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簫記

第十二章 捧盒

　　“六麽令”（櫻桃捧盒上）粉香花氣，玉人兒沒得參差，秋眉換綠咱愁思[1]。紅梅上，紫流鸝[2]，聲聲叫得人心碎，聲聲叫得人心碎。

　　櫻桃過處有人覷，苦跟著郡主，不得遊戲[3]。今才在禦道走哩[4]，這粉梅花、黃鶯兒，都是嬌滴滴的。空便偷閑耍半會，將盒兒放在草裏，踭上樹去[5]，摘這花兒，打著鶯兒，看待怎的？（上樹打鶯科）（四娘上）

　　“前腔”多才人地，配紅樓恰的相宜，淺春庭院報花期[6]。青綺陌，步香吹，金光玉豔平蕪起[7]，金光玉豔平蕪起。

　　呀！緣何草間光色異常？是誰家妝盒，忘在此間？（開看科）有金鏡玉釵在內，不知出在誰家？想鏡背有款識[8]，上鏤著：“隴西李相國，天寶五年五月五日，楊子江心鑄。”看釵股上鐫得有四字：“狄道縣君。”呀！隴西李相國，不知是誰？我今正去回李十郎親事的話，就將此兩件去問他，想他知道。（四娘作行科）玉吐藍田氣，金舒草埒光[9]。非經問南陌，定是覓東床[10]。（桃在樹上見叫科）鮑四娘，你偷我盒兒那裏去？（四娘）你是霍府鄭櫻桃，緣何在梅樹上坐？（櫻桃）我在這裏等作媒[11]。（四娘）休閑說，下來問你。（桃作繞梅樹走介四娘）這是怎的？（櫻桃）這叫做走媒。（四娘）閑說。且問你，為甚的鄭六娘放你出來？

　　“步步嬌”（櫻桃）老夫人嗬，聽說李郎才貌多奇異，教我閑尋覓。隻為怕他兩事：怕他有個人兒在隴西，又怕他青春作伴還鄉去[12]。因此上喬作卿卿女兒，鵲橋相仔細[13]。

　　（四娘）還是鄭六娘老成。我到不曾訪得他。他如何講。

　　“前腔”（櫻桃）他說一生消渴藍橋水，沒得甌兒吸[14]。（四娘）這等是初婚了。（櫻桃）趁比翼、睡交枝，阿婆和女同家計[15]。（四娘）這等是他在京師了。他問你甚麽來？（櫻桃）他問我郡主的心兒怎的？（四娘）你怎的答他？（櫻桃）俺說他的心怎的問我？問取黏腰細衣[16]，來時有些濕。

　　（四娘）諢話！這盒的金鏡玉釵，敢是李十郎的？（櫻桃）便是。

　　“前腔”是他夫人相國生留取，寶氣紛尤異[17]。（四娘）緣何把與你？（櫻桃）他說咱真是你的女兒，將來與你送過府裏作聘，開金縷、係紅絲[18]，有這樣郎君，老夫人和郡主嗬，多嬌阿母心應許。隻是一件，我家郡主有些作樣，咱是侍女，不好弄他。還是你同回去，開了盒兒，扯定郡主，對了這鏡，簪上這釵，笑他一會。氳他對鏡簪釵[19]，問他喜不喜。

　　（四娘）你為何走上梅樹去？

　　“前腔”（櫻桃）為那鶯兒哢碎紅梅雨[20]，打起鶯兒去[21]。四娘，你與郡主成了人，咱也長大了，你也尋個十郎這般對兒與我[22]。（四娘）呸！那裏討？（櫻桃）也罷，今日到十郎書院，見他家青兒，到也眉目幹淨愛人子[23]。不如明日十郎到我府中，高低把青兒舍與我罷。四娘方便。小青哥、俊俏兒，（四娘）青兒是那十四五歲的，會幹些甚麽事？要他？（櫻桃）終不然就要幹得大事，也有大的日子，些兒也是男兒氣[24]。四娘，你作快講[25]，奴家有這般貌，若沒有主兒，十郎到家，定要郡主吃醋。有青哥時，免得半夜鸕鶿，踮步摸魚兒[26]。

　　（四娘）你要一個，你家浣紗也要一個。（櫻桃）那十郎灶下養有個炊火的，聽得喚做烏兒，便舍與他。（四娘）醜的便厝與別人[27]？休閑話，且同到府裏去。

　　“縷縷金”花信緊，乳鶯啼。碎影篩紅陣，點春池[28]。半為朱顏苦，閑尋舊事。香衫畫襗有情時，回顰向閨裏[29]。

　　（櫻桃）四娘，望見俺府裏了。郡主獨在紅樓，望俺回話。你到府中，且將盒兒捧在東廂亭子坐著，待俺說與郡主來請你。

　　帝城文物豔青春，寶鏡珠華下玉人[30]。

　　為轉嬌鶯出琪樹，乍教羅襪起香塵[31]。

　　注釋：

　　[1]“粉香”三句：在這粉香花氣的青春年華裏，小玉郡主不讓人有片刻空閑，我真擔心哪天秋霜染了我的黑眉。此言櫻桃見小玉定了親，也動了春心，故擔心起自己的青春流逝。參差，頃刻；片刻。秋眉換綠，染上秋霜的眉毛替換了原先青黑的眉毛。言歲月催人老。“秋眉”句化用了唐人李賀《浩歌》中“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二句的詩意。

　　[2]流鸝：即黃鸝。也叫“黃鶯”，一般羽毛為黃色。

　　[3]遊戲：遊樂嬉戲；玩耍。《晉書·王沉傳》：“將吏子弟，優閑家門，若不教之，必至遊戲，傷毀風俗矣。”

　　[4]禦道：供帝王車駕通行的道路。這裏指京城的街道。

　　[5]踭上：用力爬上。

　　[6]“多才人”三句：才高之人與紅樓主人相配真的很相宜，春天剛到庭院就預報了花木開花的時期。言十郎多才，與小玉正相配。淺春，初春；早春。花期，花木開花的時期。

　　[7]“青綺陌”三句：青綺門外小路上，溫馨的春風吹拂著，煦暖的陽光照耀著，嬌豔的花朵在曠野中靜靜開放。言一片春光秀麗之景。青綺，即青綺門。長安城古城門名，也稱青門。香吹，香風。玉豔，指鮮花像玉一樣的華美豔麗。平蕪，指草木叢生的平曠原野。

　　[8]款識！

　　[9]“玉吐”二句：玉釵是藍田美玉，金鏡使草叢生輝。言玉釵、金鏡貴重。

　　[10]“非經”二句：南陌，南麵的道路。南朝梁沈約《鼓吹曲同諸公賦·臨高台》：“所思竟何在，洛陽南陌頭。”東床，《晉書·王羲之傳》：“時太尉郗鑒使門生求女婿於導，導令就東廂遍觀子弟。門生歸，謂鑒曰：‘王氏諸少並佳，然聞信至，鹹自矜持。惟一人在東床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婿邪！’訪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

　　[11]作媒：與“坐梅”諧音，這裏有雙關之妙。既指坐在梅樹上這一實際動作，也隱含了櫻桃等人來為她做媒的青春騷動。下麵“走媒”也有此作用，並有插科打諢的詼諧效果。

　　[12]“青春”句：指趁年少有為，衣錦還鄉。此句借用了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青春作伴好還鄉”一句。

　　[13]“鵲橋”句：把鵲橋察看仔細。言確保婚姻無隱憂。

　　[14]“一生”二句：一直渴望能得到藍橋水，可是不能像裴航一樣遇到雲英用瓷甌送漿解渴。言一直渴望得到婚姻愛情。消渴，中醫學中的一種病名。此病有口渴、善饑等病症。這裏指饑渴於婚姻愛情。藍橋水，唐代秀才裴航在藍橋驛，因渴覓漿，遇雲英用瓷甌送漿飲，並最終與雲英結為夫婦。事見唐裴鉶《傳奇·裴航》，《太平廣記》卷五十有收錄。

　　[15]“趁比翼”三句：白天比翼雙飛，夜晚交枝而眠，女兒和母親共同生活。趁，追逐。交枝，交錯的樹枝。

　　[16]黏腰細衣：即貼身內衣。

　　[17]“寶氣”句：言玉釵、金鏡珠光寶氣，很是特別。

　　[18]“開金縷”句：在玉釵上係上金絲釵穗，在銅鏡上綁上紅絲綢。古人有在釵上係金絲釵穗、在銅鏡上係紅綢以裝飾的習慣。

　　[19]“氳他”句：迷惑著她照鏡戴釵。氳，氤氳。迷茫的樣子。

　　[20]哢碎：指鳥鳴聲吵鬧，打碎清靜。

　　[21]打起：趕走。

　　[22]對兒：指配偶。

　　[23]愛人子：惹人喜愛的年輕人。

　　[24]“些兒”句：多少也是男子氣息。

　　[25]作快講：猶真心說。

　　[26]“免得”二句：免得那捕魚的鸕鶿，半夜起來偷偷摸摸。這兩句是櫻桃插科打諢式的謔語，言自己若有了配偶，可免除將來十郎占她的便宜。鸕鶿，水鳥名，俗稱“魚鷹”。羽毛黑色，有綠光，善捕魚。漁人常馴養之以捕魚。踮步，躡手躡腳的樣子。

　　[27]厝！

　　[28]“碎影”二句：陽光照射在花叢中，斑斑駁駁的陰影映照在春天的水池上。

　　[29]“香衫”二句：等到衣衫有情時，那就皺著眉頭回到閨房中去體味。

　　[30]“帝城”二句：言十郎在京城以金鏡、玉釵定下了小玉。帝城，京都；皇城。文物，指文人；文士。

　　[31]“為轉”二句：言讓小玉走出閨閣，去追求自己的愛情。嬌鶯，這裏指小玉。琪樹，仙境中的玉樹。這裏指小玉的閨房。羅襪起香塵，曹植《洛神賦》有“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句，這裏化用來指對愛情的追求。

　　評析：

　　《捧盒》一出寫櫻桃在十郎處探聽清楚情況並得到十郎以九子金龍鏡及三珠玉燕釵作下定之聘禮後，攜帶聘禮返回霍府。不料在途中，櫻桃看著沿途景色竟引動春情，感歎起自己青春將逝，遂將寶盒放在草地上，偷閑爬上梅樹玩耍，驅趕黃鶯。恰巧與路經的鮑四娘相遇，櫻桃即插科打諢，半嬉戲半認真地讓四娘為自己找個對兒相伴。最後，櫻桃與四娘同歸霍府回命。

　　本出寫作上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櫻桃的插科打諢。櫻桃看到小姐即將成婚，忽然想起自己也青春年少，因而不禁動了春心。這些描寫從思想到行動都表現出櫻桃的大膽、直率，戲劇性非常濃厚，顯示出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已逐漸注意到文體的特性。都說本劇乃案頭之書，若就本出而言，完全可說是場上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