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四十五章 玉工傷感

　　“縷縷金”（浣紗捧盒盛釵上）螺髻點，畫眉纖。衣衫氣脂粉麝，醋茶鹽[1]。玉釵金盒子，絨絲襯坫[2]。向誰家妝閣燕穿簾？做不出牙婆臉[3]。

　　揎薪斜皓腕，吹火弄朱唇。可憐羅襪步，更作賣釵人。且看前麵來的，像是玉工侯景先老兒[4]，咱且在勝業坊裏隱著，待他商量。俺女丫頭怎去賣釵也！（侯上）

　　“番卜算”切玉小刀銛[5]，刻盡昆山琰[6]。年來袖手粲霜髯，眼看繁華厭。

　　眼複幾時暗，耳從前月聾。平章金落索[7]，編檢玉玲瓏[8]。（浣）老侯那裏來？（侯）小娘子有幾分麵善，到忘了，可是誰家？（浣）我且把一件東西來你認。（出釵介，侯）這是紫玉釵一雙，俺曾那裏見來？（細看介）

　　“太師引”把水色、覘雙鉤兒[9]，玲瓏煞珠嵌翠粘。呀！是俺老侯做就的。曾記取玉雞冠豔，倍工夫碾琢操箝。（浣）老侯，你那討這手段？（侯）是老手擅場非僭[10]，你看穿花鳥分明堪驗。（浣）你做的釵，可記得為誰？（侯）這到忘了。敢問小娘子誰家出來的？（浣）霍府出來的。（侯）是了。昔歲霍王小姐將欲上鬟[11]，令我做此，酬我萬錢，可得忘懷？長留念、春寒玉纖，釵頭上那般喜、愜紅暈翠眉尖。

　　（浣）著了，俺小姐即霍王女也。（侯）此玉釵價值萬鎰[12]，怎生把出街來？（浣）要賣。（侯）帝種王孫，芳年豔質，何至賣此？（浣）家事破散，迥不同前了。（侯）小玉姐敢配人了？

　　“前腔”（浣）招的個秀才、欣將風月占，（侯）好了，嫁得個秀才。（浣）誰知他形飄影潛。（侯）呀，丟他去了。（浣）孤另的青樓冷冷[13]，（侯）門戶大。（浣）折倒盡朱戶炎炎。（侯）守麽？（浣）他心字香誓盟無玷[14]，（侯）還奢華麽？（浣）怎奢華十分寒儉。（侯）還待怎生？（浣）還在賣珠典衣，賂遺於人，使求音信。貲妝欠、珠釵賣添，（侯）小姐訪得到那人時罷了，若訪不得時，可知道紅顏薄命，都則是病懨懨。

　　（作泣介）貴人男女，失機落節[15]，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感傷也！

　　“鏵鍬兒”你王家貴嚴，生長在花濃酒[16]。少甚朝雲畫棟，暮雨珠簾。因何自掘斷煙花塹，把長籌短簽[17]。小娘子，俺老侯看盡許多豪門，似小玉姐這般零落嗬，（合）窮不贍[18]，病怎兼？提起賣釵情事淚痕淹，想的他啼紅萬點。

　　小娘子請行，小老兒去哩。（浣歎）少不得女兒家沿街撞戶，送此輕華之物也。

　　“前腔”把金釵盒掩，捧起意慵心歉[19]。怎走的街塵鬧雜，有甚觀瞻？怯生生抱玉向重門險，高低遠嫌。（住介）老侯，賠你個小心也。（拜介）非笑諂，有事沾。提起賣釵情事淚痕淹，好看承俺雙尖半點[20]。

　　（侯）老人家看你鞋尖兒中甚用？（浣）腳小，走不得也那。

　　“前腔”（侯）看你眉低意甜，會打價彈牙笑掂[21]。（浣）非掂。說小玉姐賣釵，也辱沒了王家體麵。（侯）動說到王家體麵，教俺好會沉潛[22]。（背介）到好一個丫頭。小妮子非拋閃[23]，知羞識廉。也罷，領了去把妝盒檢，繡線撏[24]。提起賣釵情事淚痕淹，略效軀勞半點。

　　（浣）老侯，休貶了價也。

　　“前腔”你看珠釵點染，燕雙雙棲香鏡奩。好飛入阿嬌金屋，頭上窺覘。老侯，便要交錢過手也。怕煞幹風欠[25]，要青蚨白拈。老侯著緊些。離寶店，向畫簷。提起賣釵情事淚痕淹，望斷他愁眉一點。

　　俺去也，賣價回來相謝。（侯）且住，說與俺那薄幸是誰？俺一麵賣釵，一麵尋訪，可不兩便？（浣）你這老兒，俺教你出個招子，帖在長安街上：某年某月某日，有霍王府小玉姐，走出漢子一名。李益派行十郎[26]，隴西人也，官拜參軍，年可二十多歲，頭戴烏紗冠帽，身穿紫羅袍，腰係鞓金寶帶[27]，腳踏倒提雲一線粉朝靴[28]，身中材，麵團白微須。有人收得者，謝銀一錢；報信者銀二錢。（侯）忒輕薄了。（浣）俺浣紗昔年跟人走失了一次，也是這般招帖，酬謝也隻是一錢二錢。（侯）骨頭輕重不同。（浣）盡這釵兒贖了他罷。憑在玉人雕說去，但求金子倒回來。（下。侯吊場）獻玉要逢知玉主，賣金須遇買金人。小玉姐托身非人，家門零落，不惜分釵之費，求全合璧之歡。隻是一件，紫玉釵工費價須百萬，急節難遇其人[29]。尋思起來，誰家最好？有了，數日前盧太尉堂候哥來說，盧小姐成婚，要對紫玉釵。舉頭一望，朱門畫棨，便是他府。堂候哥有麽？（堂候上）不畏金吾杖，誰敲銅獸環[30]。原來是老侯，紫玉釵有麽？（侯）恰好一對，小姐早則喜也。（堂）誰家之物？（侯）不好說。（堂）來處不明，別衙去。（侯）實不相瞞，霍王府中之物。（堂）是他家小姐出賣？（侯）怪事怪事，你怎得知？（堂）老侯，你一向夢裏。他先招了俺府裏參軍李爺，新近李爺招在俺府，正是俺家太尉小姐新婚，要紫玉釵用。你今日來得正好得價也。（侯）敢別是一人？（堂）是隴西人，叫做李十郎。（侯）是了是了，他家到處找尋，怎知在這裏做女婿？央你引我見那喬才一麵。（堂）府門深遠，怎生見的？他也發誓不歸了。（侯）聽得他和前妻也發了誓。（堂）你休要閑管。在此待俺取錢還他。（侯）一對釵兒百萬錢。（堂）牙錢要分取十三千[31]。（侯歎介）這般一個薄情人，也唱個曲兒罵他。

　　“清江引”籠花撇柳不透風兒颭[32]，知他火死要絕了焰。逐廟裏討靈簽，卦上早陰人占[33]。李十郎，李十郎，怕你一處無情處處情兒欠。

　　（堂捧錢上）這百萬釵價，這十萬牙錢。快去，太尉爺升帳了。（侯）這也罷了。俺且閑問，李參軍怎生發付那前妻？（堂）有甚發付？教他生寡不成。

　　秦樓咫尺似天涯，雙雙釵燕落誰家。

　　寄語紅顏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34]。

　　注釋：

　　[1]“衣衫氣”二句：是說衣衫上有脂粉香和茶飯的氣味，表明其侍女的身份。

　　[2]坫（di鄋）：古代設於堂中用以置藏器物的土台。這裏是襯裏的意思。

　　[3]牙婆：也叫牙嫂。舊時稱媒婆、人販子一類女性為牙婆，後來也稱買賣的中間人（女性）為牙婆。

　　[4]老兒（lo抏r）：老人，老頭。

　　[5]銛（xin）：鋒利。唐元稹《開元觀酬吳侍禦》：“結盟金劍重，斬魅寶刀銛。”

　　[6]刻盡昆山琰（yn）：意思是雕刻了很多名貴的玉。昆山，應指昆侖山，傳說此山產美玉。琰，美玉名，通稱“琬（wn）琰”。

　　[7]平章金落索：考慮如何處理金鏈子。平章，商量處理，這裏是考慮、斟酌的意思。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金落索，金鏈子。

　　[8]編檢玉玲瓏：加工製作玉器。玉玲瓏，一種玉飾，這裏泛指玉器。

　　[9]“把水色覘（chn）”二句：意思是仔細查看玉釵的顏色、式樣。水色，淡青色，接近白色，這裏指玉的顏色。覘，窺視，偵察，這裏是仔細看的意思。雙鉤，指釵的式樣。（din），念，念叨。

　　[10]是老手擅場非僭：意思是是做玉器的行家而非虛假的。僭（ji鄋），超越身份，冒用在上者的職權行事，這裏是虛假、詐偽的意思。

　　[11]上鬟：即上頭。詳見本書第三出注[30]。

　　[12]鎰（y歟褐亓康ノ唬轎夥住？

　　[13]孤另：孤獨。元張昱《梅花水月仙子畫》詩：“欲向姮娥訴孤另，浪中亦自有團圓。”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朝天子”：“天生聰俊，打扮素淨，奈夜夜成孤另。”

　　[14]他心字香誓盟無玷：意思是她謹守誓言，毫無玷汙。心字香，香名。參見本書第十六出注[62]。

　　[15]失機落節：錯失機緣，身世落魄。失機，錯過時機，失去機緣。晉陸機《文賦》：“如失機而後會，恒操末以續顛。”《太平廣記·盧思道》引《啟顏錄》：“又隋令思道聘陳，陳主敕在路諸處，不得共語，致令失機。”落節，意思是身世落魄。

　　[16]（y鄋）：苦味。用法同“釅”，液汁濃。

　　[17]把長籌短簽：意思是把本應作長遠打算的事匆匆決定下來。籌，計謀，策劃。簽，在文件或單據上署名或題寫文字以為標識。宋蘇軾《乞罷詳定役法劄子》：“臣既不同，決難隨眾簽書。”這裏是決定、確定的意思。

　　[18]贍（sh鄋）：充足，豐富。

　　[19]意慵心歉：意思是心裏不情願、不好意思。歉，抱愧，覺得對不住別人，這裏是羞愧、難為情的意思。

　　[20]好看承俺雙尖半點：看在我雙腳很小的份上。雙尖，鞋尖。舊時女子裹腳，故鞋子前部是尖尖的。

　　[21]會打價彈牙笑掂：意思是口齒伶俐，能說會道。打價，討價還價。這裏是找借口的意思。彈牙，這裏是口齒伶俐的意思。掂，量物輕重。這裏有掂斤播兩、計較瑣事的意思。

　　[22]沉潛：沉吟，沉思。

　　[23]小妮子非拋閃：這小丫頭不是故意丟下不管。妮子，對少女的昵稱。《新五代史·晉高祖皇後李氏傳》《耶律德光書》：“吾有梳頭妮子，竊一藥囊，以奔於晉。今皆在否？”拋閃，丟下。元馬致遠《青衫淚》雜劇第二折[醉太平]：“夫乃婦之天，拋閃殺我也少年。”

　　[24]撏（xi醤）：扯，拔取。

　　[25]怕煞幹風欠：最怕傻傻地（受騙）。風欠，瘋癲，癡呆。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滿庭芳”：“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欠酸丁！”

　　[26]派行十郎：即排行十郎。

　　[27]鞓（tng）金寶帶：指鑲金的腰帶。鞓，腰帶的帶身。唐李賀《酬答二首》之一：“金魚公子夾衫長，密裝腰鞓割玉方。”

　　[28]倒提雲一線粉朝靴：靴腰上繡有倒雲卷加橫線圖案的朝靴。朝靴，古代官員上朝時穿的靴子，靴底較厚，周邊刷一層白粉，故稱粉朝靴。

　　[29]急節：慌張，急忙。元關漢卿《玉鏡台》第三折“紅繡鞋”：“則見他無發付氳氳惡氣，急節裏不能夠步步相隨。”

　　[30]“不畏”二句：金吾杖，儀仗棒。見本書第五出注[3]。銅獸，狀如獸頭的銅製門飾。元王逢《塞上曲》之一：“月黑輝銅獸，風高嘯紫駝。”

　　[31]牙錢：舊時以介紹買賣為業的人稱牙人，他們收取的傭錢叫牙錢。

　　[32]籠花撇柳不透風兒颭：意思是喜新厭舊，不透露消息。花、柳，這裏借指年輕女性。颭（zhn），風吹使物動。不透風兒颭，即不透風，這裏是不透露消息的意思。

　　[33]卦上早陰人占：意思是卦上早就出現了另外的女人。陰人，舊俗指女人。晉葛洪《神仙傳·天門子》：“陰人所以著脂粉者，法金之白也。”

　　[34]“寄語紅顏”二句：語出宋歐陽修《和王介甫明妃曲》詩之二。原句為：“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評析：

　　這一出講浣紗到街上賣紫玉釵，巧遇玉工侯景先，遂托他轉賣；侯景先將釵賣到盧太尉府。通過賣釵，從小玉這方說，李益入贅太尉府的消息得到進一步證實；從李益這一方說，又引發了他對小玉的誤會。總之，這一情節為下文小玉怨撒金錢張本，使戲劇衝突越來越明朗、激烈，很好地為劇情發展造勢。

　　作者在推動情節的同時，不忘刻畫人物。在這一出中，浣紗和侯景先的形象得到了精致的點染。浣紗在戲裏出現較早，幾乎貫穿全戲，但此前她的形象與通常的侍婢沒太大差別，性格並不鮮明。在這一出裏，其個性則表現得比較豐富、鮮明：她不肯沿街叫賣玉釵，除了由於當時禮俗對未婚女性的限製以及作為女性的自尊之外，還出於維護小玉大家體麵的考慮，可見其心思細密，多方為他人著想；而她入情入理地請求侯景先代賣玉釵，則又表現出她聰明伶俐的一麵；當述及李益的負心時，於戲謔中不無義憤，又可見其正直、仗義的品格。侯景先在戲中出現較少，在這一出中，則由對小玉變賣玉釵生出的傷感、對小玉不幸遭遇的同情和對李益負心的譴責，展露了一個下層人物樸素的同情心和善良正直的品格。

　　這一出的成功之處還在於，在集中刻畫個別人物的同時，也收到了烘托、對比的效果：烘托出小玉處境的艱難、人格的可貴，對比出李益軟弱畏縮的性格和負心的傾向。

　　這一出語言極具特色，在保持作者一貫的重情致、尚文采風格的同時，也考慮到人物語言與人物的身份、地位和處境相符。浣紗和侯景先都是社會下層人物，他們的對白、獨白和唱詞較之小玉、李益、鄭六娘等人顯得樸實無華，而又富有生活氣息。浣紗是個小丫頭，語言在樸實中不失活潑俏麗，侯景先是一名老玉工，語言在樸實中透出持重、滄桑。而那句反複出現的“提起賣釵情事淚痕淹”，則既是對這一重要情節的強調，又暈染出這一出乃至全劇的感情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