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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諸臣聚訟因邊事 兩奸招黨亂朝綱

  往代史林翻,近日書堪紀,忠佞由來口似碑,褒貶非關己。 筆撼九嶷山,墨潑三江水,是是非非公道評,何譽亦何毀。

  《卜算子》

  搬演何須定古人,耳聞目睹已紛綸。

  漫雲信史能行遠,翻案由來事事新。

  且說天啟登基初年,朝裏好人多,奸人少;隻是一件,議論多,成功少。不料天生出個魏忠賢來,又糾結了阿乳客氏,順他的,起用的起用,升遷的升過;逆他的,削奪的削奪,誅夷的誅夷。初然膽還未大,手還未辣,黨羽還未多。朝裏又因山海關外邊報緊急,經略缺人,天啟追論劾壞熊廷弼的那班不知邊情好言生事的官,特諭吏部:“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撫同排擠,致誤封疆,降級調外;姚宗文陰險傾陷,實為禍始,革職為民。”論起來,也還算處的輕的了。內閣六部及大小九卿會議,須將熊廷弼起用,魏忠賢也不敢拗他們,立刻起那熊廷弼為兵部尚書,仍經略遼東。

  廷弼奮然就道,克期到京。便上一本,本上道:

  國家全力兵將、糧餉、器械,盡擲於遼陽。今從新計算,極難置辦。而議者但曰調募製造,事本難,而視之愈易也。諸臣一聞警報,守城關,送家眷,豈不甚急?今募兵,則科道起程何日;錢糧,則兵、戶爭執不休,勢已急而應之愈緩也。中外臣工,自為身家計,可以同矣,畢竟互異。顧套數,顧譏彈,而莫顧封疆,心當同而構之愈異也。二十萬之安家甲馬銀何在?空文調募,此戶部銷兵法也。遼陽歲額八十萬,今地失其半,而亡喪其七,所餘餉銀何在?又半分其帑金,至誤發遣,亦戶部之責也。行伍草澤中有英雄堪將,宜敕大小九卿,各舉所知。

  這本一上,人人道,戶部大堂畢竟處了。卻有魏忠賢庇護,隻批得個“該部知道”。又有個通天文、達地理、大學問、大經濟的少詹事徐光啟,也上一本。本上道:

  晁錯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將予敵也。今之兵將,即當嬰城自守。奈何列營城外,一聞兵至,望風瓦解;列營大炮,皆為彼有,反用攻城。陴無守兵,人知必破;合城內潰,自然之勢。及今不思變著,雖征調招募,略如前日矣。廣寧一帶大城,隻宜堅壁清野,急備大小火器,待其來攻,憑城擊打。一城堅守,必不敢募越長驅。數城堅守,自然引退。至如都城固守,尤為至急。依臣先朝原疏,建敵台以護銃,以銃護城,以城護民,萬全無害之策也。

  這樣好本,正與熊經略意思相合。誰來睬你,也隻批得個“該部知道。”

  時有遼陽秀才王一寧,是個有膽氣的單身,往朝鮮國效包胥哭秦庭事,要朝鮮助戰,以複遼陽。適值有一翰林,一給事中,出使在他國裏。王一寧各投了揭,給事中叱之使出;翰林乃是劉鴻訓,卻道他有膽有智,厚賜資糧,教他遍遊諸島,招撫反正的遼人。王一寧果然出海去了不提。

  且說遼東巡撫王化貞,是個不曉邊事的,駐紮廣寧。問部下有能出海探聽島中消息的。有個杭州人毛文龍,平日好為大言,沒甚本事。一班同做哨官的,故意騙他道:“毛兄誌氣好,膽子大,你倒去得。”他就在王化貞麵前,願領兵一二百人,前往海中打聽。王化貞與了他二百兵,兩個月的糧,大小四五隻海船,他便洋洋得意出海去了。原來他雖在邊關,不曾往來海島,心上有些害怕,也隻在海口屯紮。

  有鎮江守將佟養真,受令捕剿長山諸島。養真轉委中軍陳良策。這陳良策卻素有歸明朝的念頭,領了三百人,帶了王一寧同去海裏。望見毛文龍旗幟,遂遣王一寧說要歸順中國的意思,文龍不言。陳良策自入文龍船裏,因請合軍。文龍怕他是計,又再三不肯。王一寧道:“軍形敗露,若使佟養真知覺了,怎麽好。隻求毛將軍給予旗號,當乘夜入鎮江,待破了城,然後來迎將軍何如?”毛文龍才許了他,給予旗號。除良策同心腹將蘇萬義回鎮江城,假說領糧,夜縛佟養真。豎起毛文龍旗幟,迎以為主帥。各島李景先等,都來相會。文龍鋪張其事,申文與巡撫王化貞。化貞上本,就說是鎮江奇捷。魏忠賢正想要立邊功,兵部尚書張鶴鳴,又是化貞一路的人,就攛掇天啟封毛文龍參將,鎮守鎮江。

  這是六月裏的事。到了九月,東兵因擊長山島,遂到鎮江。毛文龍原是個遊手好閑的人,幹得甚事。自得鎮江欽命,遽自尊大。手下兵將,也都失望。其時有勸他憑城力戰的,他先膽喪,遁走朝鮮。東兵把鎮江城屠焚一空。王一寧也虧毛文龍帶他去了。

  經略熊廷弼,明知文龍不堪用,又與王化貞事事不合,又上一本。本上道:

  臣初推經略時,台省言廣寧事成功,就宜專任巡撫,一似多此經略者。及鎮江事出,而誇詡更甚,又似無此經略者。乃奇捷甫聞,而危報立至,趣臣出關,至引郭子儀即日就道之事為勸,何相倚之重也!初議三方布置,本圖登、津、山海,一切齊備。今天津全未區處,登州以道臣梁之垣多求,忤樞臣而與為難,二方已屬畫餅。臣到關僅八日即馳至廣寧,月有六日複到永平。明旨謂“經、撫料理已久,如何全無次第”,臣實未久也。於鎮江捷至,聖諭已謂“調度有次第”,而今雲全無者,前此乃部臣鋪張以誤皇上,而今則按臣張皇實告也。樞臣別無調度,惟有驅臣出關一著,臣出而樞臣之能事畢矣。無一兵一騎經略,出亦不足以鎮定。臣之所望於樞臣者,若拿定本兵腔調,或依或不依,以示中樞別有主張,則中製之敗道也。致書議事,遲久不答,豈樞臣責經、撫同心,而樞臣與經略不宜同心乎?樞臣論鎮江事,謂當發兵一萬,由海至鎮江,二萬出海州斷彼歸路。殊不知彼往鎮江,不由海州歸路也。須問明白,而後上疏。至於報功一節,尤不宜扶同誇張,嗔人點破所犯忌,如高出之揭,以為打成一片可相率而欺者。將臣四望體貼,俯同於臣,臣始得專任東方事矣。

  一時朝廷,都曉得熊廷弼是有用的人。他卻不曾獻媚忠賢,性子又直。王化貞是兵部大堂張鶴鳴薦用的人,張鶴鳴是魏忠賢薦用的人,故此經略要如此,兵部或有不依;巡撫要如彼,無不從命。正人君子,哪一個不愁經、撫不和,封疆不保,上本的也多。禦史江秉謙怕經、撫並用,畢竟弄壞了事。獨上一本,本上道:

  經、撫不和,化貞欲戰,廷弼欲守耳。夫守定,可以進戰;戰一不勝,而何以守?夫人而知之。而必曲廷弼以就化貞,當授經略時,誰曰不從中製乎?非經、撫不和,乃好惡經、撫者不和也;非戰守之議論不合,乃左右戰守者之議論不合也。果遼事不可無廷弼也,不宜旁撓之;果遼事可無廷弼也,不必姑存之。國家事,能堪幾番會議哉!

  其時閣老葉向高,也道該早飭將吏,一聽熊廷弼節製。九卿會議,也道毛文龍殺彼兵二千,未有的據。或謂毛能殺彼兵二千,而不能以一卒走河西通消息,殊有可疑,而撫臣絕不疑。

  京師哄然。張鶴鳴求計忠賢,那魏忠賢是個太監性氣,忿忿地道:“隻因朝廷用人不當,不都是咱的心腹。咱的說話,不依咱的多。偏試個手段,把這些書呆看。”通同了客氏,日夜算計,要收些心腹,做了緊要衙門的官,便不怕人了。過了幾日,吏科給事中侯震見那客氏與忠賢忒專權了,上了一本。本上道:

  頃奉聖諭,以保姆遠離,而涕泣至忘寢食。臣且駭然。今皇上年已出幼,外之凝丞輔弼,內之琴瑟好逑,何戀戀於保姆也。昨者梓宮在途,千官擁立。獨一乘軒在後,道路指目曰:“此奉聖夫人客氏也。”及神主過德勝門,一老嫗伏塵號慟,驚問之,知為先帝保姆。臣喟然興歎,同此掖廷阿乳,厚薄猶天與淵。但宮闈何地,時出時入;內外鉤連,借叢煬灶,有不忍言者。

  這本一進,客氏女人膽小,有些慌了,求計忠賢。忠賢與心腹太監李永貞等商量,道是:“這本若壞了他的官,就有科道兩衙門紛紛上本了。反為不美。不如把這本拿過了,不要皇爺批。等這官兒再上別本,處他未遲。”魏忠賢回複了客氏,道:“不要理他,改日咱自有處。”侯給事的本,竟不發票了。他的手段漸漸弄將出來,有詩為證:

  臣諍原拚竟拂衣,舉朝屬目事還非。

  奸璫竊柄搖宸聽,阿乳傾宮握事機。

  積漸鉤連繩不斷,俄廷關鎖假誰歸。

  千秋話到興亡處,掩卷無言隻自唏!

  且說王化貞在廣寧,信任了心腹將孫得功,用他做了先鋒,被他賣了陣,獻了城。若不虧西將江朝棟護他出了重關,已做了廣寧城裏的鬼了。化貞跟隨散騎走到閭陽,正值熊廷弼從右屯引兵來。化貞向廷弼大哭,廷弼笑道:“六萬軍一舉蕩平,今竟何如?”化貞道:“不消說了,如今乞公固守寧前。”廷弼道:“遲了,遲了。公不受騙思戰,不撤廣寧兵往振武,當無今日。目今惟有護百萬生靈入關,再作計較。”遂整兵西行,跟入的豈止百萬。有詩為證:

  鷹揚豈必著戎衣,惟守能堅戰自威。

  堪歎經營成畫餅,熊、王若個是男兒?

  封疆不守惟宵遁,功罪人雲不以寸。

  百萬生靈誰護持,千秋憑吊添餘恨。

  且說朝裏為失了廣寧,邊方震動,科道兩衙門紛紛上本。吏科侯震,參論閣老葉向高,不拿定主意專委經臣,以致祖宗封疆,一旦失陷。魏忠賢替客氏報仇,不從閣票,竟內批降三級調外任。禦史江秉謙劾奏兵部尚書張鶴鳴:“明知各兵間諜皆虛,明知戰守參差難合,而硬為責備,曰機會可乘,曰過河必勝。不肯付經略以節製。明明棄城逃走,而猶雲化貞功罪相半。隻此一語,即寸斬張鶴鳴,不足贖欺君誤國之罪。”本上,魏忠賢恨他兩本都左袒廷弼,也內批降三級調外任了。

  可憐大經濟、有手段的熊經略,與王化貞一樣拿問。會審是刑部尚書王紀,都察院鄒元標,大小九卿等官。廷弼道:“廣寧非我駐紮,潰不由我。”化貞道:“向使早憑渡河決戰,當無此潰。”鄒元標道:“虧你還說渡河決戰。可是先鋒孫得功是驍將,力能破敵麽?”會審已畢,具獄詞上奏。王化貞全不知兵,聲聲要戰,匹馬宵遁,不消說是斬罪了。熊廷弼原說不宜浪戰,西兵不足盡信,降將其情叵測,若持左券,使堅守右屯,死且不朽,而疾走榆關。平日何等威風,作此舉動,也問了斬罪。憑天子裁奪。魏忠賢庇護張鶴鳴,竟內批旨意,把個熊廷弼與王化貞一樣問成死罪,監在刑部牢裏了。

  明將毛文龍原是王化貞用的。逃往朝鮮,又回據海島。遣人入京師,先把賄賂送了張鶴鳴。就央鶴鳴通了魏忠賢,貂鼠皮、人參不知多少,又金珠綢緞累篋盈箱,裏通外連,竟封了他副總兵。朝裏官員見忠賢威福異常,那班小人沒一個不想投了他,希圖高官厚祿妻榮子耀了。有個極清極正一塵不染的禮部尚書孫慎行,倡先告病回去。正人君子,也都想動本的動本,抽身的抽身。貴州安酋又叛,山東白蓮教又亂,真正不成個朝廷,不成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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