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三十三章 巧夕驚秋[1]

　　“念奴嬌序”[2]（旦同浣上）梧桐乍雨，正碧天秋色，霧華煙暝。浴罷晚妝凝望立，簾漾玉鉤風定。（浣）別院吹笙，高樓掩鏡，泛灩銀河影[3]。（合）幽期無限，佩環聲裏人靜。

　　[臨江仙]（旦）炎光初洗輕塵雨，飛星寄恨迢迢[4]。（浣）金風玉露翠華搖[5]，暫停鮫泣翠，相看鵲填橋。（旦）占得歡娛今夜好，一年幽恨平消。（浣）彩樓人語暗香飄[6]，（合）不知誰得巧，空度可憐宵[7]。（旦）浣紗，今當七月七夕，織女渡河。香燭瓜果，已備樓中，去請老夫人、鮑四娘，同會彩筵。可早到也。（老旦上）

　　“似娘兒”閨閣露華零，感佳期愁絕惺惺[8]。聽機中織女啼紅迸。望牽郎河漢，烏飛涼夜，鬢染秋星。

　　兒請俺怎的？（旦）母親萬福。今逢巧夕，母親同鮑四娘消遣一回。（老）鮑四娘可待來麽？（鮑上）

　　“繞地遊”彩樓清迥，燭閃紅妝靚。笑年年乞巧誰剩？

　　（見介）鄭夫人、郡主萬福。今夕香燭果筵，莫非穿針故事乎[9]？（老）咱老人家乞巧何用？正為兒女相邀，四娘同此。（鮑）從來乞巧，凡有私願，隻許在心，不許出口，但看蟢子縈盤，便是人間巧到。老夫人，你我心中暗祝，同拜雙星便了。（拜介）烏鵲橋成上界通，千秋靈會此宵同。彩盤花閣無窮意，隻在遊絲一縷中[10]。（老）此夕真佳景也！

　　“念奴嬌”[11]人間天上，數佳期新近，秋容太液波澄[12]。院宇黃昏，河正上、幾看清淺閑庭。輝映。雲母屏開[13]，水晶簾卷[14]，月微風細淡煙景。（合）同看取，千門影裏，誰似雙星。

　　“前腔”（旦）河影。層波夜炯，怕空蒙霧染，機絲翠花寒凝。一水仙郎，遙望處、脈脈此情誰證[15]？傒幸[16]。喜極慵妝，歡來罷織，倚星眸曾傍暗河行[17]。（合前）

　　“前腔”（鮑）還倩。那些縹緲銀鸞，參差烏鵲，斷虹低處翠橋成。清佩隱，似濕雲含雨流聲。清興。按戶斜窺，淩波微步，一天秋色今宵勝。（合前）

　　“前腔”（浣）端正。步障停雲[18]，眉梁瀉月[19]，一年情向此中傾。清虛處，微茫香霧盈盈。私聽。百子池邊[20]，長生殿上[21]，（內作笑介）便風中微雨笑分明。（合前）

　　“古輪台”（老）夜雲輕，秋光銀燭畫圍屏[22]，水沉細縷香生鼎。（鮑）彩樓低映，問誰許宵征[23]？鈿合金釵[24]，私慶似恁，幽歡十分清。把人間私願一時並。（旦）商量不定，暗風吹羅帶輕縈。柔情似水，佳期如夢[25]，碧天瑩淨，河漢已三更。（浣）良宵耿[26]，算此時誰在回廊影？

　　“前腔”（鮑）含情。若是長久似深盟，又豈在暮暮朝朝，歡娛長並[27]。（旦悲介）玉漏無聲，恨浥西風不盡[28]。忍顧河西人遠，斷河難倩。重歸向舊鴛機上[29]，拂流螢殘絲再整。（合）想牽郎還望俜停[30]，鮫綃幾尺，淚花猶瑩。臨河私贈，時有墮釵橫。便道是天河永，他年年風浪幾時生？

　　“意不盡”明朝烏鵲到人間境，試說向青樓薄幸[31]。你可也臥看牽牛織女星[32]。

　　阿母天孫恨幾端[33]，九微燈影佇青鸞[34]。

　　誰尋仙客乘槎路[35]，且伴佳人乞巧盤。

　　注釋：

　　[1]巧夕：即七夕，農曆七月初七夜。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為牛郎織女聚會之夜，是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tōu）石為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網於瓜上，則以為符應。”

　　[2]“念奴嬌序”：從這支曲子看，曲牌名有誤，應為“念奴嬌”。

　　[3]泛灩銀河影：銀河閃著光亮。南朝梁江淹《休上人怨別》：“露彩方泛豔，月華始徘徊。”

　　[4]飛星寄恨迢迢：漢《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宋秦觀詞[鵲橋仙]（纖雲弄巧）：“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5]金風玉露：宋秦觀詞[鵲橋仙]（纖雲弄巧）：“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金風，西風。按照五行的觀念，西方屬金，故稱西風為金風。玉露，即露水、露珠。

　　[6]彩樓：七夕，人家在庭前結彩棚，列瓜果以乞巧，這樣的彩棚稱“彩樓”。

　　[7]空度可憐宵：出自唐佚名《感夢記》：“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宋蘇軾詞[臨江仙]（多病休文）中亦有這兩句。

　　[8]惺惺：聰明機警的人。這裏指小玉。參見本書第九出注[7]。

　　[9]故事：舊事。

　　[10]隻在遊絲一縷中：意思是隻要蟢子結網於瓜上，則乞得巧，心願會實現。

　　[11]“念奴嬌”：從這支曲子看，這一曲牌應是“念奴嬌序”。以下幾支曲子也是這個曲牌。

　　[12]太液：即太液池。漢太液池在今陝西省西安市長安縣西，漢武帝時建。言其所及甚廣，故稱為太液池。唐代大明宮中亦有太液池，在今西安市長安縣北。這裏指銀河。

　　[13]雲母屏：用雲母裝飾的屏風，比較貴重。舊題漢劉歆《西京雜記》載：趙飛燕初立皇後，其妹贈送給她三十五件禮物，其中之一為雲母屏。唐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誌在麒麟閣，無心雲母屏。”

　　[14]水晶簾：也叫水精簾，形容質地精細而色澤瑩澈的簾。唐李白《玉階怨》詩：“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15]脈脈此情誰證：宋辛棄疾詞[摸魚兒]（更能消）：“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16]傒幸（xx靚g）：這裏是希冀的意思。

　　[17]星眸：明亮的眼眸，泛指銳利或清瑩的目光。唐章孝標《見人臂蒼鷹》詩：“星眸未放瞥秋毫，須掣金鈴試雪毛。”

　　[18]步障停雲：步障上繪有雲彩圖案。步障，參見本書第九出注[2]。

　　[19]眉梁瀉月：眉梁映著月光。

　　[20]百子池：舊題漢劉歆《西京雜記》：“漢宮七夕臨百子池以五縷相羈，謂之相連愛。”

　　[21]長生殿：唐宮殿名，一般為寢殿。玄宗長生殿於天寶元年造，在華清宮，名集靈台，以祀神。相傳玄宗和楊貴妃七夕曾在此殿密誓，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唐白居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22]秋光銀燭畫圍屏：唐杜牧《秋夕》詩：“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23]宵征：夜行。

　　[24]鈿合金釵：盟誓的信物。鈿合，即鈿盒，用金銀貝殼等鑲嵌的妝盒。唐陳鴻《長恨歌傳》：“（唐玄宗與楊貴妃）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

　　[25]“柔情似水”二句：係宋秦觀詞[鵲橋仙]（纖雲弄巧）中的句子。

　　[26]耿：光，明。

　　[27]“若是”三句：宋秦觀詞[鵲橋仙]（纖雲弄巧）：“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28]恨浥西風不盡：意思是愁恨沾染了不盡的西風。浥（y歟蟆？

　　[29]鴛機：繡具。唐上官儀《八詠應製》之二：“且學鳥聲調鳳管，方移花影入鴛機。”

　　[30]俜停：參見本書第二十三出注[14]。這裏指織女。

　　[31]青樓薄幸：指薄情男子。唐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青樓，有兩個含義，一指顯貴人家的閨閣；一指妓院。這裏應是前一義。薄幸，薄情。

　　[32]臥看牽牛織女星：這是唐杜牧《秋夕》詩中的句子。

　　[33]天孫：指織女，相傳織女是王母的孫女，故稱天孫。

　　[34]九微：燈名。南朝梁何遜《七夕》詩：“月映九微火，風吹百和香。”

　　[35]仙客乘槎：詳見本書第六出注[10]。

　　評析：

　　這一出演小玉七夕乞巧，借此表達了她對李益的思念之情和對未來的擔憂。

　　從節序上說，本出寫初秋的情事，與第三十一出《吹台避暑》相接續，銜接自然。從劇本結構上說，前幾出寫李益在邊塞之事，這一出則寫小玉居家之事，兩條線索交錯進行。這是明清愛情題材的傳奇常用的結構方式。

　　這一出運用了前代不少描寫七夕的詩文佳句及與七夕相關的典故，既與所寫景物相吻合，有的典故又含蓄表達了小玉對李益的思念和對自身前景的擔憂與祈禱。如“私聽，百子池邊，長生殿上，便風中微雨笑分明”、“鈿合金釵，私慶似恁，幽歡十分清，把人間私願一時並”、“明朝烏鵲到人間境，試說向青樓薄幸，你可也臥看牽牛織女星”等。

　　從情節演進和人物形象塑造上說，這一出又暗示著此後情節的走向，亦表明小玉對愛情的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