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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秀芬紀實文學選萃

《天方夜譚》新篇

走進標本館的工作間裏,我看到了一尊尊塑像,有中國猿人,有妙齡少女,有踢足球的小淘氣,還有銀髯飄拂的吳承恩等,雖年齡各異,風度不一,但都給人以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感覺。

“太奇妙了,這都是用人的頭顱骨雕塑的嗎?”我疑惑不解地問。

“是啊!”兩位塑像大師點點頭。

置身在這不同時代、不同氣質的塑像前,仿佛人也超越了眼下的時空,而走向了一個新的天地,這就是雕塑家們的世界。

拉開世界顱骨複原的帷幕,我仿佛看見了開創顱骨塑像的鼻祖——蘇聯的格拉西莫夫。他用人的顱骨,粘上泥膏,塑出猿人像、古人像,還為刑事破案複原人像。

“我們就是要做中國的格拉西莫夫,這每一尊像都有一段故事哩!”身材魁梧、憨厚樸實而內在靈秀的張建軍向我講述了——

一 女屍之謎

麵前的這4尊女青年石膏半身像,有的嬌憨可愛,溫柔似水;有的鮮活潑辣,目光犀利;有的嫵媚,芬芳動人。她們都是青春芳菲的妙齡女子,但是都已告別了人間,走向了陰曹地府。

人們也許還記得那慘絕人寰的“女屍之謎”一案吧——

那是在山巒起伏、雲霧繚繞的雲貴高原,樹木蔥蘢,花香鬱馥,巨大的芭蕉樹伸展著羽狀的枝葉,樹冠參差錯落地穿插於陽光中,像一朵朵雲頭似的遮在人心的頭上,為他們遮曬納涼。

布依族的山寨裏,走出了一個綽號為“混亂”的淫棍,我們暫且叫他M吧。

他瘦條的個兒,三角兒似的臉,一雙賊亮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在人跡罕至的山巒古道,在等候火車的候車室裏,在蟋蟀吟唱的草叢中,一雙含著邪念的眼神,睃瞟著俊俏的姑娘。

看那林間的土埂小徑上,走來了剛剛結婚不久的新媳婦永蓮。她年方26歲,修長的身段,微聳的胸脯,一雙秀目,閃著幾分憂思。剛剛和丈夫吵了嘴,一賭氣離開了家。這不,遇到了“混亂”。別看“混亂”大字不識,與媳婦搭訕卻很內行。

“前邊路陡,要小心啊!”

拗著性的永蓮,迎著夕陽殘照的晚霞,俊美的臉蛋又平添了幾分緋紅色,更顯出嫵媚的姿色。“混亂”伴著永蓮走著、說著,本來噘著嘴的小媳婦笑了,像山茶花似的動人。走山澗、過小溪,“混亂”關心地扶拉而過。少頃,在婆娑的樹影下小憩時,“混亂”摸索著永蓮的臉頰,永蓮躲過去,他又偎依在她的身上,永蓮跳閃開,他又撲上去,按倒女人,永蓮苦爭不過,隻得就擒。當她又氣又恨哭泣著還沒有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哪裏想到,手腕上閃亮的手表、身上挺括的新衣又吸引了“混亂”的視線。隻見他一個鷂子翻身,伸出魔爪,掐住永蓮的脖子,她喊救命,無人回音;她哀求魔鬼放手,他怎肯罷休。直到她窒息,離開了人間,“混亂”才放手。扒去手表和衣服,乘著暮靄夜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具赤裸的女屍,拉進了早已窺探好的曲曲彎彎、漆黑一團猶如地獄般的拉幹洞。這裏荒無人煙,他悠然自得地在洞口用石頭壘起一座屏障,然後哼著小調,樂滋滋地回家了……

又是一個20歲出頭的姑娘李明秋,在人群熙攘的貿易集市上,做完買賣,正準備回家。“混亂”看她臉皮兒白白的、嫩嫩的,像山花瓣兒,像雪蓮苞。穿著卻很一般,便笑嘻嘻地遞上一件花上衣,幾元錢脫手,樂得明秋姑娘像吃了蜜似的甜。“混亂”擺擺手說:

“這有什麽?你這麽漂亮的姑娘,送件衣服都是應當的。”

“混亂”與她相跟著、說笑著走出了集市。

在朦朧的月色中、迷離的樹影下,心毒手狠的色狼又以同樣的手段,蹂躪了這朵含苞欲放的小花,揚長而去,拉幹洞裏又多了一具女屍。

就這樣,兩具、五具、十具女屍一個個被拖進了黑幽幽的洞裏。花開花落,天長日久,下麵的屍體腐爛了,疊在上麵的卻一具比一具新鮮。烏雲遮住了月亮,夜露滴灑在綠草葉上,似乎在為姑娘們嗚咽、流淚。夜風呼嘯,像是十女的魂靈在哭號;淫雨霏霏,像是淌著十女流不完的淚。謎,冤屈的謎底何時才能揭曉?終於一天,四竄的狗嗅到了人味兒,撞翻了洞口的石牆,肆虐地衝進洞裏,放開胃口,大嚼大咽,臨了還拖出了胳膊、大腿,有的丟失在大路上,慘狀令人目不忍睹。一位送小學生回家的教師,和孩子們一起看到了人的肢體,孩子們嚇呆了,他也感到一陣頭皮發怵。

“趕快報告派出所。”

公安人員隨即趕來,打起火把,闖進了黑幽幽的拉幹洞,望著眼前人屍狼藉,臭味熏鼻的現場,久經沙場的公安人員也難以抑製心頭的憤怒,人們的眼睛都冒出了火。不約而同地喊著:

“一定要抓住凶犯,一定要為民女報仇雪恨!”

公安人員分析,根據堆積的女屍推斷:罪犯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寨。他們深入村野集市,順藤摸瓜,終於發現了蛛絲馬跡。M的一個親戚告發,這個“混亂”時常賣女人的衣物手表,他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他老不正經,拈花惹草已成癖好,又怎不讓人生疑?公安人員火速拘捕了M,並從他那裏搜出了許多女人衣物的罪證。

“混亂”罪證確鑿,被送上了法場,挨了槍子,歸了西天。然而,群眾依然在唏噓慨歎,他死得便宜,一條命,怎抵得上十個花兒似的人呢?他死有餘辜,難平人們的心頭恨啊!

冤伸了,屈解了,可被害的女屍還難以分辨。上麵的六具屍體,由於還能看出輪廓,已被家屬認領。可是,還有四具陳屍,屍骸離散,四具頭顱骨無人認領。

怎麽辦?隻有用科學的辦法來釋謎了。公安人員攜帶頭顱骨來到了古人類所,找到了張建軍,請他複原。聽了這個悲慘的故事,張建軍的內心就像是掠過一陣憤怒的狂風,狂風吹過,留下的是惋惜、痛楚的情緒。他懷著滿腔的義憤,夜以繼日地幹起來。他測量標定出一個個女屍顱骨的軟組織肌肉厚度和五官的位置及形態特征,定下標點,用油泥連接塑製。幾個月後,四尊女像雕塑出來了。這個端莊而深沉,那個秀麗而矜持;這個一臉稚氣而招人喜愛,那個滿麵春風令人銷魂。現在看這四尊如花似玉的女兒像,聯想她們的悲慘遭遇,誰不感到更加可悲、可歎。為了推進核實查找工作,張建軍親自攜四尊頭像,前往貴州,協同公安人員一起,走村串戶,發動鄉鄰,多方查找,辨認塑像。他們頂著星光月影,踏著荊棘草蔓,來到了深山的三都縣三洞公社紅星大隊,社員們擁來了,爭先恐後地觀看,人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是明秋啊!真是李明秋,她趕集就沒有回來,她的命真苦啊!”

因死者沒留下照片,對照她妹妹的相片倩影,也有相似之處,公安人員認可了。隨後又翻山寨,走石崖,他們又來到了金永蓮的家。因為死者的家人不願認領,隻好請鄰居們出來辨認。一見塑像,他們就說:

“喲,是她,是永蓮。”

微翹的鼻子,一雙黑寶石似的傳神的秀眼,不是永蓮,是誰呢?聽著人們又佩服又惋惜的評價,疲憊不堪的張建軍的心頭,像喝了清泉水一般甘甜、欣慰。心裏舒暢了,身上也不覺得累了。“走!繼續找。”說著,這一隊人馬,又消逝在鳥語花香的密林叢中……

二 保姆失蹤

陽春三月,春風和煦。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學生正在太原煤建公司宿舍區的樓前踢足球。“好,破門。”隨著喝彩聲,飛射的足球躍進了球門,飛進了兩樓的夾縫裏。

“哎,你不能小點勁兒嗎?”

小夥伴們吆喝著,跑著,鑽進樓的夾縫裏,使出吃奶的勁兒鉤球。“啪”,隨著骨碌而出的球,又滾出一個圓鼓鼓的塑料包來。

“這是什麽?看看這是什麽寶貝?”

好奇的孩子們圍攏近來,打開包兒,定睛一看,啊,不得了,包丟在腦後,孩子們彈丸似的喊爹喊娘地嚇跑了。是什麽?原來是顆腦顱骨。消息傳到了市公安局,公安人員趕快取走了顱骨,送交法醫檢驗。這顆顱骨慘遭毀壞,有刀刃割過的痕跡,看來是大卸八塊的肢解,顱骨顏麵有被焚燒的跡象。屍骨損蝕的程度說明,此人死在半年之內,這肯定是一起發生不久的駭人聽聞的謀殺案。被害者是誰?是男?是女?

凶手在哪裏?為什麽這麽慘無人道?

疑團又送到了北京。張建軍仔細端詳,就發現這個顱骨額頭垂直,眉脊略平,下頦呈圓形,這是女顱的特征。看骨骼判斷年齡,也就是二十四五歲。“大概又是個情殺案。”小張心裏嘀咕著,腦海裏已浮現出這位女子的輪廓,瘦削的麵頰上,一雙杏眼含著哀怨,微張的雙唇似有說不盡的冤情,半個來月的揣摩複原雕塑,一尊俊逸秀美的女子塑像出來了。塑像運回到太原時,公安人員已經偵破到一個24歲女保姆的失蹤案。女塑像是不是她,就看報案上告的一位母親的認定了。

那一天,在公安局偵破科,門被推開了,一位母親和她的另一個女兒帶著淒苦的神情進來了。公安人員並未通知她們來看塑像,隻是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情和她們談案情。她,是不是這位母親失去的女兒呢?大家都不得而知。可是,坐定後,妹妹環顧四周、眼神突然被桌案上的半身塑像吸引。她像是不相信,又揉揉眼睛,起身走到塑像前,抽抽搭搭地抹起淚來。

“你為什麽哭?”

公安人員問。

她哽咽地說:“我看她像我的姐姐。”

沉浸在悲哀中的母親,神情一直有些木然,但是聽了小女兒的話頭,便抬起頭來,一個踉蹌,奔到跟前,起初也是一驚,繼而嘶叫道:

“是小蓮子,是我的小蓮子。”

她們母女倆靠在塑像上,撫摸著,端詳著,眼淚撲簌簌滾落在前襟上。小蓮子似乎也在向親人灑下一掬悲傷的淚水,像呻吟,像哭泣,在吟泣中,時光倒流到7年前——

小蓮子出生在晉北山區。這裏雖然日子苦,可是水土養人。姑娘們出落得像仙女一般,白晳的麵龐上,勻稱地雕塑出杏眼、翹鼻、朱唇。17歲的小蓮子在姑娘中更是鶴立雞群般地出眾。她秀美、端莊,生氣勃勃,像出水芙蓉似的翩然於人前。俊俏的姑娘總是心氣高,她仰慕花花綠綠的大城市生活,為自己編織著絢麗的夢。

“媽,聽說又來招保姆了,我想去,給您賺點錢回來,孝敬您。”

“不去,大城市的人邪性,你一個大姑娘就不怕?”母親不允。

可是招架不住同村裏幾個姊妹“聯合陣線”的央求,母親的堤壩被攻坍了。

“孩子大了,讓她飛吧!出去也好見識見識。”

臨行前,母親左叮嚀、右囑咐,唯恐女兒掉進深淵。

女兒懷著夢幻般的憧憬,來到了太原市,落腳在一位老幹部的家裏,過上了雖是伺候人,但也是向往已久的大城市生活。這家人挺和氣,為人很好,並不歧視小蓮子。專門騰開一間小房子讓她住。每天采購做飯、收拾屋子,姑娘做慣了家務,一點也不感覺厭煩。在輕哼的歌聲中,送去了一天天、一月月。她感到自己像掉進了蜜罐子!這裏連帶抽水馬桶和浴缸的衛生間,都比農村的茅屋好。她感到自己這輩子算是沒白活。

她每月往家裏寄錢,時常借鴻雁告知家人平安。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完全像個城市姑娘。既俊俏,又水靈,尤其是夏天,那海藍底白花的真絲連衣裙,穿在她窈窕的身材上,真是像含苞欲放、青翠欲滴的花朵一般,大概維納斯見了,也要妒忌三分呢!這家的大公子是學體育的,身材魁梧、英俊灑脫,有80年代男子漢的派頭,可以說,既有堅實的肩膀,又有一顆火熱的心。

“要不是城鄉差別,我要找丈夫,就要這樣兒的。”姑娘醉心地呢喃著。

“我畢業後,就娶你,怎麽樣,一輩子住我們家。”

公子的心底翻湧著難以遏止的欲流,甜言蜜語地哄她。

“誰信你,我這個鄉下丫頭怎能配得上你。”

她咯咯地笑著,留下一串銀鈴聲,跑進了自己的小屋。佇立在小鏡前,不禁垂下淚來,誰讓自己命苦,生在農村呢,除去這一條,我哪樣比不上那些城市小姐?

城市本身就充滿了誘惑。公子懂得農村姑娘的心理,知道她們在拜物教上有更大的渴求。於是,洗發液、珍珠霜、連衣裙、電子表,像是魔術似的壓在小保姆的枕下。她的純情被感動了,難道他的心裏真有我嗎?夜裏,一覺醒來,隻見床頭灑滿銀色的月光,夜是多麽的寂靜嗬!姑娘輾轉反側,沒了睡意。她的眼前朦朧出現公子那矯健的身影,那含笑的目光,那令人心醉的耳語,撫摸著精巧的電子表,她漸漸入夢,夢見自己在浩渺的煙海中,穿著白紗拖曳在地的長裙,捧著馨香醉人的鮮花,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幻想,像月亮,像雲彩,像飛舞著的星星虛晃在姑娘的眼前,她輕信了機遇與人,這樣,使他有機可乘。

這一天,他放暑假回家。家裏人都上班了,隻有小蓮子在廚房裏擇萊。公子像隻狸貓一般鑽了進來,他一把抱住她白皙的頸項,貼在她的嘴唇上,脆脆地吻了一下。姑娘慌了神,回頭看是公子,立刻滿麵緋紅。公子趁勢撫住她的酥胸,喃喃道:

“哎,想死我了!”

姑娘打開他的手嗔罵道:“不要鬧,家裏人來了。”

公子哪會受騙,他托起蓮子纖細的腰肢,抱著她旋轉了兩圈道:

“我分配了,現在就是大人了,你知道嗎?”

蓮子聽著他的話,兩頰浮起了酒窩,羞澀的笑容漾在臉上,啊!這山旮旯裏的女子,竟會有這樣攝人心魄的笑靨!“來,讓我們高興高興。”公子臉色漲紅,喘著粗氣,飛跑進寢室。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顫悠悠的夕陽從窗欞上射進道道金線,夕陽正向命運的終點墜入。這隻異性的靈、肉,都在這無形變幻的搖撼中消融在一起,消融在無邊的冥冥之中。

但是,小蓮子臉上的笑靨和紅暈並沒有維持很久,她像是有一種負罪感,臉上現出了陰雲,一看到公子,就垂下了無力的頭。她是恐懼未來嗬!可是,公子卻像沒事人似的,依然故我。他對小蓮子總像老鷹擒小雞一般強悍。終有一天,小蓮子囁嚅地告訴他:

“我,有了。”

她的眼裏充滿了憂傷,話語的尾聲讓人感到細弱的顫鳴。公子怔了一下,說:

“我想,辦法是有的,你別慌。”

這樣,在一位婦產醫院阿姨的幫助下,蓮子墜下了隱患,他們懸起的心,才放了下來。

月色皎潔,星空遼遠。在花前月下,一雙伴侶沿著樹叢中的小徑,柔情繾綣,蜜意濃濃。是公子和小蓮嗎?不,噢,原來,新換了一位女伴。如果說小蓮子是向陽花,那眼前這位小姐便是一朵豔麗的牡丹了,她們不可同日而語。小姐有學曆,有文憑,談吐如行雲流水,美貌猶昔日嬋娟,公子自然對她傾心愛慕,他們才是匹配的佳緣良姻呢!

小蓮子已經墜了兩次胎,這幾天又開始了妊振反應。她麵帶菜色地哀求公子:

“你不是說和我結婚麽,我成了這個樣子,再也不能做手術了。”

“一會來我屋。”

公子虛情假意地應著,他在心裏孕育著斬草除根的計謀。

晚霞初起,西天一片緋紅。又是一個日落西山的黃昏。死神悄悄地走來,小小的空間充塞著一派感傷的情味。

“我對不起你,又讓你受苦了。喝杯麥乳精,補補身子吧!”

公子雖是強漢,端杯的右手仍有些顫動。九州乾坤,地久天長,斷牆去矣,斷腸人來。紅顏薄命的小蓮子,像枯萎的蓮花,結出了蓮蓬,鮮花必敗。她還有什麽奢望,還有什麽希冀……她心中藍色的夢幻已經逝去,站在眼前的是負心人。她已無顏回家鄉,她更愧見父母,盡管她已預感不測,預感到生命的終結,她卻敢於接受厄運的挑戰,比男子漢還果敢地一飲而盡,讓這苦水帶著苦命一起飛向無欺無詐的天國,變成雲,化作雨,在太空中哭訴。她就這樣悄悄地走了,如果老天閃電雷鳴,那就是她的陰魂在發作,如果上蒼大雨傾盆,那就是她的幽靈在飄灑著淒風苦雨。

小蓮子痛苦地扭曲了身子,身體逐漸僵硬冰冷了。凶狠歹毒的公子,頓起滅跡的殺心。他取來菜刀,把女屍拖進衛生間,剁成一塊塊血淋淋肉團,丟入浴缸,用火點燃,燒成油灰。嗆人的油霧充滿衛生間,縹緲朦朧的煙氣氤氳中,這個公子哥似乎看見小蓮子,忽悠悠飄飄然的幽魂向他奔來。她頭發飄散,目光依然卑怯、哀楚,伏在他的腳下。天哪!即便是姑娘可憐的幻影,也把公子嚇得冒出一身冷汗。他一下子坐倒在浴缸邊,鎮定一下自己繃緊的神經。定眼一看,原來是缸裏混濁的汙水中一顆割下的頭顱在滾動,燒不化,剁不爛,腦漿迸出,噴濺了他一身一臉。怎麽辦呢?他再也幹不下去了,又怕劈砸聲驚動四方,隻好將顱骨包裹起來裝進一個塑料兜。沿著他幼時熟悉的路,趁著月色把塑料包扔進了樓的夾縫之中。回頭看,樹葉沙沙,鬼影綽綽,分不清是人間,還是地獄。他感到一陣心悸,慌張地跑回家裏,才算鬆了一口氣。他又給小蓮子家寫了一封信,詢問她回家探親何時歸來?造成出走未歸的假象。他自以為得計,誰曉得留下禍根,他怎麽會想到好事的球迷們竟然鉤出了她的顱骨呢……

投毒、碎屍、焚燒的殺人手段殘暴到了人世間少有的地步。罪孽啊,罪孽,殺人凶犯終於受到了法律的製裁。小蓮子在九泉之下靈魂有知的話,也可以瞑目了。

公安人員立下了豐功,自然感激顱骨複原技術的神力。他們給中國科學院古人類所寄來懇切的信件。上麵寫道:“這尊複原像,有力地配合了偵查,在認定死者的問題上,提供了有力的證據,破獲了一起駭人的謀殺案。”1983年4月,太原市公安局把一幅繡有“顱麵複原技術精,協助破案建勳功”的錦旗,贈予古脊椎與古人類研究所,表彰張建軍的精湛技藝。

小蓮子的家人十分珍愛小蓮子的塑像,母親和妹妹分別依偎在塑像旁,為她穿上好看的衣服、戴上鮮豔的圍巾,娘兒仨並列地照了一張世界少有的紀念照。他們滿懷感激之情地給張建軍寄來這張特殊的照片,表達了她們感戴的情愫。

三 神話大師

1975年1月,在淮安石塘公社的稻田裏,人們掏出了吳承恩及其妻妾的合葬墓和墓誌銘。墓中一槨三棺,槨外用糯米汁澆灌封閉。不久,淮安政府來人,隨身帶來三具腦顱骨,希望權威部門能鑒定出吳承恩的頭顱骨,並複原塑像,為建立吳承恩紀念館備用。

張建軍和古人類學家賈蘭坡一起研究鑒定,發現三具腦顱骨中,有兩個是女顱,一個是男顱。從年齡鑒定,和四百多年前吳承恩的歲數也差不離兒。

吳承恩是撰寫《西遊記》的大師,他既無相片,也無畫像,怎樣才能塑造出不僅形似,而且神似的大師塑像呢?

張建軍親自來到江蘇淮安,考察搜集有關吳承恩的資料。他了解到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明正德至萬曆年間淮安山陽人。

至於住處,吳承恩先世曾在今淮陰東北五六十裏的漣水。以後移至山陽,先是住在農村,今淮安城南20裏左右的灌溝,是吳家先塋。談起吳承恩寫的故事,一位姓於的護林老漢講道:

明朝時候、江蘇淮安有個窮苦的念書人,名叫吳承恩。他想把唐僧取經的故事,編成一部《西遊記》,書裏有個孫猴子保護唐僧到西天去取經。可是猴子一定要住在山上,淮安沒有山,不曉得孫猴子的家鄉住處是什麽樣子,沒法開頭。後來,他聽人說,從淮安向北200多裏,有座雲台山。他決心去看看,替孫猴子安排個家,便動身上雲台山了。

他到了雲台山,住在一座大廟裏,爬上山頂一看,山東頭伸向大海裏,山西頭望不到邊,真是一座大山!

有一天,吳承恩走到一處像彎弓似的山腳下,那裏長滿了薔薇和各種花草、果木。他問一個60多歲的老爹爹,才曉得這裏是薔薇峰。起伏的山腳下,有許多山洞,他請老爹爹帶他去看山洞。

老爹爹指引著他,穿過桃樹林,走過羊腸小徑。他禁不住咋舌稱道:這裏簡直是一個洞的世界呀!隻見大洞小洞,圓洞方洞,高洞矮洞,洞靠洞,洞套洞,洞洞相連。兩個人走呀走呀,不知不覺走到一處高大的山洞,那兒很像一座大房子,裏麵有很多又光又圓的石頭。

老爹爹告訴吳承恩說:

“我常聽老人講,古時候,這山洞緊靠海邊山上有一隻老猢猻成精了,它帶著一大群猴子,在山上找果子吃,一找找到這裏。猢猻們看了花,吃了果子,開心極了。老猢猻看看山腳下是一片白浪拍岸的海水,又有一條水練從山頂掛到山腳下,不知裏麵是什麽,它叫小猴子下去看看,小猴子卻膽小,不敢下去,老猢猻叫了聲,躥了下去。它睜眼一看,水沒有了,顯出這個大山洞來。再一看,上是高山,下是海水,門掛水簾,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呀!它便招呼所有的猢猻,都搬到這裏來安家,它也就做起猴王來了。”

吳承恩問:“後來怎樣呢?”

老爹爹說:“後來海水慢慢退下去了,就不曉得它們哪裏去了。”

從這一天起,吳承恩天天到薔薇峰,山上,山下,洞裏,洞外,走走看看,看看想想,以後他就動筆寫書,把薔薇峰當做孫猴子的老家。那山,滿山花果,吳承恩就叫它花果山;這洞門掛著水簾子,吳承恩就叫它水簾洞。頭開得好,下邊就好寫了。不久,就把一部《西遊記》撰寫出來了。

護林老人的故事,使張建軍聽出了神。他像看到了當年的吳承恩。他捕捉到了神話大師的內心,他的氣質,他的內涵,他的神韻。

就這樣,張建軍根據人類學的理論和實地的考察,確定了吳承恩的頭形特征。吳是典型的黃種人,平闊的麵型,高眼眶,眉外突,依照老年人肌肉鬆弛的變化,在塑造中適當加厚下頦部位,在人麵部輪廓塑好後,著重表現人物的性格,盡量把吳承恩當年寫《西遊記》的心緒、氣度體現出來,輔以明代的發型以及須長者美的特點美飾,著以明代的家庭便裝,從而,吻合了吳承恩大師在晚年居家著書立說隱居生活的身份。由於如此這般的精心設計,一位美髯飄拂,雙眸凝視,富於遐想,風度翩然而具有浪漫色彩的神話尊師的塑像便製成了。在紀念吳承恩誕辰400年之際,巍然屹立於吳承恩故居紀念館的尊位上。從此,在讀者的心目中,才首次映印下吳承恩的形象與神韻。

四 “真像拔哥”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在命運之神的驅使下,任何人,乃至偉人都會發出人生苦短的感歎。但是,是英雄決不會頹然倒下,依然是昂昂然七尺須眉男子漢。

那是1978年4月,廣西僮族自治區博物館派人送來一個用紅旗包裹著的紅絨錦盒,裏麵呈放著韋拔群的頭顱骨、上麵留著兩個彈痕。他們請求恢複韋拔群烈士生前的麵貌,雕塑成像,要陳列在韋拔群烈士博物館中。

韋拔群是人民群眾擁戴的領袖。他曾任廣西第一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的主任。他身著軍便裝,留著短平頭,雙目炯炯,氣宇軒昂地給農民講課,培養著農村的革命人才。

在著名的百色起義和龍州起義中,韋拔群任第21師師長。他和戰士們一起睡山林,鑽岩洞,吃南瓜,啃野菜。他家的20口人,其中有10多人慘遭反動派的殺害。作為十分重感情的拔哥,心裏自然非常痛苦,但並沒有使他意誌消沉。他更加信心百倍地鼓勵身邊的人說:

“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是常有的事,但革命先烈的血不會白流!”

反動軍閥白崇禧率領重兵萬餘人,對革命根據地發動了空前殘酷的反革命圍剿。並重金懸賞拿韋拔群的人頭。

1932年10月28日晚,夜幕像無邊的黑紗,籠罩著西山,黑幽幽的山林似乎要吞噬掉一切生命似的。這一夜,韋拔群和警衛員小羅留在賞茶洞裏住下。由於連日的爬山鑽洞,雨淋日曬,風侵寒襲,積勞成疾,韋拔群突然忽冷忽熱,像是打擺子。直到次日淩晨,黎明像一把利劍、劈開了沉沉的夜幕,他才昏然入睡了。就在這時,韋拔群身邊的一條“毒蛇”出現了。一個叫韋昂的叛徒掏出韋拔群枕下的駁殼槍,對準他的頭部,罪惡地開了槍。槍聲劃破了夜空的沉寂,韋拔群倒在血泊中。偉大的革命家韋拔群,當時年僅38歲。一顆巨星就這樣隕落了。

韋昂把韋拔群的人頭送給敵人領賞,敵人用藥水泡過頭顱,送到南寧、柳州、桂林等地遊展。後來,敵人把韋拔群的頭顱放進一個魚缸裏,埋在花園。一個廚師知道了這個情況,立即報告了紅軍。根據地的軍民冒死奪回韋拔群的屍骨,安葬在故居特牙山上。解放後,他又被移葬在東蘭縣烈士陵園。

王存義和張建軍反複研究揣摩如何體現韋拔群的精神及魂魄。

“韋拔群對反動派充滿了一腔的仇恨。所以,從神態上,我們敲定了他橫眉冷對的威嚴表情。”

現年已78歲的顱骨複原高級工程師王存義和他的徒弟張建軍早已胸有成竹。師徒倆塑好韋拔群的像後,送到廣西。韋拔群的姐妹看過,心神激蕩,內心就像充滿了雷電的雲層在打閃前的顫動一般。她們含著眼淚動情地連連說:

“像,像,像我們的拔哥。”

如今,這尊塑像就威風凜凜地陳列在廣西的韋拔群烈士紀念館裏。

五 陳屍舊案

在人生曆史的長河中,四十年彈指一揮間。可是對一個滿腹苦水的女人來說,一頭的青絲變成了白發,年幼的兒子長大成人,漫漫四十載就像是永無天日的長夜。這該是怎樣淒婉悲涼的人生,怎樣艱難的歲月嗬!

光陰還得倒轉回暗無天日的1943年冬日的一天夜裏,東北鞍山市像裹上一條白色的挽帶,漫天飄著白雪,寒風凜冽,大地皆白。影影綽綽的彎月透過雲隙,似乎在為人間的悲劇作著見證。

木匠李喜奇是個倔強豪爽的漢子,與妻子如膠似漆,十分恩愛。這一天,把兄弟邀他去喝酒。臨行前,賢惠的妻子為他披上黑呢外衣,一再叮嚀說:“早去早回,不要喝得爛醉再回來嗬!”

丈夫走了,妻子安頓兩個小兒子睡下,自己在油燈下縫衣連衫。油燈芯忽然撲拉拉地跳動起來,黑色的煙油冒出繚繞在空間。妻子左跳右按,燈芯還是跳。這是不是不幸的預兆?她莫明其妙地揣測著。繼而,她又苦笑了一下,自嘲地搖了搖頭。

常說親人之間有無聲電波的傳導,大概不假。這不是,厄運正在尾隨著李喜奇。

“老三,咱們去哪兒?”李喜奇問。

“去……去鐵工廠。”

被收買了的把兄弟羞愧地低下了頭。李喜奇頓時怒火中燒,他明白鐵工廠老板請客的用意。原來是李家有13間房,鐵工廠老板一直思謀著要買他的房子擴建廠房,李木匠執意不肯,兩家結下了宿怨。到這兒來吃酒,不是鴻門宴麽?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李木匠嗬斥著,邊說邊往回撤。

“老李,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嗬!咱們是不打不成交,交個朋友麽!”

正說著,鐵工廠老板已迎了出來。木匠推搡不過,隻好進了黑大門。喝了幾盅後,鐵工廠老板堆起笑臉,又提出買房的條件。李木匠的脾氣就像是金剛石。要麽別碰,要麽就碰出火花,這不,他的心裏被拱起了火。他仍不點頭,站起身來,邁步要出門。正在這時,隻見老板一個眼色,打手就掄起斧頭從後麵猛擊下去。李木匠趔趄了一下,就躺在了血泊中。下弦月的熒光,射在他慘白的臉上,漸漸地停止了呼吸。人死了,怎麽辦?凶殘的老板竟然也嚇蒙了,不知所措。

“把他裝進麻袋,扔進旁邊的藥庫裏吧!”

不知誰出了個餿主意。說著,幾個人扛著麻袋包。呼嘯的北風像是一首挽歌,深沉,蒼涼,悲壯,在天地間回旋,李木匠被扔進了很少有人問津的藥庫。可是,一個半月後,屍體發出了一股黴爛味。為了消屍滅跡,鐵工廠老板派人把藥庫打成水泥地,那隻裝有屍體的麻袋包被一股腦地埋在水泥地下。從此,李喜奇就失蹤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可憐的是李木匠遺留下的孤兒寡母。天亮了,還不見當家人回來。一個活生生的男子漢,有去無回,失蹤到哪兒去了?寡婦腦後的發髻散開了,渾身觳觫,雙手緊捂著臉,心裏的哀愁,像溪流一樣,從眼睛裏奪眶而出。上哪兒去告狀,上哪兒去申訴?她豁出去了,狠了狠心,賣掉了房子,掏出光洋,流著眼淚央求一位老先生寫了狀紙告狀。可是,麵對當時的日偽政府,不也隻能是對牛彈琴麽?

一年年,一月月,李寡婦的頭頂上,就像是遮了一塊移不動驅不散的烏雲,壓得心裏沉甸甸的。她明顯的憔悴了,老了,臉頰上布滿了榆樹皮似的皺紋。等到了國民黨時期,她又去上告,傾家蕩產,不知送上了多少錢,可是無頭案仍是亂麻一團,理不出個頭緒來。

朝陽冉冉,流光溢彩。新中國成立後,李寡婦又將這樁“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失蹤案遞給公安局,請求協助調查偵破。事情終於露出了端倪,線索有了。原來,在拆遷藥庫一帶的舊房子時,居然發現了一具陳舊屍骨,還有腐爛的麻袋片和黑泥片。幾塊黑泥片引起了公安人員的注意,他們小心翼翼地揀出腦顱骨和黑泥片。

腦顱骨又被送到了北京。這裏像是有縷縷陽光穿雲破霧,顯得明麗而清新,一掃迷亂、疏淡、晦暗的汙穢之氣。疑團解開了。一尊塑像輾轉送到鞍山市公安局。這真是世界的奇跡。失蹤40年的謎案澄清昭雪。他,就是李喜奇的塑像。李妻和兩個兒子跪倒在塑像前。一時間,鬱積了幾十年的悲哀,就像是開了閘的黃河水一樣。全家人抱頭痛哭。母親哽咽道:“你們看,這就是你們屈死的爹。看老二長得多像他啊!”

她留下美好的印記

她,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人。她的身影已經消失,然而,她的小說,她的詩歌,她的舞美設計,她的水彩畫仍在人們記憶中。最令人難以忘卻的是她對建築藝術的奉獻。

她的名字是:林徽因。

赴美留學

康奈爾大學依山傍水,青灰色或是奶黃色的建築與高聳的塔狀教堂搭配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和諧而清幽的油畫麵。

芳齡20的林徽因和戀人梁思成於1927年7月,相偕來到了這座牧歌式的大學城。

他們對建築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梁思成選了三角、水彩靜物和戶外寫生的科目。徽因選了戶外寫生和高等代數的課程。兩個月後,他們轉入了聞名於世的賓夕法尼亞大學。

梁思成報考進入了建築係,徽因也想報考,無奈,建築係不招收女生,她便和美國女學生一樣,進入了美術係,選修建築課程。賓大的建築學研究院,辦得十分出色,這裏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工作室,學生可以隨時進去設計自己的作品。

課餘時,徽因便拉著梁思成一起去博物館參觀,或是去郊遊。

博物館裏珍藏著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的珍貴文物。

“思成,你來,看,這是從唐太宗陵墓裏挖來的六駿之一。”

徽因略帶驚異地撲閃著大眼睛,凝神地看著六駿之一的展品。

“嗬,真沒想到咱們和它在異國他鄉邂逅了!”

梁思成也湊在徽因身旁,仔細看。

六駿原是唐太宗李世民征戰中騎過的立功戰馬。為了紀念它們,用6塊高1.7米、寬2米左右的長方形石灰岩雕琢而成。那一匹匹栩栩如生的石馬,在奔跑,在仰嘯,它們的嘶鳴聲仿佛劃破了天際,它們的鬃毛在飛揚的塵土中豎起。徽因曾在國內的昭陵見過其中的五駿。沒想到遺失的一駿,卻在萬裏之外的美國博物館看見了。

“這些美國佬掠奪各國的文物,也夠不惜血本了。”

兩個人感慨道。

賓大要求學生自己設計作品,注重培養動手能力。思成作的第一件作品,就是一麵仿古銅鏡,那是一個用現代的圓玻璃鏡麵,鑲嵌在仿古銅鏡內合成的。銅鏡正中刻著兩個雲岡石窟中的飛天浮雕,飛天的外圍是一圈卷草花紋,花環與飛天組合成環形圖案。上麵刻著:徽音,(1934年之後,她改音為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並鑄喻其晶瑩不玨也。

“這件假古董簡直可以亂真嘍!”

徽因驚異梁思成的繪畫與雕刻的功底,更為思成對自己的情分而深感欣慰。

“做好後,我還拿去給美術係研究東方美術史的教授看,讓他鑒定這個鏡子的年代。他不懂中文,仔細地琢磨了半天,說沒見過這麽厚的銅鏡,從圖案上看,是北魏的,可這上麵的文字又不像。”

思成邊說邊學著那位教授的口吻模仿著英文。

“後來呢?”

已經笑得喘不上氣來的徽因追問著。

思成挑了挑眉毛,看了看徽因說:

最後我才告訴教授,這是我的手藝,教授笑著連連說:

‘Hey!mischievousimp(淘氣包)!’

兩人笑得擁作了一團。

笑夠了,徽因掠了掠拂到額前的秀發說:

“思成,我好久沒接到爸爸的信了,夜裏有時還做爸爸在前邊跑,我在後麵追,可怎麽也追不上的夢,這是怎麽回事,我總覺得要有什麽不祥的事發生似的。”

徽因的眼眸裏,抹上了一層憂鬱的陰雲,怏怏地說。

“不要著急,家裏會有信來的,隻是咱們離家太遠,又碰上這戰事不斷的年代。”

思成安慰著徽因。

從此,徽因每天催思成去取信,而每次思成都空空而回。他們的心中都開始不安起來。

思成的父親梁啟超和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是世交。終於有一天,梁啟超給他們來了一信,告訴他們林長民要去奉軍郭鬆齡部做幕府,如今是亂世之時,安危莫測。

過了幾天,梁啟超又來一信,是寫給思成的,上麵寫道:

“我現在總還存萬一的希望,他能從亂軍中逃命出來。萬一這種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話切實囑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鎮靜,不可因刺激太劇,致傷自己的身體。因為一年以來,我對於你的身體,始終沒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圖利後,姐姐來信,我才算沒有什麽掛念。現在又要掛念起來了。你不要令萬裏外的老父為你寢食不安,這是第一層。徽因遭此慘痛,唯一的伴侶,唯一的安慰,就是靠你。你要自己鎮靜著,才能安慰她,這是第二層。

第二,這種消息,看來瞞不過徽因,萬一不幸,消息若確,我也無法用別的話解勸她,但你可以將我的話告訴她:我和你林叔叔的關係,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係。我從今以後,把她和思莊一樣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願意她領受我這十二分的同情,度過她目前的苦境。要她鼓起勇氣,發揮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學問,將來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為林叔叔的好孩子。這些話你要盡你的力量來開解她。

徽因從思成手中接過信,看著父親的境況,不禁淚流滿麵,她的腦海裏浮現著爸爸親切的麵影,他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

父親林長民英俊瀟灑,是個不拘小節的才子。他早年就讀於日本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經濟,學成歸國,躊躇滿誌,辛亥革命後,出任參議兩院秘書長。

徽因記得,她幼年時,父親就常常帶她去大嘉山南麓拜謁南宋愛國將領李綱墓,父親教她背誦的第一首詩,就是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一直銘刻在心。

他還談起與梁啟超一起,組織“憲法研究會”,他當時眉飛色舞,目光炯炯的樣子,好像就在眼前。隻是在談到他在段祺瑞政府當了5個月司法總長時,卻眉頭緊皺,心中似有不快之意,悵然若失。他曾擲地有聲地對女兒說:“爸爸這條潛龍,遲早有一天還要飛到空中去,隻是需要一個風雲際會的時機。”

想到父親執拗到底的個性,徽因的心頭似乎預感到不測,她連連往家裏打了幾封電報,催問父親的消息。終於,等來了令人心碎的消息。梁啟超來信說:

“初二晨,得續電又複絕望。昨晚彼中脫難之人,到京麵述情形,希望全絕,今日已發表了。遭難情形,我也不必詳報,隻報告兩句話:(一)係中流彈而死,死時當無大痛苦。(二)遺骸已被焚燒,無從運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掛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很長的信給你們了。徽因好孩子,諒來還能信我的話。我問她還有什麽話要我轉告徽因沒有?她說:‘沒有,隻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養身體,此時不必回國。’我的話前兩封信都已說過了,現在也沒有別的話說,隻要你認真解慰便好了。”

林徽因顫抖地拿著信,隻看了幾行,便昏了過去。一連幾天,她神情恍惚,不思茶飯,一閉眼就看見躺在血泊中的父親,被大火燃燒著。她在睡夢中說著胡話,父親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梁思成望著更加消瘦蒼白的徽因,心裏一陣陣地酸痛。他連跑帶顛地去學校餐館燒了雞湯,小心翼翼地端回,一勺一勺地喂進徽因的嘴裏。

徽因像是大病了一場,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一方麵家裏不讓她回去奔喪,另一方麵她也支撐不起來。她覺得心在淌血,全身的骨肉似被無形的魔鬼吞噬著。她沒有父親了,沒有了男人的依靠。好在有思成在身旁,使她感到由衷地慰藉。

珠聯璧合

兩年後的溫哥華春天的一個傍晚,灰白相間的雲層裏透出縷縷淡粉色的霞光,遲遲不肯退去,似乎在與地上一位新娘的婚紗媲美爭豔。

教堂裏燃起了牛油紅燭,輝映著緩緩走進的一對新人。新娘披著自製的中式奶油色長裙,猶如一片緩緩移動的清泓湖水,誰不讚歎這位東方美人猶如天使呢?這位新娘就是林徽因。同她並肩而來的梁思成,西服挺括,神采奕奕,他們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伴侶。

1926年9月,林徽因結束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業,轉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學習舞台美術專業,成為我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美的學生。同時,梁思成也完成了賓大課程,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半年之後,他們分別獲得了學士和碩士學位。

婚禮結束後,蜜月開始。他們的蜜月也是按梁啟超的安排開始的。他曾來信說:

“你們由歐歸國行程,我也盤算到了。頭一件我反對由西伯利亞回來,因為野蠻殘破的俄國,沒有什麽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種種意外危險,你們最主要的目的是遊南歐,從南歐折回俄京搭火車也太不經濟,想省錢也許要多花錢。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後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築上最有意思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遊,次則北歐特可觀),必須一往。由此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市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複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後便回到法國,在馬賽上船,中間最好能騰出點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設和藝術,附帶著看土耳其革命後政治。”

遵照父親的安排,他們的蜜月之行主要是考察古建築,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古建築與他倆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的喜怒哀樂均生於斯、長於斯、毀於斯。

他們首先造訪的是文藝複興時期較為成熟的建築聖保羅大教堂;他們最為傾心的是海德公園的水晶宮,更讓他們難忘的是世界公園瑞士的山光湖色。在此值得一敘的是文藝複興的發源地意大利。那裏有一座全世界最大最有氣魄的教堂。這座教堂的背景是阿爾卑斯山,教堂卻不讓其高下,兩相爭雄,令人瞠目結舌。

向導塔塔西小姐指著上麵叫道:“看呀!那兒就是我們的錦繡森林,你們看這些尖塔,整整有135座,那塔上的雕像,有361個之多,都和真人一樣大小啊!”

這座米蘭大教堂從公元1385年開始建造,一直到19世紀才完工。可容納4萬人做大彌撒。

這座大教堂有168米長,59米寬,4排柱子分開了一座宏偉的大廳,每根柱子高約26米,聖壇周圍支撐中央塔的4根柱子,每根高40米,直徑達10米,由大塊花崗石疊砌而成。令人驚異的是柱子上雕刻的不是聖像,而是做彌撒的狼,對鴨子和雞傳道的狐狸,或是長著驢耳朵的神父。

“這些雕像是什麽意思呢?”徽因用手指點著詢問道。

“我覺得,這是對宗教神權和禁欲主義的反諷。”

思成評論道。

“喂,這些雕像也許反映出中世紀人們對當時社會形態和教會文化形態的不滿吧!”

徽因議論說。

威尼斯的水路,巴黎的楓丹白露宮、凡爾賽宮、羅浮宮等藝術世界,都給這對新婚夫婦的蜜月增添了光彩、興趣和激情,每到一處,他們不是打開畫夾來臨摹,就是用照相機按動快門,將瞬間變成了永恒。隻是拿到照片後,都令徽因哭笑不得,幾乎所有的照片上,思成都將建築物占據了大部空間,人卻放在小小的角落裏。她嗔怪地敲打著思成的脊背說:

“你這家夥,看你都把我當成比例尺了!”

回到領事館,他們見到了梁啟超發來催促他們回家就業的電報。於是,他們很快打點行裝,旋即回國。

第一位女建築師

林徽因和梁思成日夜兼程趕回北京,他們回到了北京東四十四條北溝沿23號的梁宅。全家人正翹首以待。在家歇息了10來天,他們便去東北大學任教。

寒假期間,梁啟超久病不愈,終於於1929年1月19日逝去。思成與徽因為父親設計了墓碑,這是他們畢業後的第一件作品。1931年,由於林徽因得了肺結核,他們夫妻隻好離開東大,回到北京。到中國營造學社工作,梁思成任法式部主任,林徽因任研究員。

1931年11月19日晚,協和小禮堂裏濟濟一堂,燈火輝煌。身著深紅色毛衣,咖啡色呢裙的林徽因,風度翩翩地步入講壇,所有與會者卻不禁眼前一亮,這位27歲的中國第一代女建築學家的儀表和風韻,使十幾個國家的駐華使節和建築專家頓生豔羨之感。

林徽因今天講座的題目是“中國的建築藝術”。

“女士們,先生們!建築是全世界的語音,當你踏上一塊陌生國土的時候,也許首先和你對話的,是這塊土地上的建築。”她圓潤洪亮的語調,把聽眾帶入了建築藝術的殿堂。

林徽因繼續娓娓而談:“漫長人類的文明曆程,多少悲壯的曆史情景,夢幻一般遠逝,而在自然與社會的時空演變中,建築文化卻頑強地挽住了曆史的精神氣質和意蘊,它那統一的空間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質感的美,透視出時代、社會、國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學、宗教、倫理、民俗等意識形態的內涵。”

“北京城幾乎完全根據《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途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市朝一夫’的規劃思想建設起來的。北京城從地圖上看,是一個整齊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牆的西北角略退進一個小角外,全城市布局基本上是左右對稱的。它自北而南,存在著縱貫全城的中軸線……”

她講得如行雲流水,生動而吸引人,全場靜悄悄的。

1937年6月,林徽因和梁思成、莫宗江、紀玉堂4人到佛教聖地五台山探尋古刹。他們一行騎騾入山,環繞著崎嶇迤邐的小徑行進。坡陡路狹,稍不留神就有墜下山穀的危險。真是把命交給了騾馬,他們凝神向前看,不敢把目光往崖下移動。

日本人曾斷言,中國已不存在唐以前的木構建築,要看唐製木構建築,人們隻能到日本奈良去。但林徽因夫婦卻總有一個信念,相信在中國一定能找到唐代的木製建築。他們閱讀伯希和寫的《敦煌石窟圖錄》時,發現了61號窟宋代壁畫“五台山圖”中的大佛光之寺。這個佛光寺是哪個朝代的建築呢?夫婦倆左琢磨,右忖度,覺得其中必有名堂。他們抬頭相視一笑,於是決定親自造訪踏勘。

黃昏時分,夕陽泛著耀眼的光輝,映襯著萬綠叢中的廟宇的紅牆黃瓦,熠熠閃光。遠遠地,他們就瞥見了佛光寺,就那麽一眼,已足以使他們驚喜得再也控製不住了。因為那雄偉的鬥拱和殿的輪廓,唐以後的建築是決然不會有的。

“沒錯,就是它,這肯定是唐代的建築,讓小日本的論斷見鬼去吧!”

徽因興高采烈一翻身從騾子身上滑下來,招呼著夥伴們來到了山門前。

他們輕叩山門,走出來一位年過古稀的老僧。

“師傅,打擾您了。我們是來考察古建築的。”

梁思成微笑著上前打招呼。

“好好,多少年沒人來了,現古廟已破敗得不成樣子。這裏就我和一個啞巴徒弟看廟續香火了。”

老和尚點頭說道。

老人高興地帶他們去看大雄寶殿前麵的石經幢。裏麵石碑滿是塵埃,林徽因打著手電,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邊。她拂去塵土,看見碑上鐫刻著“大中十一年十月四日”幾行依稀可見的文字。她脫口興奮地叫起來:

“思成。你們快來看,這上麵寫的是公元857年,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曆史。”

“對,這次我們沒有白來,收獲看來非同尋常了!”

梁思成也興致盎然地說著。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們就開始了全麵考察。寺廟的建築,東殿是唐代的,文殊殿是金代的。還有天王殿、伽藍殿、萬善堂、香風花雨樓,還不知是何年的建築。

為了弄清大殿的準確建造年代,他們爬上了頂樓,因為通常殿宇的建造年月多寫在脊檁上。可是頂板上漆黑一團,他們隻好由簷下空隙往上爬,裏麵的積土有半尺厚,踩上去撲哧撲哧地綿軟。手電光一照,看見成百上千的蝙蝠一片片地匍匐在梁檁下,趕也趕不動,根本看不見梁檁上的題字。思成發愁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一回頭,看到了梁架上有古代作法的“叉手”,這是他們首次看到的古籍上記載“叉手”的實物,這也是國內唯一的孤例。

紀玉堂興奮地按動照相機的快門,鎂光燈一閃,驚飛了成群的蝙蝠和沉睡了多時的臭蟲,臭蟲好像是吃蝙蝠血的天敵,這下嗅到了人味,更是樂不可支。這些古建築考察者們的工作,自然是苦不堪言。但是,他們依然一會鑽入寺頂,一會爬進構架中仔細測量,唯恐有遺漏之處。

一天,眼睛已經遠視了的徽因坐在一尊佛像下,遠遠地盯著大殿的木梁,不知怎的,她似乎發現有隱隱約約的墨跡,像是題字,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爬上去,可是梁高約有9米,夠不著,為了探究所以然,他們請老和尚到村裏募工搭架,誰知老和尚奔忙了一天,僅找來兩個老農,整個忙活了一天才勉強支起一個木架子。他們趕忙把被單撕開浸水,互相接力似的傳遞上去,浸了水,字跡漸漸顯示出來,但水一幹,就又看不見了。這樣整整折騰了3天,才算看清了梁上的題字,原來佛光寺建於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47年)。

“哎呀!太棒了,可算抱到了金娃娃!”大家高興地抱作了一團。

“徽因,咱們大功告成。今晚把吃的全拿出來,打打牙祭,好好地慶祝吧!”

思成高興地吩咐道。

黃昏時,大家圍坐古佛光寺前,沉醉於佛刹古國的神秘氣氛中。夕陽穿過樹影,在廟宇的金黃琉璃瓦上閃耀著光芒。

“思成,咱們這次不虛此行,有了重大的發現。咱們給太原教育廳寫信,陳述一下佛光寺的曆史價值,建議他們立即製定出一個永久性的保護方案,好嗎?”

徽因笑吟吟地提議道。

“好!真是個好主意。咱們晚上就動筆。”

大家異口同聲地讚同。

臨下山之前,林徽因還給女兒冰冰寫了信,連同致太原教育廳的信,一同發了出去。

30年代,梁思成夫婦的足跡穿行於中國南北的古建築群中,如滄州的獅子,應州塔,正定菩薩,趙州橋都是他們注目前往的聖地。陪同梁思成夫婦踏勘的同仁說起對他們的印象時,總是讚不絕口地說:“梁公總是身先士卒,吃苦耐勞,什麽地方有危險,他總是自己先上去。這種勇敢精神已經感人至深,更可貴的是林先生,看上去是那麽弱不禁風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就準能上得去。”

在人生的路程上,朝陽夕落是輝煌的一瞬,林徽因疲憊地走著,走著,她覺得很累,很累,似乎心靈的負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終於累倒了,肺結核的病魔糾纏著她,而且結核已轉移到了腎髒,需要做手術。這是l948年夏季,市場很不景氣,連土豆都買不到。為了給夫人補養身子,梁思成開著車,跑到百裏外的郊區,轉悠了半天,好不容易買回來一隻雞。

做手術的前一天,胡適之、張奚若、沈從文、莫宗江等老朋友都來醫院看望徽因,說了許多寬慰與勉勵的話。

第二天,她被推進了手術台,她似乎覺得自己在走向天國,過高山,穿江河,走隧道,周圍一片混沌、朦朧。漸漸地她聽見了刀鉗的碰撞聲,又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走向輝煌

皓月當空,星光耀燦。啟明星在藍色的天幕上閃著耀眼的光輝。一天夜裏,梁思成夫婦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

開門後,徽因看見是張奚若帶著兩個穿灰軍裝的人。張奚若介紹說:“這二位是解放軍13兵團政治部聯絡處負責人,他們有件事請你們幫忙。”

兩位軍人行了軍禮,對建築大師們說,“梁先生,林先生,我們早就知道二位先生是著名的建築學家,現在我們部隊正為攻占北平做準備,萬一與傅作義將軍和談不成,隻好被迫攻城,兵團首長說要盡量保護古建築,請二位在這張地圖上給我們標出重要古建築的標誌,以便開炮時避開。”

一席話說得思成和徽因心裏熱烘烘的,因為這幾天他倆也正為此憂愁哩!

“噢,太謝謝你們了,解放軍想得太周到了。”

思成、徽因使勁兒地握住解放軍同誌的手,衷心地感謝道。

望著桌上攤開的軍用地圖,一股信賴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們的眼睛卻模糊了,徽因把手帕遞給思成。讓他抹去淚水,和他商量著用紅筆畫了一個個的符號,真是筆筆如千鈞啊!

分手的時候,兩位軍人鄭重地說:“北平很快就要回到人民手中了,這些古建築是中國文化的瑰寶,請二位先生放心,我們就是流血犧牲,也保證不損壞它的一磚一瓦。”

他們走了。

林徽因夫婦興奮得徹夜未眠。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

林徽因的生命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奇跡,在同死神的角鬥中,她又一次成了勝利者。並且,她被安排在清華大學擔任建築係教授。

1949年7月1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新政治局會議籌委會決定征集國旗、國徽圖案,梁思成和林徽因領導了清華大學的國徽設計組的工作。梁思成還是國旗、國徽評選委員會的顧問。

8月中旬,政協收到了全國各地及海外僑胞設計的國徽900多件圖案,但都未被選中,政協決定把設計國徽的任務交給清華大學和中央美術學院。

這下林徽因可就忙起來了。往日整潔有序的家,如今像個大作坊,地毯上攤著資料和圖紙。往日爬不起來的徽因,現在似乎有一股使不完的力量。

梁思成傳達了國徽審查小組要求在國徽圖案中有天安門圖像的意見。徽因聽了說:

“對啊!這是多麽好的構想。老朱,那就麻煩你先畫一張天安門的透視圖吧!”

林徽因轉向朱暢中說道:“在國徽圖案中采用天安門立體圖,可以使比例尺寸正確,使人在視覺上感到天安門廣場的廣闊深廣。還有,把兩座華表的距離拉開些,構圖就更顯得穩定了。”

大家設計了一張張的圖紙,在色彩的搭配上,徽因也有她獨到的見地。她說:“國徽應該放棄多色彩的圖案結構,采用中國人民傳統喜愛的金紅兩色,這是中國人民自古以來象征吉祥的顏色,用於國徽的基調,既富麗堂皇,又醒目大方,具有獨特的民族色彩。”

清華大學小組先後畫出了20多個國徽圖案,陸續送交政協國徽小組及中央領導同誌審定。最後選定了一枚,將送中南海懷仁堂評定。朱暢中去參加了評選會議。累病了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囑咐說:“暢中,我們等候你的消息,評選結束,不管多晚也要趕回來報信呀!”

中南海的懷仁堂會議廳中間牆上,掛著兩個國徽圖案。左邊是清華的方案,圖案外圈環以稻子麥穗,下端用紅緞帶綰拴在齒輪上,圖中央是金色浮雕的天安門立體圖,上方繪有金色浮雕五星,襯在鮮紅的府盤上,鮮明奪目。

右邊掛的是中央美院的方案。天安門是一幅彩色的風景畫,天安門形象一頭大,一頭小,一頭高,一頭低,有強烈的透視感,隻有一個華表。

評委們在兩個國徽圖案中間穿梭對照。朱暢中的心裏七上八下的。

正在這時,周總理來了。他走到兩個圖案前,仔細地審視著。

“你們說說,哪個圖案作為國徽更合適些?”他和顏悅色地讓大家發表意見。

田漢說:“我認為中央美院的方案好,透視感強,色彩也明朗。”

不少人也點頭稱是。坐在一邊的朱暢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張奚若站起來說:“我認為清華的方案好,有民族特色,既富麗,又大方,布局嚴謹,構圖莊重。完全符合政協征求圖案的三條要求。”

周總理看著坐在左邊沙發上的李四光問:“李先生,你看怎樣?”

李四光沉思了須臾,右手指著清華的方案說:“我看這個有氣魄,有中國特色。”

大多數委員也讚成清華的方案。

周總理再次走到兩個圖案前,看了好一會兒說:“那麽好吧,我也投清華一票。”

朱暢中這才把懸起的心放下來,這時又聽周總理問:“清華的梁先生來了沒有?”

張奚若說:“梁先生和林夫人都病倒了,清華設計小組的秘書來了。”

他叫道:“小朱到前頭來。”

周總理指著圖案問朱暢中:“這是什麽?”

朱暢中道:“這是稻穗。”

周總理又說:“能不能再挺拔向上一些?稻穗向上挺拔,可以表現時代的精神風貌嘛,從造型上也更為美觀。1942年冬天,宋慶齡同誌在她的寓所,為歡送董必武返回延安舉行的茶話會上,桌上就擺著重慶近郊農民送來的兩串稻穗,被爐火映得金光燦燦,當時有人讚美這稻穗像金子一樣。宋慶齡說:‘它比金子還寶貴,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都是農民,如果年年五穀豐登,人民便可以豐衣足食了。’當時我就說,等到全國解放,我們要把稻穗畫到國徽上去。”

評選結束後,已是深夜,朱暢中連夜宵也沒吃就忙著趕回清華。

第二天,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即組織國徽小組研究討論周總理的指示,大家興奮不已,隻用了兩三天的時間,就完成了修改國徽的任務。他們重新畫了大幅國徽圖案,在圖紙左上方,林徽因用紅紙剪了“國徽”兩個字,送交到中南海。

1950年6月23日,全國政協一屆二次會議召開,林徽因被特邀參加了這次會議。

會上,在毛主席的提議下,全體代表起立,以鼓掌的方式通過了由梁思成、林徽因主持設計的國徽圖案。

耳邊回蕩著代表們熱烈的掌聲,林徽因激動得熱淚盈眶。這一年,林徽因被選為北京市政協委員、北京市人民代表。

1953年第三屆文代會開幕,林徽因由於拯救景泰藍藝術的功績,被邀請參加了會議。說起這段經曆,還得追溯到十幾年前的40年代。

那是在琉璃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來這裏光顧古玩。一次,一個古玩攤上的一隻景泰藍花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思成,你看這個花瓶,跟我小時候在爺爺家看的那個一模一樣,怎麽能這麽巧?”

她愛不釋手地拿在手裏玩賞。

攤主是一位老年人,他見徽因十分喜愛這隻花瓶,便說:“二位先生還是有眼力的,這是正宗老天利的景泰藍,別處還真沒有。就是老天利這家大字號,也撐不住,快關門了。北京的景泰藍熱鬧了幾百年,到這會兒,算是該絕根了。”

說到這兒,老人歎了口氣,又接著告訴徽因。北京景泰藍以老天利和中興二廠為最大,都是清康熙的老廠,現在已經辦不下去了。至於德興成、天瑞堂、金興城那幾家小廠,就更是難以為繼。

回到家裏,林徽因把買回的景泰藍花瓶放在茶幾醒目的地方,愣怔怔地看著它,想著老人歎惜的話語。

“思成,我們能不能搶救瀕臨倒閉的景泰藍藝術呢?”

“行,這個想法不錯,我看,可成立一個美術小組,大家一起來搶救這個國寶。”

梁思成籌劃著進一步的措施。

就這樣,高莊和莫宗江,還有常沙娜、錢美華、孫君蓮三位姑娘都參加了美術小組。如今常沙娜已擔任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院長,錢美華擔任了北京琺琅廠總設計師。

為了搶救景泰藍,他們一成立美術小組,就下廠調查景泰藍的生產狀況。當時簡直談不上是工廠,隻有三五個小作坊,幾個小爐灶,產量低,也銷不出去。

一位老師傅聽林徽因說要搶救景泰藍,感動得老淚縱橫,握住林徽因的手說:“你們救救景泰藍吧!”

要拯救這一瀕臨滅絕的民族瑰寶,最主要的是調整生產結構,全麵更新設計,才能起死回生。林徽因讓姑娘小夥子們為景泰藍設計新的圖案,要求每人畫若幹幅。她自己病得已力不可支,她的創作構想就由莫宗江來完成。景泰藍廠的老師傅見林徽因病得那麽厲害,還一心掛牽著景泰藍,十分感動。他們不讓林徽因拖著病身子下廠,就自己獨自上門來與她切磋。這樣,一批又一批的新產品試製出來了。其中有一套以敦煌飛天為題材的產品,別開生麵。

當時,正值北京召開“亞洲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蘇聯文化代表團也在中國訪問,這些敦煌藝術風格的景泰藍,作為禮品送給客人,得到了極高的讚譽。蘇聯著名芭蕾舞演員烏蘭諾娃高舉著景泰藍的飛天,稱讚道:“這代表了新中國的水平,真是美極了!”

如今景泰藍已成為世界人民喜愛的工藝品,但誰會想到,正是林徽因那一雙纖弱的手,為景泰藍的發展塗上了一抹重彩。

創作,是林徽因生命樂章的主旋律,外出考察古建築,設計新中國國徽以及挽救景泰藍,都是一首首創新之歌。現在,林徽因又在為設計人民英雄紀念碑而寢食不安,魂縈夢繞。

一天,林徽因從睡夢中醒來,猛地拉亮了電燈。梁思成也被驚醒了,慌忙起來找藥瓶。

“哎!我不是要吃藥。給我拿張紙來,剛才在夢裏有一個設想,我得立刻把它畫下來,不然,一覺醒來又忘了。”

林徽因解釋著。

1949年,毛主席就為紀念碑的奠基培了第一抔土。1952年由梁思成和畫家劉開渠主持紀念碑的設計。參加設計工作的林徽因,這時病得隻能臥床,她就在一門之隔的書房裏安了兩張繪圖桌,以隨時起來工作。

林徽因主要承擔的是紀念碑須彌座的裝飾浮雕設計,每設計一張裝飾圖案紋樣,她都反複推敲,認真核對。

在設計風格上,林徽因主張以唐代風格作藍本,選出許多資料,跟助手關肇鄴逐一分析,掌握特點。

林徽因說:“唐文化是中國曆史上的華彩樂章,顯示著時代風貌和社會形態。‘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入兮列如麻。’這是何等的氣派!任何藝術從氣勢和風度講,都應該和時代相一致。唐代雕塑在渾厚中顯靈巧,粗獷中含嫵媚,豪放中存細膩,凝重中有輕盈。唐代雕塑代表著完美與和諧,是我們應該借鑒的。”

在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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