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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俞芝和蕭梁的平安夜

  俞芝從高速公路的車站出來時,上海正是黃昏。車站仍然有著破落的感覺,原來那也是與一切的長途班車、塵土駁駁的臥鋪雙層車、以及各種形跡詭秘的中巴車合用的一個站台。冬天,天色暗得泛出些青灰,甚至還帶點黃,就象給旅途中的塵土染過似的。一個農家模樣的中年人從車肚的存物處取出幾個大包袱,神氣活現地腆著肚子走了,剛才那人就坐在俞芝的斜對麵,俞芝在車上打瞌睡,迷糊中眼神裏老能望到他盯著自己瞧,瞧了又把眼光收回去,收回去了再挺別扭地把眼光強回來。看不大出那人的身份,是個農民,那是肯定的,或許還是個鄉鎮企業家,反正是有點錢的,但不怎麽會花。俞芝一邊打瞌睡一邊胡思亂想著。

  高速公路的班車就有這樣的好處,旅人是無法在上麵隨意走動的,人們隻能乖巧而聽命地坐在椅子上,至多把椅子前前後後地調節一下傾斜的角度,在那種悄然無聲或者嘎吱嘎吱中,滿足一下自己付了多少倍於長途班車的票價而滋生的優越感。沿途的景致也很好,因為完全沒有景致,隻能看到天,看到晴天淡灰、雨天深灰色的路,弧線非常漂亮的高架橋伸向遠方,冷不丁的在路標上出現一個生僻的地名:××距此20公裏,或者在某個弧形拐彎處,標出:×××出口處。這些都是俞芝喜歡的東西,有一個階段俞芝也覺得火車是挺好的一種交通工具,窗外匆匆掠過的樹影完全是與平日感覺中不同的形狀,車上常常很喧嘩,非常陌生而相隔的那種喧嘩,曾經在一個秋冬之季,俞芝頻繁地往返於燕城與上海之間,她甚至還注意到了在火車上觀望野地裏蘆葦變化的奇妙情形,那些蘆葦漸漸地開出蘆花來,毛茸茸的,直到有那麽一天,俞芝在瞌睡的間歇裏突然醒來,發現車窗外澤地上的蘆花竟然成了白晃晃的一片!這時鐵路沿線的樹木葉子差不多落盡,冬天的房子、農田,就連鐵軌的地基都顯出一種生硬而幹冷的質感,而蘆花的枯白卻是那樣閃眼,更重要的是,它們在冬天的冷風裏極為微妙而柔韌地抖動著,也不知道為什麽,那種抖動讓俞芝心顫了一下,直到後來,俞芝迷戀上了高速公路,很長時間不再去乘火車,卻仍然還是能記得那一大片葦花一閃而過時的情景。

  從燕城到上海,坐火車的話大約需要五個小時,那些漫長而磨人的時光,俞芝一般都用來閉目養神或者胡思亂想。然而問題在於火車無論快車慢車,鐵路沿途各站多少總要停靠,剛才還是平靜怡然的車廂,突然就大包小包湧上來一大群人,挾帶著冷風或者熱浪,那種口音還是聽不懂的,懷著些被人流擠挾之後的怨氣,聲音是粗魯的,包袱上的塵土恨不得要蹭一點到坐客們身上去。這樣的旅途漸漸讓俞芝感到了厭煩,直到她乘過一次高速公路班車後,才悟出了其中的原因。鐵路是直線的,而在鐵路上運行的列車則相應采取了一種半開放型的姿態,這表現在它不得不沿途捎帶上貌似同路的過客,而減弱了它的神秘感與隱秘性;而高速公路則完全不同,它的運行軌道是全封閉的,它在開始的時候就宣布了一個明確的目標,比如說上海,車上所有的人都是到上海去的,半途不可能上人,司機也不會在半路把一個要去常州的人扔在公路的常州段上。高速公路給人帶來的蒼涼感是徹底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來往過路的行人,甚至也沒有蘆花,車上的人很聽命地坐著,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令人心煩的變化,這讓人感到放心和安逸,也是俞芝喜歡的東西。

  車上很靜,雖然電視裏正播放著一部打打鬧鬧的港台劇,那種安靜卻因為互不幹擾與冥色已至而依然存在。車廂裏打著暖氣,俞芝把脫下來的外套蓋在身上,班車已經駛入上海,車速減慢,在道口等待綠燈的時候,有騎自行車的路人一手扶著車龍頭,歪頭看著身邊高速班車裏放的錄像。“那個人肯定要被打死的。”隔著玻璃窗,俞芝瞧著那個騎車人的口形,猜測著他手舞足蹈說的話。

  現在俞芝就來到了上海。俞芝在路口攔了一輛車,黃昏的上海起著風,那輛紅色桑塔納仿佛帶著呼嘯聲、妖豔而冷傲地停在了俞芝的身邊。路邊等車的人很多,剛下了長途車,大小的包袱和箱子堆在腳邊,所以全都有些急吼吼地伸開雙臂,瞪大了眼睛盯著那些擦得鐙亮的大上海的出租車。那個腆肚子的鄉下人甚至還扯開嗓門罵了句粗話。

  出租車司機回頭看了後座的俞芝一眼,輕而脆亮地吹了聲口哨。這時我們在那個上海小司機的視線裏就能夠看清楚俞芝了。女人在黃昏的時候往往無法分辨真實的年齡,特別是象俞芝這樣的女人。俞芝總是側著臉,我們相信小司機也隻是看到了俞芝的一個側麵,但是這個側影卻讓小司機想起了前幾天看過的一本電影,那是本懷舊影片,講的是舊上海故事,那裏麵的女主角穿著黑顏色的衣服,高挑骨感,她和男主角在霞飛路的小咖啡館裏喝咖啡,攝影鏡頭是從咖啡館二樓拍下去的,隔著銅質鏤空的扶梯把手,那些鏤空花紋在鏡頭前因為放大而略顯變形,銅質的變形在夕陽返光裏透著股暈黃,而俯視的鏡頭下麵,就是兩個側影,啜著咖啡,杯子拿起來、放下去,或者停在了半空。也不知道為什麽,小司機在看到俞芝側影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那本片子,小司機愣了一下,發動車子也慢了半拍,接著就問俞芝去什麽地方。

  和平大戲院。俞芝說。車子開得很快,甚至讓人有種過於輕佻的感覺,就象那個小司機穿著上光後的皮茄克的背影。滿街都是燈火櫥窗,才是十二月的下旬,上海十二月的下旬並不很冷,至多也就是新寒,即便暴冷起來,也隻是零零星星的,東一塊,西一點,倒顯得滿街的霓虹燈象水晶般的瑩亮,街上也特別的幹淨,走著人,人在五色的燈光裏麵,就象夢一樣的有種優裕而奇特的快感。俞芝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了梳妝鏡,湊著路上的霓虹燈光照了照,又在唇上補了點口紅,絳紅色的,讓人看不出哀樂的那種,但是上海的霓虹閃爍得那樣快捷而怪異,以致於俞芝的唇色也不斷變化著,那張臉看上去有些奇怪了,不很真實的,就象是舞台上的戲妝了。

  和平大戲院今晚上演一台京劇折子戲。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俞芝乘了幾個小時的高速公路,其實就是為了趕去看這麽一場京戲。俞芝付過錢,啪的一下關上車門。畢竟冬寒料峭,一股冷氣撲麵而來,俞芝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快走幾步。隔老遠就聽到些鑼鼓聲,擋風的棉簾一掀,遠處的戲台上青羅戰袍飄飄揚揚,露出些玫瑰紅的裏子,武生們踢蹬跳躍著,台上飛騰出塵土,那遠遠的顏色與情勢,都是有些不諧和的,大紅大綠的,但不知怎的,卻讓俞芝產生出溫馨與落定的感覺。俞芝看了看手裏的票根,是三排的,但明明自己已是晚到了,再往黑鴉鴉的前排座位上擠,未免就有些過於的招人眼目。俞芝在後排的空位上隨便找了個位子,坐定下來,定了定神,這才發現戲院裏的人真的很多,前排幾乎都坐滿了,這多少令俞芝感到有點吃驚,俞芝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前麵搜尋著。台上演的是武戲,燈光打得很好,那位武旦的臉顯得花容月貌,一片錦繡,還咿咿呀呀的唱了幾句。就在這時,門口又進來幾個遲到的觀眾,哄哄哄的往前排走,俞芝稍一猶豫,也站了起來,跟著向前麵去了。

  我們知道,這其實正是一個聖誕節的夜晚。上海街頭所有的夜總會、通宵電影院、迪斯科舞廳以及吧樓茶室咖啡座全都張燈結彩,宣布爆滿,上海的女人們早在幾天前就顯示出一種與聖誕節水乳交融的韻致與嫵媚來,在外灘那些哥特式建築的拐角處,時不時就會隱現這樣一位女子,超短的裙裝,貂皮或是毛質的長褸,神情有些漠然,然而笑的嘴角裏又掩飾不住的嗲氣。她們一手挽著一個同樣飛揚而優雅的男士,去赴一個狂歡或是紳士淑女們的宴會,他們可能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貌似恩愛的夫婦,或許是好聚好散、露水相逢的情人,要知道在上海聖誕節的街頭是很難對他們進行分辨的,但我們必須否認俞芝也是她們中間的一員,俞芝來自於另外的一個什麽地方,她恰巧在聖誕節的夜晚來到了上海,隱沒在靚男亮女雲集、燈火徹夜通明的淮海路、南京路、外灘萬國建築的陰影下麵,東方明珠塔的球形倒影裏,就象那個油頭滑腦的出租車司機那樣,現在我們還隻能看到俞芝的側影,我們隻知道,俞芝與那些聖誕節上海女子們唯一的不同就是,俞芝去了和平大戲院,戲院裏正演著一場京劇的折子戲,《三岔口》後麵是《秋江》,現在我們隻能非常冒昧地說一句,俞芝與那些嗲裏嗲氣、風情萬種的上海女子的真正聯係,或許正是在於:俞芝本來就是她們中的一個影子。

  俞芝站了起來,往戲院的前排走去。她忽然覺得有些暈眩,一手撐著椅背,低聲地向那些收縮起雙腳、讓路給她的鄰座表示著歉意,然後一點點往自己的座位上移動進去。台上戲正演得熱鬧,鑼鼓喧天,胡琴也咿呀地使出些腔調,俞芝卻總是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她坐定了身,眼睛看著台上,戲裏的人正痛快淋漓地把自己的辛酸心事和盤托出,講了,再唱,唱了,還生怕觀眾不領情,誇張地用手指尖翹著蘭花指,在眼角那兒彈出幾顆淚,哭將了起來。

  那個叫做蕭梁的人,此刻就坐在俞芝的後麵幾排。而俞芝也終於讓蕭梁知道了這樣一個事實:她在場,她正在他的注視之下。但是他們卻為什麽沒有坐在了一起,這仍然還是個疑問。無疑,俞芝和蕭梁是認識的,無論新朋或是舊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彼此熟稔,我們甚至還猜測出了俞芝千裏迢迢趕赴戲院的真實原因,俞芝並不是個戲迷,況且這晚的演出也遠非精妙絕倫,讓人難以割舍,而若是我們一語道破說,一個女人願意讓另一個男人知道“她在場”,因為這種感覺讓她無比欣悅,這似乎又有些言過其實、危言聳聽的味道。但事實恰恰正是如此。這就是我們迄今為止能夠得出了唯一具有確定性的結論:俞芝為了要讓蕭梁知道──她在場──就在聖誕節的夜晚趕到了上海,俞芝和蕭梁在一個叫做和平大戲院的地方看一出京戲,但是他們沒有坐在一起,他們甚至也沒有相互打個招呼,他們一前一後地坐著,看起來就象是兩個陌路人。

  是的,一定存在著某種阻礙,但是我們不知道這阻礙究竟會是什麽,並且這將是在這個故事裏麵唯一無法得出最終結論的疑問。

  俞芝為了與蕭梁在一起過這個聖誕節,坐著高速公路的車子來到了上海。一進市區,道路就顯得異常的擁擠,俞芝看了看手裏的戲票,上麵很清楚地寫著演出開始的時間:晚八點。而現在,黃昏剛剛降臨,隻是因為冬日陰霾的緣故,才讓人感覺仿佛暝色早至,一切均已有了暗夜的感受。俞芝其實並沒有徑直就叫了出租車直奔和平大戲院,和平大戲院的那一幕其實完全就隻是一個想象,或者我們把它叫做一個象征,那隻是俞芝站在一座天橋上等待蕭梁時產生的幻覺,高速班車比預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多小時,所以俞芝不得不站在過街天橋的頂上等待著遲而未見的蕭梁,天橋下麵人來人往,不時地有人從俞芝旁邊擦身而過,四周豎起著許多廣告牌,上麵赫然寫著───“美霖牌羊毛內衣褲與您共度良宵”,背景霓虹燈用的是淺淡曖昧的紫色,而字色則用深紫偏紅的瑩光勾出,讓人聯想起臥室裏隱隱綽綽的壁燈,窗外是月明星稀,或者飄蕩著爆炒米花香氣的暗夜,這些都是上海所慣用的伎倆,這伎倆也隻有在上海使用著,才顯出天衣無縫的味道,讓人在心底裏生出些悵惘,以及對於淒清豔麗夜色的憧憬與迷離。

  蕭梁象個幽靈似的來到了俞芝的旁邊,因為等待似乎有些過於漫長的緣故,俞芝對於蕭梁的出現,少了些驚喜,她甚至還露出了些許害羞的神情。兩個人沒有說話,就並肩走了起來。要知道,這可是一個悠閑的世俗雜務暫且被拋在一邊的平安夜的晚上,這樣的晚上,是專門用來了卻心事、償還宿願和適可而止地想入非非的,一切都有著一種看似虛幻的顏色籠罩其中,仿佛,零星的,還起了幾聲遠遠的爆竹聲,這不很相稱的爆竹聲,更給這平安夜的夜色一種恍若寓言似的警醒,但那放爆竹的人畢竟不是很忍心似的,劈啪幾聲過後,那不諧和的跳動著的聲音便漸漸低沉,最終消失了。

  蕭梁很輕的拉著俞芝的手,街頭燈火很明,這讓他們感覺有些尷尬,那互相牽著的兩隻手就有些微妙的觸動,蕭梁就問俞芝,是不是餓了,還是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俞芝點點頭,表示同意蕭梁的提議。他們於是開始分配著自己的眼神,在街頭路邊尋找著合適的就餐的地方。有幾家燈火很亮、外形看上去十分新潮海派的餐廳,兩人略略地猶疑了一下,很默契地走開了,隔著半磨砂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見餐廳大堂裏有著泳裝的女子在進行模特表演,女子們脖子上還掛著長串的花束,象是鈴蘭或者百合的。

  上海的聖誕夜,象這種餐廳的模特表演是非常普遍的,其實也隻是青春女子即興的幾方舞步,素手纖纖,柳腰微擺,多數是草台班子,檔次低一點的飯莊裏甚至還有女子媚眼勾人的,當然,這還並不是使得俞芝與蕭梁那般默契走開的原因,那麽是他們不喜歡那樣的燈光?刺眼的,直辣辣逼迫下來的,為的是纖毫畢露地展示女子們嬌好的身段、細膩的皮膚,甚或時隱時現的胸乳,那裏的情和愛都是可以擺上桌麵的,給霓虹照耀也不會變色,熱辣而又果敢,象新鮮的剛出爐的麵包般實惠而經打耐敲。但他們不行,他們是不能見人的,他們是平安夜裏影子與影子的戀愛,他們是聖誕節的幽靈,他們隻能也應該默默地走開,他們不現形,要不是會把別人給嚇壞的。

  俞芝和蕭梁找了一家小飯館坐下。那幾乎是一家奇怪的小飯館,臨著大街,非常幹淨,簡單可以講是雅致了,桌布鋪的是淡紫色的,上麵綴著些青色牡丹花,迎客的小姐也很客氣,咪咪笑著,又遠遠的略隔了一段和你講話。但店堂裏卻沒幾個客人,隻在最靠裏的一桌上坐著兩個旅客模樣的人,悶悶地抽著煙,頭也不抬。就這裏吧?俞芝看了蕭梁一眼,就這裏吧。蕭梁說。

  兩個人要了一隻小火鍋。火苗是藍幽幽的,很靜心而安穩地燒著,拿上來的盤子份量也都很足,滿滿的裝著許多生菜,萍菇與豆苗顯然是剛洗過的,淋淋的往外麵滴著水。要酒嗎?小姐幫他們把杯盤碗碟擺放齊全後,又問道。兩人給問得愣了一下,然後又相視著一笑。要吧,要一瓶葡萄酒。

  夜色終於漸漸的、真正地降臨了上海。黃浦江的潮水按時漲落,遠方,則因了暮色的緣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要在很遠的地方才能夠觸及到大海。甚至就在人們站立於外灘堤壩邊的時候,仍然還很難想象到,這看似已很浩渺碩大的江麵,將匯集於怎樣的無限廣闊的洋麵之中,陸地將真正地在突然間完全消失,我們是不是都曾置身於夜行的船舶中,而看到那夜色下麵的海洋(有月光或是沒有月光)?那永無間隔的波濤與波濤的湧動,洋麵是灰色的,悶得象鉛,在那種仿佛永無終止的航行之中,我們將突然忘卻了陸地的模樣,那些樹,那些綠色,那些黃色的象金子般閃爍的麥田,我們將處於一種記憶暫時停滯的瞬間,我們將因為不知道究竟身在何處,而產生一種深深的恐懼與莫名的快感,就如同我們正經曆著的一場銘心刻骨的愛戀一樣。

  我們現在可以隔著那個小飯館的玻璃窗看到俞芝與蕭梁。火鍋燒得很旺,湯沸騰著,噝噝地向外冒著熱氣,所以我們可能要擦掉些玻璃窗上的熱氣,才能夠看清楚房間裏麵的情形。俞芝和蕭梁麵對麵地坐著,我們可以看到兩張象花一樣笑著的側麵,他們在談著什麽話,又不時地停下來,相視一笑,在那兩張臉上現在一點都看不出剛才在大街上的那種局促與窘迫,一切似乎都很好,他們談得很好,吃得也很好,他們在某個瞬間裏旁若無人地彼此注視,又在下一個片刻中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瞼。我們不由得有些感慨,有些不忍去打擾他們的意思──這是兩個太相愛的人,我們聽見自己在說。我們說這話的時候不由得也有些害羞,但是我們仍然有著詫異存在心頭:他們究竟是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們為何相逢?為何總給人一種行將分離卻又實難割舍的感覺?

  是的,我們現在知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去猜測一些可能性,我們不知道確實如何,究竟如何,我們能做的,就是天馬行空,利用自己的閱曆、性情、心境來進行某種猜測,我們可以來想象俞芝的職業、她的際遇、她的愛、她的夢幻,甚至於她的性創傷的種種種種的可能性;在我們的頭腦裏也將漸漸清晰地勾勒出蕭梁的身影,這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在他的生命中也曾經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情,使得他能夠與這位叫做俞芝的女子產生那樣誠摯而又熾烈的情感,這情感使得我們即使作為旁觀者也忍不住妒火中燒,又無法不為其中的纏綿和迷離而感到肝腸寸斷、不能自已?

  俞芝與蕭梁大約在七點半左右吃完了飯,他們趕到戲院時,台上《空城計》正演個開頭。兩人就在後排找了空位,坐下來。他們坐的位子有些靠邊,兩旁又都空著,台上兩個老兵正佝僂著身子城裏城外地掃著街道,那座西城的城牆擺放在正中,使得舞台顯得有些擁擠,有些急吼吼地擠在一起看西洋鏡的味道,但同時卻又令台下的人產生了一種隱秘而安全的感覺。俞芝與蕭梁的手在暗處摸索著,繼而終於捏在了一起。

  演諸葛的那人嗓子挺亮的。俞芝聽見後排有人在說。俞芝抬眼又朝台上望著,台上的諸葛搖著羽毛扇正在唱:“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一段西皮慢板,引得四周好多應和與叫好的聲響,俞芝把身子挺了挺,坐坐直,因為手與手牽著,總有些怕人看破的心虛,俞芝覺得自己的這種心理有些好笑,就象是初戀而不經世事的孩童。而台上的演員確實演得好,把諸葛亮那種自若與鎮定,手裏搖了羽扇,緩緩而行,內底裏卻早已有些心力交瘁的情形演了個淋漓,這時俞芝和蕭梁便看得都有了些沉浸,都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們知道戲院與影院從來就是一些引起人冥想的地方,因為“戲”的內容往往都是假設的,至少是屬於過去時的,所以真正的隱秘便來源於觀看者,他們因何沉浸,又究竟為甚落淚?就如同現在,我們寄希望於棲身戲院之中而透視到俞芝與蕭梁的一些奧秘,而此刻我們終於借助於戲院裏黯淡的燈光得以繞到他們的正麵,我們躲在暗處,直視著他們的眼睛───

  然而那正麵觀察所得到的直覺卻還是讓我們感到困惑,因為首先我們很難猜測出他們究竟來自何處,即使我們已經知道了:俞芝坐著高速公路從燕城趕往上海,而蕭梁則說好了在上海的天橋上等待著她,這些卻仍然說明不了問題,他們看上去都不是那種太有地域界限的人,無法與某座城市真正地融合,說得簡單而明了一些,如果我們說俞芝是燕城人,而蕭梁是上海人,這當然不會引起異議,但是這城市的區分在於他們來說並不是那樣的重要,他們完全可以出現在另外的一個什麽城市裏麵,而依然可以做到,既與這個城市水乳交融,又悠然地超脫在它的外麵,是的,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此,我們之所以對這兩個平安夜的“幽靈”深感興趣,也並不因為要詮釋一場燕城人與上海人的豔遇或者奇情,相反,發生在這個平安夜裏的故事平平常常,幾乎可以說是簡單無奇,讓那些樂衷於獵奇驚豔的人要大為失望、頻頻搖頭的,因為在這個故事裏麵,故事的本身倒很有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它們與平安夜的夜色一般,至多也隻能成為禮花焰火升起時在地麵上閃爍而過的那些影子。

  我們忽然感到有些憂鬱,因為深入的思考常會讓人產生出無望與失落,我們對於準確而切入的猜測有些力不從心,所以事情隻能從邊緣入手,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俞芝眨了眨眼睛,那眼睛裏離奇的有種霧一樣的東西,很迷離的樣子,一閃而過,這讓我們感覺很有趣味,所以我們大膽地猜測著俞芝可能是生長在一個多雨的地方,那裏雖然也地處亞熱帶地區,四季分明,但陰晦與潮濕卻是恒久的,每當歲月更新的春天來臨,緊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雨季,雨下得不大,但是鋪天蓋地,這樣的雨季,將會延續整整一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在這樣的城市裏,人們的生活往往趨於平淡與溫和,我們知道,這種情況或許也與陰濕的氣候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多雨,房子的屋簷多取黑瓦斜麵,有些還在兩旁飛起簷角,雨點有時候就打在那些個簷角上麵,聲音既不沉悶,也不清脆,那是一些非常奇怪的雨聲。

  曾經有過這麽一次,也是一個下著雨的午後,俞芝約蕭梁出來,兩個人撐著傘在開滿了梧桐花的林蔭路上走,俞芝忽然站住了身子,問蕭梁:你去過上海的“情人牆”嗎?那天俞芝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蕭梁幾乎未能在她的講話間隔中插上一句。俞芝告訴蕭梁說,那還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她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放暑假和兩個朋友結伴去了上海。到外灘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那時的外灘顯得很昏暗,沒有東方明珠塔,沒有黃浦南浦大橋,也沒有稠密擠搡的的士車隊,零落的霓虹單調而陳舊,更象個棄婦與怨女。但外灘上的人很多,因為是夏天,江風很涼爽,愛趕時髦的上海女人有與小城中微妙不同的穿著,這種不同是細致的,不經意的,所以愈發顯得無可模擬。

  “那天我們三人去外灘的時候,天氣很好,炎熱然而高爽。我們坐在江邊的石階上,靠得很緊,小城裏沒有這樣的江水,這樣寬闊無際的江麵,我們心裏存在著一種懼怕,倒並不是怕被江風刮入滔滔的黃浦江中,但我們不知覺的坐得很緊,仿佛彼此尋求慰籍似的。而就在那天晚上,我們看到了外灘上著名的情人牆。”

  “一對對的男女從我們麵前走過,然後麵對江水,背朝我們倚在江邊的欄杆上,女的多數穿著裙,有長有短,江風很大,有時就把裙擺撩起很高,有一個紮小辮的女孩我們甚至都看到了她水紅色的內褲。天色一黑,江邊就起了燈,但間隔很大,燈光也不是太亮,好多男女都視若無人的扭抱在一起,有的是依偎,有的是麵對麵的注視與摟抱,隔著三、五米就是一對,或者幹脆就是一對挨著一對。開始時,我們三個女孩子都有點不好意思,低了頭假裝不看,就連講話的聲音都有點不太自然,低低的咳了幾聲,一副心懷鬼胎的模樣。但是天越來越黑,在沒有燈光的地方,黑得就連坐在身邊人的鼻子耳朵都看不清了,然而一抬眼,眼前黑乎乎的又到處都是兩個粘在一起的黑影,晃過來,又晃過去。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們三個漸漸開始交談起來,我們盡量避免看對方的眼睛,在石階上挪了挪身子,放鬆一下,然後兩手撐著下巴,對那些黑影進行評頭論足。”

  “我們三個那時都是十六歲,都還沒有談過戀愛, 至多是暗戀幾個男孩子。但對於這一切,我們全都神秘兮兮,守口如瓶。這外灘上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如同一把重錘,重重的錘到了我們的心坎上。我們坐的石階對麵,是一塊凸出於江麵的平台,外灘的燈光在那裏形成了一塊淡灰的暗影,因為地形優勢,那塊平台上來來去去的情侶我們看得很清楚,先是一男一女,都趿著拖鞋,看來是住得離外灘不遠的居民,女的挽著男的,很嗲的樣子,女人側過身來的時候,江中正巧開過來一艘客輪,前照燈打得很亮…… 後來我們就看到了那個豐滿健康、如同小婦人似的女人。她和那個男的是在趿拖鞋的一對離開後站到平台上去的。其實我們一直都隻瞧見她的背影。那背影真的一點都稱不上美,淡色小花的連衣裙在那兒撐得很開,在視覺上還有種下墜的感覺。那幾乎是一個生育過後發胖然後略顯變形的背影。然而那個男的一直緊緊摟著她,生怕她象一縷空氣般從他懷裏溜走似的。他低著頭略略彎下腰,湊在她耳朵旁邊說話,我們幾乎都能聞見一股暖洋洋的氣息,晃晃悠悠的飄過來,而她則如同孩子似的偎在他身上,兩個人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都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她並不美啊!我們暗自嘀咕著,眼前的情景讓我們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嫉妒的背後卻是熱望,我們又默然了。我們在黑暗中的眼睛再次相遇時,不約而同地說道:她並不美啊,真是的。然後我們的眼光又避開,沉浸在黑暗之中,手心裏沁出點汗水。”

  “夏天的時候,江海的旁邊總是涼爽的。大麵積的水域帶走了鄰近地麵的熱量,如果遭遇台風,在防波堤上就會聽見幽黑而翻滾著的浪濤聲。這是一種奇怪的濤聲。它會讓人在瞬間裏產生不真實的幻覺,不是心生邪念就是靈肉升華。在還沒有東方明珠、黃浦南浦大橋的時候,外灘還是灰暗的,人們趿了拖鞋,穿著老頭汗衫趕去那兒,為的是乘涼、談戀愛、想心事,或者幹脆就是欲圖不軌。上海從來就是個雜七雜八、無奇不有的城市,就象海水泛著泡沫、挾著紙屑、小螺、砂粒、珠蚌來到沙灘上。

  那天我們三個坐在外灘的石階上。風真大,我們說。我們說得挺輕,我們的聲音還沒有拍岸的濤聲來得有力和果斷。我們麵對著那座情人牆,情人們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我們的手心裏捏了一把汗,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仿佛就象我們幾個在偷情似的。後來我們就回去了,別人問我們在上海都去了哪些地方。我們說了城隍廟的包子,大世界,南京路,然後就停住了,我們誰也沒有說情人牆,誰也沒有說。”

  我們是不是也會對俞芝的這段話感到奇怪,莫名其妙地講述一段情竇初開時的陳年往事,在於俞芝這樣的年齡,多少有些過於天真的嫌疑,後來是不是俞芝又說了些什麽,對她的這段話進行某種解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看見她與蕭梁的背影在林蔭路上漸去漸遠,梧桐花被雨打濕,有些花瓣濕淋淋地落下來,落在了他們撐著的黑布傘上,被雨水浸泡的緣故,色澤淡了,濡濕而膨大,稀稀落落地趴在那兒,有些委屈而無奈的樣子。

  俞芝為什麽要對蕭梁說這些?那段關於上海外灘的回憶,那裏會有什麽潛台詞存在其中?是的,如果真有什麽秘而未宣的事物,而我們則再一次對它進行大膽猜測的話,那就是俞芝所沒有對蕭梁說出的這句話:“那個時候你在哪裏?是的,那時候你在哪裏?”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情人牆”也早就因為外灘建築的重建與修繕而不複存在,從此成為上海人在某個特殊時期中情愛與其心態的象征,但俞芝卻總是無法忘懷,她把這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情──與他們的相逢無關、與他們的此刻無關、與他們的將來更不會存在聯係的事情向他和盤托出,因為籍此她至少能對自己產生兩種暗示:她愛他,她希望那些在她來說最奇妙、最惆悵最傷感的時光能夠與他分享,同時,也就如同她質問他“那個時候你在哪裏”一樣,她同樣也巧妙地回避了“情人牆”之後與他們真正相逢之間那段看似空白的時光,而其實,所有的痛苦、失落、相見恨晚、痛不欲生或許都是從此中蔭生而來的,時光形成了阻礙,而當他們再次相逢之時,卻早已被光陰之箭射得千瘡百孔,隻能彼此尋求慰籍,而不能再有其它的作為,是的,這句話顯得是多麽的蒼白而無可奈何啊,

  ───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那時候你在哪裏?”俞芝坐在咖啡館的陰影裏,側著臉問蕭梁。那場京劇演到十點鍾就結束了,俞芝和蕭梁在一條小巷子裏找到了這家小咖啡館。咖啡館裏的人看了他們一眼,就用手指了指樓上。兩個人踩著樓板上去,發現樓上的燈光很暗,暗得已經有種用意過於明顯的意味了。並且那些座位布置得也很曖昧,窄窄的,四周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掛著好些仿真的葡萄架,燈光是暗綠色的,非常奇怪的暗綠,照在那些葡萄串上,泛出瑩瑩而幽藍的光,給人一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兩個人站在樓道口,不自覺地都愣了愣,仿佛這小咖啡館的幽暗既合了他們的心意,卻又在不經意中非常微妙而精細地傷了一點他們的自尊心。兩個人選了個位子坐下,忽然又覺得不合適,又站起來,重找了另一個,那是一個臨窗的座位,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可以望見窗外,對街可能有人正在放著焰火,那五彩的稍縱即逝的禮花,一閃一閃的,伴隨著時有時無的聲響,不斷地投影到窗戶的裏麵來。

  兩個人坐在那裏談話,由焰火而談及聖誕,俞芝還講起了巴黎春天門口那棵碩大無比的聖誕樹,講著講著,俞芝忽然停住了,歪著頭看著蕭梁,說:“十年以前的那個聖誕夜你在哪裏呢?”蕭梁給問得愣住了,低頭想了想,又猛吸一口煙,說道,“想不起來了,那時候的聖誕節沒有現在這樣熱鬧的。”這時,窗外一支正上升著的焰火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一邊叫著一邊噝噝地往上直竄,就在小咖啡館的窗外開出一朵菊花形狀的禮花來。“那時候你會在霞飛路喝咖啡嗎?”俞芝盯著自己眼前一小枝正微微飄動著的葡萄串,幽幽地說。

  接下來的談話,因為窗外焰火的尖叫聲過於刺耳而終於聽不分明了,我們又隻能看到兩個坐得非常貼近的影子,時間正是一九九六年的聖誕夜,淮海路、南京路因為車輛、行人過於擁擠,已經造成了幾度的交通阻塞,而地鐵則因為超過了它的運行時間,早已宣布關閉,這是一個隱秘的、正有什麽東西東奔西突需要噴薄而出的聖誕夜,這樣的感受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坐在僻巷小咖啡屋裏的俞芝與蕭梁也無可回避地感知到了它。

  他們向服務員要了酒。酒瓶和兩隻玻璃杯被放在托盤裏拿了上來,玻璃與玻璃輕微地撞擊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他們在各自的杯子裏加滿了酒,又在黑暗中拿起了酒杯:“祝你聖誕節快樂。”他說。

  “也祝你快樂。”她微微地抬起一點頭,眼光掠過他的頭頂,有些茫然地頓了頓,然後說。

  “在這個城市裏咖啡館總是挺多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為人注意的自嘲似的笑笑,“這很好,而且咖啡館常常坐得很滿,音樂有時開得很輕,有時音量卻又顯得過於的大,大得有些刺耳以致於影響了人們的談話,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人們喜歡咖啡館這樣一個地方。”他再一次端起酒杯的時候她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確實喝得很多。

  “是的,咖啡館很好,是的。”她正若有所思,所以有些附和地說了一句。 樓板響了,又有人上了樓,坐在他們的身後。他們繼續喝酒,還碰了一下杯。房間裏隱約的有著空調的轟轟聲,幾枝掛在空調機旁邊的葡萄串被暖風吹得微微飄動了起來,這個小咖啡館的燈光是一種奇怪的暗綠色,有些陰冷,甚至還有著些淒慘,仿佛唯恐別人不知似的,正好心地提醒著人們這隻是一種夢幻,而這夢幻又是隨時隨地可能被驚醒的,被幹擾的,被改變了顏色的,這樣的咖啡館裏所有的聲音都是一種竊竊的私語,都是夜已經到了過半的時分,突然夢醒,而窗簾有一角沒有拉好,從縫隙裏漏進些冷風,還有幾瓣清冷的光,然而雖已夢醒,卻仍然倦怠,也無意去追究那窗縫裏的光,究竟是月色呢,還是街邊那盞殘破了一半的路燈。這樣慵懶地躺著,聽時鍾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走過去,也是冷冷的,象水滴落在了青石板的石階上。這樣的環境顯然有些壓抑,這讓我們不由得也有了一種心情沉重的感受,幸而這樣的時光不是太長,我們終於看到,俞芝與蕭梁他們因為酒力的緣故,忽然變得有些興高采烈、情緒亢奮起來,他們喜氣洋洋地提高了嗓音說話,甚至還有了朗然的於瞬間爆發出來的笑聲。

  我們聽見他們正在談論一本懷舊電影,那裏邊說的是男主角在一家雜貨店買東西時遇見了一個穿黑衣的女人,人們卻都說她是女鬼。她問他借個火,點了煙,在打火機點燃的瞬間,他看清了她,冷豔的有著鬼氣的一個女人。她不叫他名字,她叫他“人”,他也不叫她的名字,他叫她“鬼”。他送她回家,穿黑絲絨旗袍的她與他走在晚間清冷無人的上海街頭,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的路麵上,發出非常清脆的嘟嘟嘟的聲響,店鋪都打烊了,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在街道上就顯得出奇的清晰。他發現她住在郊外一座破舊的小樓裏,四周荒敗而淒清,而無數次的猜疑、跟蹤、痛苦之後,他們終於相愛了。

  “接下來那一段拍得很美。”她招了招手,又要了一瓶酒。服務員把酒瓶放下的時候,偷偷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沒有一句對話,就是音樂與畫麵構成的一整段,象金色陽光一樣的色調,他們坐在馬車上,銀杏樹開得很好。”

  “是的,銀杏樹很美,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象那本電影裏那樣好看的銀杏樹,從來沒有。”

  “音樂也好,他們兩個坐在霞飛路的小咖啡館裏喝咖啡,那個咖啡館也是兩層樓的,燈光並不昏暗,樓梯用的是那種銅質鏤空的扶手,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樂手正在角落裏吹著薩克斯管,攝影用了一個中距離的側景,這讓我們能夠看清那兩個人的側影,他們坐在那裏喝咖啡,窗外好象還忽隱忽現的走過一個人,那人手裏拿著一把胡琴。他們一定喝了很久,霞飛路的老咖啡館總是開得很晚,樂手吹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接著再吹。”

  “那是一段最好的時光,可惜不長,好時光總是不長。”她歎了口氣,又象被這突如其來的歎氣聲給嚇著了,有些誇張地笑了笑。

  “他們所有的好時光就全在那個咖啡館裏了,他們在那裏喝咖啡,一喝就是很長的時間,那也是冬天,他們無處可去,他們一直喝到那個老樂手吹得昏昏欲睡還不肯走開。”他又拿起了酒杯,他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反應,就自顧自的把杯子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

  “是的,以後就有變故了,我在看他們喝咖啡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你想這一段電影裏麵不出現一句對話就是一個預言,那簡直就好得有點不真實了,就那樣麵對麵、或者臉貼著臉的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裏喝咖啡,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他們的好時光全在那個咖啡館裏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住了,一陣靜默,兩個人都象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有點要逃避對方的意思,各自避開了眼光。“後來就開始死人了。”他喝多了,她聽見他的聲音略微有了些異樣,他的這句話講得很響,以致於鄰座已經開始有人在注意他們了。

  “當然,故事裏麵總是要死掉個把人的。”她不得不把他的話頭接著往下麵講,接著又伸出手推了推他,示意他少喝一點。

  “十年前的那個聖誕夜你在哪裏?”她顯然喝得也有點過了,臉色紅紅的,即使在暗綠的燈光下麵也能夠看出幾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兩個人都微醺著,眼睛反而倒很亮,他們沒有顧忌地彼此對視,一點也不知道羞恥。音樂聲正輕輕地在咖啡館裏回蕩,是情歌,柔得象棉絮一樣貼心貼肺的情歌,在這樣的情歌裏麵隻有不說話才是合適的,但他們已經顧不上這一些了,他們就象是兩個粗人,借著酒力,聲音一會高一會低地交談著,我們管這叫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或者自說自話都可以,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都已經喝醉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他們喝醉了反而卻坐得相隔更加遠了些,這時坐在他們後麵的兩個人正緊緊地摟在一起,而他們卻仍然麵對麵地坐著,毫無廉恥地貪婪地彼此看著,我們知道這情景其實同樣能用“欲火中燒”來加以形容,但色情在這裏暫時地受阻於愛情,他們象一對瘋子一樣使勁地談話,使勁地笑,聽任酒精毒害著他們而無力自拔。

  “有一陣我也去霞飛路喝咖啡,是個夏天,是的,我記得那是個夏天。”窗外又一隻焰火升上天,它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那叫聲暫時蓋過了蕭梁略帶沙啞的嗓音。

  “我在窗口的一個座位上喝咖啡。咖啡館的窗戶是落地的,所以我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外麵的情形。一男一女,兩人大概發生了什麽爭執,男人忽然掙脫了女人的手臂,飛一樣的在街上跑了起來。”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上火。他抽煙的時候眼睛顯得有些迷離,他的眼光仿佛在突然之間穿越過了什麽東西。她看著他,有些出神。

  “那女人瘋一樣地追了上去。她漲紅著臉。象是剛剛哭過。 大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腳步,各懷心思地看著他們。那男人突然不跑了,從褲腰上解下皮帶。那是一根帶鐵扣的軍用皮帶,很寬,鐵扣也很大。”他的手在一亮一暗的煙火的閃光裏不斷映現,那手上夾著煙,然後他又把煙放在唇上,那嘴唇看上去是濕潤而溫熱的。他的唇。

  “那女人沒有停。那是夏天,女人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襯衣,天還沒有暗得厲害。她死命地要把他抓住,她可能哭了。那皮帶扣一定抽到了她,因為那件白襯衣很快就滲出了紅色,一塊一塊的,緊接著就是一大片,她的白襯衣被血水浸紅了。”

  俞芝哆嗦了一下,象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她仿佛想說些什麽,但嘴巴動了動,卻又沒說。

  “那女人就是不避開,他抽她,但是她不避開”, 蕭梁仍然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喃喃地自語似地重複著,“她死命地往前衝,她抓住了他,死死地抓住了他。她抓住了他就把臉貼到他的臉上去,她的手上也有血,她用它們抓著他,他有再大的氣力也逃不掉了,女人發了狂就是這樣……”

  “有酒嗎?”俞芝哆嗦得更厲害了,她聲音顫抖地打斷了蕭梁的話。 她把他麵前的酒杯拿過來,一口喝了下去。“他們都瘋了。”她的眼光呆呆地不知看著什麽地方,然後有些求助似的望著他,一副要哭的樣子。

  “是的,都瘋了,他們都瘋了。”他看著她,臉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地說。

  夜已經深了,街邊的焰火也有好長時間沒再升起了。俞芝又要了點酒,但那酒喝下去,身體卻仍然是顫抖著的,兩人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咖啡館裏卻陸陸續續地有人站起來,樓板那裏傳來一陣響聲,繼而又沒有了,又沉靜下來,咖啡館裏的音樂不知在什麽時候也停止了,更顯得四周有些黑沉,有些於心不忍卻又不得不催人動身的意思。俞芝拉著蕭梁的手,她把他的手指一一掰開來,然後再把自己的嵌進去,她象個小女孩似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嘴裏卻是沒有言語的,隻是專心地非常投入地做著那樣一種單一而毫無意義的重複,並且在這動作進行的過程中,俞芝漸漸又恢複了平靜,仿佛蕭梁剛才的那段回憶確實讓她受了點驚嚇,這驚嚇雖然遠遠未曾過去,但卻依然無法抵禦她與蕭梁在一起時的快慰,非常簡單然而又充盈了一切的快慰──她抓著他的手,她便知道了他就在她的身邊,他們隻是相視而笑著,一點也不需要什麽理由的。

  這是一個黑沉沉的被人們遺忘在城市的一角、很多很多的人都可能終生未曾走進去過的小咖啡館,在咖啡館的二樓還連著個小曬台,在這夜已深沉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俞芝與蕭梁站在那裏。曬台不大,四四方方,欄杆是銅鑄的,也鏤空著花紋,就象大多數舊上海的老式公寓房子那樣。室外的空氣很好,涼涼的,卻不很凜冽,吹在裸露著的手臂與臉上,稍稍有些刺寒,也至多是警醒,而不至入骨的。兩個人靠在了欄杆上,俞芝象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對蕭梁說,怎麽聖誕節也放焰火呢,又不是過年。蕭梁給問得愣住了,回答不出,就說聖誕節也就是過年。空氣裏還彌漫著一些煙火味,辣辣的,卻也好聞,是平日裏難得聞見的喜慶的氣味,沒頭沒腦、肆無忌憚地飄蕩著,象極了那些隱在布簾後麵的皮影戲的影子。

  曬台下麵是條小巷子,規規距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子,很難想象,隻要一出這條小巷,外麵就是那條燈火通宵達旦的繁華大街,如果乘坐飛機經過這個城市,在雲層裏就能看到這大街上的萬家燈火,就象一個時時刻刻、日日夜夜不斷舉行著的盛大婚禮,永遠是笑臉迎人,永遠不知倦怠,也象那種川劇裏麵花裏胡哨卻又奧秘無比的“變臉”,雖然不知道下一個臉色將會是什麽,那種繁華與熱鬧卻是將無可非議地繼續著的,你倦了,它卻要繼續,紅舞鞋緊緊巴巴地上了腳,不想跳了也要跳下去,那是容不得你起些微個改變的念頭的。

  你的手有些冷。蕭梁抓住俞芝的手,用歎氣一樣輕的聲音說。俞芝沒有說話,俞芝把下巴輕輕地磕在蕭梁的肩上,那動作輕柔得就象是一陣煙,風一吹過來就要散的,卻又象幽靈一樣陰魂不去地纏繞著你,永遠不會離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靜默著,冷風吹在臉上,把兩個人的眼睛都吹閉上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忽然能在這城市的很多地方看到他們了。出於一種無法言明的複雜心理,我們在這個城市裏追尋著俞芝與蕭梁們,這讓我們有些驚訝地發現,他們正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城市中,但他們無疑又是相象的,或者說,他們其實根本就並無區別。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俞芝,俞芝背著一隻大包出現在虹橋機場“國際到達”的指示牌下麵,也不知道是機場內的燈光強烈熾熱因而具有逼真的還原性,還是長途的高空飛行使人疲憊不堪的緣故,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俞芝要比在咖啡館裏的那個顯得蒼老、憔悴。大廳裏這時略略地起了些嘈雜,但這嘈雜仍然還是有著分寸與節製的,接機的與被接機的彼此相認、彼此擁抱,甚至還有著此起彼伏又被壓低了聲音的呼喊聲。

  俞芝是一個人。她拿著行李走出了大廳,機場裏正堵著車,我們透過密密層層的車流,看到俞芝皺了皺眉。一輛紅色的桑塔納出租車停在了俞芝的身邊,司機很有禮貌地下了車,把俞芝的行李放到後箱蓋裏去,我們看到那是一個穿著上光皮茄克的上海小司機,他很殷勤地替俞芝拉開了車門,在俞芝側身坐入車內的時候,小司機盡可能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俞芝,然後輕而脆亮地吹響了一聲口哨。

  這仍然是一個即將到來的聖誕夜的黃昏。小司機非常殷勤地和俞芝搭著話,說小姐我覺得你很象那本電影裏麵的女主角的!俞芝就問是哪本電影。小司機說喔喲喲,現在上海人都在看那本電影,是講舊上海女人的,你看上去和她不要太象喔。俞芝笑了笑,覺得這小司機既滑頭,又可愛。上海的交通仍然還是問題,一路上堵了幾回車,小司機就問俞芝稍稍繞一下道行不行,俞芝點頭,小司機一調方向盤,三下兩下,就拐上了另一條大街。

  我們這才發現,俞芝坐的車子現在已經開到霞飛路上來了,霞飛路宣布爆滿的幾家電影院外貼著大型的廣告,因為好奇,我們駐足站立,從我們身邊正走過一個個挽手摟腰的情侶,然而我們的視線卻仍然久久地為那些足有一人多高的招貼畫所吸引。那畫上的女人確實象極了俞芝,坐著,略略低了頭,鬈發垂落在肩上,一縷暗黃如同夕陽般的光線照亮了她半個麵部,是個側影,她和一個男人正在咖啡館裏喝咖啡,仍然是因為光線的問題,男人的臉隱在暗處,宛若一尊剪影,他們被一些有著金屬泛光的窗格與樓梯扶手隱約地層層相隔,但那輪黃昏時就升起的月亮卻是清晰的,一輪彎月,掛著幾縷柳梢,這樣的淒清冷落,倒襯得咖啡館這樣的場所有種蜃樓般不真實的繁華。我們聽到身邊人聲陣陣,有女子正在談論女主角穿的那件帶鏤空花邊的黑絲絨旗袍,說巴黎春天這兩天也有賣了,很貴的,但買的人很多。就在她們講體己話的時候,俞芝坐的車子從影院門前匆匆而過,我們看見俞芝的臉在車玻璃窗後麵一閃而過,她探了一下頭,亦或並非如此,要知道,車輛在霞飛路上總是能開得很快,這是一條不大堵車的街道,跑動在這條街道上的車輛總是鋥新光亮,車座上鋪著純白並且帶有花邊的墊套,坐著這樣的車,行駛在黃昏的霞飛路上,很容易讓一些具有懷舊情結的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仿佛那車正是由兩匹駿馬拉動著的四輪馬車,兩旁是法國梧桐,修剪得整齊而有錯落,更奇怪的是,樹上掛滿了五色閃爍的小燈,萬家燈火似的閃著,在馬蹄的“的的”聲中,在輕風的呼嘯聲裏,馬車輕快前行,而在前麵等待著的,也就是那個大團圓、大美滿、大狂歡的聖誕之夜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已經感覺到了,這條霞飛路其實隻是一條最最適宜於聖誕的街道,在這條街道的兩旁,咖啡館林林總總,難計其數,坐在那些閃動著暗黃燈光的落地窗內,能夠極為清晰地看到霞飛路上正在發生著的情形,就在剛才,馬路對麵一個小孩正纏著他媽媽要買冰淇淋,我們看到小孩的媽媽使勁地搖著頭,還彎下腰對小孩子解釋著什麽,那小孩先是牽著他媽媽的衣服下擺拚命擺動,後來就撅起了嘴巴,終於哇的一聲哭了。

  再次看到俞芝的時候,她正和蕭梁走在一起。天黑沉著,這讓人無法清楚地分辨出他們究竟正在趕往和平大戲院的途中,還是戲已散場,兩人慢慢走著,而那個有著暗綠的燈光、壁上掛著葡萄串、如同夢幻般的小咖啡館即時就會出現在不遠處的那條小巷子裏,當然,還有著其他的一些可能,比如說咖啡館也已經打烊了,店主很草率地打掃著桌上的杯盤,然後,最後一盞微弱的燈也被拉滅,他們隻能重新又走在了街上,忽然發現在這個城市裏,他們已經無處可去。

  俞芝的頭發有些濕漉漉的,這或許是天上偶爾掉下幾滴雨水的緣故,在她的濕漉的發梢中,不時還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沐浴露的氣味,但不管怎樣,此時的俞芝是沉靜的,她仍然緊緊拉著蕭梁的手,在暈黃的路燈與沉迷的夜色下,兩個人都顯得很年輕。俞芝和蕭梁正在上海的街頭散步聊天,這是一個聖誕節,而上海的聖誕節街道,卻都是有些類似於很多年前的那條霞飛路的,我們已經說過,霞飛路是一條最適宜於聖誕節的街道,霞飛路的聖誕夜是狂歡中的落定,是已經知道結局卻也要強顏歡笑的一夜風情,是用胭脂花粉寫出的“我為卿狂”,是涉世已深卻又情緣未了的癡男怨女們“看破紅塵愛紅塵”的一聲歎息。而霞飛路上這樣的歎息聲,卻在無意中刺痛了這正在散步的兩個人,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漸漸地就走錯了道,他們走在一些樓房的影子裏,走在一些剛剛施工完畢、尚未有人遷入的別墅區裏,有些車輛的前照燈常常刺得他們睜不開眼來,這更讓他們覺得無處可去,就象是兩個鬼影。

  他們誰也沒想到會在拐角處遇上那個算命的老太婆,她孤零零地坐在電線杆的下麵,白頭發被風吹亂了,象枯稻草一樣擺動著。老太婆麵前放著一張白紙,上麵寫了幾行字。大字是兩個:算命。小字也不多:不用開口,就能得知貴姓與一生命運。

  兩人都愣住了。這是一條鬧市中的僻巷,巷子兩邊的煙雜小店已經早早地打烊關門,路燈也是暗的,比不得巷外街頭的霓虹,而那個算命的老太婆卻靜靜地麵朝了他們坐著,也不說話,更沒有招攬生意的意思。她穿了件布滿皺褶的深色棉衣,風很大,她卻一點都不顯出冷的樣子,在這已經深沉了的夜晚,她卻為什麽還守候在這裏?她甚至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姿式:她抬著頭,望著從巷口走進來的這對男女,她望著他們,不說一句話,或者,在這裏我們換種說法,她欲言又止。

  就象是突然之間被人看穿了什麽心事,俞芝害怕似地倚了一半身子在蕭梁的身上,蕭梁也沒有言語,兩個人沉默著、手拉著手站在一起,他們仿佛正在等待著什麽,這等待中有著一些驚悸,有著一些毫無希望的希望,這等待其實是虛假的,因為結局早已經明確著,但這等待同樣又是帶給人一些幻想的──或許,會有一些即便明知是虛假的語言、虛假的撫慰──所以,在那個瞬間,他們就這樣倔強而虛弱地僵立在那裏,仿佛要與算命老太即將宣布的命運相對抗,又仿佛正靜待著上蒼將要賜予的一個奇跡。

  但那算命的老太婆卻一直沉默著,那是一種曾經滄海之後的巨大的沉默,是無數次“在場”過後的一個真正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她已經滿麵皺紋、心若枯井,卻仿佛更有著別樣而無法泯滅的深情。她坐在那裏,沉默著,這沉默讓空氣裏含有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意味,她的嘴唇緊閉著,眼光裏有些犀利,有些愛憐,更有些漠然,她象是在堅守著什麽無法言說的奧秘,這秘密是早已存在於那兒的,而她的出現與守候,仿佛隻是為了提醒人們這秘密的存在,而遠非它的答案。但這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卻幾乎要把這兩個人壓垮了───

  聖誕夜的這場雪,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的,起始時雪片還不太大,挾著些零星的雨水,落在他們的頭發上。兩個人握著的手不知怎的,都有些冰冷,等到兩人走在了一處樹影下麵,蕭梁停住了腳步,這時,我們也不知怎的,忽然也感覺有些淒涼,不忍心去打擾他們,隻聽到蕭梁很輕的問話聲:你怎麽哭了?然而那問話仿佛也並非問話,倒正象是喃喃細語,自顧自要講給自己聽的,忍不住自己也陪著要流下淚來,要用舌尖去舔對方的傷口,又怕份量重了,於是就象空氣一樣,隔著些微的距離,輕輕地拭摸,悄悄地陪淚,就連眼淚也是不忍心讓對方看到的呀。我們別轉身去,心裏冷不防地起了陣寂寞,樹影下的那兩個人忽然讓我們把一切都看了個清徹透亮,然而,就象閃電飛過夜空一樣,緊接著,寂寞跟著就來了。

  俞芝和蕭梁相扶著從那條小巷子裏走出來。雪仍然下得不大,一會兒下,一會兒又停,但雪片有時候靜悄悄地落在臉上,落在眼睫毛上,很快就化了,卻冰涼涼的。俞芝走得很快,就象是在逃離一個夢魘似的,她的長大衣在風裏飄動起來,這使得她的身影就如同一個在大街上疾馳而行的奔走者──這情景忽然讓我們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仿佛有什麽東西正悄然流轉,再次往複──就在這時,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女子。不知怎的,鬥轉星移,我們竟然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個夏天的黃昏。有一些來自於畫麵之外的嘈雜的聲音。天空是夢幻般的深藍色,卻又蒙著些灰黃,車輛在霞飛路上奔馳而過的聲音也顯得出人意外的喧嘩、響亮,這是一個讓人心神不定的夏日黃昏,人們在霞飛路旁的咖啡館裏已經落座了半個多小時,天氣異常悶熱,又透著股潮腥氣,讓人懷疑到是否向晚的暴雨即將來臨。咖啡館裏的坐客全都有種昏昏欲睡的意味,燈也昏暗著,時不時的有人推門而入,帶進來一股街道上的熱氣,與人流中挾裹著的曖昧的汗味與體香。人們在那裏喝著冰過的咖啡,甚至還因為胸悶煩躁,而向服務員發了一次火,大家都埋怨著咖啡的味道太淡,這樣平淡乏味的咖啡,是根本就無法驅除夏日的疲憊與慵懶的。

  那個女人是在蕭梁喝第三杯咖啡的時候,從街道的那一麵飛奔而來的,因為那種速度和瘋狂與這個夏日黃昏死一般的懶散相去太遠,所以我們相信,咖啡館裏幾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這個女人吸引去了。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時人們正在喝咖啡,在這個城市裏,喝咖啡是消磨時光的最佳方式,許多事情都會在咖啡館裏發生著,相親、偷情、談生意、或者百無聊賴地打會兒瞌睡。雖然咖啡館的座位排得很近,但除了未經世事的初次走入者,誰也不再希冀會在咖啡館裏遭遇什麽奇跡,更不用說是在這樣的黃昏──雲層壓得太低,馬路上跑動著髒兮兮的快慢車輛,灰塵漫得很高,在這樣的黃昏,沒有人會有什麽好心情。

  那女人穿著白襯衣。那是一件質感很好的白色襯衣,有些寬大,所以女人跑動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帶動了一些風。這讓她乍看起來就象個仙女。她在追趕一個男人,女人跑起來就象是一陣風。

  人們手裏的咖啡杯舉在了半空。好象要發生什麽事情了。空氣中充滿了一種竊竊私語的氣息。有一些咖啡的香味,咖啡的香味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濃烈歡快了起來,咖啡唱起了歌,就象我們的心情。我們這群無恥的百無聊賴的人。

  那男人正用一根皮帶抽打著那個女人。

  她象瘋子一樣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在抽打她。

  她的白襯衣上滲出了血來。

  她抱住了他,她用自己的臉去貼緊他的,那姿式幾乎無法讓人看清究竟是撕咬,還是親吻。

  她也許哭了。眼淚與血漬混合著,順著臉龐流了下來,這使得她的臉血淋淋的,非常難看,眼淚與血漬使她當眾出了醜。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看這個當眾出醜的女人。就在這時,她突然地轉過頭來,這使得她的整個麵部異常清晰地暴露在人們的麵前,我們驚訝地發現,這女人正是俞芝。

  是的。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他們在好多年前其實就有了一次相逢──俞芝和蕭梁──在霞飛路上的相逢。然而,在那個時候,他們擦肩而過,不曾相識。蕭梁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在霞飛路上被皮帶抽得鮮血直流的女人就是俞芝,他們再次相遇之時,光陰已逝,彼此早已不再相識,但是蕭梁其實一直無法忘懷那個霞飛路上的女人,他甚至還對俞芝講起了這樁往事,雖然蕭梁同時也隱瞞了一個細節:那個黃昏他剛從女友家出來,那個黃昏他同樣深愛著他的女友,並且認為這愛情無可改變,一旦失去,他是沒有辦法再活下去的。他帶著甜蜜的相思和離別的惆悵,獨自一人坐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裏,他和女友剛接過吻,他還第一次撫摸了她的身體,他是那樣的狂亂,以致於在咖啡館裏坐定已久,還無法平靜自己的心緒。但是,他確實又被霞飛路上那個飛奔而來的瘋狂的女人震撼了,他久久地心情複雜地看著落地窗外女人的遭遇,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羨慕那個男人……但是蕭梁並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其實他坐的位子離大街非常之近,俞芝奔跑的時候幾乎就是迎著他撲麵而來,那時,暝色已至,白色的帶血的襯衣如鳥之雙翼,是的,蕭梁驚呆了,我們可以從蕭梁在多年以後對俞芝講述這樁往事而得到某種暗示:他喜愛這樣的女人,在俞芝飛奔而來的那樣一個瞬間裏,他心底深處的某件活物被驟然觸動,他一下子就愛上了她,他愛上了那個不要臉的當眾出醜的瘋女人,他隔著玻璃窗──隔著以後將會抱憾終生的咫尺距離,他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柔情。

  他們曾經都不是純潔無暇的,這讓我們多少感到有些遺憾和痛心,但奇怪的是,事到如今,卻正是這種褻瀆與不潔深深地打動了我們,令我們無法自持,心碎不已。我們似乎已經不再有那種請命的悲哀,倒是漸漸地萌生出宿命的感覺,我們看著他倆象幽靈般行走在正下著雪的上海街頭,他們走過一些已經打烊了、或者仍然有著暗黃燈光的咖啡屋,裏麵人影綽綽,隱約還傳出些喑啞的樂聲;有騎車人慢慢地從遠處過來,後麵的車架上還坐了一個,都穿著厚重臃腫的冬衣,擠靠在一起,就愈發地顯得身影相係,有種讓人黯然的相依為命的感覺;沿途的花店也已經都關門了,聖誕節的玫瑰花籃早已分布在各個豪華賓館酒樓,有些花枝撒在了鋪著紅地毯的大堂裏、彎角樓梯上,被纖巧的穿著高跟鞋的腳輕輕踩過,花瓣有些褪落,卻仍然香著,香得有些頹敗,在聖誕的華彩也就是即將接近尾聲的時刻,這種頹敗的香與寥落有一種執著地沉浸於往事的意味──

  是的,往事。兩個承載了往事的人走在上海古老的大街上。兩個人的身影都顯得很單薄,那隻是因為,往事十分巨大,十分沉重,單薄的肉體負載了它,靈魂隻能演變成為幽靈,但即便如此,幽靈也仍然在行走,幽靈依舊未曾倒下。雪片肆意地飛著,那形狀與情勢都有些紛亂,有些欲圖鋪天蓋地的氣勢,就象要把所有發生在過去年月裏的事情都在此刻渲瀉個幹淨。

  為了背負起沉重的往事,兩個人相扶著在街上前行,而就在這時,往事又在我們麵前疊印出一些場景,那仍然是關於霞飛路的場景,顏色有些暗舊,就象電影語言一般:蕭梁一個人在小咖啡裏喝咖啡,蕭梁在林蔭路上散步,蕭梁在抽煙,他有些失神,煙蒂的餘燼燃著了他的手指。然後我們又看到了蕭梁的一個背影,他──蕭梁,和一個女人。窗外樹影很盛,茂密的樹葉投影在屋裏的牆角上、床單上、蒙了些灰塵的家俱上,我們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她的臉隱在了大堆大堆的樹影裏,有一些陽光斑駁的金色,他們正躺在床上,被單淩亂著,暗示著一個激情過後的午間或者傍晚時分,兩個人都很沉默,不說話,隻看見蕭梁又點著了煙,他的眼睛仍然有些失神,悵然若失,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其中最確鑿的原因,房間裏有種曖昧的氣息,那是一種做愛過後的氣息,單純的肉體之愛的氣息,蕭梁聞見了它,所以他點了煙,煙味很濃,在房間裏迅速彌漫了開來,這氣味可能讓床上的女人感覺到了異樣,她欠了欠身,這使得我們終於看清了她,這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們並不認得她,我們看到她伏在蕭梁身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忽然心頭一顫,她不是俞芝,我們不認得她,她卻曾經在某一天的某個時候,象個親密情人一樣地睡在蕭梁的胸前,這個陌生的其它的我們所不認識的女人。

  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就在蕭梁與其它的女人相親相愛的時候,就在他們睡著的小公寓的樓下,就在那條著名的霞飛路上,俞芝象個瘋子般的奔跑著,狂叫著,俞芝哭了,俞芝在追趕一個我們同樣不認識的陌生的男人,那個男人用皮帶抽她,抽出了血來。

  蕭梁或許也聽見了這聲音,他可能還與那女人一同站在陽台上張望了一下,但是,那時,他們彼此並不相識,他們還是兩個陌路人──俞芝與蕭梁,即使我們在一旁跺腳歎息、感慨萬千、痛不欲生全都無濟於事,他們形同陌路,他們是兩個注定了將要愛得欲生欲死的戀人,但他們確實有過一次,就在霞飛路上,他們失之交臂,那時他們各有所屬,心有所係,還全然不知命運與宿命之類的字眼。

  現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所以我們已經知道,世上其實並不存在相見恨晚這樣的說法,但我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我們仍然還會癡癡地寄希望於下一輩子,是不是還會有下一輩子呢,就在她飛奔於霞飛路以前,就在他默然而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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