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三十八章 計哨訛傳[1]

　　“薄幸”（鮑上）翠館雲閑，陽台雨過。正夕陽閃淡，秋光無那[2]。鏡中略約，年華多大。君知麽？夢不斷梧桐金井[3]，雨偏打閑愁獨坐。

　　[西江月]舊日長裙廣袖[4]，如今窄襪弓鞋[5]。朝花冷落暮花開，不唱賣花誰買。時學養娘催繡[6]，閑陪幼婦題詞。春絲盡也絡秋絲，心緒啼痕似此。俺鮑四娘，數日伴小玉姐消遣。聞道朝廷將取李郎回家，竟無消息，終日翠減香消。俺因自想青樓時節，伴著五陵年少[7]；今日獨自，好恓惶也嗬[8]！

　　“羅江怨”無奈這秋光老去何，香消翠訛[9]，聽秋蛩度枕沒謄那[10]。數秋螢、團扇暗消磨，也怎生個芭蕉夜雨閑吟聒[11]。燈兒和咱麽？影兒和咱麽？好一個恓惶的我。

　　（王哨兒上）去為撈酒客[12]，來作拗花人[13]。小軍王哨兒便是，主公盧太尉差往長安霍府行事。隻是俺老爺招贅李參軍，要喑死那前位夫人[14]。太尉不將心比心，小子待將計就計。前日與李爺寄書，那夫人待我不輕。正要說知，未可造次[15]。打聽得這曲頭有個鮑四娘[16]，走動他家[17]，且向他一問。（見介）老娘，有漿水吃一碗與行路人[18]。（鮑）客官何來？（哨）李參軍帳下。（鮑驚介）參軍在那裏？（哨）正待朝廷取歸[19]，被當朝盧太尉奏點孟門關外參軍去了。（鮑）可就回來？（哨）早哩。敢要就了盧太尉小姐也[20]。（鮑）怎麽說？（哨）敢招贅在盧家了。（鮑）十郎好薄幸也！

　　“香遍滿”秀才無賴，死去也不著骸[21]。越樣風流賽[22]、真個難猜，不道將人害[23]。是佳人命薄，慣了些呆打孩[24]。咱橫枝兒聽著[25]，也不分把闌幹拍[26]。

　　你同俺去他家說個端詳[27]，定不慢你。（哨）使得[28]。

　　“前腔”（鮑）幾分消息，輕可的泄漏些[29]。帶的個愁來也，怎一個愁字兒了得[30]？今番夜倩你，教吃敲才[31]。好歹將意兒團弄[32]。他歸來時待扭碎花枝打。

　　“尾聲”這段情詞真也假[33]？（哨）不假。你為咱順西風傳與小窗紗[34]。（合）隻怕斷腸人聽不起這傷情話。

　　秋風遠信雁鴻低，春色天邊鶯燕疑[35]。

　　雪隱鷺鶿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36]。

　　注釋：

　　[1]計哨訛傳：謂哨卒以計故意錯傳消息，即沒按盧太尉的要求傳消息。

　　[2]秋光無那：秋光無限。無那，見本書第九出注[22]。

　　[3]梧桐金井：古代詩詞中常以梧桐、金井寫晚秋景象。唐王昌齡《長信怨》詩：“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南唐李煜詞[采桑子]（轆轤金井）：“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金井，井欄上有雕飾的井，一般指宮庭或園林中的井。

　　[4]“舊日”句：漢辛延年《羽林郎》詩：“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此處以“長裙廣袖”借喻連理、合歡的幸福生活。

　　[5]窄襪弓鞋：舊時纏足的婦女所穿鞋襪。纏過的足小而窄，且向上弓起，故需著窄襪弓鞋。弓鞋亦作“弓鞵（xi椋薄9賾誆悖渭臼櫚謔鱟ⅲ？3]。這裏用“窄襪弓鞋”形容深居簡出、寂寞冷落的生活。宋黃庭堅詞[滿庭芳]（初綰雲鬟）：“風流賢太守，能籠翠羽，宜醉金釵……直待朱幡去後，從伊便、窄襪弓鞋。”

　　[6]養娘催繡：宋黃庭堅詞[宴桃源]（天氣把人）：“生受、生受，更被養娘催繡。”養娘，乳母之類的年長女傭。催繡，督促（貴家小姐）學刺繡。

　　[7]五陵年少：指京都富豪子弟。五陵指漢代五個皇帝的陵墓，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在長安附近。當時富家豪族和外戚都居住在五陵附近，故後世以“五陵”代稱長安富豪人家聚居之地。唐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8]恓（q）惶：悲傷不安貌。元高文秀《黑旋風》雜劇第三折“七兄弟”：“閣不住兩眼恓惶淚，俺哥哥含冤負屈有誰知？”

　　[9]訛：這裏是改變之義。

　　[10]“聽秋蛩（qi髇g）”句：聽蟋蟀的鳴聲傳到枕畔，讓人無法排遣（憂思）。蛩，蟋蟀。度枕，（聲音）傳到枕邊。唐戴叔倫《聽霜鍾》詩：“渺渺飛霜夜，寥寥遠岫鍾……度枕頻驚夢，隨風幾韻鬆。”謄那，“謄”當作“騰”。“騰那”亦作“騰挪”，消遣。明湯顯祖《牡丹亭》第十一出《慈戒》“征胡兵”：“更晝長閑不過，琴書外自有好騰那，去花園怎麽？”這裏是排遣的意思。

　　[11]“也怎生”句：意思是還有夜雨打芭蕉的聲音聒得人不安。芭蕉夜雨，描寫因愁情而無法入睡。唐白居易《夜雨》詩：“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吟聒，聒噪。唐鄭穀《同誌顧雲下第出京偶有寄勉》詩：“吟聒暮鶯歸廟院，睡消遲日寄僧家。”

　　[12]去為撈酒客：先前去時我是從這裏撈到了酒喝的客人。指前麵受到小玉款待一事。

　　[13]來作拗（o）花人：這次回來，我將是一個折斷鮮花的人。意謂如果按盧太尉吩咐去做的話，將使小玉受到傷害。拗，折，折斷。

　　[14]喑（yn）死：使泣極至無聲而死。漢揚雄《方言》：“啼極無聲，齊宋之間謂之喑。”

　　[15]造次：魯莽行事。

　　[16]曲頭：見本書第二出注[54]。

　　[17]走動：造訪。

　　[18]吃：當作“乞”。

　　[19]取歸：派人傳令讓其歸來。

　　[20]就：本義“靠近”，這裏是就親（與……成婚）之義。

　　[21]死去也不著骸：死了都見不到屍首。謂遇到事時不見其身影。

　　[22]越樣：出格，超出常規。宋辛棄疾詞[永遇樂]（怪底寒梅）：“細看來風流添得，自家越樣標格。”宋劉克莊詞[漢宮春]（公似寒梅）：“公似寒梅，向層冰積雪，越樣清奇。”

　　[23]不道：見本書第三十出注[49]。

　　[24]呆打孩：亦作“呆答孩”、“呆打頦”，發呆，發愣。元無名氏《硃砂擔》雜劇第二折“牧羊關”：“唬的我呆打頦空張著口，驚急力怕抬頭。”

　　[25]橫枝兒：局外人，不相幹的人。元王實甫《西廂記》雜劇第二本第一折“賺煞”：“諸僧眾各逃生，眾家眷誰偢問，這生不相識，橫枝兒著緊。”王季思校注引王伯良曰：“非親非故，乃曰我能退兵，是所謂橫枝兒著緊也。”元馬致遠《陳摶高臥》雜劇第二折“烏夜啼”：“幸然法正天心順，索甚我橫枝兒治國安民。我則有住山緣，那裏有為官分。”

　　[26]不分：即“不忿”，忿忿不平。《南齊書·王僧虔傳》：“庾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後進，庾猶不分。”

　　[27]端詳：詳情，問題的始末。

　　[28]使得：可以。

　　[29]輕可：輕易，尋常。元白樸《梧桐雨》雜劇楔子：“卿休要怨寡人，這是國家典製，非輕可也嗬！”元無名氏《謝金吾》雜劇第二折“哭皇天”：“那軍情事非輕可，不知你曾引的人來也獨自個。”

　　[30]“怎一個”句：極言愁之多、之重。宋李清照詞[聲聲慢]（尋尋覓覓）：“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31]“倩你教”句：讓你被叫作“吃敲才”。教，應為“叫”。吃敲才，亦作“敲才”，該打的家夥。元石君寶《秋胡戲妻》雜劇“雙調新水令”：“若不是江村四月正農忙，扯住那吃敲才決無輕放。”元楊梓《豫讓吞炭》雜劇第四折“醉春風”：“這夥刁天厥地小敲才，隻管把我來哄，哄，哄。”

　　[32]“好歹”句：將意兒，著意，用心。團弄，籠絡。

　　[33]情詞：猶口供。《京本通俗小說·菩薩蠻》：“郡王大怒，將新荷送交府中五夫人勘問。新荷供說：‘我與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將情詞複恩王。”

　　[34]順西風傳與小窗紗：意思是把消息傳給小玉。宋王安石女《寄父》詩：“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意應憐我憶家。”

　　[35]鶯燕疑：此以鶯燕喻女子，鶯燕疑即女子的猜疑。參見本書第一出注[3]。

　　[36]“雪隱”二句：此為明代話本小說和戲曲中常見的留文。意謂隱秘的消息或情事很難被知曉。

　　評析：

　　這一出講王哨奉盧太尉之命來長安向小玉假傳李益入贅盧府的消息，他不想貿然行事，先去鮑四娘那裏透露信息。

　　王哨在劇中是個小人物，無論從他在劇中所扮的角色的現實地位，還是這個角色在劇中的重要性。但就是這樣一個下層人物，在太尉威重令行之下，尚且有惻隱之心，愈襯出盧太尉之自私、狠毒。

　　從下文看，王哨還是把假消息告訴了小玉，這是他的無奈之舉，也是情節發展所需。

　　鮑四娘作為小玉的媒人和女伴，對小玉的境況非常熟悉，倍感同情。由小玉的經曆勾起自身年華已逝的傷感，既映射出鮑四娘年輕時的情景，似乎也預示著小玉將來的命運，可謂一筆雙寫。正因此，當她聽說李益變心後，馬上表現得義憤填膺：“秀才無賴，死去也不著骸。越樣風流賽、真個難猜，不道將人害。是佳人命薄，慣了些呆打孩。咱橫枝兒聽著，也不分把闌幹拍。”她不想讓小玉重蹈她的覆轍，呈現出正直善良的心胸；從其語言和行動，又可見其善於言辭、性情爽直的俠義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