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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羈旅生涯

  曹俊發

  人生一站

  丁字路口這個鬼地方,王西是這裏的站客,他有超人的腿上功夫,站他娘的一個太陽地毫不含糊。他被調到百裏以外的S鎮中學教書。教導主任是個小個子,是他的班主任——15年前的師爺。15年後一見麵就對他摔出一句:“怎麽搞的!”他望著師爺想哭想笑想發泄積鬱了15年的悲苦。是的,15年一個代理教師代時嘴上無毛臉上無愁拿35元一蹦三尺高;代得有了老婆生了兒子念了書他卻給兒子掏不出學費,老婆於是罵他吃老35,老婆哭了兒子喊著媽媽。他照常去上課。15年練出一身好腿腳。積15年講台生涯構築一部關於35元泣切悲壯的鴻篇巨著則綽綽有餘。然而,此時此刻麵對班主任師爺,王西卻說不出一句話。教導主任老了,再也不是15年前的師爺了。15年前教導主任當他的班主任時也掙35元,可他為啥就不知道苦?他把黃燦燦的玉米餅掰碎了往嘴裏丟,下咽時喉結嚅動得格外歡勢,王西看得真真切切,在一旁偷笑。15年了,王西無法忘記這一幕。不容易啊,師爺!

  “怎麽搞的!”王西恍惚地感到血往頭上湧,眼眶裏驟然貯滿淚水。教導主任凝視窗外,清臒的臉上布滿皺紋,一動不動地站著。

  “好,上課吧!”教導主任還能說什麽呢?作為師爺這便是對學生的最大安慰。

  “侯老師,新來的,也是我的學生,把他安頓一下。”師爺對老侯說。教導員老侯把綠色的教本擲給他,領著他向上走。台階一級一級,被孩子們的腳啃齧變形,棱角不再分明。王西被拋在老侯的腳下。這個老教導員讓王西不好受!王西攢足勁去追趕,終於在台階頂端與他平行。老教導員70歲了,核桃似的臉綻了一下,操著河南口音說:“怎麽樣,不習慣?會習慣的。”15孔窯結結實實紮在山根下,門打開了,老教導員說:“住這一孔,很寬敞,就是墒太大。”王西琢磨著,心裏罵句老家夥。上課,吃飯,打水,無不經過台階。他一級一級地認真數過,共350級。很有趣,是他工資的十倍,他嗤地笑出了聲。太他娘的幽靜了,學校居然有這麽一塊靜土。可是,他害怕老天變臉,因為他不能沒有一個太陽——被子要晾,不然就等於睡在冰窖裏。“墒太大。”這個老河南蛋真會講話!

  丁字路口不是人站的地方,亂得不能再亂,王西挪到圓形的崗樓下,看著汽車司機交過橋費。

  “捎個腳。”他看準一個後問道。“捎不上。”司機帶上車門撂出來一句。汽車哼哼唧唧地啟動了。這是一輛P股上帶兒子的老“解放”,走起路來不慌不忙,悠悠地打“丁”字的一橫上消失了。汽車又過去了,風動塵揚,王西成了灰臉灰腦的人。他曾經聽人說,S鎮的婆娘肚子上有黑洗不掉,都是因為嫁了個鑽黑窟窿的男人。誰說的王西記不清了。他把脖子伸到崗樓裏,卻是一位姑娘收費。姑娘鼻梁上那顆青春痣懈怠怠的很不豐潤,他才斷定姑娘不是姑娘了,可姑娘的肚子上是否有黑卻讓他困惑了。困惑就困惑吧,胡思亂想什麽?他倏然感到無限的淒楚。如果他也去鑽黑窟窿,如果他也能高傲地坐在司機麵前履行公務,他將不至於為35元所困擾。因此,他為S鎮的女人肚皮上有黑而羨慕非常。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又遠離家鄉,每月35元的工資。這就是王西的處境。師爺體恤他,設計功課表時,特意將星期六兩節課排在早晨。這使他感激不盡。妻子體弱多病,既要長年累月地操持家務,又要照顧兩個孩子讀書,靠他35元過活,這簡直不可想象!學校——家裏,家裏——學校,他在兩地的穿插中尋找生存空間。他在苟延殘喘地過日子。星期六早晨上完課,向丁字路口一站,占卜回家的命運:順利了,摸黑進家;倒黴了,打道回府。崗樓修得像亭台,置於丁字路口,王西每次到這裏都感到恐懼不安。行人來來往往,誰也不知道他們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太陽眼看墜落,王西感到心急如焚,他再也忍不住了,對著崗樓裏收費的姑娘笑著說:“請你給我擋個車。”姑娘瞥他一眼不言聲。王西尬尷得過後心中猛地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對著窗口狠狠地扔了一句:“驢日的。”

  姑娘喊:“流氓,流氓……”聲音顫顫的從他身後飄來。王西舒服極了,站在崗樓的一側望著西天:山脈浸入紅紅的霞光之中,血色染透了半邊天,夜的嬰兒正在分娩。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降生時,他依舊是代理教師,依舊拿35元。醫院裏那位老邁的助產士十分可怕,對著他狠罵了一通:“你是什麽男人,有良心沒有?你以為生孩子容易像母雞下蛋?你個沒心沒肺的家夥!”王西任那位醫生數落,隻會咧著嘴無可奈何地笑……正是因為妻子營養不濟,加上不能及時去醫院作胎位檢查,致使身體衰弱不堪,到懷胎的第7個月,孩子便死於母腹之中。然而造成這個後果仍是源於“拮據”。

  拉煤車漸漸地稀疏了,風很猛,把細碎的煤屑揚到空中,他的咽喉鼻孔難受得發毛,他努力捏住鼻子捏出兩條蠕蠕的“蟲子”。然而,王西心不死,他也曾碰上過好心的司機,那的確是難得的機會。他挨著好心的司機坐下後,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有急忙點上一支煙遞給司機後,心裏才得以寬慰。可是有幾次他竟沒有勇氣取煙。他抽的煙太損人,六毛錢一盒的“延安”,這種煙無論如何是拿不出來的。他隻好臉上掛著笑謹謹慎慎地讓汽車載著他跑。他知道,如果遞上這種煙,弄不好還真會讓司機趕下車,而讓他呆在半道上的處境怕是世界上最壞的時候,他領教過。所以隻有裝成笑笑的樣子不敢動一動。以後再去丁字路口擋車,王西無論如何都要忍痛買上一盒好煙,起碼也得過濾嘴的。可是,今天他橫豎不能回去,盡管他預先準備了一盒“紅豆”,盡管他感到無比地振奮。

  “給你3天時間,把家裏好好安頓一下。”師爺真好,準了王西3天假。是的,他與他有著類似的經曆。15年前師爺給王西當班主任時王西才上五年級。師爺同樣遠離老婆孩子,在外地一所中學——王西的家鄉一蹲就是五年。那時的交通很不方便,師爺一學期也不見回家,他是怎麽過來的,王西不得而知,難道他就不想老婆孩子?他何曾不想。可是,他無能為力!王西記得清清楚楚,一天中午師爺正在給他上課,忽然有人告訴師爺說他父親病危,等師爺騎了車子趕回家時,父親已經溘然長逝。父親死時不斷喊他的名字。父親死不瞑目。師爺輕輕抹去父親睜著的雙眼,收斂父親的遺骨後又回到了學校。師爺的老婆於是哭了,哭得十分傷心,不斷地抱怨自己的丈夫沒有良心不管父親撇下老婆也不心疼孩子。麵對著他的妻子師爺默默不語。陰差陽錯,如今,王西又扮演起了師爺的角色,不期而然地來到師爺的家鄉——師爺所在的中學與師爺一起當“孩子王”了。兩個人的遭遇何其相似!

  “怎麽搞的!”師爺一見麵摔給王西的這四個字包蘊著沉重的人生哲學。王西佩服他的班主任師爺,佩服師爺5年10學期呆在他的家鄉教書隻回了5次家還騎著單車。王西做不到。35元啊!那時的35元還真管用,師爺的日子還過得去,王西因而羨慕師爺。“王西,你的理想是什麽?”師爺在課堂上問他。

  王西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做一名人民教師。”班主任師爺撫摸著他的頭笑。畢業後,王西真的做了教師,先是民辦,那是在小學。繼而調進中學,從此成了35元的代理教師。

  “35元管屁用,還不如回家賣醪糟。”誰說的他也忘記了。然而王西不會去賣醪糟。他沒出息。

  夜幕四合,王西感到口幹舌燥,四肢發軟。雖然肚子裏空空蕩蕩卻不想吃東西。剛剛發的35元工資貼身裝著,他不敢去動用——吃一碗炒麵,搭5塊錢的班車他都不敢。化肥要買,孩子要上學,還要給妻子抓藥,全靠35元支付。此刻,他所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

  王西有的是耐心和毅力。高中畢業,硬是啃完了大專課程,由帶小學課到帶初中課繼而帶高中課,真是連戰連捷。班主任師爺對他愈加器重,使他受寵若驚。然而老吃35,師爺無能為力。當知識的砝碼一旦被輕棄,價值的天平也隨之傾斜。

  “快去快回。”他理解師爺作為教導主任的苦衷。是的,語文老師奇缺,奇缺到成了稀有動物,一隻地地道道35元高級稀有動物。記得帶高三課的韋老師得了病住院治療,語文課無人帶,急得學校領導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師爺跑到教育局要人,回答是“沒有”。雇,到外地去雇!出高薪雇——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是,兩綹白眉!你猜人家怎麽說?“甭說300元,600塊也用花轎抬不去。”真他娘“牛”了!也難怪,人家住在城市裏,老婆孩子熱熱愛愛,會千裏迢迢來你這裏?師爺嗆得無話可說,回來幾天吃不下飯。無奈,親自登台上課。50多歲了,王西真怕累垮了師爺,硬是把課本從他手裏奪過來自己上。當今的大學生真他娘的“倒向”性,都去上理科,文科也抓政治、史地一類,沒負擔,備課上課不費力,所以談“語”色變。有的更妙,飛,跳槽了。年複一年,青黃不接,弄得語文老師筋疲力盡,“35”的老代也吃香了!因此王西博得了稀有的豔羨。韋老師不要命。韋老師也是“稀有動物”。然而韋老師得了一種奇特的病——精神紊亂。病來時手舞足蹈,還在講台上翻筋鬥。韋老師應該這樣。他送走了15屆高三畢業生,他成了省級教學能手,他需要住院治療。

  是的,“快去快回”,學生的課不能耽擱。師爺的話猶言在耳。王西臨走時,師爺知道他要用錢,就從抽屜取出20元給他。然而王西拒絕了。“我有錢”,王西說。他實在不好意思去拿師爺的錢。自從到這所中學教書,他已經欠師爺的太多了。每次張口,王西的話都不會落地。他整整欠下師爺500元,師爺從未過問。

  無論如何要按時回到學校。

  可是,王西仍站在圓型崗樓一側。遠處走來一個警察,從王西身邊經過時狐疑地看著他。王西欲上前求他,又沒有。警察鑽進崗樓裏,就聽見細細的尖叫聲;王西隔玻璃看過去,發現那位姑娘的手被警察捏著。

  “缺德,像屬狼的。”姑娘罵。

  “誰是狼?”一個問。

  “小狗。”嬌聲嬌氣。

  又是一聲細細的尖叫……

  “許是一對戀人。”王西心想著慌忙走開了。王西很後悔,他覺得對不住那位姑娘,不應該罵一個正在熱戀的人,尤其不應該“胡思亂想”。一會兒,姑娘從崗樓裏出來了,發現王西還沒有走,嚷嚷著“流氓,流氓”。王西裝著沒聽見。該離去了。可往哪裏去呢?走回家吧,路太遠了。他想起了父親。父親也走過這條路。那時候沒有汽車,他到S鎮給隊裏拉煤,在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人們看見他回來時頭破血流,才知道半路上羊癇風病犯了,栽倒在架子車底下,多虧拉車的是一頭老騸驢。老騸驢溫順,父親倒下去它便也停住了腳,避免了一場大禍。父親醒來後,又駕起車子往回走……“路太遠啊!”父親也這麽說,走吧,可王西確實沒有回去的勇氣。他缺乏父親的韌性。他為這個星球上曾經出現過的人類奇跡——驅步兩萬五千裏的紅軍士兵欽佩不已!父親老了,再也不出遠門。他六十有五,牙齒全部脫落,他感到了生命的枯竭。他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危險。他不至一次向他的兒子提起後事——棺板在那裏?王西力不從心,隻好不斷地欺騙父親。父親知道兒子的難處,隻說了句“我不為難你了”。王西第一次看見父親泣淚橫流。王西悲苦到了極點。

  他想起了師爺

  “老師,我父親……”王西欲言又止。

  “你父親咋啦?”

  王西把棺板的事告訴了師爺,師爺不說二話,把300元鈔票遞到他的手中。王西抬頭望著具有30年教齡的飽經滄桑的班主任師爺,才真正感到了歲月的殘酷。王西拿著錢,默默地佇立不動……

  “王西,安心教學,會好起來的。”師爺安慰他。

  是啊,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一位哲人說過:“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複,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王西相信這句話。

  崗樓裏不再有說笑聲。周圍的寂靜與和諧使王西心曠神怡。他采著煤塵飛揚的路往回走,很堅決,他分明看見,前麵正是一片藍藍的天。

  生命之旅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

  生命之旅的艱辛可以使一個人憤激到固執的地步。當我寫完《人生一站》上篇時,我為主人公王西的生之悲愴卻又不改初衷而痛惜。我無法平靜。我決定以我遲鈍的筆,繼續記錄他的生命曆程。

  我曾問他今後的路怎麽走時,他回答我的還是“教書”。這使筆者驚愕不已:漠漠塵世,生路幾何,他卻偏要死守一隅,這不能不說是造化的悲哀。

  他向回走,踏向漫長的歸途。

  星漢燦爛,深藍色天空高而博大。王西邁開雙腳踩著堅硬的柏油路向前走,澎湃的血液於血管汩汩流淌。宇宙浩渺,星體無數,而地球不過是宇宙中的一星塵埃,但她奇跡般孕育了生命。她是太陽係中唯一的生命之星,她一定十分孤獨。地球的孤寂,使暗夜中的王西充滿了憂思,他好像覺得這個星球上隻有他一個人了。

  王西曾唱過一首歌,那是上小學時師爺教的。記憶中的歌詞已支離破碎,但有一句至今記憶猶新:緊緊腰帶又是100裏。這是歌頌毛澤東和他的紅軍士兵的。師爺唱到這句時很威武,宛如走在長征路上的老兵。王西模仿師爺唱,唱得氣吞萬裏如流星劃過、似林中響箭躍躍欲試。師爺拍拍他的小腦殼微笑。從那時起,王西萌發了參軍的欲望。地球的紅飄帶迷一般地攫住了他。可是欲望破滅。他不配為紅軍的複製。公社武裝部長□斜著嘲弄的眼睛說:“你能行嗎?你不行!”

  “我體檢合格,部長。”

  “說不行就是不行。”

  “為啥?”

  “問你老子去。”

  武裝部長的話讓他困惑了。“我日你先人!”王西在心裏罵了一句,“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保家衛國,這與父親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王西的父親曾任過掛名的敵保長,那是吃“空缺”,僅3個月,就被以“不稱職”謫貶了。父親怎樣被“中保”,連他也感到莫名其妙。那時,父親20來歲,因為家中有王西的伯父支撐,家境不錯,父親才得以讀完初中。初中畢業後,王西的爺、奶相繼下世,父親料理了喪事後,曾多方奔走,期望謀得教書職業,傳道授業,清靜度日,然而奔波無望,就隻得賦閑在家了。從此他成了村裏唯一的秀才,能書會畫,尤其擅長書法——寫一手漂亮的正楷。父親為人謙和,所以一到年關,遠鄉近鄰的人就拎了年賀:燒酒、紙煙、米糕、圓饃,來請父親寫對聯。父親握了筆寫,是那麽專心,那麽仔細,那麽學究氣息。簡直不是寫字也未必研墨而是在書寫心底的虔誠!王西佩服父親的韌性:做腳夫拉煤,從S鎮往返百裏不歇;寫對聯可以坐下去一天一晌不起來,筆在父親的手中走韻,筆鋒過處是一種鋼性,筆端之間分明在注釋,破譯父老鄉親甜美的祈願和對世事的萬般遺憾。朱紅楹聯於目下熠熠生輝,幻化出綺麗的光芒,父老鄉親看著父親寫字,為同族同宗終於出了一位先生而欣喜!他們不無景慕和感歎。他們說父親的父親把香燒到了廟門。他們還說父親是一代至聖孔夫子的門徒,天上掉下了文曲星……父親隻不停地寫,寫鄉親們的悲愁與歡樂。

  冰炭般的社會使父親每每憂鬱而沉默,他不會熱血沸騰投筆從戎。他隻能為父老鄉親以筆代勞:寫對聯擬祭文抄帖子定契約……文化落後,人才奇缺,他隻能這樣。然而,他卻沒頭沒腦地被選為保長。保長,多麽灰色的字眼,國民黨機關也看“文憑”,可那是什麽“文憑”——一位初中生啊!王西的父親就是這樣被暗中覬覦而易如反掌渾渾噩噩地當了保長。僅3個月。一位20歲的保長!是喜是憂,父親根本不知道。他知道“樂而好施,積善行德”。這是私塾的一位老先生書贈父親的古訓。王西向前走,腳步聲於曠野裏震響,發出陰森的回聲。他感到隨時將出現一種猝不及防的脅迫。他不能打住。他在笨拙地爬涉。

  “部長,我問過父親,他曆史清楚。”王西又一次苦苦哀求。

  “曆史清楚不等於沒有汙點!”肥胖的公社武裝部長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叫聲,嗓門尖細,像討厭的女高音那麽刺耳。

  從此以後,王西,以及他的兄弟姐妹,全被入“另冊”:推薦上學、招工、當兵,壓根兒沒有他們的份。甚至連當民辦教師也被公社某主任的小姨子擠掉。那個公社主任讓王西厭惡,他和婦聯主任偷情,被他老婆發現,主任猶如失魂落魄的狗,鑽到床底下不敢出來,當他老婆揮起擀杖問他出來不出來時,他竟說:“大丈夫說話算話,說不出來就不出來!”王西瞧不起這種家夥,瞧不起這種畸形社會製造出來的曇花一現的怪物,然而使王西惶惑的是:就是這樣一位主任,拍他馬屁的人是如此之多。武裝部長就是其中之一。蠅營狗苟,簡直是人性的蛻化!

  “寧折不彎。”師爺說:“咱們就招的這禍。直性子人吃不開啊!”

  王西一路想著,怦然心動,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聲撕碎夜幔,遊蕩在冥然深邃的天空。

  “給你3天假,快去快回。”王西又想起了師爺。他後悔不該在丁字路口等車,白白耗去一個白晝,真格得不償失!如果早晨上完課就騎車往回顛,恐怕天不黑就到了家,之後料理一下家務就可以按時歸校;不致讓學生的課耽誤,讓師爺焦慮。可是他仍然走在了S鎮通往家中的路上。他想起了“紅豆”,從中取出1支,擦燃火柴點著抽起來。煙很香,在夜色裏明滅可現。

  也許是命中注定活該做35元民辦教師;不然為什麽一些好心人勸他改弦更張另覓生路時,王西還要執拗地一條道走到底呢?

  人各有誌,王西在追求真理!

  “去鑽黑窟窿吧!”有人說。

  “去賣醪糟。”有人勸他。

  “弄他娘的一座舞廳保賺錢!”有人在憤懣地暗示。

  然而王西做不到,他畏縮到熊不頂的地步。盡管他的妻子流著淚抱怨他,盡管他的朋友恨他無出息一拳將他打倒在地他都不改初衷。

  一條狹長的川道黑□□湧來,這裏叫老虎嘴。兩側壁立千仞,犬牙交錯,令人驚懼。

  王西想起了他的妻子。妻子的娘家位於老虎嘴以南山的皺褶裏。這個村子不大,風水卻好,是那一帶得天獨厚的去處。狹窄川道到這裏便豁然開朗了,山皆向後退去,川地便生出百頃。沮水如帶,浮光躍金,於村前緩慢流去。川地平坦如砥,種麥插稻,養活著百十口人。王西第一次到嶽父家時,就被這裏的景致所勾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著這裏明亮的自然風光,王西想:這裏必是民風淳樸,人性敦厚的好地方啊!

  王西最終在這裏選擇了他的配偶。

  因為王西知道,他作為一個35元的民辦教師,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那種花裏胡哨脂粉、妖冶的女人,他更不需要水性楊花狐疑多慮刁鑽俗氣的女人。女人是什麽東西,七形八般,王西讀得太多了。

  他崇尚的是通達開明的女性!

  他的妻子具備了這樣的美德。

  “我是民辦教師,一月掙35元。”初次見麵,王西向妻子坦白。“我圖的是人。”妻子說,赧然低下頭。

  “我擔心你跟著我受苦。”

  “我能吃苦。”

  “你以後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這是王西與妻子的最初交談,這無異於心靈的碰撞。“愛情在於幫助對方提高,同時也提高自己。”魯迅先生真會講話,說到了王西的心裏。正是妻子這樣的“賢內助”,才使王西能夠安心教書,充當“播火”的使者。他一麵教書,一麵修煉,硬是啃完了大學課程,隨之被調到S鎮中學帶起了高中語文課。可是語文教師奇缺,他不得不長年累月掙紮在講台上,幹的是比別人多數倍的工作,拿的是比別人少數倍的工資。

  分配不公!

  所以王西成了徹裏徹外35元高級稀有動物!王西從心裏感激妻子,不然他將絕望甚而至於鬱鬱而死。

  記得結婚那天,王西娶了妻子向回走,路經老虎嘴時,天下起大雪,雪花飛舞,天地混沌一片,路麵驟然被白雪覆蓋了。老虎嘴兩側高崛的□岩上也白花花著臥著積雪。手扶拖拉機在雪地上吃力地走動。可是,在爬行當地人稱為“滑驢坡”的陡路時,拖拉機的車軲轆旋轉著在原地摩擦,地上便摳出極深的印痕。雪星亂濺,橡膠摩擦出的刺鼻氣味在空中彌漫,震天價響的吼聲,似乎都在訴說著機械的無能!排氣筒中噴吐著黑色煙圈。像飛碟在空中追逐飛動,也猶如排泄著鋼鐵不堪忍受的衝天怒氣!拖拉機便作勢要向後倒去。

  王西與娶“親”的人跳下拖拉機,手忙腳亂地去推、去扛,機子仍紋絲不動。就在這時,王西發現妻子向車廂外移動,大約是為了減輕機子的負荷,才決定作出幼稚的舉動。這首次顯示出妻子的明智之禮。

  “坐好,不要動。”不知誰這麽一喊,妻子才乖乖地挪到車廂中去。無論如何,新娘子是不能下到地上,這是禁忌。王西看見妻子坐在拖拉機上宛如雪中紅梅,姣好娟秀,幸福的暖流不禁湧遍全身。

  他不顧一切地奮力推車。

  手扶拖拉機仿佛善解人意,呼嘯著向上衝去……

  王西依稀記得,妻子娶進家後,勞頓了一輩子的母親才得以有喘息的機會,她出奇般具備了母親同樣心性:爭強好勝,不甘落後;裏裏外外拿得起放得下。那時,王西還在家鄉教書,每天放學回家,妻子便微笑著應時把碗遞到他的手中。王西一吃飯,撂下碗,又去憧憬他的35元民師之夢……

  “這娃娶了個好媳婦。”村人這樣評價王西的妻子。

  “啥心不操,這娃有福氣。”人們又這樣評論他。

  王西對不住妻子,他越來越感到對妻子欠下的太多太多。

  難怪妻子生第一個孩子時,那位老邁的助產士那麽凶悍地對待他。王西應該遭罵。他是殘害嬰兒的罪犯。

  王西背地裏淚如泉湧。

  年複一年的教書,月複一月的掙35,還真要有磨力與韌性。可是現實是嚴酷的。德國大胡子馬克思發現了震撼世界的人類曆史發展規律:人們首先必須吃、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這位大胡子的話砸得多實在,不能不使人擊節叫絕!可王西居然違背這個真理,這實為逆天而動,可悲可歎!所以妻子抱怨他“吃老35”,這不能不說是妻子的機智。

  他理解含辛茹苦的妻子。

  三星西斜,也許是黎明就要到來,夜愈加黑沉下來。王西把老虎嘴甩得很遠,緊緊褲帶,向“滑驢山”走去。

  “滑驢山”在曆史上為兵家必爭之地。“滑驢山”下的深穀,當地人叫它“死人溝”,僅聽名字也讓人不寒而栗。但這裏確實發生過一場激戰。那是西北解放前夕,橫行這一帶的一股國民黨頑匪,為了做垂死掙紮,預先占領了“滑驢山”製高點,企圖阻止解放軍揮師南下。王西聽父親講,那次戰鬥打得十分漂亮,敵方竟如此不堪一擊。當時,父親曾自告奮勇參加了戰地救護隊。他目睹了當時的場景。他把一個個傷員從硝煙彌漫的陣地上搶救出來,用擔架抬往後方醫院。

  現在,王西正走在父親曾經抬著擔架走過的地方。他眼前仿佛飄動著父親抬擔架時急急躍動的身影。

  “滑驢山”一戰後,家鄉解放,部隊南下時,他的父親作為一名支前隊員隨部隊前去。可是,在解放某城時,一顆榴彈炮呼嘯飛來,在離父親不遠處爆炸,極大的氣浪將他拋向空中。他為了掩護傷員,被飛來的彈片炸傷臀部。之後送往後方治療。傷愈後回到家鄉。全國解放以後,父親的夙願是當一名教師,實現他夢寐以求的心願。誰知卻進了某縣交通局,擔任起會計職務。後來,在開通某縣通往S鎮的公路時,他作為築路工程的副總指揮兼會計被派往第一線。

  “那時的人多實在啊!”父親一想起修路的情景,便喟然長歎。

  由於父親任副總指揮和兼會計職務,因而勞累過度夜夜失眠,甚而得了癇風病。時隔20幾年後,當他套著毛驢去S鎮給隊上拉煤時,險些犯病死在這條親自開拓的路上。

  真富有戲劇性!

  王西感激那頭溫順的牲靈。

  可是,父親仍是一名頑強的“保長”,他生命的防線差點被這灰色的字眼摧毀。他成了引人注目的運動健將,要不斷地把靈魂投進血與火的洗禮中,心花怒放地接受改造。

  株連九族的遺風最終把他的子女入了“另冊”。

  “現在好了,現在好了,過去的事就當是一陣風啊!”父親如此豁達的胸襟令王西肅然起敬。

  “父親雖沒有當上教師,可你給咱家爭了氣。當教師好哩!”他望著做教師的兒子,眼睛裏充盈著淚花……

  夜色褪去,近處的山和遠處的村莊隱約可見,車流量迭起,穿梭來往的汽車從王西眼前轟然滾過,一輛P股上帶兒子的老解放鬆鬆垮垮迎麵奔來,努力要超到前麵去,所以喇叭不停地吼叫,把藍色的車頭生硬地向前伸去。王西被它逼到路邊水溝裏,看著這桀驁不馴的家夥,他莊嚴地笑了。

  終於爬上塬腦,故鄉已是不遠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天卻亮得一覽無餘。站在塬堖望過去,山脈逶迤綿延,那遠山的皺褶裏,便是S鎮無盡的川道;公路隨川而轉,伴著十萬大山湧來退去。霧靄茫茫,在山間氤氳飄移。王西著實驚歎起來了:他何以摸夜路完成這次艱難的行程?他恍然明白,原來他的血脈裏不也有父輩的韌性與紅軍將士的豪邁麽?驀然回首,他備感征服者的偉大,他不禁為他在丁字路口畏縮彷徨感到可笑。遙望十萬大山,他似乎看見S鎮中學的一切;看見了師爺日益清臒的麵容以及韋老師身染重病於講台上栽倒的情形……

  歸心似箭。

  他再也按捺不住,迎著撲麵而來的晨風,迅即遁入久違了的故鄉的原野……

  選自《華夏》1994年第2期

  作者簡介:

  曹俊發,男,1955年生,黃陵縣人,中教高級職稱。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文論等7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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