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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祝君晚安(節選)

  裴積榮

  導讀:

  《祝君晚安》寫了八個人物形象。這八個人物形象除副市長郝鳳蓮外,都是已經進入老境,從原工作崗位退下來的人,這裏有原人大主任、政協主席,也有退休教師、退休幹部、退休文化人,還有退休工人,可以說是一部老齡化文學,也是一部表現白發階層的眾生相和生存狀態的小說。它以憐憫、諷刺、調侃的語言風格,描繪出一幅五味俱全的社會人生長卷,譜寫出一曲悲愴的命運交響曲。

  節選這部分表現老革命馬如龍戰爭年代的叱吒風雲,離休以後良好的自我感覺,麵對今日變化了的官場、社會風氣的無奈,喪妻後個人生活的一塌糊塗等,讀來讓人同情。

  第一章 馬如龍

  埋葬了王麻子,好像把自己也埋掉了,馬如龍周身鬆軟乏力,連腳踏車也上不去了。這究竟是為什麽呢?他說不上來。是兔死狐悲麽,好像不是。馬如龍早在40年前單槍匹馬提偽鎮政府的槍時,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時何曾想到能活到今日!近幾年他也常說,他早把準備工作做好了,馬克思哪天下調令,他哪天就啟程。那麽周身鬆軟究竟是為什麽,他終是找不出個道理來!他推了車子慢慢地向回走。腳下的公路已多年失修,坑坑窪窪很不好走,群眾說它晴天是洋灰(揚灰)路,蒙行人一身灰塵,雨天是水泥路,濺行人滿身泥水。來來往往的拉煤車不停地嘶鳴著,如狼嚎鬼哭似的奔馳而來,到馬如龍身邊沉重地噗——噗——放兩個臭屁,又奔馳而去了,連個尾巴也不搖一搖。

  馬如龍終於為自己的心情沉重找到了一個答案——人老了不能沒錢。過去講政治,有權就有一切,而今講經濟,有錢就有一切。以前,他的腦子好像一個籠子,是空的,參加過王麻子的追悼會之後,這個空籠子裏突然跳進一隻兔子——錢。這個兔子蹦蹦□□,左撞右闖,攪得他不得平靜。吳仁奇為什麽那麽受人尊重?白靈丹為什麽那麽畢恭畢敬地為他叩頭?人家有權又有錢啊!

  馬如龍心想,要抓經濟了!幾十年為待遇問題鬧上訴,把家裏的積蓄全花光了,車船費條據,住宿費條據,膳食費條據三項一提兜。官司直打到中央,朝拜了組織部長胡耀邦,可解決了什麽問題呢!還是那麽幾個死工資,出門依舊沒有小車坐。過去,我走在軒轅鎮街道上,一街兩行的人向我打招呼,相識的、不相識的,有事沒事都想和馬主任多說幾句話。可如今呢,明明是熟人,人家卻把麵子邁到另一邊去了!這事不能埋怨人家,怨自己腰裏沒銅。“孔方兄呀!你厲害呀,當年的孤膽英雄馬如龍如今也要拜倒在你的腳下了!”

  馬如龍想下海,他想辦個實業。辦什麽呢?辦食堂。他想,辦食堂就辦實惠一點的,不要辦那些高檔的,什麽生猛海鮮呀,什麽蠍子樓,蛇樓呀,盡他媽的瞎成精!陝北人有幾個吃蠍子的,有幾個吃蛇的?那些辦高檔餐廳的,其實是掏共產黨的腰包。上級來人了,請到蠍子樓去,請到蛇樓去,什麽雞呀,魚呀,海參呀,魷魚呀一齊上,吃完了嘴兒一抹順門走,由當地的東道主開錢。東道主是誰,還不是共產黨麽!我馬如龍要辦食堂,就辦有地方特點的,群眾喜歡的。比如吳旗、誌丹的蕎麵□□館呀,延安的小米、油糕館呀,榆林的幹烙、火燒館呀!還有綏德、米脂的豆錢錢飯呀,洋芋撥拉飯呀,南瓜綠豆、小米稀飯呀……“位卑未敢忘憂國”,咱是共產黨的人,咱決不做虧共產黨的事!

  馬如龍邊走邊謀算——

  “舞廳咱不辦。而今的舞廳,名為高檔,實為低檔淨幹些傷風敗俗的苟且事……

  “書攤咱不辦。而今的黃色書刊太多,還有盜版的,盜印的,胡編亂撰的,偷梁換柱的,張冠李戴的,咱的文化檔次低,很難辨別真偽……

  “錄像廳咱不辦。不搞黃色的掙不了錢,搞黃色的太缺德,一旦漏了餡兒還要罰款。還有什麽‘鐳射呀’、‘影碟呀’,不敢耍電老虎,咱弄不轉那玩意!

  “就是辦食堂,這東西牢靠。”馬如龍為自己下海做了決定。

  馬如龍懷裏揣的這2500元現金,其中1500元是親友接濟的,是幫他上訴的。馬如龍想,上訴的事,已經成了老樹挖根了,上訴了大半輩子還沒結果。不如拿這筆款子先辦個實業,等自己有了錢,也買一輛北京吉普,雇個司機,開自己的車去上訴。我也風光風光,讓那些政治妓女們開開眼:我馬如龍二度輝煌!到那時,我的北京吉普從軒轅鎮上開過去,那些勢利小人們又會亮開嗓門高呼,“閃開,閃開,馬主任過來了!”

  馬如龍剛到家門口,就有兩個青年人笑嘻嘻地迎上來,同時稱他“馬老!”大個兒自我介紹說,他姓翟。小個兒戴著眼鏡,自我介紹說他姓侯。

  馬如龍問:“找我有事嗎?”

  翟大個說:“有啊,我倆等你老半天了。”

  馬如龍問:“你倆是來外調的嗎?”

  “不是。”翟大個說:“馬老先開門,咱們進到屋裏我再給你匯報。”

  進到屋裏,馬如龍沒有招呼客人,大咧咧地坐到炕塄上說:“我是個單身漢,早晨出門了未生火,沒開水!”看著客人沉甸甸的黑提兜,他問:“你倆是推銷毛筆的嗎?”

  侯眼鏡說:“不是。”

  馬如龍問:“是推銷鼠藥的嗎?”

  侯眼鏡拿出一封短箋說:“你先看看這個。”

  馬如龍先看末尾。短箋的最後署名是“程景山”。馬如龍說:“我就不認識這個人嘛!”

  侯眼鏡說:“你仔細想一想。程書記說,土改時,他和你在一起工作過好幾個月時間哩!他還常向我們講你的革命鬥爭故事哩!——單槍匹馬獨闖敵陣……”

  馬如龍突然省悟。說:“認識認識,土改工作一完畢,程景山就調到南方搞工業了。我們再沒聯係過。——你們來有什麽事呢!”

  侯眼鏡笑笑說:“你先看看信嘛!”

  程景山的信內容很簡短。先是問候,隨後說他目前正辦一個國防廠子。有一筆生意很可以做,大有賺頭,請與來人麵談……

  馬如龍問:“究竟是什麽生意呢?”

  侯眼鏡從黑提包裏抓出一把梅紅色紐扣說:“我們收購這個。我們初到這兒,人地兩生,請馬老幫忙。”

  馬如龍問:“你們收購這種小紐扣有什麽用呢?”

  侯眼鏡悄聲說:“我們是個國防廠子,對外保密。我們把這種紐扣收回去後,高溫化解,從中提取稀有化學元素。”

  馬如龍問:“你們咋樣收購呢?”

  侯眼鏡說:“這種紐扣,市場上3分錢一個。收購價可高可低,馬老看著辦吧!收購一個紐扣我們付馬老一角錢手續費。”

  馬如龍問:“你們住在哪兒?我咋樣和你們聯係呢?”

  翟大個和侯眼鏡各自拿出一張名片說,這上邊有通訊地址和聯係電話,並說:“其實不用你和我們聯係,我們到時候來取貨。”說著從提包裏取出300元錢,“這點錢,先留給馬老,待我下次取貨來時,多留些款子。”

  馬如龍沒有細看那兩張名片。既有老戰友的介紹信,又留有現款,馬如龍想,我正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來。我正想搞實業,就有人送生意上門,我老馬發財的時候到了。他就慷慨地答應了。

  翟大個和侯眼鏡就要離去了。馬如龍送出門。在院裏翟大個東瞅瞅西瞧瞧,就像個偵察兵似的。馬如龍問:“你看什麽呢?”

  翟大個說:“這院子不安全。你看這兒……院牆太低,小偷翻牆如走平地。”

  馬如龍嘿嘿笑著說:“小偷鑽到我這院子裏來幹什麽,咱窮得丁當響,把小偷請進來,還沒法送人家走呢!沒一件看得過眼的東西相奉送嘛!——你們看見了,那個16寸的電視機,是黑白的;那對□木沙發,是80年代初期製作的,是彈簧的……”

  侯眼鏡發牢騷了。他罵社會分配不公平,窮的太窮,富的太富,發了財的,都是些死痞、流氓,賺的都是昧心錢。而像馬老這樣一個堂堂正正的縣團級,每月才拿300多元……

  馬如龍急忙糾正說:“我離休後每月能拿到400多元。”

  侯眼鏡說:“你是老幹部反不及那些暴發戶。人家是三層大洋樓,鋼筋水泥結構。你呢,爛磚窯,土木結構;人家腳地鋪地板磚,鋪紅地毯;你呢,是土腳地……這怎麽比呀,這是什麽社會!”

  馬如龍盡管內心裏也很不平衡,但他表麵上卻很平靜,裝扮出一個領導幹部應有的寬容大度說:“別忘了,我們是共產黨,這是最根本的一條。‘文革’前,就是全國上下學習‘九評’的時候,一次聽報告,我聽講課老師講了這樣一個政治笑話——一位前蘇共領導人,新修了一幢別墅,將自己的貴重財物陳列其中以示富貴,並請他的八旬老母親來觀看,以盡孝道。那些金銀珠寶,那些稀有珍奇把這位八旬老嫗看得眼花繚亂。這位老婆婆看完後,忽然擔心地問——兒呀,你如今變得這樣有錢,就不怕當年的紅軍回來麽……”

  翟大個和侯眼鏡聽得哈哈大笑,說:“馬老真幽默,不愧是老領導!”

  在握手話別時,馬如龍再三叮嚀二位回去後問候他的老領導程景山,祝他健康高壽!

  第二天,馬如龍就在軒轅鎮街頭的電線杆上、廁所牆上到處貼廣告。見了熟人,他就做口頭宣傳?老戰友們都說,馬如龍轉過彎兒了,知道抓錢了。馬如龍拿了樣品在軒轅鎮街頭逐攤收購,共收集到不足300枚紐扣。第三天馬如龍家來了一個賣紐扣的。此人臉上有個傷疤,他說那個傷疤是他小時候隨媽媽討飯,被有錢人家的狗咬傷的。看到這個受苦人滿身黃塵,滿臉是汗,馬如龍非常同情。他用香煙香茶招待客人,價格也優惠。這位客人共帶來8000枚紐扣,每枚以5分錢計價,客人共帶走馬如龍400元。

  疤臉客人走後,馬如龍心頭久久不能平靜。他想,過兩天翟大個和侯眼鏡將會付我800元勞務費。名為勞務費,其實咱什麽勞動也沒付出,這實在是剝削。這比一月工資還多,這合理麽!他想到了多吃多占,想到了鬥私批修,想到了雷鋒精神,想到了四項基本原則,想到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想到了一切繳獲要歸公……“唉,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人隨社會轉,走著瞧吧!”

  第四天,又是那個疤臉漢子,用麻袋裝著,用腳踏車帶來半袋子紐扣,清點過數目,共16000枚。馬如龍付給疤臉800元現金。臨走時,疤臉問:“再收不?”馬如龍本想說不收了,沒訂金了。但轉念一想,這正是個好機會,機不可失,何不把借來上訴的這筆款子先墊支進去,待紐扣賣了,用賺來的錢去上訴,去還債呢?他簡捷地告訴疤臉:“繼續收!”

  第五天,又是那個疤臉漢子,用麻袋和腳踏車運來兩袋子紐扣。清點過數目,共3萬枚,馬如龍付現款1500元。臨別,疤臉問:“還收不?”馬如龍手中沒有現金了,說:“暫停幾天:你隨時打聽著,以後還收,歡迎你再來。”

  疤臉漢子沒有接受馬如龍的“歡迎”,以後再也沒有來。

  翟大個和侯眼鏡也不夠朋友,以後再也沒有來。

  馬如龍發慌了。他拿出那兩張名片去查找,在名片上的地址裏找不到這兩個人,撥號電話也叫不通。無奈間,馬如龍突然想到了程景山。他雖然與程景山分別40多年了,但這是個有根有底的人,不愁找不到。馬如龍通過橋山市委組織部查明,程景山原在一個紐扣廠當過書記兼廠長。廠子辦得尚好。程景山病故已經5年了,這個廠子也倒閉了。廠子倒塌後沒錢給工人發工資,兩個紐扣一分錢,全部用紐扣頂發工資……

  一切全明白了。

  馬如龍病倒了。他的上訪也暫時停止了。

  馬如龍火冒三丈。他想罵人,老伴死了,罵誰呢,孫兒不敢罵,孫兒媳婦不能罵;他想打人,全軒轅鎮的人如今見了他都虛情假意地稱“馬老”,都是敬而遠之,打誰呢?他想批評人,可而今已經離休了,沒下級了,成了光杆司令,該批評誰呢?無可奈何,他在院子裏閑轉,消氣。忽然從大門外傳來一陣兒歌聲,聲音嘹亮,字句清晰——

  人老腰彎把頭低,

  樹老皮厚葉子稀。

  茄子老了一張皮,

  黃瓜老了尿臊氣。

  “呸,滾你媽的腳片子!”馬如龍朝大門外狠狠地唾了一口。他窩了一肚子尿臊氣回家去睡覺。

  馬如龍是打不倒的。他實實在在地痛苦了兩天,第三天又出現在軒轅街道上了。做生意不是自己的強項,眼下又不輕不重地跌了一跤,那就暫且作罷吧!狀還是要告的,待遇問題,既是政治問題,也是經濟問題,豈可等閑視之!他決心繼續上訴,他又在親友中籌集資金了,可惜他奔忙了幾天沒有結果,曾是患難之交的,今天對他都是熱情接待,虛意應酬,一提到借錢的事,都推三推四,困難擺了一河灘。他又推著腳踏車,心情沉沉地從人文初祖軒轅黃帝陵廟通往軒轅鎮的古道上向回走。正走間,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山呼海嘯般地轟鳴聲,大地也被震動得突突顫抖。憑感覺馬如龍知道來的是拖拉機。這些鄉間拖拉機手,大都沒有經過專業培訓,不懂交通規則,操作技術不過硬。城市的司機上這種鄉間土路有三怕。一怕大老爺——鄉間騎腳踏車的冒失小夥子;二怕二老爺——騎上摩托車掛上小姐兜風的;三怕三老爺——鄉間開拖拉機的。他們說:“大老爺搖搖晃晃,二老爺橫衝直撞,三老爺一撲就上。”汽車司機尚且向他們讓路,馬如龍急忙將腳踏車提在路邊的草叢中,靜候“三老爺”過去。

  誰知這“三老爺”偏偏不過去。那輛拖拉機在與馬如龍的腳踏車平行時,突然刹住車。車上跳下來兩個小夥子,馬如龍認得,那是他的本家重孫子馬晉元和馬封元。

  馬晉元說:“老八爺啊,你這人咋比端陽節的蛤蟆還難找?我到人大常委會去找,人家說人大常委會早就沒有你的辦公室了。我到家屬樓去找,人家說你壓根兒就沒上家屬樓。有人說,自埋葬了王麻子之後,就再沒見過你的麵。我倆以為王麻子把你拉走了,一路上給你叫魂直叫到這兒!”

  橋山地區有句鄉諺:“爺爺孫子沒大小。”意思是說爺爺和孫子之間開玩笑沒高沒低,沒輕沒重,可任意戲罵。馬如龍說:“我辦離休手續快十年了,你怎麽會跑到人大常委會去找我?”

  馬晉元說:“離休了,憑老資格人大常委會也應該有你的辦公室。你住在裏邊不向出搬,誰家兒的敢把老八爺趕出來!”

  馬如龍說:“我是不好意思住了,主動搬的。他們沒人敢把爺爺向出趕,爺爺參加革命時,那群龜孫子還穿開襠褲呢!”

  馬晉元和馬封元把馬如龍的腳踏車提上拖拉機,又拉馬如龍上車。馬如龍問:“你弟兄兩個,今天是怎麽了,這麽熱情?”

  馬晉元說:“我是把磚角打掉,磚(專)心求你來了!”

  拖拉機上裝有新收獲的蘋果、核桃、紅苕、洋芋。待馬如龍在一個裝核桃的蛇皮袋子上坐穩後,拖拉機又啟動了。馬如龍問:“你們找我有事嗎?”

  馬晉元說:“給你說個媒。我想再找個老奶奶。”馬如龍以為是真的,問:“女方多大年紀了,哪兒人,家中啥情況?”

  馬封元笑了。馬晉元說:“小腳,大耳朵,身體很胖,就是膚色太黑。”

  馬如龍知道上了孫子的當,罵道:“你說的是老母豬啊!我就知道豬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到家了。馬如龍開了門。馬晉元、馬封元一齊動手,把蘋果箱子、核桃袋子、紅苕、洋芋向進搬。馬如龍依舊不招呼客人,大咧咧地坐到炕塄上說:“多年來,都沒見你弟兄二人這麽熱情過、仗義過。”

  馬晉元說:“自從你參加革命以後,給家鄉人辦了不少好事。可家鄉人對你太冷淡了。我倆今天是特意來補情的。”

  馬封元說:“這還是剛開始,待事情辦成功後,娃們還要好好孝敬老八爺哩!”

  馬如龍問:“究竟啥事嘛!”

  馬晉元說:“就是咱們淤泥河地權的事。”

  馬封元問:“那塊地究竟是誰家的?”

  馬如龍說:“不管是誰家的,是南分的,你們種去,是北分的,你們也種去。

  “娃娃呀,你們怎麽還不懂得這個?怎麽又扯起南分、北分的舊事了。你以為又成私有製了,你以為又回到舊社會了!劃分責任製搞家庭聯產承包,這是中央的新政策。”

  馬晉元和馬封元相視而笑。

  馬晉元說:“老八爺呀,你弄錯了,我不是問這個。自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就當生產隊長了,還能不懂得這個基本政策麽!”

  馬封元說:“我哥而今還是大行政村黨支部書記,鄉黨委委員哩!”

  馬如龍說:“官不小了,鄉裏人都稱你們是土皇上哩!”

  “土皇上個屁,連家門也看不住,連自己老祖先留的產業也保不住,我還配稱土皇上麽!我還當什麽大行政村支書,鄉黨委委員哩,我真是羞先人哩!”馬晉元說得很激動。

  馬如龍說:“你這是怎麽了!誰侵犯你的祖業了!”

  馬晉元說:“老八爺呀,我這次來就是要問個根底。咱們淤泥河灘那塊地究竟是誰的,是馬家寨馬家的,還是牛家原牛家的?”

  馬如龍說:“淤泥河的土地,怎麽能成了牛家原的呢!太子原鄉的土地改革是我領導的,當時簽發了土地證的啊!”

  馬晉元說:“是呀是呀,馬家寨的祖業田產,如今讓牛家原霸占了。這事我們馬家人如何能容忍得了呢?牛家原人,如今已將那段地,以荒山荒坡地承包給牛頂門了。承包期30年,承包金額60萬元。承包合同已經寫了,鄉政府已經批準了,也經過市公證處公證了。牛頂門已經栽上紅富士蘋果樹了。”

  馬如龍問:“怎麽就這麽快呢!”

  “我的老八爺呀!你這個老共產黨員,離休以後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理皇家事了。”馬晉元埋怨說:“老八爺啊,你哪管社會上的事!這塊地段所有權的矛盾,3年前就鬧起來了。牛家原人在淤泥河灘開荒地,我帶領馬家寨幾十名小夥子去擋了。官司打到太子原鄉政府。副鄉長牛靖國是牛家原村的人尖子,以權壓人,就把咱馬家寨的祖業田產判給牛家原了,牛家原繼續耕種。我上訴多次,當官的踢皮球,滿場子轉圈圈沒有結果。秋天到了,穀子、豆子、玉米、高粱生長得特別好……”

  馬如龍問:“你不是說,已經栽上紅富士蘋果樹了嗎?”

  馬晉元說:“你是老糊塗了,還是變成老官僚了?紅富士蘋果樹栽上去,一年兩年不發旺,趁時機在株間行間套種,收的都是便宜糧食。淤泥河灘的那塊秋莊稼呀,老八爺呀……啊呀呀,你沒見,黃燦燦的一大片,真是愛死人!把這樣的地段——那是聚寶盆啊!那是老祖先給咱們馬家寨人留下的聚寶盆啊——拱手讓給他人,那我們這些後代子孫不全成阿鬥了麽!莊稼成熟了,我帶了幾十名精壯小夥子,一夜搶收了他們幾十畝玉米。當牛家原人知道後趕來阻擋時,我們早就把玉米棒子拉到咱們家裏了!”

  馬如龍問:“後來呢!”

  馬晉元說:“牛家原人不服氣,幾十個人開了拖拉機追來搶糧。我們早就有了準備,百餘人齊上陣……”

  馬如龍問:“打起來了麽?”

  馬晉元說:“剛要動武,牛靖國副鄉長驅車趕來阻擋了。——那天,鄉政府的人若遲來一陣陣,是要出人命的!——我現在趕來問你,淤泥河的地權屬誰的?這是個關鍵問題!”馬晉元亮底牌了。

  馬如龍是個急性子,火暴脾氣,遇事愛當機立斷。當了多年領導,慣於用長官姿態下斷語:“馬家寨的。這事我知根知底!我心裏明得跟銅鏡一樣。官司打到國務院,它也是咱們馬家寨的,你放心!”

  馬晉元說:“人家牛家原人有權,老八爺,你離休了!”

  馬如龍說:“牛家原不就是出了個牛靖國麽!我把他那個副鄉長就沒放在眼裏,爺爺鬧革命那陣兒,他娃娃還穿的是開襠褲子!”

  話啦到這兒,好像大案已定了。馬晉元的聲音也不再氣憤,急躁了,變得字字沉穩:“老八爺啊,這事的成敗,就看你這個老革命了。土地而今仍歸集體所有,爭回來也不是我馬晉元的,我是輸不下這口窩囊氣。”

  馬晉元初中畢業後,高中僅住了一年就回家務農了。他不再是那種老農民型農村幹部,而屬時下有文化的農村基層幹部。有文化,學習接受政策、接受法律知識快,但也很會鑽政策、法律的空子。有文化的人很會觀察人情世態,接受新事物快,但也很會拉攏社會關係,組織人情網絡,形成一股惡勢力對抗政府。他身材短小,但體格健壯。看著馬晉元那結實的身板,胖墩墩的四肢、手腳和圓嘟嘟的P股,你會聯想到發育良好的公牛犢。他才30歲還很年輕,但他與時代青年不同,不戴帽子,沒留長發,腦袋刮得溜溜光,就像8月裏的青白色西瓜。他搔了搔自己的光腦殼說:“淤泥河灘那塊地,是馬家寨人的祖業。青白世界,朗朗乾坤,馬家寨人的祖業能讓他牛家原人霸占去嗎?”馬晉元惡狠狠地用了“霸占”這個詞兒接著說:“他們牛家原人就是英雄,我們馬家寨人就是草包?他們就這麽好強,這麽霸道,這麽欺負人,有一個牛靖國撐腰就無法無天了!我們的馬如龍雖然離休了,伸出個手指頭,比他小子的腰還粗哩!”

  “這是個政策問題、法律問題,不是活動問題。”馬如龍說。

  馬晉元沒接這個茬兒。他說:“老八爺啊,你為革命奮鬥一輩子了,到如今已經離休了,出門還沒小車坐。而那些官倒爺、賣官鬻爵之徒、投機倒把之徒,賣淫嫖娼之徒,還有歌女舞女們,哪一個不是一支煙,二兩油,一頓飯,一頭牛,P股底下一座樓!咱們淤泥河灘那塊地,如果弄回來,我計劃全部上紅富士……”

  “你不是說,牛頂門已經上了蘋果園了麽!——他那樹是給咱們馬家寨人栽的,何用你再栽。”馬如龍說。

  “牛頂門剛剛上了50畝。那塊河灘地230多畝哩,再治理一下,向四麵拓展一下,260畝還不賣,他牛頂門能上多少,他能有多大經濟實力!——待蘋果園辦成後,我給老八爺劃5畝。”

  馬如龍想,我想抓經濟,正愁沒門路,這不正是個門路麽!我是馬家的後代。馬家人種馬家地,不是投機倒把,不是收受賄賂,違犯哪門的紀律啊!——這對我簡直是個天賜良機!但他卻說:“我要那個幹啥!”

  馬晉元說:“辦實體呀,錢還紮手哩!”

  馬如龍說:“我老了,沒精力了!”

  馬晉元說:“不要你出力,你單管秋後賣蘋果就是了。別人虧你,馬家寨的鄉親們是不會虧待你這個老革命的。這5畝蘋果園,一年就收入一輛小車。在人生最後一站路上,老八爺也應該風光風光!”

  馬晉元起身告辭。

  馬封元說:“你許下那5畝蘋果園,眼下還是水中的月亮。老八爺要出外活動,眼下就得一些錢!”

  馬晉元說:“這樣吧,為大家的事,花多少錢都應該由集體負擔。羊毛出在羊身上。咱們從淤泥河灘土地上搶收回來的玉米,賣掉了就是錢。”說著他從提兜裏摸出600元錢,“給,把這個留給你!”

  馬如龍說:“打官司要錢做什麽!”

  “老八爺的觀念還太傳統。你以為還是你在太子原當區長那時候呀,黨政財文,公安司法,紀律監察,大權獨攬。人命關天的大事,豬拱田雞吃穀的小事,都由你馬區長一個人判決,一句話定乾坤。情況變了,而今打官司要出訴訟費、律師費、外調費,這是公開的。”馬晉元壓低聲音說:“還有秘密的,人情費呀,勞務費呀,好處費呀,讚助費呀,其實都是送人情的,沒錢怎麽行!你知道鄉下人怎麽說呢?”

  馬如龍接了錢問:“怎麽說?”

  馬晉元說:“法官帽子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

  馬如龍說:“吃被告是可能的,吃原告不可能。”

  馬晉元與馬封元偷偷地笑。

  馬如龍將兩位重孫子送出大門,揮揮手。馬晉元剛要上拖拉機又返回身來說:“剛才路上,我說給你提親,給我續個老八奶奶的事,是開玩笑哩,到你家裏看了看,冰鍋冷灶的,我真想給你說個老婆。”

  馬如龍說:“我早就想娶了,沒個合適象嘛!”

  馬晉元說:“眼下就有一個。”

  馬如龍問:“誰,在哪兒?”

  馬晉元看了看坐在司機座上的馬封元笑了笑說:“就是封元他丈母娘。”

  馬封元聽見了,笑了。

  馬如龍問:“你嶽母年輕輕的,怎麽會守寡?”

  馬封元說:“我丈人是得急性闌尾炎死的。”

  “幾時死的?”

  “去年過罷3周年。”

  “人家走不?”

  “不說別的,先說事成之後,我怎樣稱呼你呀?”

  “這還用問嗎,還叫老爺呀!”

  馬晉元、馬封元嘻嘻地笑。

  馬如龍恍然大悟說:“你這個玩笑開得好,我差點犯個大錯誤。這不是亂了輩分嘛?把這號事做了,不是惹後人罵麽!這門親事不能提了,千萬不能提了,我不做那號挨罵事!”

  中國人曆來認為多子多福。全國解放後,受方方麵麵的幹擾,沒有及時實行計劃生育,馬家寨的人口發展很快。解放前,全寨還不滿30戶人家,而今已有70多戶了。全寨人清一色姓馬。明末李自成造反時把馬家的老家譜燒掉了,沒法對這個氏族做曆史性考證。自明以後的300多年間,馬家寨是幾興幾衰,而今這一大戶族是由弟兄二人發展起來的,分南北兩大係。當地人稱“分頭”,一分頭就是一係。南分頭即南係,北分頭即北係。解放前,南分頭人富,有錢就有權;北分頭人窮,大部分是南分頭人的長工。從馬如龍記事起,南係的頭兒是馬如雲,與馬如龍是同輩分,其餘都比馬如龍輩兒低。也難怪馬如龍自視甚高,他剛出娘胎,就有人叫爺爺了。爺爺歸爺爺,在舊社會,沒錢沒權就得受人欺侮。馬如龍的父親10多歲就給馬如雲家當攔羊娃。輩分雖高,卻沒名字,人們都直呼他“小馬”。馬如龍的父親生性很笨,也有人叫他“笨驢”。有個促狹鬼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馬加戶”。馬字加個戶字,是個“驢”字。馬如龍的父親不知其意,就長時間使用著這個名字。後來,馬如龍長大了,知道了這是辱沒人格的事,就請有文化的人,將其父的名字改為馬加華。

  馬如雲有個兒子叫馬奎,解放前任保長。馬如龍的哥哥叫馬如虎。馬奎抓了馬如虎的壯丁,馬如虎中途逃跑,馬奎率保丁窮追不舍。危急間,馬如虎從懸崖上跳下去,摔死了。馬如龍的父親是個無能人,馬如龍當時年齡還小,均不知對此事該如何處置。北分頭人不服,有膽識者號召聯名告狀。偽縣政府迫於群眾的壓力,以“執行公務,逼死人命”為由,撤了馬奎的保長,判刑3個月。馬奎在獄中裝病,馬如雲花8萬元偽幣暗中賄賂,馬奎僅坐了三天牢獄便保外就醫了。從此南北分頭結怨更深。馬奎出獄後,又多方拉攏,上上下下疏通關節,二次當上了偽保長。馬奎懷恨舊惡,決心抓馬如龍的壯丁以示報複。馬如龍畏其威,逃到延安參加了革命。他上的是陝北公學,成仿吾任校長。馬如龍因自己曾給成仿吾當過一年半學生,引為終生榮耀。

  馬晉元兄弟二人走後,馬如龍這一夜又沒有睡好覺,他太激動了。“誰說我老了,沒用了!誰敢說我是老騾子拴在背巷子裏了?這不是有人背上禮物攆上門來請我嗎?——淤泥河灘那塊地,是土地改革時我一手處理的。今天舊事重提,我馬如龍最有發言權。”

  馬家寨南北兩係的矛盾曆史久了。到全國解放後,“反霸”鬥爭,土地改革時已高漲到了頂峰。

  解放後,馬如龍當了橋山縣太子原區區長。馬家寨歸太子原區第一鄉,牛家原屬太子原區第二鄉。馬如龍直接領導了第一、第二兩個鄉的土改鬥爭。馬奎當偽保長時,將馬如龍的哥哥馬如虎逼得跳崖而死。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馬如龍將馬奎送上了刑場,也算是光棍打光棍,一棍還一棍,鳴了冤,出了氣。尤其是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將馬如雲家劃定為反動富農成分,將他家在馬家寨的土地和財產,全部劃分給無地和少地的貧雇農去耕種。馬如雲帶了兩個孫子一家九口,搬遷到淤泥河灘,造屋、墾荒、種地。當時的淤泥河灘,全部是荊棘蒿草,隻在山根下有五六孔攔牛放羊人打的爛土窯。馬如雲一家就在這兒住下來,開始了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從此,南係便置於北係的控製之下。馬如龍徹底覺得舒心了。南係的那些好漢們也服軟了,見了馬如龍,八爺長,八爺短不住聲地叫,有人還恭維地稱他“馬王爺”哩!

  合作化時,馬如龍為跳崖而死的哥哥馬如虎過繼了一個螟蛉兒子,名叫馬繼忠,繼承了哥哥的香煙,了卻了一樁夙願。馬繼忠初中文化程度,為人精明能幹,被群眾選為馬家寨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統帥著全馬家寨群眾,大幹社會主義;小夥子的工作幹得好,又有馬如龍做靠山,年年都是縣級模範。

  “四清”運動時期,馬繼忠被馬家寨人扳倒了,成了四不清幹部。南北兩係矛盾又起。

  “文化大革命”時期,馬如龍又被機關群眾打倒了,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在橋山地區的代理人。

  此時,南北兩係的矛盾日益加劇了。南係是馬占南山野戰兵團,歸“司令部”領導;北係是馬躍北坡野戰兵團,歸“紅總部”係統。雙方的革命群眾都打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反對“和平共處,和平演變,和平過渡”的旗號鬧革命。各立山頭,各拉幫派。把馬家寨的家譜燒了,神器毀了。南北兩派相見,就像烏眼雞,恨不能一個吃了一個。今天馬占南山野戰兵團找個借口批判北係,明天馬躍北坡野戰兵團捏造個罪名鬥爭南係。農業生產耽誤了,每人每年隻能分200多斤口糧,一年不見油肉,終日吃粗糠、咽苦菜,卻高唱著要到莫斯科去支左,要到拉丁美洲去支左,12年超過英國……口號喊得連天響,馬家寨年年有因為口糧不足,營養不良,缺醫少藥,病餓而死者!

  黨的工作重心轉移了,改革開放了,農村不再拿成分壓人了,反霸土改鬥爭時,被鎮壓的馬奎的孫子馬晉元當了生產隊長,這娃不錯,抓生產有兩手,上台剛3年,馬家寨人就大囤冒尖小囤滿有吃有穿了。後來搞生產責任製,劃片包幹,按戶承包,馬家寨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這當兒馬晉元已是老牌的生產隊長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公社製取消了,太子原公社變做太子原鄉了,馬晉元成了鄉黨委委員了。腰杆硬了,膽子大了,說話能一聲喝到底了,他才有膽量,有資格鬧事了。

  天明醒來,馬如龍看看老懷表:9點30分。

  馬如龍洗了兩把臉,沒吃飯就出門了。

  天氣陰沉沉的,遠山近水都隱匿於灰蒙蒙的霧靄中。天好像要下雨了。

  馬如龍剛到大街丁字口,就碰見一輛黃色麵包車。司機認識馬如龍,主動打招呼:“馬老,上哪兒去?”

  “進城。”馬如龍回答得很簡捷。

  “快上來,快上來!”青年司機使了個眼色,那個留披肩發的女售票員帶著滿身香氣,小步跑過來,熱情地攙扶馬老上車。車廂裏客人不多,女售票員選了個臨窗的軟座讓馬老坐了。

  車子開動了。司機說:“馬老,我認識你。你家裏我去過,我和你孫兒馬鳴是同學。我的名字叫丁丁甲。”丁丁甲用下巴指了指賣票的女服務員說:“她叫賈晶晶,是我的未婚妻。剛訂婚,辦喜事時我還要請馬老來喝喜酒哩!這輛天津大發是我新買的,4萬元。我把公職辭退了跑車呀!”

  馬如龍聽著隻是點點頭,時兒輕輕地“哼”一聲,對司機的囉囉唆唆表示冷漠。他心想,我有急事哩,你快點開車吧,早去早回。在馬如龍看來,淤泥河土地的歸屬權問題,隻是一句話的問題。這是馬家寨人的祖業。1949年土地改革時,是我親手把土地證兒發給馬如雲的,這還能有錯!馬如雲死了,馬奎也死了,馬如龍活著哩,我就是硬錚錚的鐵杆證明人。他希望當權者能快刀斬亂麻,當機立斷,很快鬧出個青紅皂白來。多大一點事嘛!鎮壓反革命時,我說把馬奎斃了去,不就斃了麽!

  急驚風偏遇著慢郎中。馬如龍心急,司機卻不急,天津大發就像巡邏兵,在軒轅鎮上從南頭踅到北頭,又從北頭踅到南頭。每到一個丁字路口,車都要停下來,司機都要扯開賣油條的嗓門吼叫一通。吼歸吼,車上人依舊不多。在旅客與馬如龍的多次催促下,天津大發終於上路了。

  “開快點!”馬如龍說話,習慣用命令式。

  “馬爺呀,我這車出了4萬元哩,你沒出錢你不心疼。你看這路麵,坑坑窪窪的,顛壞一個螺絲釘也得我出錢啊!”丁丁甲說些鹽不鹹醋不酸的話,其實是為了開慢點,拖時間,沿路多拉幾個客。

  馬如龍強抑住急躁心情,忍耐著。

  進了橋山市,馬如龍在軒轅酒家吃了半斤羊肉水餃。服務小姐劉翠翠又端上一大碗麵湯來。

  馬如龍說:“不用了。”

  “馬老每次吃完餃子都要喝一海碗麵湯呀,你說過‘喝原湯,化原食’。”劉翠翠討好地笑著說。

  “今天不用了。”馬如龍揩抹著剃刮得光光淨淨的嘴巴說:“馬王爺今天闖王宮呀!那些坐正堂的縣太爺,敢不招待我一杯香茶!”

  劉翠翠問:“為啥呀?”

  “淤泥河灘的200多畝地,祖祖輩輩都是我們馬家寨的,如今被牛家原人霸占去了!——豈有此理,而今不是舊社會!”馬如龍說。

  “牛家原平白無故就能將你們村的200多畝地霸占去了嗎?這中間怕還有些曲曲彎彎吧!”劉翠翠繼續追問,是因為這陣兒生意清冷,餐廳裏客人太少。

  橋山市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馬如龍的。人們背後都叫他:“馬冒”。這個“冒”字是指一股熱勁,一股勇勁,一股氣勢,就像海潮一樣說來便來,其勢迅猛。俗話說的“山漢惱了,砂鍋冒了”就是這個意思。馬如龍說話,習慣於高喉嚨大嗓門,雖是說話,比吵架更有虎氣。劉翠翠引逗他多說幾句,是為了招徠生意。

  “牛家原人為啥敢霸占我們馬家寨的土地?因為太子原鄉的副鄉長牛靖國是牛家原人!”馬如龍欲擒故縱,有意在這兒賣個關子:“黨風不正嘛!”

  “黨風不正,黨風不正!”餐廳裏有人隨聲附和:“而今,到處都有黨風不正的問題,都有腐敗問題。”

  “若是那樣,問題可就麻煩了!”劉翠翠說。

  馬如龍說:“所以我要闖王宮。今天直接向市長反映這個問題!誰不知道,馬如龍是馬王爺,馬王爺是三隻眼!我怕誰?”

  有人問:“官官相護,告狀頂屁用!”

  馬如龍說:“我把他牛靖國那個副鄉長就沒放在眼裏!我參加革命那陣兒,他娃娃還穿的開襠褲!”

  有人問:“你保證能把官司打贏嗎?”

  “我要把這塊土地要不回來,我就把‘馬’字顛倒過來寫!”馬如龍氣勢洶洶地走出軒轅酒家,那形象好像要奔赴沙場,參加一次大決戰。

  餐館裏有人說:“假如把‘馬’顛倒過來還能走路,那就變成天馬了。”

  有人附和說:“那是一匹老天馬,他敢行空,獨來獨往。橋山市誰還敢像他那樣擅闖王宮呢!”

  馬如龍聽見了,心裏暗自欣喜:“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馬如龍先找市委書記。他想,黨管一切,書記是一元化領導,找到市委書記,就把一切問題全解決了。馬如龍進門時,崔書記正和一位犯了錯誤的幹部談話。崔書記很生氣,拳頭在寫字台上像擂鼓似的捶著:“你們管煤炭生產,能不管煤炭工人的安全嗎!一個小煤窯,一次瓦斯爆炸,竟死亡30多人,這怎麽得了!豈能允許你們這些負直接責任者逍遙法外,那是幾十條人命,那不是幾十隻螞蟻,這、這、這……”崔書記讓自己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一點,接著說:“大鍋飯把中國人窮瘋了,遇到了改革開放這個大好形勢,就拚命地向上衝,條件成熟的開礦,條件不成熟的也開礦,隻管生產,不管安全。隻要能撈到錢,是刀山,是火海他們也不畏懼。群眾頭腦發熱了,你們呢?你們和群眾是一個水平,那怎麽還能當領導幹部呢……”

  崔書記見馬如龍來了,雖然暫時停止了發雷霆之怒,但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遞煙遞茶熱情地招待他。而是問:“你有什麽當緊事?”那語言冷冰冰的。

  馬如龍簡捷地說明來意。崔書記說:“這事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你去問一下段市長。我今天太、太、太忙了。”

  馬如龍笑著說:“我聽見了,理解,理解,人命之事天樣大,尤其是幾十條人命,這還了得。相比之下,我反映的隻能算一點小事!”說罷很禮貌地告辭了。

  馬如龍找到段市長時,段市長正和一組人研究一個蘋果園的合同糾紛問題。大體情況是,一個村子的蘋果園,建園多年了生產和收入情況很不景氣。後來承包給某農戶,合同寫了20年期限。某農戶鬆土施肥,打藥除蟲,改換蘋果品種,現在每年收入10多萬元。這戶人的收入超過了全村20戶人的總收入。這個村子的全體農戶眼紅了,要撕毀合同。官司打到鄉政府,鄉政府依據中央精神判定維持原合同不變。這一個村子的農民不服,眾人欺一人,偷蘋果毀樹木,矛盾迭起。段市長是個文人,也無可奈何地說:“這該怎麽辦呢,這該怎麽辦呢!法不責眾嘛!一個村子的人鬧事,該不能把一個村子的人全關禁閉吧!紅眼病的根子是平均主義;平均主義的根子是脫離實際的一大二公思想。一大二公思想在我們國家培養了幾十年了,根深蒂固。既不能埋怨農民落後,也不可能把它一下子革除掉!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根本的方法是加強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馬如龍看到段市長正在興頭上,他的講話一時半刻很難刹車,就橫插過去,急急地講明來意。段市長解釋說,馬家寨和牛家原發生搶收事件後,為了防止出現械鬥,他曾協助太子原鄉政府處理過這件事……

  馬如龍一聽這話就發急了,問:“你是怎麽處理的?”

  段市長說,怎麽處理的他已經記不清了。據說牛家原和馬家寨雙方都不服判決。這事可能轉到法院去了。段市長很客氣地說:“麻煩馬老多跑幾步路,到政法大樓上找一下法院常院長便知根知底了。”段市長也沒有留馬如龍喝茶,他邊說邊笑地抓住馬如龍的胳膊向外走,邊走邊指點政法大樓的地理位置。段市長對馬如龍似乎很關懷,其實是趕他走。

  橋山市法院院長常愛書的爸爸是馬如龍的老部下。馬如龍進門時,常院長正給幾個幹部布置一項工作,聽話音已到了尾聲。馬如龍未開口,常愛書就笑著站起來說:“任務已很明確了,你們各幹各的事去吧!”他招呼馬如龍在皮沙發上坐下來說:“馬老是稀客,今天要特意招待哩!”他摸出鑰匙,從立櫥裏取出一個茶葉筒,高聲朗誦著茶葉筒上的廣告詞:“龍井珍品,歲貢禦茶,色翠香鬱,味甘形美!”未等馬如龍插話,常院長接著說:“一兩100多元哩!這樣的茶,我如何喝得起,是一個朋友送我的!”

  “該不是犯罪分子送你的吧!”馬如龍說。

  “哪能哩!我敢嗎?我們畢竟是共產黨,共產黨的紀律是鐵的。”常愛書院長邊小心翼翼地為馬老沏茶,邊滔滔不絕地做革命宣傳:“馬老的革命傳統,教育了我爸,教育了我。我當這個院長是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我要撈別人一點油水,從我爸手裏就不得過去。再說我若那樣做,又如何對得起馬老!——法院判案,一字千金。咱幹的是人命關天的工作,不秉公判案,黨呢,群眾呢,革命呢,道義呢,哪一方麵能過得去……”

  常愛書院長富麗堂皇的辦公室裏,被高尚的革命清談籠罩著,被濃濃的茶香籠罩著。這個茶葉確實很解饞,馬如龍也確實渴了。他喝過三杯之後把談話納入正題,並把他找崔書記、段市長的情況轉告了常院長。

  常院長說,這個案子進過法院,不是一個原告,一個被告,而是兩個原告,兩個被告。馬家寨告牛家原霸占土地;牛家原告馬家寨搶收糧食。崔書記和段市長事多事雜,把這個案子忘記了。兩份訴狀,全都通過書記市長轉到橋山市土地局去了。常愛書不僅精通律例,也很精通公文旅行和官場上踢皮球的慣例。也很在行地說:“馬老當領導多年了,你想一想,要不經過書記和市長,我一個法院院長,把案子轉給土地局,土地局長會接受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今的幹部嘛都滑得像泥鰍,誰肯替別人揩P股!”

  馬如龍過足了茶癮,告別了常愛書院長,去找土地局。

  橋山市政府機關,獨占一座五層大樓,修造得非常高級。樓體是瓷磚砌麵,過道是水磨石地板,科長級以上的房間裏都鋪有地毯。有人稱它五星級大樓。馬如龍從一層尋找到五層,找不見土地局的牌子。他以為自己思緒不集中,從土地局長的門前走過卻“視而不見”。他又從五樓尋找到一樓,還是沒有。他到門房去打問,看門的張老認識馬如龍,熱情地招呼馬如龍坐下遞煙遞茶。馬如龍一一謝絕了。他不無驕傲地說:“我在常院長那兒喝的是高級龍井!1兩100多元哩!你那號爛‘陝青’,能值幾個錢?”他問張老為什麽全樓都找遍了,卻找不到土地局呢?張老說機關大,人多,這座樓住不下!

  馬如龍說:“這麽大一座樓,還沒有土地局住的房子!我們當年建立橋山特委時,僅僅占三個半土窯洞。”

  張老說:“馬老當年多次講過,我們共產黨人,不僅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更’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馬老那個‘更’字用得真好,如今這個新世界不是比過去那個舊世界‘更’好嗎?”

  “好個屁,我們就建設這號新世界嗎?”馬如龍抬手指指五星級大樓說:“這裏邊他媽的養了一群混飯吃的,轉官場的,踢皮球的!——就是沒有為人民辦實事的,討論一個問題,你看要轉多少圈圈子啊!”

  門房張老說:“馬老不是要找土地局嗎?土地局住在沮河西岸的山根根下。你快去吧,去遲了就下班了!”

  馬如龍說:“革命幹部,是職業革命家,就沒有上班下班一說,群眾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就是上班時間。”

  馬如龍罵罵咧咧地出了橋山市政府大門。門房張老指指他的背影說:“你呀,真是老落後,常拿去年的皇曆查今年的節令!你馬如龍才知道多少,這座樓裏,賣淫的,嫖娼的,投機倒把的,做生意的,幹什麽的沒有?上班時間還耍賭博哩!隻要瞞住市長、副市長就行。過去是打麻將,現在嫌那個耍法叮叮當當不保密,速度又太慢,換了新招數——紮金花。”

  橋山市土地局駐紮在橋山腳下,是一個長方形四合大院。一律平房,占地約三畝許。一半是機關辦公樓,一半是家屬區。僅從占地麵積上,馬如龍就意識到這是一個特級局,實權單位。馬如龍理直氣壯地說:“我要找局長,靠你們這些小幹事,解決不了這個大問題。”

  女文書說:“馬老呀,你上訪也不看看表,局長下班了呀!”

  馬如龍說:“我進你們機關大門時,已看過表了,還有23分鍾才下班哩!你們局長為什麽不堅守崗位,提前溜崗?”

  女文書也知道馬如龍的英名,笑著說:“好,好,我給你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撥通了。對方說:“你告訴來人,就說下班了呀!”

  女文書說:“我也是這麽說的,可來人是馬老,他一定要見你!”

  對方問:“哪個馬老?”

  女文書說:“馬如龍。”

  馬如龍一把搶過電話耳機說:“你是楊林標局長吧!我是馬如龍。”

  楊局長問:“馬老來有什麽當緊事啊!”

  馬如龍說:“我是為馬家寨和牛家原關於淤泥河土地歸屬權問題而來的。”

  楊局長說:“這個問題太複雜了,三言兩語說不清,馬上到下班時間了啊!”

  馬如龍說:“三言兩語說不清,那就多說一陣吧!你可以提前下班,為什麽就不可以推遲下班呢!——這是個工作態度問題,這是個群眾觀點問題。我偌大年紀,跑了幾十裏路,能叫我空跑一趟嘛!”

  楊局長聽見馬如龍發脾氣了,當即和藹地說:“好好好,好好好,我來,我來,我馬上就來!”

  馬如龍放下耳機對女文書說:“爺爺是黑張飛賣刀子哩,人也怕咱,貨也硬茬!”

  土地局長楊林標來了。他約40多歲年紀,胖胖的,矮矮的,腦袋光溜溜、圓溜溜的,看那形象,你會聯想到舞台上常見的陳佩斯,他鼻方口闊,兩道濃濃的劍眉像隸書“一”字驕傲地微微翹起,強烈地表現著他的剛愎自用。他向馬如龍很勉強地點點頭,很不自然地微笑著,語言生硬地稱呼“馬老好!”他沒有沏茶,從電暖瓶中壓出一杯白開水送到馬如龍麵前說:“中央一位領導同誌講過,‘君子相交淡如水’。咱們開門見山,有什麽事你就簡捷地說吧!”他的言談神態,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馬如龍壓低聲音,字字沉穩地說:“馬家寨和牛家原,為淤泥河土地權歸屬問題發生爭執,我為此事而來!”

  楊林標說:“這事與你有什麽關係?”

  馬如龍說:“我是馬家寨人呀!”說畢他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會授人以柄。話已出口,潑水難收了。

  楊林標問:“你祖籍在馬家寨,這我知道。但你是個職業革命家,少小離家,到現在已有50年了吧……”

  馬如龍說:“我是1941年春天,為逃避國民黨保長拉壯丁逃往延安,參加革命,到今年整50年了——你多大年紀?”

  楊林標說:“是呀,你的工齡比我的年齡還大。咱們談正事。馬家寨與你已斷了經濟聯係,淤泥河地段的權屬問題,與你有什麽利害關係呢!”

  馬如龍說:“咱們先不要談這個問題。你直截了當地說吧,淤泥河那片爛河灘,究竟屬於誰的?”

  楊林標說:“牛家原的。批複文件已經擬好了,馬上就要向下發!”

  馬如龍立即來了火。他心想,我早想教訓教訓你,我看你太自大、太驕傲,把我們這些開國功臣全沒放在眼裏。他習慣地抬起右手。但他收斂了,沒有用食指去敲對方的額頭,而是把聲音壓低,字字用力,像是指責對方,又像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的黨風太壞了……必須像1942年的延安整風,1952年的‘三反’、‘五反’,1957年的‘反右鬥爭’那樣,認真紮實地整頓一次!”他嚴肅地問楊林標:“我說楊局長,你們這些當官做老爺的,能不能到基層走走問問,調查調查!不要坐在機關裏盲目發文件。”

  楊林標問:“你怎麽知道我的文件是‘盲目’的?”

  馬如龍從皮沙發上站起來說:“淤泥河那塊地是馬家寨的,姓馬不姓牛。那是一個金缽子,是我們馬家寨的;那是一塊爛泥灘,也是我們馬家寨的,他們牛家原人賴不去!不要說他們莊才出了個副鄉長,出個副市長,副省長也不行!別忘了,我們畢竟是共產黨,什麽官呀,權呀,金錢賄賂呀,美女引誘呀,統統滾他媽的蛋……”

  楊林標揮手製止了馬如龍滔滔不絕的訓斥,說:“馬老先不要把話說得太大了,也不要把問題扯得太遠了。咱們單談這個問題——你說淤泥河那200多畝地是你們馬家寨的,根據是什麽!”

  “有有有,沒根據我會來麽!”馬如龍走到楊林標辦公桌前說:“淤泥河灘那塊地是馬家寨人的祖業。1949年土地改革時,是我將土地證兒簽發給反動富農分子馬如雲的孫子,‘三反’鬥爭時被鎮壓的反革命分子馬奎的兒子馬炳朝和馬炳瑞的,現在出麵上訴的是馬炳朝的兒子馬晉元和馬炳瑞的兒子馬封元。——你說這些根據扛硬不扛硬?”

  楊林標問:“土地證兒現在何處?”

  馬如龍猛地愣了一下,說;“如果沒有丟失,沒有毀掉,那當然在馬晉元和馬封元手中了!”

  楊林標不冷不熱地嘿嘿一笑說:“那好吧,有土地證兒就不用動嘴巴了。請你傳個話,叫馬晉元和馬封元把土地證兒拿來。我們已草擬好的批複文件暫時就不向下發了,這算是給馬老留一點麵子!”

  馬如龍還想說幾句,楊林標指著手表說:“下班時間已超過40多分鍾了,幹革命的人也得吃飯!”說罷就出門走了。給了馬如龍個“對不起”!

  告別了楊林標局長(不,應該說被楊局長逐客出門後),馬如龍心裏犯了嘀咕。他從土地局長那狡黠的神態中猜測到其中準有蹺蹊——“你取土地證兒去,有證件就不鬥嘴了——我草擬好的批複件暫不下發,給馬老留個麵子……”這是什麽話,這是嘲弄人嘛!我英名赫赫的馬如龍,是那種“死愛麵子不要臉”的死痞無賴麽!我上訪是堅持原則,堅持革命……到軒轅酒家門前了,馬如龍不想進去。他預感到來時的牛吹得太大了,他怕給酒家那一群愛說三道四的年輕人留下笑柄!

  “馬老,裏邊坐!”服務小姐劉翠翠,身掛大紅色佩帶笑嗬嗬地在遠處揚手打招呼。

  “不坐了,我回呀!”馬如龍沒有停腳邊說邊走。

  “來嘛,忙什麽!”劉翠翠趕過來拉客,“回到軒轅鎮能有多遠,等會兒碰見了熟司機我要個座兒免得你買票!”

  “我不餓呀!”馬如龍拍拍肚子。

  劉翠翠說:“不吃飯喝點水也好!幾個年輕人還想知道你上訪的結果呢!”

  多年來的領導幹部生活,給馬如龍養成一種習慣,每當在三個人以上的場合出麵,他講話的聲音就會提高八度。

  “我馬如龍,腳踏陝甘兩省,拳打蓋世英雄;在這個小小的橋山市裏我怕誰!我今天橫衝直撞,殺了他個七進七出!”

  劉翠翠問:“你都找誰來!”

  馬如龍說:“崔書記,段市長,常院長,最後在楊林標局長那兒落了腳。楊局長已經下班了,我打電話把他‘牽’來!”馬如龍沒有用“請”字,也沒有用“叫”字,而是用了個“牽”字,向多嘴姑娘劉翠翠顯示自己的高大。

  劉翠翠問:“官司打贏了麽!”

  馬如龍說:“現在還沒見底,但這和贏了是一樣的。饃饃不吃終在籃籃裏放著哩!楊局長答應把他已經草擬好的批複文件壓下不發了,我回去取土地證兒去!土地證兒一拿來,那200多畝河灘地就是馬家寨的了!”

  劉翠翠端上一海碗肉絲炒麵。馬如龍說:“我還沒叫飯哩,你怎麽就端上來了!”

  劉翠翠說:“在這兒不吃,回去還得你自己做,燒鍋燎灶何苦哩!馬老的老習慣我知道,上午吃的羊肉餃子,下午必定是大肉絲炒麵。”

  馬如龍拍拍衣兜說:“我沒帶錢。”

  劉翠翠說:“欠下,打個欠條!我將欠條貼在酒館門上。我不為要錢,單為了要馬老那個大名……”

  吃過飯,馬如龍掏出一張10元錢,劉翠翠找退5元,說:“沒零錢找了,多收馬老五角錢。”

  馬如龍大氣地說:“沒啥,沒啥!”

  劉翠翠說:“我不占馬老的便宜,我給你擋個車,節省你1元錢!”她將馬如龍引到丁丁甲的車前說:“小丁,給馬老個好座。”她扶馬老上車後又對丁丁甲說;“今天是我請客,你不要收馬老的票錢。”

  丁丁甲夫婦同時笑著點頭。到了軒轅鎮下車時,馬如龍掏出一元錢來給丁丁甲。丁丁甲接過錢說:“沒零錢就算了吧,老熟人了!”

  馬如龍說:“有啊,有啊!”

  賈晶晶攙扶馬如龍下了車。馬如龍在心裏說:在城裏領了人情,在這兒又把錢收了,還說是“老熟人”!但他嘴裏卻說:“你們年輕人和我們老幹部打交道,哪有個不占便宜的!我們的錢來得容易,有肉的骨頭好啃啊!”

  馬如龍回到家裏見大門開著,他知道是在派出所當所長的孫兒馬鳴回來了。因為隻有他帶著另一把鑰匙。進了家門,見馬鳴還引著他的女朋友柳一葉。柳一葉是橋山市煤炭公司的秘書。

  “爺爺回來了。”柳一葉大大方方地向馬如龍問好!

  “你去哪兒了?”馬鳴問。“你桌鬥裏哪來的800元錢?哪來這些核桃和蘋果?”

  馬如龍說明原因後問:“土地局要土地證兒,人家等著發文件哩!這消息咋能傳給馬晉元哩!要他很快把土地證兒拿來。”

  馬鳴生氣地說:“你管那些閑事幹什麽!70多歲的人了!——噢,我兩個回來,問你過生日的事。一葉說,多擺幾桌,在街上食堂裏大鬧一下……”

  “今年不大過。等著過我的73歲大壽,73是本命年,大過一下衝個喜。今年嘛,買點肉在家裏簡單做幾個菜算了。”馬如龍用塑料袋子給柳一葉裝了兩袋核桃、蘋果,送他兩個走。催促說:“你倆快走吧,我要休息。”送馬鳴到大門口時,馬如龍又提到給馬晉元送通知的事。他要馬鳴騎摩托車去一趟馬家寨。馬鳴不去,“那還要翻一架溝哩,我說過了,你以後再不要管這號閑事。”

  柳一葉說:“人不去也行。太子原鄉郵電所的話務員是我的同學,我給他打個電話。馬家寨和太子原鄉政府隻隔一架溝,常有人來太子原醫院看病,話準能捎到。”

  馬如龍說:“這事一定要靠住,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呀!”

  送走了馬鳴和柳一葉,馬如龍將要向回走,瞧見擺水果攤的夏麥穗推著小車過來了。他問:“咋這麽早就收攤兒了”。

  “我家那個老鬼明天過生日哩!兒呀女呀要回來祝壽的,我回家蒸饃饃去!”

  馬如龍心想“你家那個老鬼”摘了右派帽子才幾天,竟過起生日來了!真是巴兒狗臥在糞堆上了,裝大狗哩!但他卻說:“吉興龍嘛,狗大一點年紀也值得祝壽!”

  夏麥穗說:“而今改革開放哩,人民的日子都富起來了,都講究個祝壽賀喜。要在過去吃大鍋飯時期,吃了上頓沒下頓,誰還會想到這些——他,今年整60歲了!本命年……”

  馬如龍問:“給小雞(吉)娃子做壽,買水禮不?”他的語言裏滿含輕視。“我這兒有蘋果、核桃,批發哩,你要不?”

  夏麥穗問:“什麽價?”

  馬如龍說:“比街上的便宜三分之一。”

  夏麥穗說:“那也不行,街上的是零售價,零售價比批發價本身就高三分之一,哪我還有啥利呀,起早睡晚圖個啥?”

  馬如龍說:“那就給半價吧。”

  夏麥穗說:“貨好不?”

  馬如龍說:“看了再說。”

  馬如龍引夏麥穗看了蘋果和核桃。夏麥穗連聲稱讚:“好貨,好貨。”當下議過價,過了秤,把全部蘋果和核桃買走了。

  夏麥穗推起小車走了。馬如龍這才想到應該給自己留一些過壽用。自己不吃,還有孫兒和孫兒媳婦哩!“唉,我太小氣了!”他自我責怪著。

  送走了夏麥穗,馬如龍又惦記起淤泥河灘那段土地的事了!

  淤泥河,穿流在蒼茫橋山陡峭曲折的支毛溝之間。這個窮山溝裏出生的孩子,可能是怯於自己的形象太寒酸,它默默地流入沮水河,沮水河流入洛水河,洛水河流入黃河。從此,在莽蒼蒼的神州大地上翻滾著淤泥河的血液。但是沒人知道它的名字。在省級地圖上找不到它的影子,隻有在橋山市的山水治理規劃圖上,才有它黑瘦細小的身影——在一條若隱若現的黑線旁,標注有“淤泥河”三個小五號宋體字。

  被山形地勢扭曲了的淤泥河千百年來流淌在狹窄的山穀中,它在橋山腳下盤盤繞繞,就像一條黃色絲帶。

  蒼茫橋山養育的孩子就有橋山人的性格。一旦山洪暴發,淤泥河就發怒了。它挾裹著橋山的黃土、黃泥、青石、料礓石、藥材、木柴,偶爾還有野獸人畜,如出山猛虎呼嘯而來,如出海蛟龍怒吼而去。

  不知是因地得福還是因地得禍,在馬家寨和牛家原之間,兩山縮腳,給這兒留下一片開闊地。這片開闊地對造物主來說僅僅是頭發上捋下來的一隻虱子。不,它比虱子還小,小得夠不上一隻蟣子。但對馬家寨、牛家原人來說,它就成了聚寶盆、搖錢樹。淤泥河流到這兒,解開腰帶,將它一路挾裹來的木材、藥材、野獸連同黃土山石統統甩了出來,又喘息著奔騰而去了。這就給馬家寨、牛家原民眾留下了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財源。到了明末的某一年,淤泥河留在這一塊開闊地上的木材堆積起來,竟達數米之高。馬如雲的老祖先,當時正是這一方的鄉約(也可能是地保)。天下沒有不愛錢的官兒,他看到這是一筆巨額財富,就大喊一聲,“這塊地皮是我的,別人不得動手!”據後人傳說,馬如雲的祖先,雇用了數十名強壯勞力,趕數十匹牲畜,人抬畜馱,打樹解板,抬檁子扛柱子,在這兒整幹了10個月。從此,馬如雲家發財了,成了這一方的首富。馬家寨南北兩係也有了窮富之分,為以後馬奎當保長,給馬如雲劃定反動富農成分,反霸鬥爭鎮壓馬奎等等,奠定了物質基礎。

  關於這一方風水寶地,在當地民眾中曾流傳有許多美麗的傳說。一說唐王李世民東征高麗國,馬陷淤泥河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後來是白袍將軍薛仁貴救駕,打敗了遼將蓋蘇文,累死戰馬救出唐王。而今,從馬家寨通往淤泥河的那條梁就叫“白袍梁”,並且蓋有馬王廟。另有一說,這兒是金沙灘。楊家將大戰北國蕭銀宗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在牛家原通往淤泥河的路上,曆史上建有七郎廟。

  土地改革之後,反動富農分子馬如雲在馬家寨的土地、房屋全部分配給窮人了。馬如雲帶領兩個孫兒馬炳朝、馬炳瑞和一家六口人搬遷到他老先人僅憑一句話就霸占來的淤泥河灘,依山鑿窯,開荒種地,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食其力的半原始人生活。且喜淤泥河灘土地肥沃,種子成苗,連年豐產,趕全國農業合作化高潮到來時,馬如雲家已經是雞鴨成群,牛、驢、羊子滿圈,糧食自給有餘,大囤冒尖小囤滿了。

  馬如雲自戴反動富農分子帽子後,能接受改造,愛國守法,踴躍交售愛國公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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