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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講給妻子的故事

  李文生

  妻子真嬌!這次我從D省招生回來,她非纏著要我講一個“新聞”故事不可——哼!還不是變著法兒“審查”我。怎麽辦?隻有滿足她。

  於是,我講了這次在D省招生中發生的一個真實而動人的故事——

  不是體育館的領獎台,但有“並列第一”名!

  喂!你知道“並列第一”這個名詞嗎?它多發生在體育館的領獎台上。真想不到在D省R區的高考中也出現了“並列第一”這種事情——張小鋒,男;華蓮蓮,女;年齡18歲,總分:485!真稀罕,那麽大的伸縮範圍,兩人竟一分不差,而且還是同校同班同桌同學,你說巧不巧!這可不是壞事,但麻煩。你知道,S大學是全國一流的名牌大學,青年們誰不仰首?就連我這個招生的人也感到驕傲呢。嘖嘖,各區的第一名讓我全擄了,能不氣死那些同行們?活該窩囊受氣,誰要他們的大學不是名牌呢。D省8個地區,每區隻能招收一人,張小鋒、華蓮蓮,該錄取誰呢?你說。

  “都要!都要!”

  說得輕巧!R區錄兩個,擠掉哪個區?擠你,你願意?

  “那怎麽辦?”

  起初,我想從體檢、學生檔案和分科成績中優中擇優,但他們都是無可挑剔的“三好”學生,我沒有任何理由憑自己的主觀輕率做出抉擇。那樣做很容易,我一句話就是一個“聖旨”,但事業心警告我不能那樣做。說心裏話,我真想讓他們都成為S大學的學生;可我成全不了他們,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雖然可以憑自己驕傲的成績進入其他大學。憑我的經驗,我想見見他們,談談話,也許可以從中發現掌握一些能幫助我的東西,至少可以造成人的重要的“第一印象”,可我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做不好,對我不好。你知道,現在社會上……這種時候,人們的目光都很敏感,弄不好會落嫌的,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行之。最後,我和招生辦公室的同誌商量決定,由我到張小鋒、華蓮蓮的母校L中學,去征詢校方的意見。

  在校長辦公室,女校長是個謎……

  在校長辦公室,女校長接待了我。

  她姓丁,40多歲,有點發福,說話聲音很響;加上她人高馬大,樣子很有點威武。我暗想,她要是年輕20歲,當一名籃球或排球運動員倒是很合適的,搞教育……

  丁校長很機敏。她爽快地自我介紹說:“前些年,在省排球隊玩了幾年球,沒名堂,連冠軍的邊也沒沾上。當不拿獎牌的運動員是啥滋味,你可想想……打倒‘四人幫’以後,改行搞了教育,更是個外行,可我心裏攢著拿獎牌的那把勁,拚上了……”

  我很欽佩眼前這位女校長,更相信她在教育事業上是個有抱負的人!瞧,她接手教育才幾年?頭名狀元就讓她中了兩個!那今後……我向她談了張小鋒和華蓮蓮的高考情況,表示想征求學校的意見。當然,我沒有忘記首先向她祝賀。

  “這是真的嗎?”

  丁校長聽完我的話,顯得異常激動,她顫抖得坐不住了,眼睛裏滾出興奮的淚花來。

  “怎麽回答你呢?”丁校長平靜下來後,臉上泛出難色,“兩個學生都是好樣的,我不能偏袒他們哪一個,也不能委屈他們哪一個……蓮蓮!”她突然朝隔壁房間喊了一聲。

  “誰?蓮蓮?”

  也許是由於我表示了過分的驚奇吧,丁校長顯出幾分慌亂:“呃……呃,沒事,沒事……您是聽我喊‘蓮蓮’吧,對了——隔壁的一位老師,她也叫蓮蓮……”

  “噢……”

  在此之前,我是見過華蓮蓮同學的。

  那是在進行文科考試,我憋不住自己,轉到考場溜達。一位女同學正在交卷,我一看表,剛過1個小時,其他同學還沒答完一半哩!她——我不由追了一眼:苗條,燙發,雞冠紅皮鞋……她顯得自信、得意,交卷後朝那些發呆的同學們一瞥,笑笑,輕盈地走了。監考老師一臉笑意地把考卷遞給我,我快速瀏覽了一遍,心裏驚呼:奇才!雖然還未及評分,但我敢斷定,這份考卷不會低於一個體操運動員的“9點9分”!我的心顫了——文科,這是文科呀!不用說,我死死地記住了監考老師告訴的“華蓮蓮”這個名字,並祝願她再接再厲,獨占——可惜,是個“並列第一”……

  “兩名學生,您推薦一個吧,我尊重學校的意見。”我催促說。

  “這個……”丁校長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麽,略一沉思,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遞給我:“您看看,這個——或許能幫助您了解一些問題。”

  “什麽信?”

  這是一封群眾的感謝信:

  尊敬的L學校領導同誌:

  我是一位外省工作的女同誌,天下著大雪,真冷嗬!我帶著兩個孩子回家探親,眼看天黑了,孩子、行李,我一個婦女,該怎麽辦?我急得直想哭……多虧了一位腋下夾著書本的同學嗬!助人為樂,不留姓名,連我家一口水也沒喝……

  多少天來,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靜:我為我們的祖國有這樣一代青年而高興!我感謝他,感謝他的老師,感謝他的母校!我忘不了那張紅撲撲的臉和那枚佩在他胸前的閃閃放光的校徽……

  “找到這位同學了嗎?”

  “我在校會上講了3次,沒人認賬!”丁校長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後來,那位大嫂又來信談了那位同學的相貌特征,我們再通過調查了解,認定那位同學就是張小鋒同學……”丁校長肯定地說。

  “找他談了嗎?”

  “談了。他死不承認,但他臉紅了。真有意思,就像誰找他麻煩似的,沒法子!”

  一旦開了頭,丁校長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她原來是個很健談的人——什麽張小鋒當生活幹事工作負責,學校的衛生活動紅旗老讓他的班拽著不流動呀;體育比賽他又得了幾個第一和風格獎呀,等等。凡能說明張小鋒優點的事情大概全都給扯出來了。

  人,總是有偏愛之心的。看,關鍵時刻顯出來了吧?我不由自主地皺皺眉頭。我懂得丁校長讓我看這封信的意思,也掂得出這封信在我心中已占有和應該占有的分量;何況,對於張小鋒丁校長又談了那麽多呢。我承認這一切正對我的感情產生作用……奇怪的是,丁校長為什麽不明確表態而采取這樣委婉的態度呢?我既然決定征求她的意見,無疑就等於給了她一種自願抉擇而不必顧慮人言及其他的權利呀!你知道,這種權利我一般並不輕易給人的。她隱約中表現出一種矛盾和痛苦,雖然很細微,但我覺察出來了。本來,我應該滿足了——這次沒白跑,了解到張小鋒同學這麽多感人的材料,這對我無疑是十分寶貴的。我應該告辭了,可不知為什麽,我終究有點遺憾和惋惜的心情……

  事情發生在旅館裏,一切都大白了!

  我在D省的招生工作就要結束了,任務百分之百地完成——8個區,兩個市,一共10名尖子學生。我一陣高興和輕鬆。

  我想你,有時就像你在我的身邊。“真的嗎?”一個多月,真難熬!我讓服務員訂了第二天的飛機票,飛機快呀,1小時40分就飛回來了!我洗了澡,理了發,給你買了些什麽呢?喬其紗無領衫、腈綸風雪衣……前幾天,我就考慮你的問題了。

  “篤、篤、篤……”

  有人敲門。10點整。

  進來的是一個青年,十七八歲,有點單薄,穿戴不甚講究,但仍能讓人認出是個很漂亮的學生。他問:“您是S大學招生的王老師吧?”

  我點點頭,問:“有事嗎?”

  “嗯……我叫張小鋒,是L中學的學生。我知道我不應該來找您,可是我有話要對您說,不說,我睡不著覺……所以深夜來打擾您了。您不討厭吧?”他怯生、拘謹,激動不已。

  這就是張小鋒?我又打量了他一遍,足有一分鍾。

  “您那天到我們學校裏的事,我都知道了。蓮蓮不讓我來找您,可我的良心……我求求您,讓華蓮蓮同學上S大學吧,她比我好!真的,她比我好……”說著,張小鋒竟嗚嗚地哭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我懵了!問張小鋒:“怎麽,你不願意上S大學?”

  “不!不……”

  張小鋒收住眼淚,充滿感情地對我講了下邊的事情——

  “5年前,我考進了L中學。那時,雖說恢複了考試製度,大學也開始招生,可自己知道自己是屬啥的——怎麽說呢,我自打8歲入學起,就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年代,以後,‘停課鬧革命’‘學工、學農、學軍’‘打倒臭老九’……我肚子裏的墨水倒出來有幾滴,自己心裏清楚。連一封信都寫不好,還有啥指望?不瞞您說,那時我隻想混個高中畢業的牌子,回農村能當個記工員就心滿意足了,多可憐!考大學,抱鐵飯碗,沒敢那麽想。您大概想不出我那時是個什麽樣子,什麽抱負、理想、成才……嗨,說出來丟人,哪有一點青年人的氣魄!我整天蔫不唧唧,閉著眼睛混日子,學習一塌糊塗,隻是吃飯比別人跑得快……我不堪正視自己頹廢的可憐相,把別人的進步,當成對我的嘲笑、諷刺,把別人的歡樂當成對我的戲弄和挑戰——生活,對我失去了它的魅力,一切都是灰慘慘的……”

  “對了,就是一次因為唱歌的事,我和蓮蓮吵了一架。不打不相識,以後,我和她才說起話來的。”

  張小鋒咽了口唾沫,喝口水繼續說:“那是一次中期考試剛過,蓮蓮全優,全班第一名。瞧她那個得意勁兒,拉著尖溜溜的小貓嗓子,在課間哼前唱後,顯她當音樂幹事似的。我5門主課3門不及格,心裏好受嗎?當她第三次唱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受不住了:‘喂!歌唱家小姐,請把你那動聽的歌喉獻給音樂晚會吧,真不害臊!’我罵了一句。您想,她能饒我嗎?‘喲!我當得罪了哪位?考了個第49名狀元還想在音樂晚會上表演哪,曉得誰不害臊!’說罷,她竟肆無忌憚地領著一夥女生圍著我笑了起來。我架得住嗎?直被她們笑得掉了眼淚……”

  “蓮蓮是個好姑娘。事後,她向我道歉:‘老蔫(同學們給我起的綽號),我不該那樣對待你。以後,我們互相幫助好嗎?老蔫!不……再叫你老蔫,你罰我給你唱歌……’她那美麗的大眼睛望著我,是那樣純淨、真誠。我沒有勇氣去看她,隻是低著頭訥訥地說:‘我……以後也不罵你了……老蔫,你喜歡叫就叫吧。’……我隻聽見一串咯咯的笑聲,等我抬起頭來,她已經不見了。”

  “說心裏話,我並不忌恨蓮蓮。相反,我還要感激她——那次吵架,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挑戰,我也是一個有血氣的男子漢哪!我自責、悔恨、警醒!竟發憤用起功來。我有這種看法:人生的奮發,有一種是在順境中自然形成的,就像蓮蓮;有一種是屬於不自覺的被迫性質的,即在逆境中自強起來的——這種發憤更有激進人生的力量!以後,蓮蓮說話真算數,經常幫助我。這不是一言能盡的。我強迫自己頭懸梁、錐刺股,聞雞起舞、夜半燈讀……真想不到,初中畢業考試,我竟考了全校第四名!”

  “那高中兩年呢?”我追問。

  “也巧!一入高中,我和蓮蓮同學竟編到一個桌子坐了。無疑,她已是我心目中的第二個老師,我敬慕她,暗暗下決心要趕上她。蓮蓮看出來了,幫助我比以前更加熱情。後來,她才悄悄告訴我,是她向老師要求來和我坐一個桌子的。我真感激她,卻覺得不好意思——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主動要求和一個男生同桌,真夠人臉紅的!時間一長,同學們嘰嘰喳喳開了……”

  張小鋒裝著向茶杯倒水,扭過了因害羞而發紅的臉。

  “說下去!”我被他敘說的同學友情強烈地感染了。

  “有一次下雪,我送一位大嫂回來,就是丁校長給您提到的那位大嫂,比現在還晚;學校早熄燈了,我又冷又餓,一大堆作業還沒做,怎麽辦?要是前兩年,我準會心安理得地睡覺去了,絕不會因為少做一次作業而不安;可現在,有一種力量推著我,不容我因為做了好事而寬容自己。我走進教室,還好,找到了一支蠟燭……糟了,老師發現了!我隻得耷拉下頭等著挨批。‘你?下午跑到哪裏去了,讓我滿學校好找!’噢,原來是蓮蓮。我鬆了口氣,撒謊說:‘我……到一個同學家裏去了。’‘騙人!看你身上的雪,不冷?’她不容我多說,就把我拽進她家,問:‘餓了吧?’我點點頭。她一邊給我弄飯,一邊指著幾件衣服對我說:‘先換換吧,別嫌,是花的……’”

  “那晚,我們談了很多很多……我們談人生、理想、青春;我們談政治、曆史、哲學;當然,我們談的最多的還是保爾·柯察金、羅曼·羅蘭和《青春之歌》……我們是那樣興奮、激動,青春的血在血管裏流動得那樣歡暢,跳躍得那樣歡快……

  蓮蓮突然問我:

  ‘老蔫,畢業後咱們考S大學吧?’

  ‘不行!不行!’我思想沒準備,慌了。

  ‘怎麽不行?’

  ‘我……我……學習……’

  她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你呀,真是個老蔫!說定了,咱們考S大學。你行,你一定行!’”

  張小鋒突然住了口,望著我:“王老師,您答應我,讓蓮蓮上S大學吧。S大學應該屬於她!要不是她的熱情幫助,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今天的……王老師,您一定要答應我嗬!”

  “可這……這是你們丁校長的意見呀。再說,你也是一位好學生嘛。”我冷靜下來,竭力安慰張小鋒。

  “不,王老師,您還不知道,丁校長她就是華蓮蓮的媽媽呀!”

  “啊……”

  張小鋒下邊還說了些什麽,我再沒有聽清。我的心在震顫,眼眶在發熱……

  崇高容易使人聯想到卑下,真、善、美容易使人聯想起假、惡、醜——當時,我的心境就是這樣的。這次我在D省招生,就深感有一股濁流正在我們的社會蔓延、泛濫!一些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私欲而目無國法,不擇手段,托門子、搞交易、行賄送禮、利用“桃色”、職權……讓人時時感到有可能被這股濁流挾裹進去的危險,不能不令人憤慨、深思、警醒!

  我不知道張小鋒是何時走的,也不知道我是怎樣回答了他。我腦海裏翻騰閃現的是丁校長那對事業無限熱愛和堅定的一言一行;華蓮蓮那以文奪魁的風采和她一顆金子般閃亮的心;張小鋒那雪夜助人的高尚風格和他頑強不息、憤發向上的精神……我隻覺得麵頰滾燙滾燙,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感情在衝動、奔騰——嗬,代表我們社會先進文明的畢竟不是那股濁流,而是他們!他們!你、我,難道不覺得因為他們而應該為我們的社會驕傲和感到振奮嗎?

  我打開窗子,把我激動的思緒撒向北方這座美麗的小城……哦,那是市委大樓……那是飛機場……那是H大學……L中學在哪裏……我極力在浩瀚閃爍的燈海裏尋找著,尋找著……

  啊!再見吧,R小城!

  再見吧,L中學!

  再見吧,老師、同學、朋友!

  “完了?”

  “……”

  “真事?”

  “……”

  “你打算怎麽辦?”

  “……”

  妻子笑了。是她笑得最好看的一次……吻,輕輕貼住我的額頰。她喃喃地輕顫:

  “我們應該為他們而歌唱!”

  “是的。我們應該為他們而歌唱!”

  選自《延安文學》1985年第4期

  作者簡介:

  李文生,男,漢族,1951年生,黃陵店頭人。延安市作協會員,自由職業者。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活動,曾在《陝西工人報》《延安文學》《延安報》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多篇(首),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蝴蝶》,短篇小說《講給妻子的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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