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三十六章 淚展銀屏

　　“菊花新”（旦、浣上）舉頭驀見雁行單，無語秋空頻倚闌。寒花蘸雨班[1]，應將我好景摧殘。

　　[河滿子]露冷蓮房墜粉[2]，霜清竹院餘香。偏照畫堂秋思朗[3]，垂簾半卷瀟湘。幾回斷鴻影裏，無言立盡斜陽[4]。奴家自別李郎，三秋杳無一字。正是叢菊兩開人不至[5]，北書不寄雁無情也。（浣）早晚佳音，不須煩惱。

　　“桂枝香”（旦）水雲天淡，弄妝晴晚。映清虛倚定屏山[6]，暢好處被閑愁占斷[7]。減香溫一半[8]，減香溫一半。洞房清歎影闌珊。幾般兒、夜色無人玩，著甚秋光不奈看。

　　（浣）上鳳簫樓望一回也。

　　“前腔”（旦）卷簾無限，山明水遠。殘霞外煙抹晴川[9]，淡霜容葉橫清漢[10]。正關山一點，正關山一點。遙望處平沙落雁[11]。倚危闌、淚來濕臉還誰見，愁至知心在那邊？（哨持小屏風上[12]）

　　“賺”[13]塞上飛馳，報與朱門人自喜。（旦）試聽晚妝慵，那重門深閉，知他甚底[14]？悶把珠簾輕揭起。（哨叫介，浣）寂靜堂前，數聲兒客至，回廊半倚閑窺覷。是誰？（哨）陽關哨卒來傳示。（旦驚喜介）你可曾從事李參軍[15]？俺這裏寒衣未寄。（哨出屏介）怕寄平安書不的[16]，小屏風上傳詩意。（旦）這書封幾夜霜華脆[17]，雁足寒飛繞月枝[18]，黃花酌酒相勞你[19]。（浣出酒飲哨介，哨）主公威令難遲滯，（浣）夫人鄭重留人醉[20]。（旦）主公是誰？（哨）盧太尉。（旦）太尉何人？（哨）乃當朝丞相盧之弟，穿宮盧中貴老公公之兄[21]，一富貴人家也。（旦）且問你，參軍甚時可回？（哨）小的在關西聽的參軍爺題詩與劉節鎮說，不上望京樓了。（旦惱介，哨）不須煩惱，俺歸到中途聞聖旨，別有差除疾和遲[22]。少不得榮歸故裏，咱階前拜酒忙回去。（下。旦）三年一字三千裏，非同容易，非同容易。

　　“金索掛梧桐”寒鴉帶晚暉，喜鵲傳新霽。遠水凝眸，折盡層波翠。（開屏風介）夫，你三年沒紙書，難道短相思[23]？屏風嗬，為甚封了重封，出落的呈妝次[24]。李郎，你感劉君恩遇。不上望京樓嗬。你隻知紅妝夜宴軍中美，可也回首望京樓上覷。風塵起，千尋落葉離不的花根裏[25]。（合）知他是何日歸期，且接著平安喜。

　　歸意可知，且展畫屏詩句一玩。呀！原來十郎手自丹青也[26]。（詠詩介）回雁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27]。你看幾壘屏山，詩中有畫，畫中有詩[28]，滿目邊愁也。

　　“前腔”沙如雪靄微，月似霜華積。月杳沙虛，冷淡傳蹤跡。俺不曾到萬裏短長城，這幾疊畫屏兒，寫陽關隻少個瀟湘對。夫，俺這裏平沙瀚海把圍屏指，你那裏落月關山橫笛吹。心兒記，夢魂中有路透河西[29]。（合前）

　　（浣）小姐，三年李郎不歸，家門漸次零落也[30]。

　　“梧桐花”是綺羅叢、春富貴。盡花月無邊受用美，如今金穀田園誰料理[31]？把這舊家門戶空禁持[32]，老夫人一段傷心難寄與。（合）算隻有、歸來是。

　　（旦）道甚家資，可惜秋光也。

　　“前腔”你道為甚嗬，勾引的、黃昏淚。向蓮葉寒塘秋照裏，偷把胭脂勻注喜[33]。這其間芳心泣露許誰知[34]？俺待寫半幅秋光還寄與。（合前）

　　“意不盡”連天衰草砧聲起[35]，（浣）他還鄉早晚不索寄寒衣。（合）盼得他錦繡團欒真是美[36]。

　　邊月胡沙泣向君，畫屏紅粉漬氤氳。

　　明年若更陽關戍，化作西飛一片雲。

　　注釋：

　　[1]雨班：雨水的斑點。“班”同“斑”。

　　[2]“露冷”句：唐杜甫《秋興》之七：“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蓮房，即蓮蓬。

　　[3]“偏照”句：唐溫庭筠詞[更漏子]（玉爐香）：“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

　　[4]“幾回”二句：宋柳永詞[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5]“叢菊”句：唐杜甫《秋興》詩之一：“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杜甫於永泰元年（765）離開成都，原打算很快出峽，但這年留居雲安，次年又留居夔州，見到叢菊開了兩次，還未出峽。這裏化用杜詩，謂自李益別後，已見叢菊開了兩次，尚未見李益歸來。“叢菊兩開”與上句“三秋杳無一字”似相矛盾。按：古人計年當年算一年，此時應是第三年；李益出塞在春天，至此時已到第三個秋天，不過，從“露冷蓮房”看，應是初秋，故尚未見菊花。所以下文小玉又說“將及三秋”。

　　[6]清虛：天空。葛洪《抱樸子·勖學》：“令抱翼之鳳，奮翮於清虛。”

　　[7]“暢好處”句：謂自然中美景本可使人暢快之時，自己卻滿腹閑愁，不能觀賞。暢好，甚好。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三：“暢好台孩，舉止沒俗態。”占斷，占盡。唐吳融《杏花》詩：“粉薄紅輕掩斂羞，花中占斷得風流。”

　　[8]減香溫一半：謂美人身體消瘦。香溫，即“玉軟香溫”，比喻美人身體。元李文蔚《燕青搏魚》雜劇第二折“賺煞尾”：“穿著些素淡衣服越風韻，兀的不是天生成玉軟香溫。”

　　[9]晴川：晴天下的江麵。晉袁嶠之《蘭亭詩》之二：“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

　　[10]清漢：本指銀河，古以銀河為“河漢”。這裏指天空。南朝梁沈約《高鬆賦》：“既梢雲於清漢，亦倒景於華池。”

　　[11]平沙落雁：古琴曲有《平沙落雁》，這裏隻以此四字寫景。

　　[12]哨：哨卒，見下文。

　　[13]“賺”：曲牌名，南北曲皆有。南曲亦名“不是路”，諸宮調皆有，多用於前後宮調不同之處。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第四章所載南宋賺詞，其結構似北曲，而曲名似南曲者，亦當自蕃曲出。而南北曲之賺，又自賺詞出也。”

　　[14]甚底：什麽。用於表示不滿或責難。底，同“的”，讀輕聲。

　　[15]從事：跟隨……做事。

　　[16]不的（d歟翰豢煽俊！毒勞ㄑ浴ね踅筐槳倌瓿ず蕖罰骸八錁帕焓椋顧尷校敝廖飩恿昵畔隆S炭執薟壞模焙蛑芡（17）旅嫠汀！？

　　[17]霜華脆：踏著霜趕路，發出脆響。霜華，即霜花。

　　[18]“雁足”句：此句融合了鴻雁傳書的典故與漢曹操《短歌行》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意境。雁足，見本書第三十四出注[16]。唐權德輿《寄李衡州》詩：“主人千騎東方遠，唯望衡陽雁足書。”

　　[19]黃花酌酒：即酌黃花酒（菊花酒）。

　　[20]鄭重：殷勤。

　　[21]穿宮：出入宮禁。

　　[22]“別有”句：早晚將另有任命。差除，官職任命。

　　[23]短相思：唐李白《秋風詞》詩有“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此處以“短相思”與“長相思”（經常、持久的思念）相對，謂不常相思。

　　[24]“出落”句：出落，顯現，表現。妝次，舊時書信中對女子的敬辭。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珙百拜奉書芳卿可人妝次。”

　　[25]“千尋”句：落葉歸根之意。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一尋。千尋，形容非常高。

　　[26]丹青：見本書第三十四出注[17]。這裏用作動詞。

　　[27]“回雁峰”四句：為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詩，但原詩第一句作“回樂峰”。

　　[28]“詩中有畫”二句：宋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裏是說畫上有題詩，詩配著畫。

　　[29]有路透河西：有路直通到河西。

　　[30]漸次：逐漸。

　　[31]金穀田園：即金穀園，晉石崇於金穀澗中所築的園館，極為奢華。石崇曾寫《金穀詩序》記其事。唐韋應物《金穀園歌》：“石氏滅，金穀園中流水絕。”

　　[32]禁持：擺布，這裏是料理的意思。

　　[33]勻注：化妝時均勻地點染。宋徽宗詞[燕山亭]（裁翦冰綃）：“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

　　[34]芳心泣露：宋僧仲殊詞[念奴嬌]（水楓葉下）：“媚臉籠霞，芳心泣露，不肯為雲雨。”

　　[35]“連天衰草”句：連天衰草，形容景色遼遠荒蕪。唐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詩：“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宋李清照詞[點絳唇]（寂寞深閨）：“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砧（zhn），搗衣石。砧聲，在砧上搗衣的聲音。有時亦簡稱為“砧”。《農政全書·蠶桑》：“蓋古之女子，對立，各執一杵，上下搗練於砧。其丁冬之聲，互相應答。”搗衣（練），將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棒槌捶擊，使之綿軟以便裁縫。因多於秋天縫製冬衣，所以多用“砧聲”或“砧”描寫秋景。

　　[36]團欒：圓。這裏比喻團聚。

　　評析：

　　這一出講小玉對李益的無限思念。時逢秋日，李益一別三載，音信杳無，小玉傷心憂悶。哨兒從塞外寄來李益的畫屏和題詩，小玉的相思之情得到了些許慰藉。從哨兒口中得知李益“不上望京樓”之意，又轉而傷心；聽說不久朝廷“別有差除”，稍覺寬心。這出戲所寫情節在戲曲中比較常見，但亦小有波瀾，刻畫了小玉心情的細微變化，從而突出了小玉對李益的癡情。

　　這一出除勾連前麵的情節外，還隱伏著下文的情節：“俺歸到中途聞聖旨，別有差除疾和遲”，李益將要回朝；“小的在關西聽的參軍爺題詩與劉節鎮說，不上望京樓了”，隱伏著李益由此遭遇的挾製；“小姐，三年李郎不歸，家門漸次零落也”，隱伏著霍府逐漸衰落，小玉靠典賣首飾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