黃河裏葬於魚腹。劉子孝身被射了八箭,也投在黃河裏,屍骸順流而去,不知下落。後來楊兵備自覺羞慚,反勾同了崔呈秀,坐汪知州三贓下,大功不得升敘。正是:

  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且說齊本恭帶了兵將,反從兗州南邊抄將過去,把南門圍了。城裏總兵楊肇基是個大將,用兵井井有條。吩咐緊閉城門,坐觀其變。誰知兗州大雨十日,地下成河,楊總兵知賊無備,忽遣遊擊蔣紹芳、都司廖棟分兵出城,兩下夾攻,殺得他大敗虧輸。本恭領殘兵敗將,逃至橫河,山水暴發,官兵又至,一半被殺,一半淹死了。報至京師,魏忠賢公然以為己功。又發牌與巡撫趙彥,催他剿盡殺絕,毋得縱賊蔓延。

  那時徐鴻儒同丁寡婦因破了滕縣,又破了嶧縣,聲勢大振。在夏鎮、嶧山又各占了要害,立了巢穴,分兵將重去守了鄒縣。總兵楊肇南征北討,不知上了多少戰陣,哪怕你這妖魔小醜。隻有嶧縣地方,與丁寡婦交兵,被她妖術搖惑了,官軍輸一陣與她。次日用雞犬血噴去,妖法不靈,丁寡婦兵敗,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周圍,都是丁寡婦的家將領兵,聞了丁寡婦敗走,一時兩圍俱解。楊肇基領兵直搗巢穴。徐鴻儒死守鄒縣孤城,手下兵將也拚命死戰。直到十月,糧盡援絕,徐鴻儒出城就縛,隻求饒了城中百姓。山東一帶地方才得太平。

  巡撫趙彥上了報捷的本,天啟皇帝龍顏大悅。將趙彥、楊肇基升賞,將士犒勞,也隻是平常恩齎。反歸功魏忠賢,蔭一子錦衣衛指揮。舉朝不服,人人要上本,虧得贈了貴州死難的徐可求蔭一子,世襲錦衣衛千戶,大家才不言語了。癸亥二月,朝裏紛紛說起,白蓮教賊平定大功,趙彥隻是加銜,坐著的反得蔭子。左光鬥、魏大中等攘臂爭先,再要上本。崔呈秀、阮大铖忙報與魏忠賢,隻得趁兵部尚書的缺,把趙彥升了兵部尚書。個個以為得人,也就罷了。

  隻是魏忠賢恨煞那左光鬥、魏大中兩個。一日請那崔呈秀、傅、阮大铖、楊維垣、倪文煥一班心腹官兒到私宅議事,忠賢道:“別個如李應升、黃尊素,雖不歸順咱們,本裏還隻隱隱的帶說,官裏那裏在意。左、魏二人,明明白白要大膽阻我的封蔭,動不動說什麽祖製祖製。不知他做誰的官兒,全不怕我。煩列位想個計較,先擺布他兩個,咱心上才喜歡。就是葉閣老也可惡,不敢與咱做對頭,卻又與這班人交好。咱聽見說什麽東林黨,也要慢慢弄了他去。”阮大铖道:“東林黨這一班人,個個與上公相拗,不消說的了。如今江南又起了個複社,與東林黨做接手。上公若不大振朝綱,嚴刑峻法,消滅幾個首惡,人也不怕。”崔呈秀道:“就是劾咱的高攀龍,也是東林一派。如今他壞在家裏,慢慢也饒不過他。隻是左、魏二人,須是阮哥想一個主意,替上公出氣。”傅對阮大铖道:“汪文言如何?”阮大铖笑道:“我倒忘了。上公在上,有個徽州門子汪文言,原是犯罪逃走到來的。不知怎麽營謀,葉相公特疏薦他做了中書。如今在外攬權做事,明明是東林的走卒了。左光鬥是我同鄉,常聞得他與文言交好。魏大中極不肯拜客的,也與文言書帖往來。隻消兩衙門裏哪個動一本,說汪文言門役濫竊中書,交通內外,左、魏二人與他心腹,不當比匪。如此一本,隻說得一個汪中書,兩衙門不好申救,連薦主葉向高不必指名,也在比匪之內了。豈不一網三魚,隨手可得?我與左光鬥一縣的人,不便出名。隻消哪一位替上公幹了這事,便是大功勞了。”傅欣然認了上本。一齊打恭別了。魏忠賢好不快活,隻等本上,就慫恿天啟批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裏捉金烏。

  且說傅第二日與阮大铖商議了本,也不送與魏忠賢看了,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掛了號,送上去了。本上說左光鬥、魏大中不宜與汪文言相狎,請褫其職,以為比匪之戒。又說汪文言門役濫竊中書,交通內外,欺君誤國當誅。第四日內傳特旨:“著錦衣衛著官旗,速拿汪文言下獄候旨。”本上還不批出左光鬥、魏大中,看他們如何辯本。這正是魏忠賢大奸大詐處。有詩為證:

  墜地忠良報國心,東林節義禍機深。

  奸雄在計今何在,忍使神州竟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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