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響起徐平的聲音。
“侯爺,京裏來了信使。”
師父仍舊默默地看著地上被白布覆蓋的屍體,一動不動。
“侯爺?你沒事吧?徐平可否進來?”徐平的聲音變得急切。
師父轉身走到門口,推門出去,又將門在身後合上。
徐平就在門外,身邊是從京城來的信使,看到師父走出來,臉上的緊張這才鬆了一點。
信使也不知趕了多少路,又要穿過仍未打掃的戰場,渾身泥濘,還有許多不知何處濺上的暗色的血跡,臉上斑駁一片,但還是認得出的。
竟然是雲旗雲大人。
這張熟悉的臉立時讓我想起了國喪之夜,就算我已是沒有實體的魂魄了,仍舊覺得冷,忍不住又靠近了師父一些。
“武威侯安好,傳皇上口諭,皇上在京內頻得捷報,大喜,已定禦駕出征,親臨戰場與侯爺會和。”
我真想吼他,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師父安好了!
師父道:“不知皇上禦駕到了何處?”
雲旗抬首:“皇駕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達。”
城樓下有人走上來,是陳慶,親自押著一個男人,看到城樓上的雲旗,腳步一頓。
而我已經震驚過度,明知師父感覺不到,還是張開雙手抱住了他。
陳慶押上來的——是季先生!
徐平雙目再次紅了,盯著他咬牙切齒,師父的目色則是無限沉了下去,慢慢開口。
“徐平,帶雲大人到營中休息。”
徐平說了聲“是”,兩步走到雲旗身邊,雲旗是子錦身邊的人,向來識眼色,也不用催,說了句:“那雲旗先下去了。”轉身便走,經過季先生身邊的時候像是與他對視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隻是看不清。
“轟隆”一聲雷響,空中如墨濃雲被閃電扯開,天地為之震顫,暴雨如注,衝刷著洪水退去後血染的都護城。
我又隨著師父回到城樓之中,雙手雙腳均被鐵鏈鎖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麵前,仍舊被陳慶押著。
“季先生。”師父吐出這三個字,聲音極低。
季先生咳了一聲,慢慢道:“佩秋,我有幾句話想與你說,再不見你,怕是沒機會了。”
“把他吊上城牆。”素來沉默寡言的陳慶竟然開口,一字一頓。
腳步聲,徐平匆匆趕了回來,這麽一會兒已經渾身濕透,走到陳慶身邊,雙目血紅地盯著季先生。
師父沒有說話,季先生又開口,聲音居然仍是平靜的。
“我是自己來的。”
“閉嘴!你這個……這個……”徐平吼了一聲,低頭怒視,但麵對那張曾經讓他尊重與親近的臉,一句話竟然無以為繼。
我同情地看著徐平,想對他說我也是一樣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這個人讓我落入敵營,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但是麵對他的時候,我總是恨不起來。
師父看著季先生,雙目沉沉,片刻後道:“你們出去一下。”
“侯爺!”
“出去。”
仍舊是很低的聲音,一分都不重,卻讓那兩個剛從修羅戰場上下來的大男人同時退了出去。
大門開啟,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瀉而下,城樓下洪水仍未褪盡,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湧,入耳隻聞充斥天地的轟鳴聲。
徐平與陳慶沒有走遠,就在門口停住腳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著。
雨夜如墨,我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但那兩條模糊的身影隔著暴雨,一動不動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兩根柱。
狂風挾帶雨水直撲進城樓中,一直拍到背對門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師父腳前。
師父動了,彎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屍體,就這樣把後背門戶大開地露在季先生麵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連我都是一驚,門外的徐平與陳慶已忍不住同時搶進一步。
“關門。”師父抱著屍體,仍是那個聲音,沒有起伏的,也並不高聲。
徐平與陳慶對望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竟有些驚恐。
關門還是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守著?
我覺得,他們在這一瞬間心中的掙紮一定強烈過可怕的暴風雨。
但師父沉默的目光令他們低頭,在這裏,他是一軍之首,他的意誌決定一切。
門被緩而沉重地合上,暴雨與驚雷聲受了隔阻,轉為更壓迫人心跳的悶響。
季先生仍舊立著,目光落在師父手中被白布遮蓋的屍體上,手腳被鎖的身體帶著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開口仍舊是清晰而有條理的。
他說:“佩秋,我知道你心裏難過。”說完咳了一聲。
師父默默地看著他,也不把屍體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師父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出三個字。
“為什麽?”
我在旁邊心驚肉跳,總覺得他抱著的屍體是一件最不詳的東西,也不管那屍體本來是我,隻想從他手裏扯下來丟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聲:“世上知道我父是個遼人的,隻有徐老將軍和你,你們父子多年來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驚住,師父與他父親早就知道季先生是個遼人,他們為什麽還要把他留在身邊,還要讓他坐定軍師的位置?
“我父親早年對我說,你雖是遼人,但恨遼邦入骨,畢生之願便是滅遼。”
季先生點頭,沒有一點遲疑。
“是,若不是這虎狼之邦放縱兵將侵犯關內,年年奸殺擄掠,無惡不作,我母親如何會落到那樣淒涼自盡的地步。至於我父親,枉為一個男人,占有一個女人卻不能保護她,也未能救她於水火,最後還殺盡她的家人泄憤。他將我帶回遼國,卻對我不聞不問,放任妻妾子女欺淩刻薄於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們弄死了。這種無能可恨之人,怎配為人夫,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齒,我聽得蒼涼,忍不住又往靠緊了師父一些。
原來師父一直知道他與遼國有所聯係,但這聯係卻是為了滅遼而為的,這麽多年來,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說到這裏,又抬頭去看師父,神情激動:“佩秋,都護城已破,世宗帝與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這一戰,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償畢生所願,死亦瞑目了。”
師父並不答他,隻閉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這麽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聽到這裏,連魂魄都覺得冷,身體緊貼著師父,雙手虛空地抱著他,眼前隻剩那道明黃背影,其餘世間人與事,盡化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