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四十四章 凍賣珠釵

　　“薄幸”（旦上）虛閣籠煙，小簾通月。倚香篝清絕[1]，弄梅花寒玉[2]。稱黃沙雁影，寄來橫幅。愁凝睩[3]，秦雲黯待成飛絮，誰說與玉肌生粟[4]？

　　[訴衷情]卷簾嗬手拂煙霜，病起怯殘妝。一段梅花幽意，雲和雪，費商量。催短影，念餘香，病成傷。寒鴉色斂，凍雁聲淒，一寸柔腸。奴家府中，一自李郎去後，家事飄零。望他回來，從新整理，誰知他議婚盧府，一去不還。我展轉尋思，懷疑未信。知他還歸京邸？還在孟門？已曾博求師巫，遍詢卜筮[5]，果有靈驗，何惜布施！一向賂遺親知[6]，使求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前著浣紗將篋中服玩之物，向鮑四娘家寄賣，還未到來。天嗬，苦自愁煩，有何音耗？（尼持簽筒上）

　　“水底魚”一點凡胎，到了九蓮台[7]。相思打乖[8]，救苦的那些來？

　　自家水月院中小尼姑便是。久聞鄭小玉姐為夫遠離[9]，祈求施舍，不免奉此靈簽，哄他幾貫鈔使。又一道姑來也。（道姑拿畫軸小龜上）

　　“前腔”冠兒正歪，人道小仙才。這龜兒俊哉，前去打光來[10]。

　　（尼惱介）光頭盡你打？（道）不是。吾乃王母觀道姑，聞得鄭小玉姐尋夫施舍，要去光他一光。（尼）要龜兒畫軸何用？（道）畫上有悲歡離合故事，看龜兒所到，定其吉凶。（尼）這等同進去。（旦見介）姑姑何來？（尼）水月觀音院小尼便是。（道）小尼住持西王母觀。兩人聽得夫人為官兒遠去，尋訪祈求，各請神香，來憑信願。（旦）既蒙神香下降，奴家敬求簽卦，少效虔誠。（尼）請先拜了觀世音[11]。（道惱介）我西王母娘娘有丈夫[12]，絕會保得夫妻相見。你觀世音一個赤腳老寡婦，有甚神通！（尼惱介）呸！你西王母有了東王公，又搭上個周穆王老頭兒[13]，這等做神道不識羞，拜他怎的？（旦）一樣西方美人，還讓觀音居長。（拈香拜觀音介）

　　“江兒水”十指纖纖拜，白蓮花根裏來[14]。離恨天看不見人兒在[15]，相思海摸不著針兒怪，救苦的慈悲活在。（尼請抽簽介）好好，得夫妻會和上簽。討緣簿來[16]。（旦寫介）水月道場助三十萬貫[17]。信女鄭小玉為求見夫主拜施。（合）說甚凡財，早償了尊神願債。

　　（道）也到俺王母娘娘顯靈顯聖了。

　　“前腔”（旦拈香拜王母介）青鳥銜書去，他何曾八駿來[18]？怎得似東王公相守到頭花白，怕李夫人看不見蟠桃核[19]，誤了俺少年顏色。

　　（道）沒簽。看這畫軸上龜兒卦。（捉龜兒錯走諢介）好好，龜兒走在破鏡重圓故事上[20]。不久團圓，請寫施簿。（旦寫介）瑤池會香錢三十萬貫。信女鄭小玉拜題。（合前）

　　（尼）俺們謝了。（旦）有勞了。但得兒夫意回，還有報心在後。正是題緣簿證煙花簿[21]，頂禮香催盟誓香[22]。（尼道下）

　　（旦吊場）好也！兩位娘娘都許我夫妻團圓。待浣紗賣錢來也。（浣上）白玉郎君連歲去，珍珠小娘何處來？郡主，賣錢得七十餘萬在此。（旦）好了，就將六十萬貫了其香願，留餘以度歲寒，春來李郎回也。金界暫酬香火祝[23]，門楣還望槁砧歸[24]。（崔允明上）

　　“亭前柳”半壁舊樓台，風裏畫屏開。凍雲飛不去，長自黯青苔。俺傳消遞息須擔帶，把從頭訴與那人來。

　　（敲門相見介，浣）崔秀才，這幾時可聽得十郎消息？（崔）正來傳與郡主知道。

　　“一封書”曾經打聽來，他離孟門好一回。（浣）可徑到這裏來？（崔）他何曾徑歸？到盧家居外宅[25]。（浣驚介）回在太尉府了。同在都城中，怎不回步[26]？是誰見來？（崔）是韋夏卿見來。報道青娥有意相留待[27]，則怕烏鵲傳言也浪猜。（浣）當真了。（合）怪從來，心性乖，飽病難醫是這窮秀才。

　　（浣說與旦，驚介）王哨兒傳言，尤恐未的，聽崔君之談，他真個有了人家也！（崔）夫人且休惱，盧太尉高拱侯門，十郎深居別宅，夏卿傳言，仍恐未的[28]。為感夫人看禮，故此報知。（旦）更煩到盧府求一真信。（崔）寒酸如何去得？（旦）適才浣紗賣典，餘有青蚨三百[29]，少佐君酒，日後諸費，更容賣釵相補。（崔）惟憐十二金釵客[30]，剩有三百青銅錢。（下。旦）浣紗，薄幸郎到了太尉府，容易打聽，隻是少貲財央及人也。看妝台摘下玉燕釵去，賣百萬錢，盡用為尋訪之費。（浣）這是聘釵，如何頓賣[31]？（旦）他既忘懷，俺何用此？

　　“羅江怨”提起玉花釵，羞臨鏡台。內家好手費雕排[32]，上頭時候送將來也。落在天街，那拾的人何在？今朝釵股開，何年燕尾回？鎮雙飛閃出，這妝奩外。

　　“前腔”知他受分該，纖纖送來。舊人頭上價難裁，新人手裏價難抬也。落在誰邊，他笑向齊眉戴[33]。將他去下財，將他去插釵。知他後來人，不似俺前人賣。

　　（浣）俺去也。（旦哭介）

　　“香柳娘”看釵頭玉燕，（又）嘴翅兒活在，銜珠點翠堪人愛。雙飛玉鏡台，（又）當初為此諧，一旦將他賣。（合）好擎奇此釵，（又）裹定紅絲，還把香奩試蓋。

　　（浣）俺去也。（旦）俺再囑付你，燕釵嗬！

　　“前腔”燕釵梁乍飛，（又）舊人看待你，休似古釵落井差池壞[34]。倘那人到來，（又）百萬與差排，贖取你歸來戴（合前）

　　“尾聲”少錢財使費恨多才，玉釵無分有分戴荊釵[35]。俺隻怕沒頭興的東西，遇不著個人兒買[36]。

　　從此賣花釵，蛛絲罥鏡台[37]。

　　憑誰招薄幸，還與拾釵來。

　　注釋：

　　[1]香篝（gu）：熏籠。唐陸龜蒙《茶塢》詩：“遙盤雲髻慢，亂簇香篝小。”

　　[2]弄梅花寒玉：指李益寄來屏風上吹笛的畫麵。梅花，指笛曲《梅花落》。寒玉，質地清涼的玉，多用來比喻清冷雅潔的東西，這裏指笛子。

　　[3]愁凝睩（l漢钅印2F，謹視，小心地注視。戰國宋玉《招魂》：“蛾眉曼睩，目騰光些。”漢王逸《九思·憫上》：“哀世兮睩睩，（ji鄋ji鄋，巧辯之言）兮嗌喔。”

　　[4]誰說與玉肌生粟：誰告訴他（李益）我冷得肌膚上都起小疙瘩了。粟，小米。這裏形容因寒冷而肌膚上毛孔聳起，如小米粒一樣，俗稱“雞皮疙瘩”。宋蘇軾《雪》：“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宋陸遊《雪後苦寒行饒撫道中有感》：“重裘尤粟膚，連酌無騂顏。”

　　[5]遍詢卜筮（sh歟閡饉際塹醬φ疾肺守浴Q省s擼椋╯h）草做成的占卜用具。《詩·衛風·氓》：“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6]賂遺（w鑙）：賂，贈送財物。遺，送，這裏指送財物。

　　[7]九蓮台：蓮台，佛座，取出淤泥而不染之義。唐釋道世《諸經要集·三寶敬佛》：“故十方諸佛，同出於淤泥之濁；三身正覺，俱坐於蓮台之上。”九蓮台，指九品蓮台。佛教淨土宗認為：修行完滿者死後可往西方極樂世界，身坐蓮花台座。因各人生前修行深淺不同，而所坐蓮台有九等之別，九品蓮台是最高一等。《西遊記》第七十七回：“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台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清劉獻廷《後橫塘》詩：“隻今九品蓮台上，欲化朝雲暮雨峰。”這裏指佛寺。

　　[8]打乖：使弄聰明。宋邵雍《安樂窩中好打乖吟》：“安樂窩中好打乖，打乖年紀合挨排。”

　　[9]鄭小玉：即霍小玉。這裏用她母親的姓。

　　[10]“這龜兒”二句：意思是這龜很漂亮，憑它占卜，討些好處。龜，古代用龜甲占卜，這裏則用一隻活的烏龜，帶有調侃的意味。打光，討便宜。

　　[11]觀世音：佛教菩薩名。唐避太宗李世民諱，隻稱觀音，也稱觀自在菩薩。原非女像，因其變相較多，後世漸訛為女像。

　　[12]西王母娘娘：神話中的女神。《穆天子傳》三：“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注：“西王母如人，虎齒，蓬發，戴勝，善嘯。”《山海經》等文獻中亦有記載。後來演變為美貌的女神。

　　[13]“你西王母”二句：意思是說西王母開始嫁給東王公，後來又跟周穆王相好。二者都是神話傳說中與西王母有關的男性。東王公，神話中的仙人，也稱木公、東木公、東華帝君等，與西王母（金母）並稱。領男仙，掌諸仙名籍。《神異經·東荒經》：“東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長一丈，頭發皓白，人形鳥麵而虎尾，載一黑熊，左右顧望。”周穆王，周昭王之子，名滿，他西擊犬戎，東征徐戎。因此《穆天子傳》演述周穆王乘八駿西行見西王母的故事。可與本出上一條注參看。《列子》亦載此事。

　　[14]白蓮花根裏來：這裏指觀音。觀音常穿白衣，坐於白色蓮台之上。

　　[15]離恨天：佛教經典載天有三十三天，但沒有離恨天。古代戲曲小說中經常用離恨天表示男女相思煩惱的境界。元石子章《竹塢聽琴》雜劇第二折：“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16]討緣簿：募集布施的記錄本。佛教稱向僧徒、寺院布施的人為與佛有緣。

　　[17]道場：佛、道二教誦經禮拜、成道修道的地方。

　　[18]他何曾八駿來：意思是他沒有駕著駿馬到來。八駿，相傳為周穆王的八匹良馬。周穆王曾乘此八駿西行見西王母。八駿名目記載不一，《穆天子傳》一記為：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

　　[19]李夫人看不見蟠桃核：意思是擔心自己像李夫人那樣早逝，等不到李益回來。李夫人，漢武帝寵姬，宮中樂官李延年之妹，早卒。蟠桃核，《漢武帝內傳》載：漢武帝好神仙之道，西王母曾拜訪他，帶去七顆仙桃，與武帝分食。武帝覺桃味鮮美，把桃核留下。王母問，武帝曰：“欲種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如何？”帝乃止。

　　[20]破鏡重圓：南朝陳徐德言與妻樂昌公主的故事。見本書第二十三出注[61]。

　　[21]題緣簿證煙花簿：意思是拜佛求仙求證得夫妻團圓。題緣簿，寺院、庵觀登記布施的冊子。煙花簿，這裏指登記姻緣的冊子。煙花，本為妓女之意，這裏比喻男女情事。見本書第一出注[5]。

　　[22]頂禮香催盟誓香：頂禮仙佛的香催出山盟海誓的香。意思是拜佛求得夫妻團圓。頂禮，跪地以頭承尊者的腳，是佛教徒最虔敬的禮儀。後來一般用作敬禮、致敬的意思。

　　[23]金界：佛寺。唐高適《和竇侍禦登涼州七級浮圖之作》：“鐵冠雄賞眺，金界寵招攜。”

　　[24]槁（go）砧：也作稾砧，“夫”的代稱。《玉台新詠》卷十《古絕句》之一：“槁砧今何在，山上複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古代處死刑，罪人席槁伏於椹（砧板）上，以斬之。與“夫”諧音，所以以槁砧為夫的隱語，後世相承以槁砧代指丈夫。

　　[25]外宅：城外住宅、別宅。《史記·衡山王傳》：“王奇孝才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

　　[26]回步：回來。

　　[27]青娥：指少女。南朝梁江淹《水上神女賦》：“青娥羞豔，素女慚光。”

　　[28]仍恐未的：還是擔心（消息）不確切。的（d恚肥怠？

　　[29]青蚨：指錢。詳見本書第三出注[21]。

　　[30]十二金釵客：這裏指小玉。十二客，宋張敏叔將十二種花稱為十二客，如牡丹為清客、菊為壽客，瑞香為佳客……。金釵，美女。唐白居易《酬思黯（牛僧孺）戲贈同用狂字》詩：“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自注：“思黯自誇前後服鍾乳三千兩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

　　[31]頓賣：寄賣。

　　[32]內家：指皇宮。封建時代皇宮稱大內，所以也稱內家。唐王建《宮詞》之五十：“盡送春毬出內家，記巡傳把一枝花。”

　　[33]齊眉：用梁鴻妻舉案齊眉典故。見本書第十一出注[30]。這裏指妻子，即上文所說“新人”。

　　[34]休似古釵落井差池壞：意思是不要像古釵落到井裏失了顏色，釵上燕子也不能與伴侶比翼齊飛了。古釵落井，語出唐張籍《古釵歎》：“古釵墮井無顏色，百尺泥中今複得。”這裏小玉以古釵自喻。差池，出自《詩·邶風·燕燕》：“燕燕於飛，差池其羽。”後人常用“燕燕於飛”喻夫妻。參見本書第六出注[19]。小玉之釵為燕形，故有此歎。

　　[35]荊釵：以荊條為發釵，是貧窮婦女的裝束。《列女傳》：“梁鴻妻孟光常荊釵裙布。”

　　[36]沒頭興：沒好運氣，倒黴。也作“沒興”。

　　[37]罥（ju鄋）：用繩索係取鳥獸，也泛指懸掛、纏繞。

　　評析：

　　這一出題為《凍賣珠釵》，實際上小玉變賣首飾燕釵主要是為訪求李益消息：或者求神問卦，或者請人探聽。當聽說李益入贅盧府後，悲憤交加，欲變賣紫燕釵，以托人探聽實情。同時，一個“凍”字渲染了小玉處境的悲涼，又與三十三、三十四等出所寫的秋天的時令相接續。

　　為訪求李益消息，小玉寧可忍饑受凍，也不惜財物賂遺親友，甚至求神問卜，既突出其癡情與專一，也表現了她聰敏的天分：對自身的處境往往有十分準確的判斷以及富有主見、幹脆果斷的個性—一旦意識到自身的處境，就當機立斷采取行動，毫不拖泥帶水。這與李益是非模糊、畏首畏尾、優柔寡斷的性格形成鮮明對照。

　　當然，小玉對自己的愛情還是心有不舍，對未來也抱有一絲希冀，故而要變賣愛情信物紫燕釵時，仍表現出留戀、痛苦，甚至一絲遲疑：希望將來還能“贖取歸來戴”。這又是她情感深沉細膩的體現，與她果決的性格相反相成：正因用情至深，當聽說對方變心時才會如此激憤難抑；而越是激憤難平越是顯示出她對這段感情投入之深。

　　從結構上說，這一出也為即將到來的高潮—“怨撒金錢”作了預演與鋪墊。

　　這一出戲的感情本來是悲憤感傷的，但插入一尼一道的插科打諢，既調劑了場麵，也顯示出小玉近於走投無路的處境，作者借此對世俗僧道進行了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