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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田匆匆忙忙忙地回部隊去了。王宇沒有走,他被老田留下來幫老餘做迎接大部隊的工作。老餘傷還沒完全好利落,就坐不住了。他強忍著傷口一陣一陣的劇烈疼痛,親自領著王宇和薑濟木到山下的駱家坳、陳家坪、薄荷衝、楓樹坡、柳塘灣等村子拜訪群眾。他們從山下的村子裏請來了幾十個木匠、瓦匠和民工,買來了磚、瓦、石灰和釘子等建築材料,把盤山寺的大殿、配殿以及後麵的那排平房整修好,又在寺外的空地上新蓋了廚房、餐廳、洗澡間和廁所。經過二十多天的緊張工作,盤山寺被整修得煥然一新,基本上具備了遊擊隊大部隊進駐的條件。

  薑耀宗是個精明人,知道糧食對於部隊來說是不可一日無的。他派人四處聯係,急急忙忙地從別的購銷點周轉了三萬多斤大米。老餘聽說了,便連夜組織人力,把那些大米統統運到了山頂上,藏進了老蟲澗兩旁石壁上的洞窟裏。這些大米數目不小,足夠東山遊擊隊吃上幾個月的。

  有了住的條件,又有了糧食,東山遊擊隊的大部隊就可以進駐了。

  盤山寺整修好後沒幾天,東山遊擊隊的戰士們就開始進駐了。他們的進駐工作是高度保密的,采取了分散行動、批次進駐的方式。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夜裏走,白天休息,而且基本上不從路上走,專揀樹木茂密、茅草叢生的山林穿行。由於保密工作做得好,人不知,鬼不覺,結果跟在後麵的那一大幫特務、漢奸全都被甩掉了。

  一進盤山寺,戰士們就都吃上白米飯了,大家很高興,覺得跟過年似的。但高興之餘,幾乎所有的人,包括李複、張麻子、劉芒種這些小隊長,也包括魏理海這個副隊長,卻都在心裏存著一個疑問:這麽多大米,老餘是從哪裏搞到的呢?

  很多人都對老餘提這個疑問,老餘不得不做些解釋。他不慌不忙地說:“盤山寺裏頭,原來住著一撥土匪。他們打家劫舍,專搶糧食,然後把糧食賣了掙錢。山下的幾個村子對他們恨之入骨,便聯合起來把他們打散了。這些糧食呀,便是那些土匪們留下來的。”

  老餘的這個解釋是撒謊。他這樣做,目的就在於遮蔽、隱藏張頌臣設在山底下楊陳澗裏的那個糧食銷售點。那個糧食銷售點太重要,是遊擊隊的生命線,必須采取格外慎重的保護措施。他知道自己的隊伍裏暗藏著內奸,像糧食銷售點這樣的重大秘密是不能公開往外說的,所以不得不撒謊。但他撒的這個謊明顯有漏洞,難以令人相信。因此,他的話剛一說出來,就有好幾個人接二連三地問起來了:“哦,這些糧食是土匪留下的!那就奇怪了,糧食這麽重要的東西,土匪們為什麽不搬走呢?”

  老餘略略沉吟,回答道:“土匪們不搬走?這話,你們就說得太天真了!你們想想呀,那麽多糧食,又是放在山上的洞裏頭,交通不便,路遠難行,土匪們哪搬得走呀!”

  老餘這話說得有道理,問話的人中有幾個開始相信了。他們連連點頭說:“噢,倒也是!糧食這東西太重,帶在身上又不方便。所以呀,土匪們不得不留下,讓咱們撿這個大便宜了!”

  但也有人提出新的疑問:“不對呀,糧食原本是老百姓的,是土匪們從山下的老百姓家裏搶到山上來的。土匪們走了,把糧食留下了,這情況老百姓總該知道吧?那他們為什麽不上山來把糧食搬走呢?”

  老餘笑笑:“這你們就不懂了。老百姓怕土匪卷土重來,誰敢來搬糧食呀?再說嘍,土匪們把糧食藏在秘密地方,老百姓想搬走也找不到呀,對不?”

  又有人提問:“那你是怎麽找到這些糧食的呢?”

  “我有福氣唄,”老餘眯起眼睛,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實話告訴你們吧,土匪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當中,也有兩個是願意改邪歸正的。村民們打土匪是耀大娭毑和她的兒孫們帶的頭。耀大娭毑很有見識,威望高,村民們都服她。後來,這兩個土匪負了傷,走不了了,也沒地方去了,耀大娭毑就把他們留下來,為他們治傷,給他們飯吃,教他們重新做人。這兩個土匪要說也還是有良心的。他們兩個心存感激,便把藏糧食的秘密地點告訴了耀大娭毑她老人家,而耀大娭毑她……”

  有人悄悄伸出兩個手指頭,指了指站在遠處的金大腦袋和金貓,說:“你說的那兩個土匪大概就是那兩個人吧?”

  “對、對、對,沒錯,就是他們倆,就是他們倆,”老餘向遠處掃一眼,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我跟你們說啊,人家已經改好了,不是土匪了,你們今後就別再把他們當土匪看了啊!再說嘍,他們倆還對咱們遊擊隊有貢獻呢,是吧?要不是他們把藏糧食的秘密地點告訴耀大娭毑,我們遊擊隊還能得到這些糧食嗎?你們大家今天還能吃上白米飯嗎?”

  “這麽說,那些糧食就都是耀大娭毑送給咱們的嘍?”有人又問。

  “也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完全是這樣,”老餘用眼一掃,看了看大家,“耀大娭毑本來是打算把這些糧食全都分給老百姓的,她自己一粒不要。當時,她打發自己的兒孫,把各個村的人都已通知到了,要他們來山上拿糧食。但正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什麽事呢?那就是我被他們救上山來了。她得知我是遊擊隊的,又從我口裏聽說遊擊隊沒糧食,戰士們天天餓著肚子在山裏跑,還要跟鬼子打仗,便當即找各村的人商量,提議把這些糧食統統捐獻給我們遊擊隊。各個村的百姓們都有覺悟,抗日熱情很高,當即二話沒說,便都一致同意耀大娭毑的建議。”

  “噢,原來是這樣!那耀大娭毑可就真是我們遊擊隊的大恩人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她老人家呀!”大家感慨不已。

  老餘點點頭:“豈止是要感謝耀大娭毑呢,山下的老百姓我們也要感謝啊!怎麽感謝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打擾他們,明白嗎?我跟大家說好啊,從今往後,大家老老實實待在山上,沒有我的命令,一律不許下山。無論前山、後山,一概不許下去,免得騷擾百姓!大家做得到嗎?”

  “做得到!”大家異口同聲。

  山上來了抗日遊擊隊,這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在山下幾個村子裏傳開了。村子裏的一些熱血青年奔走相告,成群結隊地跑上山來,要求加入遊擊隊,和戰士們一起打鬼子。對這事,戰士們很高興,隊長們很高興,老田也很高興。他們都說,要趁著這個機會,多招一些青年入伍,以補充新鮮血液,盡快壯大隊伍。

  但是,老餘對這件事似乎並不是很感興趣。他異常冷靜地對老田說:“目前不是招兵買馬的時候,咱們暫時一個不招!”

  “什麽?一個不招?像駱根寶、駱根春、薑鶴坤、薑鶴季、薑鶴揚、陳龍標這樣的人,你也一個不招?”老田驚愕地問。

  “沒錯,這些人也都不招!”老餘說,話很幹脆。

  老田急了,嚷嚷道:“這麽優秀的人,平時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現在他們自己送上門來了,你卻要拒之門外,這究竟是為什麽呀?”

  老餘沒急,平心靜氣地說:“別急,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我的田同誌呃,我不是不想招人,而是覺得時候不到,明白嗎?明擺著的嘛,我們剛上山,腳跟還沒站穩,百事還沒理順,一切都還亂糟糟的呢,這時候能急著招人嗎?實在說,從目前部隊的狀況而言,我們並不缺人,而是缺精神,缺訓練,缺裝備。就說裝備吧。我們全隊有近二百號人,卻隻有八九十條槍,差不多有一半人摸不到槍。而且吧,這些槍大半還都是老掉了牙的,有的還沒法用,根本就打不準,純粹是個擺設。再說子彈吧。全隊目前的子彈總共不到五百發,平均到槍上,每支槍隻有五發左右。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家底了,近二百個疲弱不堪、訓練不精的兵,八九十條破破爛爛的槍,五百發不知道還能不能有用的子彈。老田呀,你平心靜氣地想想,就這麽個狀況,咱們把人招進來有用嗎?他們來了幹什麽呀,要他們用拳頭打日本鬼子呀,那行嗎?”

  老田的火氣小多了,但問題顯然還沒想通。他咕嚕道:“沒槍沒子彈就不招兵呀?那是什麽邏輯?”

  “我不是說不招,而隻是說要稍等等。”

  “稍等等,稍等等,等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你說吧,有準日子沒有?”

  “有、有、有,哪能沒有準日子呢,”老餘笑笑,“大概兩三個月以後吧。這兩三個月,咱們集中精力練兵。隻要把咱們把現有的這近二百號人練好了,有了一支像樣的骨幹隊伍了,我們就可以招兵買馬,擴大隊伍了。”

  “謔謔,還要等兩三個月啦?到那時,隻怕像樣的兵都被別的隊伍招光了,咱們再想招,也招不到了!”

  “哪會呢,隻要咱們充分發動群眾,注意發現和培養,好兵源多的是呀,”老餘滿臉嚴肅,“跟你說實話吧,我現在不把駱根春、薑鶴坤、陳龍標他們招進來,正是為了以後更多更好地招兵呢!”

  “哦,怎麽說?”

  “你想想呀,駱根春、薑鶴坤、陳龍標這些人在村裏都是骨幹吧?咱們現在把他們招走了,村裏的群眾還能發動得起來嗎?發動不起來吧!村裏的群眾發動不起來,那以後我們還會有好兵源嗎?不可能吧!所以呀,招兵不能竭澤而漁,要注意留下骨幹,要讓骨幹去做發動群眾、培養新骨幹的工作。等到群眾發動起來了,新骨幹產生了,那時咱們再把駱根春、薑鶴坤、陳龍標這些老骨幹招進來,也就不怕今後再沒有好兵源了,對不?”

  老田沉默了,半響沒言語。

  見老田不說話了,老餘趁熱打鐵,振振有詞地說:“今後一段時期,重點就是兩件:一是內部練兵,二是外部發動群眾。練兵的事,我來抓;發動群眾的事,你來管。你要趕緊辦個培訓班,把各村的骨幹找來好好培訓一下,然後讓他們下去發動群眾。我的同誌哥呃,光靠咱們遊擊隊這些人去打日本鬼子是不行的,必須廣泛地充分地發動群眾。隻有人民群眾充分發動起來了,我們才能無往而不勝喲!”

  說幹就幹,雷厲風行。第二天一清早,老田就帶著幾個人到各個村子去做群眾工作了。沒過幾天,他又把駱根寶、駱根春、薑鶴坤、薑鶴季、薑鶴揚、陳龍標、範彥武、胡進明等山下幾個村子的骨幹人物找到盤龍寺辦起了培訓班。

  老餘的練兵工作也抓得很緊。他親自帶著戰士們爬山,跑步,練隊列,進行各種軍事訓練。有時,他還親自給戰士們上課,講解行軍作戰的戰略戰術。為了提高戰士們的身體素質和技擊水平,他還要薑鶴卿去湘西把楊金根請了來,並聘請楊金根、薑鶴卿、周以倩、金大腦袋和金貓為教練,要他們帶著戰士們習練武術。

  在老餘的親自帶領和督促下,遊擊隊很快就掀起了練兵高潮。戰士們人人奮勇當先,個個激情澎湃,盤山頂上熱火朝天。

  但是,形勢雖好,卻也難免有矛盾不時產生。矛盾在戰士們之間有,在戰士與幹部之間有,在戰士、幹部與教官之間也有。尤其是在部分遊擊隊員、幹部與兩個姓金的武術教官之間,矛盾更是時常發生。遊擊隊員們自覺抗日有功,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因而不大看得起兩個土匪出身的教官,常對他們冷眼相看。兩個姓金的呢,他們自覺武功高超,又是遊擊隊長親自聘請的教官,因而也有點莫名其妙的傲氣。教練武術動作時,他們對戰士們要求甚嚴,一點都不肯放鬆,又不大注意言語和方法,動不動就出言嗬斥,甚至強逼著戰士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習練某一個武術動作,常常搞得戰士們疲勞不堪,煩躁不安。雙方都這麽心高氣傲,互不相讓,矛盾積小成大,就難免出事了。

  這一天,第三小隊練對打,張麻子沒人配對。他見金大腦袋在一旁看熱鬧,便招招手,大聲喊叫起來:“金大腦袋,過來,過來,和我練練!”

  宣布教官名單時,老餘曾說過,對兩個姓金的教官要尊重,不能直呼金大腦袋和金貓,而要改稱大金師傅和小金師傅。在這事上,全隊上上下下都做到了,唯獨張麻子沒做到,他對金大腦袋從來是直呼其名的。在這一點上,金大腦袋很有意見。這時見張麻子大呼小叫,他隻得忍氣吞聲地走過來了。

  張麻子的意思,什麽對練不對練,無非是做做樣子罷了。所以,對打時,他懶懶散散,很不認真。但金大腦袋就不同了。他練武從來都是講究認真的,任何時候都不肯裝模作樣,敷衍了事。而且,他覺得張麻子當著第三小隊全體戰士的麵直接喊他金大腦袋,是存心讓他下不來台,因而心裏不大痛快,帶著一肚子氣。這樣一來,對打時,他就勢必要全力相博了。兩個人,實力本來就相差懸殊,這時態度又大不一樣,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張麻子三戰三敗,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張麻子火了,氣呼呼地爬了起來,對著金大腦袋破口大罵:“娘的個臭××,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該死的土匪罷了!老子讓你上來對練,那是給你麵子,懂不懂?你怎麽那麽不識好歹呀,竟敢真對老子下毒手,往死裏打!”

  金大腦袋袖著手,斜眼瞄瞄張麻子,小聲哼了哼,說:“你左一聲金大腦袋,右一聲金大腦袋,從來就沒把我當人看過。你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呀,那麽猖狂!嘿,你還別以為自己當了個隊長,就是個人物,其實不怎麽樣!你曉得不,大家當麵喊你隊長,背後喊什麽嗎?都喊你張麻子,二百五”。

  張麻子的大名,叫做張大經。他這人有點怪。當官的,年紀比他大的,都可以叫他張麻子,但別人不行。喝酒時,鬧著玩時,誰都可以叫他張麻子,但其他時候不行。他心裏高興,主動和你套近乎時,你可以叫他張麻子,但他心裏不痛快時絕對不行。這時候,他打了敗仗,當著自己的下屬啃了滿嘴泥,自覺麵子都丟盡了,心裏怒火中燒,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叫他張麻子的。然而,金大腦袋卻不僅把他打倒在地了,還當著那麽多戰士的麵公開說他是“張麻子二百五”了,這是多麽丟人格、失麵子的事呀!

  張麻子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拿起一支槍,倒持槍托,對準金大腦袋的腦袋就砸。金大腦袋這時正眼睛望著別處,一隻手摸著下巴頦洋洋自得呢,哪裏想得到張麻子還會有這一手!等他回轉眼神,看到槍托時,已經來不及了。突然間,槍托砸到了他的左肩上,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了。

  張麻子犯錯誤了,但他卻還不肯認錯,態度非常強硬。老餘批評他,他不說自己錯了,反倒還說老餘不對。

  老餘沒發火,平心靜氣地問:“怎麽是我不對呢?我又沒拿槍托砸人!”

  張麻子脖子一梗,眼睛一瞪,大聲吼道:“怎麽不是你的不對呢?你是罪魁禍首呀!你不把這兩個土匪招進隊裏來,我能跟他對練嗎?我不跟他對練,能有今天這事嗎?餘長水啊餘長水,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吧!駱根春、駱根寶、薑鶴坤、薑鶴季那些根正苗紅的好人,你一個不要,統統拒之於門外。而金大腦袋、金貓這兩個土匪,你卻如獲至寶,請他們當教練。你自己說吧,你這種做法對嗎?符合咱們黨的用人原則嗎?你還是一個共產黨員嗎?你的立場究竟站到哪裏去了呀?”

  張麻子這一通蠻橫不講理的話,不覺把老餘心裏憋著的火也撩起來了,腦子裏嗡嗡地直響。但他畢竟是個隊長,見過大世麵的,壓得住火。他往嗓子眼裏咽了口唾沫,佯裝笑臉說:“老張,金大腦袋當過土匪不假,但那是過去,現在已經不是土匪了!”

  老餘話還沒說完,張麻子就搶著吼道:“不對,不對,你他娘的P股坐歪了,坐到土匪那一邊去了!金大腦袋就是土匪,過去是土匪,現在是土匪,將來還是土匪!狗改不了吃屎,他這一輩子永遠都得是土匪!”

  老餘和張麻子原來就有些矛盾。他見話不投機,怕把關係搞僵了,便一揮手說:“你走吧,咱們不談了。等一下老田回來了,他會找你的!”

  老田到山下村子裏做群眾工作去了。他回來後,聽老餘說了事情原委,飯都顧不上吃,立馬就找張麻子談。但他耐著性子,苦口婆心,掰開了揉碎了地反複說,嘴巴皮都磨破了,卻都沒用,張麻子一口咬定自己沒錯。他勸張麻子為黨的利益考慮,為抗日的整體利益考慮,為整個東山遊擊隊考慮,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好歹給金大腦袋道個歉,說幾句好話。張麻子腦袋一揚,眼睛望著天,旁若無人地說:“他是個什麽東西呀?臭名遠揚的土匪!我呢,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戰功卓著的東山抗日遊擊隊第三小隊隊長!要我給他道歉,他配嗎?哼,顧全大局、忍辱負重!這我不是早就在做嘛!要不是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的話,我早就一刺刀,送他娘的上西天了!”

  工作做不通了,老田和老餘便把幹部和黨員們召集起來開會,商議處分張麻子的事。會議一開始,魏理海便頭一個發言。他說:“張麻子就是個典型的驕兵悍將,誰都不服,誰的話都不聽,誰都管不住。老子天下第一,怕誰呀?這就是他為人處世的哲學。他在咱們部隊裏是有影響的,手下有一大幫哥們弟兄。他的那些哥們弟兄隻聽他的,不聽咱們的。同誌們呀,大家想一想,這樣的驕兵悍將不除,這個隊伍咱們還能帶得動嗎?說實在的,眼下這個隊伍就已經很難帶了,甚至已經開始顯露分崩離析、散攤散夥的征兆了。好在目前還有老餘、老田在,他們兩個鎮得住,張麻子雖然飛揚跋扈,卻還不敢太過分。但要是哪一天老餘、老田不在隊裏了呢,上調到縱隊總部去了呢,那該怎麽辦呀?誰能管得了他呀?真要是管不住他了,這個隊伍被他帶壞了,甚至帶到敵人那裏去了,我們怎麽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呀?因此,從黨的利益考慮,從部隊將來的發展考慮,我堅決主張開除張麻子的黨籍,撤掉他的小隊長職務,將他趕出遊擊隊!”

  魏理海的話音一落,大家就都搶著發言。他們無一例外,全都同意魏理海的意見,主張對張麻子嚴懲不貸,開除黨籍,撤掉職務,趕走了事。

  大家發完言,就都把眼睛睜得老大,盯著老田和老餘,等著他們做最後的決定。老田掃了大家一眼,看看老餘,沉默稍許,猶疑著說:“張麻子呀,打仗倒是不錯,就是太難管了,而且手下還有一幫人跟著起哄。這事怎麽辦呢?老餘,要不咱們就聽大家的,把他趕走算了?”

  老餘在緊張地思考著。好半天,他才抬起頭來,看著老田說:“張麻子散漫,難管,怪話多,底下有人跟著瞎起哄,這都是真的,也很令人頭疼。但他為人樸實,本質不錯,而且作戰特別勇敢,能打仗,會打仗,跟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對吧?他有長處,我們就要利用。他不是壞人,我們就要幫助。我們隊當前很缺人,尤其缺少能打仗、會打仗、敢於帶著大家一起衝鋒陷陣的骨幹。為了抗日,我們就念他是初犯,幫幫他,從輕處理吧,黨內記大過處分,撤銷小隊長職務,暫以普通士兵使用。”

  老餘這樣一說,大家也都覺得有道理。於是,對張麻子的處理就這麽定了。

  張麻子的小隊長職務撤了,第三小隊就沒有隊長了,這當然耽誤不得,必須趕緊選派一個。選派誰呢?為這事,大家又都爭論起來。但爭論來,爭論去,爭論了老半天,卻沒有一個大家都認可的人選。

  魏理海又說話了。他看看老田,又看看老餘,猶豫著說:“老田,老餘,反正我的事情不太多,有空餘時間,要不第三小隊的隊長就由我暫時兼著吧,行嗎?萬一事情多,忙不過來時,我找個人打打下手就是了,隊裏不是還有好幾個小組長嘛!”

  老田眼睛一亮,忙回轉頭,看著老餘說:“行,我看這辦法行。你覺得呢?”

  老餘點點頭,說:“好是好,隻是老魏太辛苦了,又要管全隊的事,還要管小隊的事,大事小事都要管,兩頭忙!”

  “沒事,沒事!革命工作嘛,多做一點還不是應該的!”魏理海忙說。

  張麻子和金大腦袋的事剛處理完沒多久,隊裏又起風波了。這一次的風波鬧得更大,事由是戰士們要求打仗。他們都在底下悄悄議論說:“遊擊遊擊,要遊要擊。現在是既不遊又不擊,天天憋在家裏長肥膘,放臭屁。”

  這議論剛開始隻是在戰士們中間傳。後來,幹部們聽說了,便也都跟著說起來了。

  議論傳開了,漸漸地,戰士們的情緒不對了,操練鬆鬆垮垮,開會嘻嘻哈哈,在一起就打打鬧鬧,根本就沒有一點當兵的摸樣。見到老田和老餘時,他們也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有說有笑了,多半都是點點頭、問聲好就急急忙忙地避開。

  見情況不妙,老田忙找老餘商量。“老餘呀,部隊要是這麽下去的話,可就要出大問題了,趕緊想辦法扭轉吧!”老田說。

  “是呀,部隊確實出了點問題,”老餘點點頭,“但問題怎麽解決呢?我看還是得靠多做政治思想工作。”

  老田一聽就煩了,叨嘮道:“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老是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嗎?我的同誌哥呃,戰士們要打仗是好事!這種事靠政治思想工作往下壓是不行的!”

  “謔謔,那依你的意思,怎麽辦才行呢,打一仗?”老餘笑笑。

  老田忙點頭:“對,你說對了,是得要打一仗!”

  這時,魏理海從外麵進來了。他朝老田看一眼,又朝老餘看一眼,插嘴說:“我完全同意老田同誌的意見,部隊應該趕緊找機會打一仗。戰士們的思想問題很多很普遍,隻能靠打仗來解決。再說嘍,我們部隊上盤山都已三個多月了,再不打仗,也就對不住附近的父老鄉親了。他們的眼睛可都在盯著我們呢!”

  “我不是不想打仗,”老餘滿臉嚴肅,“說真的,我早就想打仗了,早就想狠狠地揍一揍王八蛋日本鬼子了。我恨不得天天跟他娘的日本鬼子拚一場呢!為什麽拖到今天還沒打仗呢,原因有幾個。一是咱們自己的訓練還不到火候,戰士們的精神、鬥誌、技戰術都還有待提高,傷員們的身體也還沒有完全恢複:二是對附近鬼子幾個據點的情況摸得也還不是十分清楚,他們的兵力部署、武器裝備、地形地勢,特別是碉堡、工事等,都還有待進一步偵察;三是咱們的裝備也實在太差了,根本沒法用來作戰,亟待補充改善。咱們一沒槍,二沒炮,三沒子彈,四沒炸藥,就連一顆能用的手榴彈都沒有,這仗你叫戰士們怎麽打呀?”

  “你天天嚷嚷沒武器彈藥!那武器彈藥是坐在家裏就能等來的?”老田火氣很盛,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

  老餘看看老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唉喲,老田,你脾氣這麽好的人都急成這樣子了!看來,這仗不打還真是不行啊!那好吧,打就打吧!說吧,打哪裏呀?”

  “打哪裏?柿子當然是撿軟的捏嘍!”老田沒好氣地說。

  “那你說吧,哪個柿子是軟的呢?”老餘問。

  “潘家塘!”老田說。

  老餘笑笑,說:“老田,你以為潘家塘這個柿子軟嗎?”

  老田略做沉吟,說:“潘家塘不軟,那還有軟的嗎?咱們遊擊隊力量雖說不上很強,但打潘家塘應該問題不大吧!潘家塘的鬼子隻有二三十個人,咱們可是有近二百號人呀!以八對一,咱們還沒把握打勝仗?老餘呀,你也太小看自己了吧!哼,我看就是用拳頭砸,也得把潘家塘那幫鬼子砸扁了!”

  “我看沒那麽容易,”老餘笑笑,“咱們人多,鬼子人少,那不假。但他們是什麽裝備,咱們是什麽裝備呀?更何況潘家塘那裏還有二百多號偽軍士兵呢!”

  “二百多號偽軍還能算個事?”老田眯眯眼。

  魏理海好久沒說話,一直在低頭聽。這時,他揚起頭,插話說:“潘家塘這個柿子不軟,不好捏,這是實情,咱們大意不得。但從現在來看,咱們也沒別的選擇了,隻能打它!”

  “好吧,既是你們都說要打潘家塘,那就打潘家塘吧!我派幾個人去摸摸情況,然後就拿作戰方案!”老餘說。

  吃完中午飯,老餘正要出門,忽然耀大娭毑來了。她擠擠眼,神神秘秘地說:“老餘,是要打潘家塘了嗎?”

  老餘一愣,忙問:“喲,消息傳得好快呀!你聽誰說的?”

  耀大娭毑笑笑:“我是順風耳。大家都在說這事呢,還能瞞得過我嗎?”

  “是倒是有這麽回事,但還沒最後定。對了,老人家,你找我有事嗎?”老餘問。

  “我求你保個人!”耀大娭毑一臉正經。

  “保個人?誰呀?”

  “潘家塘的李長亭!”

  “李長亭?他是幹什麽的?”

  “潘家塘的一個偽軍連長!”

  “噢,偽軍連長!那他是你老人家的什麽人呀?”

  “什麽人也不是,隻認得!”

  “嗨,他姓李,你老人家娘家也姓李,我還以為他是你娘家的侄子呢,原來什麽都不是呀!那既然什麽都不是,你老人家為什麽要我保他呢?”

  “他是個好人!”

  “好人?你老人家怎麽曉得他是好人呢?”

  “嗨,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耀大娭毑低頭看著地,“去年五月初,我從長沙回家,路過潘家塘時,不小心被一個偽軍士兵抓住了。那家夥認死理,抓住我不肯放,還不斷地拉槍栓嚇唬我。我急得不知怎麽好,渾身直冒冷汗。正在這時,李長亭忽然出現了。他把那偽軍士兵打發走,和我聊了起來,態度蠻好的。這一聊,我才曉得,他人心不壞,參加偽軍是迫不得已的。而且,他還有心反正呢,隻是暫時找不到反正的路罷了。”

  “他有心反正,這事你老人家能確定嗎?”

  “能確定。他肯定是有這想法!”

  “哦,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打潘家塘的計劃可就要改改了!”老餘自言自語。

  耀大娭毑莫名其妙,瞪著眼問:“老餘,你說什麽?改改?改改什麽呀?”

  “嗬嗬,不好意思,剛才我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呢,”老餘伸手摸摸後腦勺,“對了,老人家,你能幫我們遊擊隊一個忙嗎?”

  “幫忙?那有什麽不行的。我最愛給你們遊擊隊幫忙了,”耀大娭毑笑笑,“快說吧,要我幫什麽忙啊?”

  “是這樣啊,”老餘抬頭望望天,又低頭看看地,“那個叫李長亭的既然是個好人,又有心反正,那當然就是件大好事嘍,我們要幫他,對不?”

  “對呀,我們是應該幫幫他。不然的話,他哪曉得找誰反正呢?”

  “但我們想幫他,卻沒法去幫他。因為我們不認得他,也不方便去找他,對不?”

  “哦,我明白了,”耀大娭毑恍然大悟,開心地笑了,“你是想要我去找找他,幫忙牽個線,搭個橋,對不?”

  “對、對、對,你老人家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個意思!”

  “行啊!你說吧,要我什麽時候去?”

  “也許就這一兩天吧,”老餘微微笑著,“我去找老田、老魏他們商量一下。商量定了,我就通知你老人家,好嗎?”

  “好嘞,我可就坐等通知了啊!”耀大娭毑說完,滿心高興地走了。

  老餘想和老田商量一下派耀大娭毑去潘家塘聯係李長亭反正的事,但寺裏寺外地跑了一大通,卻沒找到人。“老田這家夥哪裏去了呢?”他正納悶著自言自語時,猛一抬頭,卻看見老田陪著一群人沿著山道走了過來。那群人中,走在最前麵的是湘北抗日遊擊縱隊的副政委劉春雲,他的後頭跟著兩個衛兵和一個年輕的姑娘。

  老餘正要向劉春雲問好,劉春雲卻搶先打起招呼來了:“怎麽樣啊,英雄隊長同誌,傷徹底好了嗎?我們好擔心你喲,就怕你一下子光榮了!”

  “好了,好了,徹底好了!我哪能這麽早就光榮呢,你大領導也太小看我餘長水了!我命硬,閻家五爹不敢收的!”老餘笑著說。

  “嗬嗬,那當然嘍,”劉春雲哈哈大笑,“閻家五爹隻收得了小鬼,收不了大英雄。收你這樣的大英雄啊,那得馬克思他老人家說了算!”

  “喲,劉副政委,你這是專程來視察的呢,還是來督戰的啊?”老餘邊問邊笑。

  “多重目的,多重目的,嗬嗬,”劉春雲嘻嘻笑著,“一呢,是來看你;二呢,是來視察;三呢,是來督戰;四呢,是來送禮!”

  “送禮?好呀,我們就希望你來送禮。你每次來,都能給我們帶來好禮物。所以,我們特別希望你能經常來。對了,副政委,你這次送的是什麽禮呀?”老餘說。

  劉春雲回過身來,指指衛兵手裏拿的東西,說:“這次呀,我給你們送的,是一個特別大的大禮——無線發報機,喜歡嗎?”

  老餘開心地笑了,大聲說:“喜歡,喜歡,太喜歡了!這麽重的大禮,我們怎麽能不喜歡呢!說真的,沒有這東西,我們真是太不方便了!”

  “喜歡就好呀,以後可要多打勝仗喲,”劉春雲邊說邊笑,回頭把身後跟著的那個姑娘拉到前邊,“對了,老餘,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姑娘是報務員,以後就留在你們這裏了。她叫張玉珊,是南山遊擊隊張建剛政委的親侄女,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喲!對了,南山、西山的所有幹部今天下午都會到,你們做好迎接工作吧!”

  “是嘛,南山、西山的同誌們都要來?他們來幹什麽呀?”老田和老餘不約而同地問。

  “當然是有好事嘍,”劉春雲故作神秘地擠擠眼,“告訴你們吧,縱隊領導經過再三慎重的考慮,做出了一個極其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呀,直接關係到你們東山和南山、西山三個遊擊隊的命運和前途。今天晚上,咱們就開會,我來宣布這個重大決定!”

  老餘和老田陪著劉春雲去了隊部,一小隊的隊長李複就帶著張玉珊往大殿後麵走。老餘考慮到發報既要安全,又要安靜,便把張玉珊和發報設備安排在了大殿後麵的平房裏。去那平房,要經過東側的配殿。耀大娭毑一家人住在東配殿裏。這時,她正蹲在屋門口摘菜。一回頭,看見了張玉珊,不覺大吃一驚,忙大喊起來:“小珊!小珊!你是小珊嗎?”

  張玉珊就是耀大娭毑認得的那個小珊。她回頭一看,見是耀大娭毑,連忙跑了過來,抱住耀大娭毑就一邊哭一邊說:“原以為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你老人家了呢,卻沒想到在這個地方見著了!你老人家的家不是在界石鎮附近的石板塘嘛,怎麽到這裏來了呀?”

  耀大娭毑也不回答小珊的問話,卻一把捧住她的臉使勁盯著看,還沒完沒了地絮絮叨叨:“女大十八變,老班子這話真有道理。你看你看,這才一年沒見吧,就整個地變了一個樣了。唉喲,我的娘呃,這哪是人間的姑娘啊,簡直就是天上的麻籃七仙女!就不曉得人世間哪個小夥子有福啊,要是配了你,哪怕立馬去死,都值得!對了,對了,小珊,快說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呀?”

  小珊笑了笑,說:“不光是我到這裏來了呢,我二嬸、三嬸她們也都要來了!這下可好了,咱們可以天天見麵了!”

  耀大娭毑又是一驚,忙問:“是嘛,她們也都要來?那是為什麽呀?”

  小珊忽然嚴肅起來了,低著頭,小聲說:“去年我三嬸被鬼子奸汙那天,我三叔就去找我二叔了。我二叔是南山遊擊隊的隊長,名叫張建剛。他一聽,二話沒說,當夜就帶人端了鬼子的一個崗哨,殺死了三個鬼子。鬼子惱羞成怒,揚言要報複,血洗我們村。我二叔怕村裏人吃虧,便連夜下山,把村裏人統統轉移出去了。這以後,村裏的年輕人就都參加了遊擊隊,男的當戰士,女的幹雜活。後來,我和二嬸、三嬸被調到湘北遊擊縱隊總部培訓,我學報務,二嬸學內勤,三嬸學醫務護理。我們這次來,就是縱隊總部派到這裏來工作的,我當報務員,二嬸、三嬸可能會安排在後勤部門。”

  下午,南山、西山兩個遊擊隊的大小幹部都來了。晚上,劉春雲主持召開了三個遊擊隊全體幹部參加的大會,慷慨激昂地宣布了縱隊黨委的重大決定。決定的主要內容是:一、東山、南山、西山三個遊擊隊合並組成臥蠶山抗日遊擊大隊,今後統一指揮,統一管理,統一作戰行動。二、任命張建剛為大隊政委,餘長水為大隊長,孫蘭村為副政委,田默為副隊長。三、新組成的大隊下設三個中隊。原東山隊為第一中隊,原南山隊為第二中隊,原西山隊為第三中隊。中隊長分別由魏理海、耿連生、何誌文擔任。四、每個中隊下設四至六個小隊,小隊長一律由大隊黨委在廣泛聽取群眾意見的基礎上選拔任命。五、大隊今後一段時期的主要任務是對湘長公路沿線日軍作戰,破壞其交通運輸,幹擾其軍事活動,消滅其有生力量。六、為凝聚人心,振奮士氣,打擊日軍的囂張氣焰,大隊應盡快開展對日軍作戰,並爭取在最短時日內打一兩個有較大規模和影響的大勝仗。

  決定宣布後,劉春雲就要大家立即表態,特別是對決定中的第六條表態。他興致勃勃地說:“俗話說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請問各位,你們的三把火怎麽個燒法呀?老實告訴各位吧,我這次來,主要不是來宣布這個決定的,而是來督戰的。督什麽戰呢?督大家打一場勝仗,我好回去為你們報捷請功。這場勝仗至少要像點樣子吧,太小了不足以振奮人心嘍,大家說是不是呀?打什麽樣的仗才能像點樣子呢?那至少消滅日軍要多一點吧,繳獲日軍的武器彈藥也不能太少了吧,對不對?同誌們呀,我琢磨過,反複細致地琢磨過。我覺得這樣的仗,眼下還真是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呢!哪個地方呢?界石鎮!時間寶貴呀,我看大家就別往遠裏扯了,集中圍繞怎麽打界石鎮這個中心題目說說看法吧!餘長水同誌,你是個打仗的內行專家,大家都想聽你的咧,你就帶個頭吧!”

  老餘正滿頭霧水呢,突然聽到劉春雲點名,不覺愣了一下。他明白,這種場合下是不能不說幾句的。於是,他低頭琢磨了一下,措了措詞,輕咳一聲說:“縱隊黨委的重大決定確實很正確,很英明,我百分百擁護。至於打界石鎮的問題嘛,可以考慮,但也不能急於做決定。明擺著,我們部隊剛剛集合起來,腳跟尚未站穩,更談不上有效的磨合和協調,因而戰鬥力難以充分發揮出來。而且,對界石鎮,我們也還缺少深入的了解。尤其是鬼子的兵力部署、當地的地形地勢等重要情況,我們可以說還是兩眼一抹黑。”

  劉春雲臉色一變,兩眼直直地盯著老餘:“兩眼一抹黑?你們東山隊在這裏不是待好幾個月了嘛,怎麽對界石鎮還是兩眼一抹黑?那你們這些日子都幹什麽啦?”

  老餘不好意思地笑笑,囁嚅著說:“這些日子,我們可沒閑著啊,要籌糧,要練兵,要進村串戶,發動群眾……”

  “算了,算了,別擺功了,”劉春雲對老餘一揮手,轉臉看著張建剛,“建剛,你是政委,該帶個好頭啊!”

  張建剛站起來了,兩隻手撐著桌子邊,滿場掃了一眼,說:“上級黨委的決定,我就不說什麽了,英明決策,衷心擁護。打界石鎮嘛,我也擁護。當前,全國的抗日戰爭形勢發展很快,可謂如火如荼,一日千裏,我們再不打場像樣的仗,可也就太不像話了。但是,打仗這事很複雜,是個細致活,來不得半點的粗心大意。我建議下去以後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以免決策失誤。”

  “隊長、政委配合得很默契嘛,”劉春雲撇撇嘴,“接著說,接著說,每個人都說說!”

  田默、孫蘭村、耿連生、何誌文也都相繼發言了。大家的意見差不多,都是對縱隊的決定表示擁護,對打界石鎮的事持謹慎態度。

  隻剩下魏理海沒發言了。劉春雲盯著他看,他便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謔謔,就剩我沒說了?那、那我就說兩句吧。別的不說了,隻說說打界石鎮的事,”魏理海朝劉春雲看看,又朝旁邊坐著的其他人看看,“其實吧,打仗這事,誰都想,我也想。界石鎮肯定是要打的,早晚的事。但兵法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打仗的基本原則吧,對不對?遵循這個基本原則,就能打勝仗;違背這個基本原則,就肯定會吃敗仗。這沒錯吧,對不對?那好吧,大家捫心自問,我們現在已經做到了‘知己知彼’嗎?”

  講到這裏,魏理海打住不說了。劉春雲看看他,轉臉對著大家說:“都是右傾保守派,畏首畏尾,怕這怕那!這樣的思想情緒,臥蠶山大隊還有什麽前途!不行,問題沒解決!明天上午接著開會,每個人都要表態!”

  第二天上午,會議如期召開,照例是從老餘和張建剛開始,到魏理海結束,大家輪著發言。老餘的態度絲毫沒變,依舊堅持現在不能打界石鎮,至少要一兩個月以後再視情況做決定。田默的意見也沒變化,讚成打,但要慎重,最好延期。張建剛、孫蘭村、耿連生、何誌文的態度都變了,同意現在就打。魏理海的態度變化也不大,仍然說要按照行軍作戰的客觀規律辦事,目前抓緊做兩個工作,一是盡快改善武器裝備,二是趕緊派人偵察敵人的火力配備及地形地勢。

  魏理海的發言深得老田欣賞。散會後,他一邊慢步走,一邊對老餘說:“老魏這個人,過去咱們有些懷疑。從今天的發言看來,他還是有水平的嘛,咱們是不是錯看他了啊?”

  老田的話,老餘也不知聽見沒聽見。他抬頭看著天,沒說話。

  老餘成絆腳石了。劉春雲決心搬掉這塊絆腳石。下午,他特地找老餘做工作。一開始,他便擺出一副大領導的架勢,毫不客氣地對老餘橫加指責。他說老餘思想上嚴重右傾保守,政治上完全丟失黨性,組織上放鬆了基本原則,工作上懈怠懶惰、玩忽職守,總之是P股坐歪了,立場站錯了,幾乎一無是處,不像個共產黨員了。

  老餘默默地聽著,心裏很冷靜。直到劉春雲不說話了,他才輕聲說:“老領導,你給我戴了那麽多大帽子,可一點事實根據都沒擺,你叫我心裏怎麽能服呢?”

  “你要我擺事實根據?那好啊,”劉春雲唾沫四濺,盛氣淩人,“很多好同誌積極要求加入遊擊隊,你一概不予理睬,卻唯獨對土匪情有獨鍾,不僅招他們進隊,還提拔為武術教練,這是事實吧?戰士們和土匪鬧矛盾,你從重處罰戰士,偏袒土匪,這是事實吧?戰士們抗日熱情高漲,要求打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推脫,這是事實吧?你還要我怎麽擺事實根據呀,這些難道不都是事實根據?餘長水呀餘長水,你變了,你被壞人、壞分子包圍了,跟他們穿一條褲子了。”

  老餘依舊很冷靜,回頭看著劉春雲,問:“我被壞人、壞分子包圍了?劉副政委,你說說看,我身邊都有誰是壞人、壞分子呀?”

  “土匪不是壞人、壞分子嗎?好吧,那兩個土匪就不說了,”劉春雲歪著腦袋,斜眼看著老餘,“就說說你所最敬重的那個耀大娭毑吧。她是個什麽人,你清楚嗎?告訴你吧,餘長水同誌,她家裏有很多很多錢,有很多很多田,還有一塊特別特別好的房地基。那地基叫做什麽大鵬金翅鳥展翅騰飛,那塊寶地是千金難買的呢!根據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個耀大娭毑至少是個地主老財。地主老財不是壞人、壞分子嗎?”

  老餘再也忍不住了。他相信耀大娭毑,不能容忍任何人說她的壞話。他突然雙眼圓睜,對著劉春雲大喝一聲道:“耀大娭毑是好人,不許你汙蔑她!”

  老餘和劉春雲徹底鬧翻了。劉春雲惱羞成怒,決心給老餘一個下馬威。晚上,他就召集全隊幹部開會,宣布自己臨時做出的最新決定:他暫時不回縱隊總部,而是留下來,在臥蠶山抗日遊擊大隊待一段時間,親自兼任大隊政委;張建剛改任副政委;撤銷餘長水的大隊長職務,降級使用,改任第一中隊隊長:免去魏理海的第一中隊隊長職務,提升為大隊長,主管作戰工作;其餘位置的幹部暫不變更。

  決定宣布完,劉春雲回頭看看老田,說:“田默同誌,今後你的工作重點是文藝宣傳工作。目前士氣不振,可以考慮把縱隊的文工團請來演演節目嘛!”

  “那太好了,我這就去,行嗎?”老田說。

  劉春雲略作沉吟,說:“大通湖、南湖、北湖那幾個遊擊大隊都有文工團,而且節目演得比縱隊的還好。你就別去縱隊了,直接去大通湖那邊吧!”

  “好的,趕早不趕晚,我連夜走!”老田說。

  “好,你今天夜裏就走,”劉春雲點點頭,“我決定八天內對界石鎮發起攻擊。你快點回來啊,必須趕在大戰打響以前!”

  老田決定不睡覺了,夜裏趕路去大通湖遊擊隊請文工團。臨行前,他特意去看了看老餘。老餘在屋裏走來走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田忙勸他想開點,老餘卻笑笑說:“你以為我是為自己的降職使用想不開呀,才不是呢!我呀,是有些事想不通!都是主張打界石鎮要謹慎,一個官降兩級,另一個卻官升兩級。這是怎麽回事呢?”

  “是呀,是呀,這事我也想不通,”老田忙說,“對了,劉副政委那麽重用魏理海,莫非他們的私交特別好?”

  “什麽私交特別好,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劉政委是咱們本地人,魏理海是從外地過來的,他們沒在一起待過幾天,”老餘說,“這裏麵呀,肯定另有緣故。關鍵的問題,可能還在於魏理海。跟魏理海這個人打交道呀,咱們得格外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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