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八章 豹

  阿三八歲那年第一次去了鬆鶴樓。

  小周老師到長風一小來了,所以牛天鎮要請客。牛天鎮歪著他的平頂頭說:去鬆鶴樓吧。大家就到鬆鶴樓來了。後來阿三才知道,到鬆鶴樓是因為那裏有鬆鼠桂魚吃,鬆鶴樓的鬆鼠桂魚是最好的。但阿三不知道,為什麽牛天鎮一定要請客。牛天鎮是長風一小革命委員會的主任,頭發很短,人很高,平時一直板著那張長長的馬臉。阿三搞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會與那種甜膩紅稠的魚類有什麽關係。

  小周老師不太願意去。小周老師紅著臉說,她身體不太好,有點累了。她說還是大家去吧,她就不去了。這樣的借口,就連阿三聽著也覺得沒有什麽力量。誰都知道小周老師一定得去,因為是牛天鎮請客。牛天鎮從來不輕易請客,有時候也請,是在長風一小的小食堂裏。牛天鎮從來都沒有請別人吃過鬆鼠桂魚,更不要說是鬆鶴樓的鬆鼠桂魚。

  那天小周老師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衣服。阿三覺得小周老師很好看。阿三看到小周老師的第一天就說了:你真好看。她這樣說著,把小周老師說紅了臉。經常會紅臉的小周老師去鬆鶴樓以前,不知怎麽的就把阿三叫了過去:阿三,你陪我去吧。這樣阿三也就去鬆鶴樓了,吃到了那種又甜又膩的鬆鼠桂魚。

  小周老師來長風一小的第三天,阿三告訴了她一件事情。

  阿三說:你知道操場圍牆的後麵是什麽地方嗎?

  是動物園。還沒等小周老師回答,阿三就又接著往下說了:有時候,沒有風,還可以聽見獅子和老虎的叫聲呢。

  確實有獅子和老虎。雖然是五月,經常下著雨,卻還是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些。但還有些事情,阿三覺得是奇怪的,不太能解釋的。比如說,在對小周老師講動物園、講獅子與老虎的時候,總是會感到害怕。無以名狀的害怕。盡管是在白天,日頭很好,操場上牛天鎮鐵板著臉看學生們跑來跑去,然後大家做一種木頭人一樣的廣播操,滿頭出汗,還是免不了會這樣。講著講著,阿三突然會覺得,那些龐然大物,就在不經意之間,悄然掙脫了牢籠。它們隨時都會翻牆而過,用那些隻屬於動物的眼睛看著你,即使不撲上來,你也會被嚇個半死。

  在長風一小,阿三還經常能聞到一種氣味。可能是操場旁邊小花壇裏的土味,也可能是雨,阿三甚至還懷疑是隔牆動物身上的氣味。阿三把這種想法告訴過大建民。大建民是阿三的鄰居,也在長風一小上學。大建民在夏天總是光著腳走路,他喜歡殺小動物,比如說把一條蚯蚓砍成幾段。大建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要是這條河裏有鱷魚就好了!為此阿三常常感到莫名其妙,阿三覺得大建民的腦子有時候有點問題,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想象力。但是,當他們談論到長風一小的那種氣味時,大建民的回答卻讓阿三大吃一驚。大建民想都沒想,轉了下頭,說:那是牛天鎮的腳臭。

  阿三沒有想到大建民的回答竟然會這樣現實。既然誰都沒法證實牛天鎮究竟有沒有腳臭,那就隻能理解為大建民對牛天鎮有成見,說得再簡單些,就是大建民不喜歡牛天鎮。牛天鎮凶,牛天鎮總是板著臉,牛天鎮有時候聲嘶力竭地訓話,牛天鎮傍晚時在學校裏幽靈一樣地走動,牛天鎮沒有請大建民吃鬆鶴樓的鬆鼠桂魚。阿三想了又想,暫時總結出了以上這些大建民不喜歡牛天鎮的原因。

  阿三去過幾次學校圍牆後麵的那個動物園。有一次是和大建民一起去的。因為阿三丟了一隻貓,那隻小黃貓不知道怎麽就跑丟了,阿三找,大建民也幫著找。找到最後,大建民一拍腦袋,大建民說它一定是跑到動物園裏去了,它從人那裏跑出來,它不想和人呆在一起,還能到哪裏去呢,隻能去動物園。阿三歪著頭想想,覺得大建民講得蠻有道理,就跟著去了動物園。

  他們是從學校西牆那裏出去的。操場那裏的那堵牆是北牆,北牆很高,翻過了北牆,外麵就是動物園了。但阿三說她肯定是翻不過去的,不要講阿三,就連大建民也翻不過去。這樣兩人就決定從西牆那裏走。從西牆的邊門出去,外麵是一條巷子,巷子快走到頭的時候,前麵出現了很淺的小池塘,池塘旁邊有片毛竹林。動物園就在毛竹林的深處。站在毛竹林的這邊就能聽到一種鳥的叫聲了。尖利的,像阿三鉛筆盒裏的刀片一樣的。

  快要走到那片池塘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群遊行的人。那時候街上經常能看到這種遊行的人群。有時候人多些。有時候人少些。他們手臂上纏著紅布,神情很激動。阿三聽到裏麵還有人在唱歌,聽不清在唱什麽,但阿三覺得這人的聲音很好聽,比那些叫喊著的人要好聽。即使唱的和說的是同一種內容,阿三也覺得唱的要比喊的好聽些。

  倒是大建民睜大眼睛盯著那群人。大建民說那隻貓會不會被他們偷走了,或者就在他們裏麵。

  阿三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阿三說那是一隻非常膽小的貓,一向是怕人的,它從來都不和這麽多人在一起。它總是膽怯害怕,見了生人就會逃走。阿三說要是貓也會哭的話,要是它見了這麽多人鬧哄哄地走來走去,早就要嚇得哭出來了。

  大建民想了想,抓了抓頭皮,忽然說,其實還有一個人也會哭出來的。

  阿三連忙問:是誰?

  小周老師。

  大建民說,大建民說這話的時候,樣子還有些神秘兮兮的。

  小周老師來後的頭幾個月總是下雨。下個不停,怎麽也止不住。這種日子大建民常常就滿臉沮喪,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就像瘟掉了似的。唯一能夠使他對下雨產生些好感的,是一種幻想。在大建民的幻想裏,如果雨很大,西牆外麵小池塘裏的水就會滿起來,水多了,或許有哪天就能在裏麵發現一條鱷魚。鱷魚張大了嘴巴,身上疙疙瘩瘩的,看上去很凶。大建民總是突發奇想,大建民總是神思恍惚,大建民總是希望生活裏能夠出現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而這樣的人常常是有敏銳的觀察力的。

  有些事情就是大建民告訴阿三聽的。

  大建民說牛天鎮最近總是怪怪的,要多怪就有多怪。牛天鎮穿新衣服啦!你注意到了嗎?大建民問。

  阿三搖搖頭。

  大建民又說:牛天鎮是很少穿新衣服的。他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穿新衣服了,但是前些天,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不是暗藏青,蠻鮮亮的。裏麵還有件新襯衫──

  說到這裏,大建民頗為得意地往地上吐了口痰,大建民說:那件新襯衫的領子是藏在裏麵的,但還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我能看見。大建民說什麽事情都逃不過他大建民的眼睛。

  阿三倒是信了。阿三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大建民。點點頭。

  大建民還說了牛天鎮散步的事。大建民說黃昏的時候牛天鎮常在學校裏散步。有時候在操場上。有時候在小樹林裏。大建民說他孤零零的,像個鬼魂。你看見過鬼魂嗎?大建民突然朝著阿三舉起兩隻手,做了個鬼臉。

  牛天鎮就是這樣的,大建民說:像鬼魂一樣的。說到這裏,大建民突然使勁地往喉嚨裏咽了口唾沫,又接著往下講:

  但是那天,事情就奇怪了。那天下午他們革命委員會開會,好多老師都去了。牛天鎮發言。牛天鎮說我們要警惕階級敵人的新動向;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的,百煉才能成鋼嗬!但牛天鎮沒說幾句就停住了,突然沒勁了似的。他說大家學習語錄吧。大家就學習語錄。牛天鎮又說大家討論討論吧。大家就討論討論。然後就散了。散了以後牛天鎮一個人在教室裏,從這頭走到那頭,再走回來。有兩個流鼻涕的小孩子走過去。隔壁班的班主任帶著一長溜學生上街了。圍牆外麵一隻狼在叫。沒有其他的聲音。沒有其他的聲音所以這些聲音就明顯了。牛天鎮的一隻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另一隻手。他一直從教室窗戶那裏探頭往外麵看。又過了會兒,下雨了。不知道有誰在敲鍾,不是學校裏的鍾,學校裏的鍾老早就沒有人敲了,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鍾,一下,兩下,三下,敲了五下。停住了。有個人影從牛天鎮的窗前走過,一閃眼就過去了。牛天鎮卻飛一樣地追出去了。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大建民到此嘎然而止,有點得意地看著阿三。

  阿三想了想。她沒有馬上回答,但阿三覺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麽。因為就在剛才,她突然想起了那天中午,想起了那條鬆鼠桂魚的事情。

  整個雨季中,隻有一件事情是真正讓阿三和大建民感到興奮的。

  動物園新來了頭豹子。

  是頭母豹。毛皮非常漂亮,漂亮得讓大建民在豹籠前麵歡蹦亂跳。大建民說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樣漂亮的豹子。在太陽下麵都閃起光來啦。要流下油來啦。就像魔術師手裏的金棒。大建民說這隻豹子毛皮的顏色與花紋還讓他想起了鱷魚。

  阿三嘟起嘴。阿三說隨便怎麽講,豹子的毛皮與鱷魚是完全不一樣的,非但完全不一樣,甚至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但大建民理也不理阿三,大建民一看到那隻豹子就迷上它了,他朝豹籠裏麵扔了一小根樹枝,然後就兩手撐住下巴,傻乎乎地盯著那隻豹子看。

  一看就看出了問題。大建民說這隻豹子的肚子裏有小豹子了。阿三來了興致,說是嗎是嗎,也跑到豹籠前麵看。果然是這樣,豹子的肚子有些往下垂,還不明顯,要細看才能看出來,但那個圓潤的弧形已經存在了,肚子上的皮膚撐開來,顯出了彈性與光澤。

  阿三深吸一口氣,說是呀是呀真有小豹子了,有小豹子了這多麽好嗬。但緊接著,阿三也發現了問題。阿三說這是一隻憂傷的母豹,她有心思,不開心。大建民不相信,大建民撇撇嘴,說隻有小姑娘才會這樣想的,隻有小姑娘才會想這種無聊的問題。大建民看了眼阿三,說:這都是因為你丟了那隻小黃貓的緣故。但阿三還是堅持,阿三堅持說這是隻憂傷的母豹,她還說男孩子是不懂這些的,是看不出來這些的。

  從動物園回來後,阿三就去找小周老師,對她講了豹子的事情。阿三沒想到小周老師也很感興趣。阿三原來是想問小周老師一些關於豹子的事情的,結果倒是小周老師問了她很多東西。阿三感到有點疑惑。但有一件事情阿三還是對小周老師說了,她說她和大建民都很喜歡那隻新來的豹子,她說她看著那隻豹子的眼睛,覺得那是隻憂傷的母豹,但大建民不同意。

  小周老師仔細地聽了,還笑了笑,小周老師說:在書上,傳說豹子在充足的睡眠後,會發出甜美的叫聲,而身上彌漫著誘惑一切雌性雄性動物的芬芳,這種芬芳是各種花朵和蓓蕾的總和。

  小周老師沒有說豹子憂傷不憂傷的問題。

  現在大建民每天都去動物園。大建民不說阿三也知道,他是去看那隻豹子。有時候人要是喜歡上一樣東西是沒有道理的;大建民不相信那隻豹子很憂傷也是沒有道理的。但不管怎樣,大建民現在變得快活起來了。他甚至再也不想鱷魚之類的事情了。

  大建民會把他在動物園裏看到的事情告訴阿三。大建民說這兩天他觀察了豹子和老虎,有時候會忽然覺得它們很相像,簡直就像是同一種動物。但走起路來就不一樣了,“豹子的腳步就像樹葉在地上擦過去,比老虎輕柔,也比老虎狡滑。”大建民還說他認識了那隻母豹的飼養員,是個頭發有些鬈的小夥子,姓潘,大家都叫他豹子小潘。

  現在阿三除了能經常聽到關於那隻豹子的事情,還能不時知道豹子小潘的情況了。有一次大建民說他突然發現豹子小潘的眼睛很奇怪,大建民說他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它隨時都會改變顏色。光線變化它也變化,心情變了,它也跟著改變。有時候,這雙眼睛是灰色的,有時候灰黑,或者褐色,更多的時候則是夜幕一樣的黑色。

  阿三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阿三說真有這樣的事嗎,那可真是一件怪事呀。阿三又說,今天小周老師上課時倒也講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一個聾子的事情。說有個女人,叫一個很怪的名字。就是這個女人,後來變聾了。她聽不見,但能看人的嘴形分辨聲音。她說:請你們要講真話,隻有講真話,我才能看懂,否則我就無法分辨你們的聲音。

  阿三問大建民: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說真話就能看出來,說假話就看不出來?大建民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大建民說有些大人講的話他是搞不清楚的,他從來就搞不清楚這些,而且現在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大建民說他隻知道一些最簡單的事情,比如說牛天鎮壞,小周老師好,而豹子小潘非常喜歡那隻懷了小豹子的母豹,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

  阿三眨眨眼睛,說是嗎,阿三又眨眨眼睛,說今天聽小周老師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起了那隻走丟的小黃貓,那樣膽小害怕的一隻貓,見了生人就要逃走的,別人伸出一隻手指碰碰她,就是一次傷害。

  還沒等阿三說完,大建民嘴裏發出嗤的一聲,大建民說,他看著豹子小潘眼睛的時候倒是也想起了一樣東西,不過不是動物,是一個人。大建民說他突然就想起牛天鎮來了。阿三連忙問他為什麽,怎麽會想起的。大建民抓抓頭皮,說就是突然想起來了,但不知道怎麽會想起來的。這讓阿三感到很失望。

  然而,有一天,大建民從動物園回來後告訴了阿三一件事情,大建民對阿三說:今天在動物園裏,他看到小周老師和豹子小潘親嘴了。

  牛天鎮今天又罵了人。罵得人渾身發抖,後來他自己也抖起來了。罵完人後牛天鎮別轉身去點火抽煙,火沒有點著,牛天鎮的手也在發抖。牛天鎮啪的一下掐斷手裏的煙,扔在地上,就走出去了。牛天鎮迎麵遇上幾個革命委員會的委員,牛天鎮高聲地叫了一句,乍聽起來還是像罵人,仔細分辨,是句口號。大家愣了愣,跟著叫了一句,聽上去也像是在罵人。

  大建民他們幾個偷偷地在下麵說:牛天鎮今天像個瘋子。

  又有人說:不,動物,隔壁動物園裏的動物。

  大家偷偷摸摸地說,說著說著大建民就樂了,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快樂起來的大建民一把拖過阿三,悄悄地跟在牛天鎮的後麵。

  牛天鎮在學校裏走了一圈,就出去了。牛天鎮走的是大門。牛天鎮從長風一小的大門出去,就上了大街了。

  街上很荒涼。

  牛天鎮在前麵走,阿三和大建民在後麵跟。街上沒有什麽人,五月的大街的中午竟然會這樣荒涼,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阿三心裏忽然有些緊張,阿三伸出手,牽住了大建民的衣角。

  頭發很短人很高、平時一直板著臉的牛天鎮急匆匆地要到哪裏去?沒有人知道。看得出母豹很憂傷的阿三不知道,看不出母豹很憂傷的大建民也不知道。但其他的事情還是這樣進行著,還是牛天鎮在前麵走,他們在後麵跟。牛天鎮快,他們也快,牛天鎮慢,他們就跟著慢。

  牛天鎮在滄浪亭前的一排石凳那裏停了下來。一根柳條從牛天鎮的鼻尖擦過。一定是癢癢的,但牛天鎮沒有察覺。牛天鎮從口袋裏掏出煙和火,點了幾下卻還是沒有點著。牛天鎮的手還是在發抖,已經罵完人、離開長風一小的牛天鎮卻還在雙手發抖。沒有人搞得清楚這種奇怪的事情。牛天鎮又往前麵走了,牛天鎮又把手裏的煙扔掉了,牛天鎮不在乎這個。他走到觀前街那裏去了。他在觀前街口的一家小店鋪那裏停了下來。是一家賣絲綢圍巾的店鋪。牛天鎮走進去。過了一會兒,牛天鎮兩隻手拿了兩條圍巾出來了。

  一隻手上是淡藍色的,另一隻則是深藍色的。

  鬆鶴樓的地板油膩膩的。阿三差點摔了一跤,幸虧被大建民一把拉住了。阿三說我們不能跟著牛天鎮進去了,因為我們沒有錢,不能點菜吃。大建民得意洋洋地說他有錢,大建民說去年他老爸把他的壓歲錢沒收了,但昨天他又從抽屜底下偷了出來。大建民說我們可以省一點,光點一個青菜和豆腐。阿三就笑了,阿三說鬆鶴樓裏可沒有青菜豆腐,阿三說她到鬆鶴樓來吃過,這裏最好吃的菜是鬆鼠桂魚。

  牛天鎮果然就點了鬆鼠桂魚。

  牛天鎮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他使勁地朝著窗外看,頭快要把窗玻璃都擠碎了。服務員倒是不在乎這些。她們穿著滑膩膩油漬漬的白色大褂,像個滑冰運動的初學者,在店堂裏快速而僵硬地穿行。她們尖利的聲音穿過鬧哄哄的廚房,在巨大空落的店堂裏回響。她們給坐在角落陰影裏的阿三和大建民送來了米飯和榨菜肉絲湯。她們的部分手指浸在了榨菜湯裏,臨上桌時,又四麵搖晃,溢出了部分。但不管怎樣,阿三和大建民還是吃得很香。特別是大建民,他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

  穿著藍色衣服的小周老師幾乎是和那盆血肉模糊的鬆鼠桂魚同時出現在鬆鶴樓二樓餐廳裏的。

  小周老師在樓梯口站了大約兩秒鍾。她有點膽怯地朝店堂裏看,她張望的那種樣子與其說是希望看到什麽,倒不如說是希望什麽都看不到。然而,不容分說的是,牛天鎮箭一樣地從座位上躥了出來。

  小周老師和鬆鼠桂魚一起上了桌。鬆鼠桂魚放在了桌上,小周老師則坐在了桌邊。牛天鎮給小周老師夾了塊紅乎乎金燦燦的魚肉,是魚鰓上的那塊;牛天鎮又從一個盆子裏舀了勺蝦仁,放在了小周老師的盆子裏;牛天鎮朝著小周老師笑;牛天鎮最後從口袋裏拿出兩條圍巾:一條淡藍,一條深藍。小周老師卻沒有什麽動靜。她看了看那塊魚鰓上的肉,看了看那勺蝦仁,又看了看牛天鎮的笑。小周老師的目光在那兩條藍色圍巾上停留了較長的時間,不過,這較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之後,小周老師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開始說話。

  話說得很輕。阿三和大建民豎直了耳朵還是難以聽清。阿三就忽然想起了小周老師講的那個故事。開始看嘴形。不過大建民不同意。大建民說小周老師的嘴形還好分辨,牛天鎮的就肯定沒法分辨了。阿三不同意。於是兩人就一起看。看著看著還真的看出來了。不僅僅是小周老師的,甚至還有牛天鎮的了。

  先是小周老師開始說的,我已經吃過了,有什麽事情你就說吧;牛天鎮說,那就再吃點,這裏的鬆鼠桂魚很好,又焦又黃,又甜又脆;我真的已經吃過了,不想再吃了;吃過了也可以再吃一點的,你看,你喜歡吃鬆鼠桂魚,我就點了鬆鼠桂魚,這是今天最大的一條,眼睛還突在那裏,你看,還有這圍巾;圍巾很好看;藍色的,你老是穿藍色的衣服,我就挑了藍色的,一條深藍一條淺藍;謝謝你,不過圍巾我也已經有了,我有了圍巾,也已經吃過了飯,除了圍巾和吃飯,你還有其他的事情嗎;你吃一點鬆鼠桂魚吧;要是沒有其他事情,那麽我現在想走了;你不能走,你要留下來;為什麽我不能走而要留下來,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確實沒有什麽道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樣奇怪的事情,真是再奇怪也沒有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管有沒有人替你吃掉這條鬆鼠桂魚,我都要走了,我現在突然感到有點害怕了,真的,我害怕;我也害怕,我簡直害怕極了。

  阿三和大建民一邊看一邊聽,直到看得張大了嘴巴。大建民說牛天鎮絕對不可能說這樣的話,比如說害怕嗬,比如說奇怪嗬,牛天鎮從來是窮凶極惡的,牛天鎮就像一條狼。所以大建民說剛才一定是看嘴形看錯了。可阿三講嘴形說明他就是這樣講的,如果他說的是假話,那麽在嘴形與嘴形之間是無法連貫起來的。嘴形表現了他平時沒有說出來的話,所以是真實的。大建民想說他不懂得什麽叫真實,但聽阿三執意這樣講,大建民就不說什麽了。但阿三還在繼續往下說,阿三還說,她發現牛天鎮的眼睛在看著小周老師的一瞬間是蔚藍色的,而且他剛才又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其實很想對著小周老師跪下,他還想把心掏出來。紅通通的一顆心。

  大建民把耳朵捂起來了。大建民把眼睛都閉上了。大建民說他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看到。大建民說他媽的這事情可真離奇,他明明看到牛天鎮和小周老師什麽都沒說,兩個人一口接著一口把那條美味得讓人掉口水的鬆鼠桂魚吃掉了。他們其實什麽都沒說。說個狗屁。大建民說,即使牛天鎮的心真的掏出來也一定是黑色的,紅個狗屁。大建民又說。

  阿三不理大建民。阿三和大建民重新走在大街上時天上又下雨了。地上濕了,成了深色。阿三說她剛才看到牛天鎮哭了,阿三說她真的看到牛天鎮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大建民說他不相信,隻要大建民說了不相信就沒法再讓他相信了,就像大建民永遠都不相信那隻懷孕的母豹是隻憂傷的母豹一樣。

  兩個人在街上走著。因為下雨了街上就更顯得荒涼。阿三說她的小黃貓就是在這樣荒涼的時候丟掉的。大建民也有點悶悶不樂,從鼻子裏哦了一下。阿三接著說她掉了一隻貓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和剛才牛天鎮一樣的,也很傷心,也想哭,還想把心掏出來。大建民就忍不住了,罵了句放屁。

  大建民還說了阿三愛憎不分明。

  到了夏天,長風一小的課變得更加斷斷續續起來。誰都搞不清楚這是什麽道理。至少阿三和大建民不知道。他們兩手托腮,站在窗台前麵看天。天是灰藍色的,既不像豹子小潘看小周老師時的眼睛,也不像牛天鎮看小周老師時的眼睛。天曉得像什麽東西。然而,雨卻下得更大,還有梔子花的香氣,都泡在了水裏。大建民說他不喜歡梔子花的香味,他用手扇著鼻子兩邊的空氣,說難聞死了,妖裏妖氣的。於是就還是跑到動物園去。回來的時候,他對阿三說,動物園裏那隻豹子的肚子更大了,大得快要掉下來了,就像樹上的蘋果一樣。

  這天黃昏,雨停了會兒。阿三站在學校的小花壇旁邊看裏麵的蝴蝶花。小周老師忽然就走過來了。小周老師走得飛快,經過阿三身邊時,她突然一把拉住了阿三的手。

  阿三,跟我走。小周老師輕聲說。

  阿三嚇了一跳。

  小周老師的手軟軟的,香香的,略微還有些汗津津。像是在水裏泡過的,也像在梔子花瓣裏浸過的。拉著小周老師的手,阿三覺得很舒服。但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師要到哪裏去。天暗下來了,雖然是夏天,但白天沒有出過太陽,天還是很容易就暗下來的。也沒有晚霞。阿三偷偷地抬起眼睛看小周老師。因為走得快,小周老師顯得有些喘息,臉上還泛出些紅暈。但阿三驚奇地發現:小周老師的眼睛竟然是蔚藍色的,非常非常純淨的蔚藍!

  阿三從口袋裏摸出一顆鬆籽糖,放進嘴裏。阿三用的是沒被小周老師抓著的那隻手。被抓著的那隻手已經覺得有些疼痛了。小周老師用了很大的氣力。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師為什麽要用那樣大的氣力,也不知道小周老師哪裏來的那樣大的氣力。小周老師一邊向前走,一邊朝後麵張望。張望一下,又張望一下。阿三很想問問小周老師要把她帶到哪裏去,話都到嘴邊了,又使勁咽下一口唾沫。小周老師走得實在太快了,幾乎像一陣風。阿三開始時還能跟上,後來就像是被她拽在手裏的小動物,飄起來了,沒有重量了。

  小周老師把阿三帶去的地方正是那個動物園。

  阿三已經好幾個月沒來動物園了。忽然就覺得有些陌生起來。首先是雜草,到處都是雜草,長到阿三的小腿肚那裏。然後則是動物的叫聲。很久以後,阿三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動物園裏顯得特別安靜。那些熟悉的聲音:老虎,獅子,鹿,蠕動盤纏的蛇,還有淩空飛過的雜色的鳥,這些聲音忽然都消失不見了,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阿三拉著小周老師的手,走過那些長到小腿肚那裏的雜草叢,有些草的邊緣是柔軟的,因為下雨,有些發蔫,卻又油綠得發亮,還有一些則是毛糙粗礪的,摩擦著她們赤裸的肌膚。就這樣走向那隻巨大的豹籠的時候,天已經非常非常的暗了,隻在地表的遙遠處有些蛋青似的亮光。所以,她們這樣踏過雜草走向動物園深處那隻豹籠的時候,在阿三的眼裏,整個世界忽然之間就簡化成了這樣一種事物:一隻豹籠。

  懸掛在荒蕪草叢深處的巨大而又憂傷的豹籠。

  小周老師對阿三說,今天晚上動物園的這隻母豹就要臨產了。小周老師略微紅了紅臉,又接著往下講,小周老師說這隻豹子的飼養員小潘現在還在參加一個群眾大會。他們不讓他跑開,就是豹子要生了也不讓他跑開。跑開了是會有罪的。所以他還要過一會兒才能過來。而現在就她小周老師和阿三在這裏觀察這隻豹子,如果有什麽異樣的動靜,就馬上去告訴小潘。小周老師還說,是因為知道阿三很喜歡這隻豹子才叫她來的,本來還想叫上大建民,但這個調皮蛋今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阿三點點頭,非常小心地點點頭。

  動物園裏可真靜嗬,靜得阿三連點頭也隻敢小心翼翼的。走路也像一隻夜間的小狐狸。直到現在,阿三才突然發現,晚上的動物園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無與倫比的不同。黑夜很容易就讓人產生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特別是那些籠子,無處不在、藏匿四周的鐵籠子,借著夜幕的掩護,它們仿佛成了一些純粹的裝飾品,不堅硬,甚至形同虛設,所以動物們是可以隨時自由出入的。而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更是亮得出奇,就像夜明珠一樣。

  過了挺長一段時間,阿三才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那隻豹籠的前麵。看不清裏麵那隻母豹的模樣。隻有模糊而巨大的一個輪廓。但氣息是清楚的,粗重的喘息聲,沉悶的叫聲。不知道它究竟在幹什麽。或許已經開始疼了。從那個被大建民稱作“像樹上蘋果那樣大得快要掉下來的”肚子那裏,疼痛慢慢地漫延。向粗大的四肢、尖厲的爪尖悄悄延伸……

  阿三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她甚至尖聲地叫了起來,阿三說快去叫豹子小潘吧,豹子就要生了,就要生小豹子了!

  小周老師從外麵回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煞白的。她一邊跑一邊喘氣,一邊喘氣卻還一邊說著話。小周老師說豹子小潘正在被批鬥,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那裏。阿三沒有聽清楚,阿三說什麽什麽,豹子叫得聲音太大了,它都快要疼死了。阿三問豹子小潘到底怎麽啦。小周老師湊過來看籠子裏麵的那隻母豹,小周老師說反正現在小潘沒法過來,小潘都已經急得快要掉眼淚了。但掉眼淚也沒有辦法,要知道小潘是多麽喜歡那隻母豹嗬,但喜歡也沒有辦法。反正現在小潘沒法過來。

  阿三就真的急了,阿三說那怎麽辦呢?再這樣下去,豹子是會疼死的。

  小周老師就搖頭,說她也不知道。她邊說邊死死地抓住阿三的手,指甲快要嵌進阿三的肉裏去了。阿三正瞪大眼睛看著籠裏的母豹,猛地感到疼,想說,忽然又忘記了。

  牛天鎮很可能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動物園裏的。牛天鎮來了。或許是尾隨著小周老師,或許是黃昏時的散步,或許根本就是巧合。但在後來阿三的記憶裏,牛天鎮的出現卻是伴隨著這樣一幅荒誕的情景。牛天鎮走到小周老師的麵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緊接著,牛天鎮挖出了自己的心,血紅血紅的,獻給了小周老師。小周老師給嚇壞了。她死死抓住阿三的手,她說她一看到牛天鎮就害怕,真的,一看到就害怕,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她說就像阿三看到那隻難產的豹子的那種害怕,看到豹子在流血的那種害怕。

  阿三一點都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不管怎樣,不管有些事情是真的發生了,還是真的沒有發生,豹子難產了。生了幾個鍾頭都生不下來。暴躁得滿地亂轉,眼睛都紅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豹子的吼聲。沉悶的,像雷聲。等到小潘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豹子一看到他,隔了籠子,就又是撲,又是咬的。小周老師想拖住小潘,但小潘一聲不響,搖了搖頭,就進了豹籠。奇怪的是,牛天鎮不知怎麽的也跟著進去了。誰也沒想到,牛天鎮會鬼使神差地跟著豹子小潘進豹籠,這幾乎是在一個瞬間裏突然發生的事情。牛天鎮剛一進去,疼瘋了的母豹子撲上去就是一口,咬在脖子那兒。等到籠子外麵趕來的人給豹子打了麻醉劑,把牛天鎮拖出來時,他已經沒氣了。地上全都是血。母豹的肚子也給剖開來了,取出了小豹子,但已經死在裏麵了。是隻小母豹,眼睛都還睜著……

  大家都來了,大建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了。平時調皮掏蛋一直咒著牛天鎮早死的大建民現在也傻了眼。也和大家一樣嚇呆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知道這樣可怕的事情是怎麽會發生的。他臉漲得通紅,站在人群裏麵。大家都在說牛天鎮死得有些莫名其妙,打死他也不應該進豹籠的。牛天鎮真是昏了頭了。大家都在說牛天鎮平時總是最有理性的人。要麽,就是他的命是與豹子的命相克的。

  小周老師一直都在發抖。阿三也在抖。阿三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抖到這樣的程度。

  後來,當阿三已經長大了的時候,她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些有關於豹子的傳說。那裏麵說,豹子在中國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程。程就是程度,克製。據說這個名字來源於人們發現豹子具有節製食欲的美德。而豹子的性愛也不像老虎,會通過月暈暴露給獵人,它們總是悄悄地提前到達某個地方,等候它們的配偶,彼此發出安全而歡愉的叫聲。豹子相信即使是最凶猛的動物,情欲也會使它們由於昏迷和倦庸而容易受到傷害。阿三就忽然領悟到了什麽。就像童年時的那個夜晚,雖然是黑夜如漆,阿三的眼前卻隻有雪白光芒的一片──

  在瞬間裏,那隻躺在地上的母豹成了一隻通體雪白的動物。臉像太陽一樣光明,衣裳潔白如光。那是一種怎樣凜冽的眼神嗬。還有更離奇的。阿三忽然看到小周老師和小潘走到草叢當中去了,在黑暗裏,他們的身體同樣閃現出迷人的白色。而最可怕的是,滿身鮮血的牛天鎮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血淋淋的,既像一顆心,又像一盆鬆鼠桂魚。牛天鎮一跌一撞地向阿三這裏走來。這一回,阿三看清楚了。千真萬確,他的眼睛是蔚藍蔚藍的……

  阿三終於忍不住了。

  她雙手抱著頭,用盡全身的氣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