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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玉順嫂的財富

  梁曉聲

  九月出頭,北方已有些涼。

  我在村外的河邊散步時,晨霧從對岸鋪過來。

  “梁先生……”

  我一轉身,見是個少年。霧已漫過河來,他如在雲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見到過他。

  我問:“有事?”

  他說:“我幹媽派我請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問:“你幹媽是誰?”

  他靦腆了,訥訥地說:“就是……就是……村裏的大人都叫她玉順嫂那個……我幹媽說您認識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幹媽是誰了……

  他幹媽是玉順嫂,第一次見到玉順嫂是在冬季,也是在河邊。我要到河那邊去,她要到河這邊來,我倆相遇在橋中間。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穀秸,望著我站住,一臉的虔敬。她是一個高挑的女人,50多歲,頭發已白了一半。

  我說是。她說要向我請教問題。我說那您放下苞穀秸吧。她說背著沒事兒,不太沉,就幾句話。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況多,據你看,咱們國家的股市,前景到底會怎麽樣呢?”

  我不由一愣,我是從不炒股的。然而每天不想聽也會聽到幾句,所以也算了解點兒情況,就說:“不怎麽樂觀。”

  “是麽?”--她的雙眉頓時緊皺起來了。同時,她的身子似乎頓時矮了,仿佛背著的苞穀穗一下子沉了幾十斤。那不是由於彎腰所至,事實上她仍盡量在我麵前挺直著腰。給我的感覺不是她的腰彎了,而是她的骨架轉瞬間縮巴了。

  她又說:“是麽?”--目光牢牢地鎖定我,竟有些發直,我一時後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說不怎麽樂觀是什麽意思呢?不怎麽好?還是很糟糕?就算暫時不好,以後必定又會好的吧?村裏人都說會的。他們說專家們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話,使我不知該信誰了……隻要沉住氣,最終還是會好的吧……”她一連串的發問,使我根本無言以對,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麽一個僅30幾戶人家的小村裏,會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還是農婦!

  我敷衍了幾句,匆匆走過橋去,幾乎是逃……

  朋友聽我講了經過,頗為不安地說:“是玉順嫂,你說了不該說的話……”

  朋友告訴我,3年前,玉順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裏起土豆時,一頭栽倒死了。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技校。他們夫妻已攢下了8萬多元錢,是預備翻蓋房子的錢。丈夫一死,玉順嫂沒了翻蓋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時,村裏人家幾乎都炒起股來。炒股熱潮,是由一個叫王儀的人忽悠起來的。他忽悠大家參與炒股,是想用大家的錢將自家損失的錢撈回來……

  王儀離家出走了,以後就再沒在村裏出現過。連他的家人也不知他的下落。從此,這小村的農民們聞股變色。大家都認命清倉了,唯獨玉順嫂仍蒙在鼓裏,仍在做著股票升值的美夢,仍整天沉浸於她當初那8萬多元已經漲到了20多萬元的幸福感之中。告訴她8萬多已損失到隻剩1萬多了,趕緊清倉吧,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話的沉重打擊;不告訴呢,又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很破陋的家,炕席都是破的。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著,下不了炕了,你別見怪啊!”

  那少年將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明白那是讓我坐的地方。我虛偽地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她歎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髒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了,地裏的活兒是根本幹不了了,隻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裏把錢買了股票後,跟她吵了一架,賭氣走了,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我的心一沉,竟還疼了一下。她望著少年又說,多虧有這個幹兒子,經常來幫我做點兒事。玉順嫂又誇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我愕然,忙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玉順嫂又歎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你來都來了,就耽誤你點兒時間,替我把遺囑寫了吧……”那少年從抽屜裏取出紙、筆和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22萬多元錢,20萬留給她的兒子;1萬元捐給村裏的小學;1萬元辦她的喪事,包括修葺她丈夫的墳;餘下3000多元,歸她的幹兒子……

  我接著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20萬元給自己修一幢房子,說在農村沒有了房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並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麽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我還代她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麽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

  幾天後,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裏人匆匆來了,說玉順嫂死在炕上了。

  村人們湊錢將玉順嫂埋在了她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又湊錢給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係的手機號碼被告知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都怕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問罪,惹出麻煩。

  喪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幹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

  朋友默默看著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將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鬱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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