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四十章 開箋泣玉

　　（生上）幾樹好花閑白晝，滿庭芳草易黃昏。心隨嶽色留秦地，夢逐河聲出禹門[1]。自家一從玉關移鎮，參軍孟門，聽的盧太尉有招親之意，俺這裏隻作不知。呀，怎忘的我小玉妻也！

　　“刮鼓令”閑想意中人，好腰身似蘭蕙薰[2]。長則是香衾睡懶，斜粉麵玉纖紅襯。和嬌鶯枕上聞，乍起向鏡台新。似無言桃李，相看片雲。春有韻，月無痕，難畫取容態盡天真。

　　“前腔”無事愛嬌嗔，沒伊邊少個人[3]。當初擬畫屏深寵，又誰知生暗塵[4]？他獨自個易黃昏，將咱身心想伊情分。則他遠山樓上費精神，舊模樣直恁翠眉顰。

　　（王哨上）愁眠客舍衣香滿，走渡河橋馬汗新。俺王哨兒，奉太尉命，去傳播招親之事與李參軍前妻，到替他梢一首詩來[5]。此是參軍別館[6]，不免進見。（生）是王哨兒，從何而來？（哨）俺前日為帶夫人平安信，太尉惱了。近遣俺京中慶賀，間到霍府中看看，悄的帶有夫人家信也。（叩頭送詩上介。生）原來是小玉姐詩也。（作念詩介）藍葉鬱重重，藍花石榴色。少婦歸少年，光華自相得。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山嶽起麵前，相看不相見。春至草亦生，誰能無別情。殷勤展心素，見親莫忘故[7]。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西流水。

　　“三換頭”鶯猜燕忖[8]，疊就彩鸞清韻[9]。稱吳箋膩粉[10]，啼紅嬌暮雲，雁來成陣。這其間訴不盡，有片影橫秋雙未穩。一種心頭悶，書中說幾分。（合）且報平安，怎隻把閑愁來殢人[11]。

　　哨兒你敢在夫人前講甚話來？（哨）沒有。（生）詩意蹺蹊[12]。（哨）是是是。那日遞家報與參軍爺，太尉要拷打小的，說俺府裏待招贅參軍，你敢再傳他家信！小的見夫人，依實說了。（生）好不胡說也。

　　“前腔”太尉嗬，他杯中笑言[13]，花邊閑論。尋常風影[14]，你怎生偏認真，無端要人生分[15]。夫人嗬，這其間也索問，個詳因難憑口信。一折詩兒也[16]，九回腸怕損[17]。（合前）

　　河陽不似舊關西，夜夜城南夢故妻。

　　坐想寒燈挑錦字[18]，紅綿粉絮裛妝啼[19]。

　　注釋：

　　[1]“心隨”二句：前蜀韋莊《柳穀道中作卻寄》詩：“心如嶽色留秦地，夢逐河聲出禹門”。禹門，即龍門，見本書第十七出注[17]。

　　[2]薰：香氣散溢。南朝梁江淹《別賦》：“閨中風暖，陌上草薰。”

　　[3]沒：當作“況”。

　　[4]暗塵：積累的塵埃，謂因夫君不在，無心拂掃。前蜀薛昭蘊詞[小重山]（春到長門）：“思君切，羅幌暗塵生。”

　　[5]梢：當作“捎”。

　　[6]別館：見本書第一出注[12]。

　　[7]親：誤。校以前一出同一首詩，當作“新”。

　　[8]鶯猜燕忖：女子的猜疑。參見本書第三十八出注[35]。

　　[9]疊就彩鸞清韻：在彩箋上寫成優美的詩。疊，重複地輕敲節拍，此指寫詩的過程。彩鸞，彩色箋紙。宋蘇易簡《文房四譜·紙譜》：“蜀人造十色箋，幾十幅為一榻……逐幅於方版之上砑之，則隱起花木麟鸞，千狀萬態。”砑（y啵檬檳胙夠蚰Σ痢G逶希髦贛琶賴氖摹G笆裎ぷ獨釷閑〕贗ぁ肥骸凹也睾嗡Γ逶下藕！？

　　[10]吳箋膩粉：吳箋，吳地所產箋，常借指書信。宋陸遊詞[風入鬆]（十年裘馬）：“欲寄吳箋說與，這回真個閑人。”膩粉，脂粉。

　　[11]殢：糾纏。見本書第四出注[3]。

　　[12]蹺蹊：即蹊蹺，奇怪，可疑。

　　[13]杯中笑言：喝酒時的玩笑話。

　　[14]風影：即捕風捉影之風、影，指似是而非、不足為據的話。明沈德符《野獲編·叛賊·妖人趙古元》：“精兵十萬，夾雜糧船幫內，其反狀甚真。總皆風影之詞，毫無證佐。”

　　[15]生分：變得疏遠。

　　[16]折（zh椋褐降鵠吹牟嶙印？

　　[17]九回腸：喻憂思鬱結難解。語出漢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是以腸一日而九回。”

　　[18]錦字：見本書第二十五出注[58]。

　　[19]裛（y歟┳保貉，同浥，沾濕。裛妝即淚妝，參見本書第三十九出注[3]。唐崔國輔《白紵辭》詩之一：“洛陽梨花落如霰，河陽桃葉生複齊。坐惜玉樓春欲盡，紅綿粉絮裛妝啼。”

　　評析：

　　這一出講李益收到王哨捎來的小玉的詩箋，了解到其間的緣故，不禁替小玉傷心。出目是“開箋泣玉”，他一麵思念小玉，一麵為她的誤聽傳言而擔憂：“他獨自個易黃昏，將咱身心想伊情分。則他遠山樓上費精神，舊模樣直恁翠眉顰”，“這其間也索問，個詳因難憑口信。一折詩兒也，九回腸怕損”，可見原本是兩情相悅相知的，現在已開始因盧太尉的攪擾而產生誤解了。

　　直到此時，李益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盧太尉的險惡用心，王哨明明說是太尉威命其傳假信的，他居然把這當成是“杯中笑言，花邊閑論”！而且並沒有要去澄清事實的念頭，更不要說去想什麽有效的辦法了。與二十七出所寫小玉富有主見的個性和慷慨俠義的心胸相比，高下判然！

　　李益的軟弱畏葸的個性，在此初露端倪。

　　王哨雖然不得已助紂為虐，但畢竟本質良善，替小玉傳詩並告知李益實情。一個在夾縫中求生存但又保持著善良本性的小人物形象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