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十四章 狂朋試喜

　　（浣紗上）曉幄流蘇春意長，花頭彈動雨初香。紗窗細拂蛾眉了，斜斂輕軀拜玉郎[1]。好笑好笑，郡主配了李郎，俺做浣紗的在床背可睡也嗬。那李郎甚麽心情，俺郡主許多門麵，俺也聽不得了。如今日勢向午，才起新妝。（旦上）

　　“探春令”合歡新試錦衾重，羅帳春風。（浣扶介，旦）嬌倩人扶，笑嗔人問，沒奈多情種。

　　[荷葉杯]枕席夜來初薦[2]，膽顫鬟亂四肢柔，泥人無語怎抬頭[3]。羞麽羞，羞麽羞。（浣笑介）喜也郡主，苦也郡主。呀，素設設帕兒早發變也[4]。

　　“鶯啼序”（浣）眉州小錦新退紅[5]，汗粉漬勻嬌瑩。他幾曾花事春容，早印透春痕一縫。苦也，碎嬌啼窣裏聞鶯，緊折葉沁成麽鳳。春如夢，整一片雨雲香重。

　　“阮郎歸”（生上）綠紗窗外曉光催，神女下蛾眉。細看他含笑坐屏圍，倚新妝半晌嬌橫翠[6]。

　　（見介）學畫蛾眉翠淡濃，遠山春色在樓中。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酥旋欲融[7]。小玉姐，初見你時，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交枝皎映，轉盼之間，精采射人[8]。聽你言敘溫和，詞旨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到得低幃昵枕，極甚歡愛。小生自忖，巫山洛浦不如也[9]。（旦含笑介）惶愧惶愧。（生）我有友人韋夏卿、崔允明，約來相賀，須是酒肴齊備。（旦）理會得。

　　“鵲橋仙”（韋、崔上）紅壁窺鶯，銀塘浴翠[10]，著處自成春意。秦樓簫史鳳初飛，望雲氣十分濃媚。

　　（進撞見介）正好正好，請新郎新人賀喜！才子佳人，可是人間天上也。筆花新展畫眉才[11]，仙女吹笙學鳳台。（生、旦）天上忝成銀漢匹，人間恭喜客星來[12]。（生）看酒。（浣持酒上）生香聞舊酒，熟客見新人。酒到。（生旦把酒介）

　　“玉山兒”（生）畫堂客至，整襟裳鸞鶴低飛[13]。銀荷上絳燭飛輝[14]，寶爐內篆煙沉細。（旦）對舊遊新喜，不由咱羞眉半聚，裹手拈鸚嘴[15]。（生旦合）溜釵垂，倚郎微拜，渾覺自嬌癡。

　　“前腔”（崔）露華朱邸，自生成玉葉金枝[16]。印春山半暈新眉，破朝花一條輕翠。（韋）畫梁初日[17]，一片美人雲氣，世上能多麗[18]。（韋、崔合）是便宜，尋常花月，偏是你遇仙時。

　　“前腔”（生）幾年排比，背長廊月下尋梅，見佳人獨自徘徊，恰好事恁相當對。（旦）是前生分例[19]，盡百媚天應乞與[20]，消得多才藝。（生旦合）遂心期[21]，紅顏相向，直是好夫妻。

　　“前腔”（韋）可人風味，近軒庭晝漏遲遲，瑞香風吹引仙姬[22]，牡丹春襯成多麗。（崔）俺狂儔怪侶，來盼問雨香雲跡[23]，向豆蔻梢頭翠[24]。（崔韋合）早些時，宜男開放，休辜負碧桃棲[25]。

　　（韋）罷酒。小弟一言，君虞既婿王門，眠花坐錦，郡主宜效樂羊之職[26]，助成玄豹之文[27]，休得貪歡，有羈大事。

　　“朱奴兒”（韋）好男兒芙蓉俊姿，傍嫦娥桂樹寒棲[28]。（崔）勸取郎腰玉帶圍[29]，休隻把羅裙對係。（合）書齋榻舉案齊眉，穩倩取花冠紫泥[30]。

　　（旦）二君在上，李郎自是富貴中人，隻怕富貴時撇了人也。

　　“前腔”（旦）婚姻簿是咱為妻，怕登科記注了別氏[31]。（崔）十郎不是這樣人。肘後香囊半尺絲[32]，想不是薄情夫婿。（合前）

　　（崔）君虞，三人中你到有了鳳凰巢[33]，俺二人居然窮鳥，不論靡家靡室[34]，兼之無食無衣，如何活計？（生）小弟在此，從容圖之。

　　“尾聲”（崔）相女配夫雙第一，（韋）論相夫賢女也得今無二。（合）眼看的吹簫樓上一對鳳凰飛。

　　客賀新婚飲半酡，勸郎遠誌莫蹉跎。

　　酒逢知己頻添少，話若投機不厭多[35]。

　　注釋：

　　[1]斜斂輕軀拜玉郎：斂手向李益行禮。斜斂輕軀，古代女子行禮，斂手放在右脅，腿半蹲。玉郎，指李益。

　　[2]枕席夜來初薦：夜來第一次陪侍（李郎）。薦枕席，古代稱女子陪侍男子睡覺。語出戰國宋玉《高唐賦》：“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

　　[3]泥人：糾纏人。泥，動詞，糾纏。

　　[4]素設設帕兒：白白的手帕。素，白色。設設，助詞，無義。

　　[5]眉州小錦：眉州出產的錦。眉州，即今四川省眉山縣。眉州錦，指蜀錦，古代一種著名絲織物。

　　[6]倚新妝半晌嬌橫翠：剛化好妝坐在那兒很長時間凝目不動。翠，因古代女子畫眉所用的顏料為青黑色，所以有時用翠代稱女子眉毛。參見本書第四出注[14]。橫翠，意思是長時間凝目不動。

　　[7]一朵紅酥旋欲融：一團紅暈似乎很快要融化。酥，用牛羊乳製成的食品。紅酥，用來比喻女子麵頰白皙細膩，透著紅暈。

　　[8]“初見你時”六句：形容小玉容顏美麗，光彩照人。這六句直接采自唐蔣防《霍小玉傳》：“即令小玉自堂東閣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彩射人。”又宋周邦彥詞[拜星月]（夜色催更）“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暖日明霞光爛。”

　　[9]巫山洛浦：巫山，見本書第四出注[2]。洛浦，洛水之濱，這裏指洛水女神宓妃。相傳伏羲氏女兒宓妃溺死於洛水，遂成為洛水之神。三國魏曹植有《洛神賦》。

　　[10]“紅壁窺鶯”二句：講新婚情景。紅壁，紅牆。銀塘，清澈的池塘。鶯、翠，均是鳥名。

　　[11]筆花新展畫眉才：意思才子得配佳人，兩情相悅。筆花，用夢筆生花之典，比喻文人富有才思。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下）載：李白年輕時夢見自己所用的筆頭上生花，從此才情橫溢，文思豐富。畫眉，用漢代張敞為妻畫眉事，見本書第九出注[21]。

　　[12]人間恭喜客星來：古代稱不常見而暫時出現的星為客星。這裏指韋夏卿、崔允明二人。

　　[13]整襟裳鸞鶴低飛：整理衣襟，衣服上繡的鸞鶴像是在低低地飛舞。

　　[14]銀荷上絳燭飛輝：銀質如荷葉的燭盤上紅燭閃爍著光輝。銀荷，銀質形如荷葉的燭盤。絳燭，即紅燭。

　　[15]裹手拈鸚嘴：收攏衣袖端酒杯向客人敬酒。裹手，用衣袖裹手。鸚嘴，用鸚鵡螺製成的酒杯。鸚鵡螺尖處彎而紅，如鸚鵡之嘴，所以稱鸚鵡嘴。用這種螺製成的酒杯叫鸚鵡杯，也叫鸚嘴。唐駱賓王《蕩子從軍賦》：“鳳凰樓上罷吹簫，鸚鵡杯中休勸酒。”

　　[16]玉葉金枝：比喻貴族子弟，這裏指霍小玉。明彭大翼《山堂肆考》：“金枝玉葉，謂王孫公子也。”

　　[17]畫梁初日：清晨的陽光照耀著華麗的房屋。梁，房梁，代指房屋。初日，清晨的陽光。南朝陳陰鏗《和樊晉侯傷妾》：“畫梁朝日盡，芳樹落花辭。”

　　[18]多麗：即美麗。多麗同時還是人名和詞牌名。唐代張均一寵姬名“多麗”。

　　[19]分例：原意是按照慣例分配的財物等，這裏指緣分。

　　[20]盡百媚天應乞與：意思是千嬌百媚之態應該是上天賜予的。百媚，種種媚態。唐白居易《長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21]遂心期：滿足了心願。遂，順遂，通達，引申為滿足。心期，心願。

　　[22]瑞香風吹引仙姬：散發著瑞香花香的風引來仙女。此句連同下句都是誇讚小玉美好的。瑞香，花名，又稱睡香、蓬萊紫等，常綠灌木，春季開花，花氣濃烈，原產中國長江流域以南和日本。宋陶穀《清異錄》載：“廬山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及覺，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謂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宋蘇軾有《次韻曹子方龍山真覺院瑞香花》詩。

　　[23]“俺狂儔”二句：這兩句是說我們兩個來探問新婚的信息。儔，伴侶。雨、雲，指男女歡愛，見本書第四出注[2]。

　　[24]豆蔻梢頭：比喻少女。見本書第十一出注[6]。

　　[25]“宜男開放”二句：這是祝願李益和小玉早生貴子。宜男，萱草的別名。古人認為女子懷孕佩戴此草則會生男孩，所以又叫宜男。三國魏曹植《宜男頌》：“草號宜男，既曄且貞。”碧桃，相傳是西王母所種的仙桃，三千年一結果，食之長壽。這裏因把小玉比作仙女，所以這樣說。

　　[26]樂羊之職：“職”字應是“織”字之誤，繼誌齋本、柳浪館本均作“織”。這句話是囑小玉要勸丈夫篤誌求學。樂羊，即樂羊子，東漢時人，外出求學一年而歸，其妻拿著刀到織機前說：“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羊子感其言，複出，七年不返，終成學業。見《後漢書·樂羊子妻》。

　　[27]玄豹之文：這句話是囑小玉要勸丈夫好好做官。漢劉向《列女傳》載：周朝大夫陶答子治陶，名譽不興，家富三倍。其妻屢諫不聽。過了五年，陶答子帶著很多車從回家，宗人祝賀，其妻抱著孩子哭著說：“夫人能薄而官大，是謂嬰害，無功而家昌，是謂積殃。今夫子貪富務大，不顧後害。妾聞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

　　[28]傍嫦娥桂樹寒棲：意思是陪伴小玉。嫦娥，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又名姮娥，後羿的妻子，因偷吃後羿從西王母那裏盜來的不死之藥，飛升到月宮。桂樹，傳說月中有桂樹。月宮又稱廣寒宮。

　　[29]勸取郎腰玉帶圍：意思是要幫助丈夫功成名遂。玉帶，鑲嵌玉飾的腰帶。唐製，文武官員三品以上佩金玉帶。唐韓愈《示兒》詩：“為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

　　[30]花冠紫泥：花冠，用花采裝飾的冠狀頭飾，供被封賞的女子佩戴。唐張說《蘇摩遮》之二：“繡裝帕額寶花冠，夷歌騎舞借人看。”紫泥，古人書信用泥封，泥上蓋印。皇帝詔書則用紫泥。漢衛宏《漢舊儀》上：“皇帝六璽……皆以武都紫泥封。”後稱皇帝詔書為紫泥詔，簡稱紫泥或紫誥。

　　[31]怕登科記注了別氏：擔心李益在登科記上登記配偶時填上別人的姓氏。登科記，科舉時代及第士人的名錄。始於唐，宋人稱進士小錄。唐劉禹錫《贈致仕滕庶子先輩》詩：“朝服歸來盡錦榮，登科記上更無名。”

　　[32]肘後香囊半尺絲：意思是李益時常掛念著小玉。肘後，古人用衣袖筒攜帶小物品，懸在肘下，稱肘後。香囊，盛香料的小囊，佩於身或懸於帳作為飾物。漢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叩叩（拳拳，誠意），香囊係肘後。”絲，係香囊的絲帶，諧音“思”。

　　[33]鳳凰巢：比喻家室。

　　[34]靡家靡室：沒有家室。語出《詩·小雅·采薇》：“靡室靡家，獫狁（xinyn，古代北方少數民族）之故。”

　　[35]“酒逢知己”二句：改用舊時俗語，意思是遇到知己，頻頻地添酒，也不覺得多；話如果投機不嫌多。原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評析：

　　本出是講李益和霍小玉成親的第二天，李益的兩個朋友韋夏卿和崔允明前來賀喜，表現了小玉新婚的喜悅。這一出有很多調笑的語句，包含一些舊時隱指男女情事的褻語，既不便於演唱，受眾如果僅憑聽演唱也很難理解，所以柳浪館本批評本戲是“案頭之書，非台上之曲”。使此戲成為“案頭之書”而不適合舞台表演還有一個因素，就是用典較多，本出亦不免。但是，本出戲在全劇的結構上卻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李霍成親，隻是二人愛情故事的一個開始，類似於序幕，此後展開的劇情才是全劇的重心。這一出借助韋、崔以及小玉的唱詞，預示了李霍愛情故事的走向：李益應試及第，富貴時撇了小玉，韋崔二人是他們愛情經曆的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