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九章 變形魔術師

  李浩

  0

  他從哪裏來?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鹹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即便是愛吹牛皮、在南方待過多年的劉銘博也不知道,多年的水手經曆並不能幫助他作出判斷,他也聽不懂那個人的“鳥語”。我們把所有和我們方言不一樣的口音都稱為鳥語,而那個人的鳥語實在太奇怪了,無論如何聯想,如何猜測,如何依據他的手勢和表情來推斷,都不能讓我們明白--相反,我們會更加糊塗起來,因為他每說一句話就會讓在場的人爭執半天,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理解是對的,於是總有幾個人會堅持自己的判斷,他們南轅北轍,害得我們不知道該聽信哪一方。在這點上,劉銘博也不是絕對的翻譯權威,他的堅持也僅是自己的猜測而已。那麽,他是誰,他叫什麽名字?不知道,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鹹堡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我們當然問過他啦,而且不止一遍兩遍,在他能明白一些我們方言的時候也曾回答過我們,“吳優思”,“莫有史”,“無有事”……他還有一些其他亂七八糟的名字,被我們從鳥語中翻譯過來,其實誰都知道這裏麵沒有一個是真的。在我們孔莊、劉窪、魚鹹堡一帶,大家都習慣隨便使用假名字,這是我們祖上遷來時就留下的習慣,他們多是殺人越貨、作奸犯科的人,流放者,販賣私鹽和人口的,土匪或偷盜者,駐紮在徐官屯、劉官屯的官兵也怕我們幾分,輕易不來我們這片荒蠻之地,我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所以那個人隨便報個什麽名字我們也不會多問,能來到這裏的人要麽是走投無路的人,要麽是被拐賣和搶掠來的--有個名字,隻是方便稱呼,在此之前他叫什麽幹過什麽都沒有關係。不過,多年之後,在這個“吳優思”或“無有事”變沒之後,我們孔莊、劉窪、魚鹹堡的人都還在猜測這個會變形的魔術師究竟是不是那個人,是不是讓大清官府聞風喪膽的人……這事兒,說來話兒就長了。

  他最後……他最後變沒了,真的是沒了,我們找了他幾天幾夜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說了他會變形,可那時他已很老了,腿上、肩上都有傷--這絕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解釋清的事兒,這樣吧,你還是聽我從頭講起吧,真的是說來話長。

  1

  同治六年,秋天,葦絮發白、鱸魚正肥的時候。

  那年我十四歲,我弟弟六歲。

  我隨父親、四叔他們出海,剛剛捕魚回來。我的弟弟,李博,跟在我父親的P股後麵像一條黏黏的跟屁蟲,他根本不顧及我們的忙亂:“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會變!”“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會變!”“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能變魚!能變鳥!他還能變成烏龜呢!”……

  他在後而跟著,反反複複,後來他轉到我的P股後麵,一臉紅豔豔的光。我說去去去,誰沒見過變戲法的啊,沒看我們正忙著麽!他隻停了一小會兒,又跟上去,扯著自己的嗓子:“他會變!他自己會變!他可厲害啦!不信,問咱娘去!”

  變形魔術師來了。來到了這片大窪。

  在我們將捕到的魚裝進筐裏的時候,四嬸她們一邊幫忙一邊談起那個魔術師,她們說得神采飛揚。

  在我們將魚的肚子剖開,掏出它們腸子的時候,鄰居秋旺和他的兒子過來串門兒,話題三繞兩繞又繞到了魔術師的身上,一向木訥的秋旺,嘴上竟然也仿佛懸了一條河。

  在我們將魚泡在水缸,放上鹽和蔥段兒,醃製起來的時候,愛講古的謝之仁過來喝茶,他也談到了魔術師,談到了他的變形,謝之仁說,這個魔術師的變形其實是一種很厲害的妖法。有沒有比這更厲害的妖法?有,當然有啦!你們知道宋朝的包拯麽?他有一次和一個妖僧鬥法,差一點沒讓那個妖僧給吃了!也多虧他是天上星宿下凡,神仙們都護著他。後來包黑子聽了,一個道士的建議,叫王朝、馬漢、展昭弄了三大盆狗血,等那妖僧大搖大擺出現的時候,三人一起朝他的身上潑……那個妖僧沒來得及變形,就被抓住啦!包拯說來人哪將這個妖僧給我推出去斬首!也是那妖僧命不該絕。在法場上,人山人海,為了防止他逃跑官兵們裏三層外三層,每個人都端著一盆狗血,馬上就要到午時了,包拯覺得這沒事了,吩咐下去,給我斬!劊子手提著刀就上--可是,就愣讓那個妖僧給跑啦!問題出在哪兒?問題出在劊子手的身上!你猜怎麽著?本來,那個妖僧身上盡是狗血,他的法術施展不出來……

  我們的耳朵裏長出厚厚的繭子,我們耳朵裏,裝下的都是關於那個會變形的魔術師的話題,它們就像一條條的蟲子。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我弟弟抹掉他長長的鼻涕,他那麽得意。

  “你帶我去看!”

  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圍在了那裏,空氣中滿是劣質煙草的味道,孩子們奔跑著就像一隊混亂的梭魚。“我說要早點兒來嘛!”弟弟的聲音並沒顯出任何的不滿,他擠過去,將一枚銅錢響亮地丟進了一個銅盆中。那裏已經有幾枚“康熙通寶”和“嘉慶通寶”,還有一個大海螺。我弟弟想了想,將他手上的一隻螃蟹也放進了銅盆,他的動作逗起了一陣哄笑。

  大家站著,坐著,赤膊的趙石裸露著他的文身,他身上刺了一條難看的魚;而劉一海和趙平祥則顯示了自己的疤痕,幾個不安分的男人在嬸嬸、嫂子的背後動手動腳,惹來一陣笑罵,曹三嬸嬸提起褲子,將自己的一隻鞋朝誰的身上甩去,她的那隻鞋跑遠了,一直跑進了葦蕩--“挨千刀的!把你老娘的鞋給我送回來!”……我們要等的變形魔術師沒有出現。“他怎麽還不出來?”我問。劉一海向前探了探他的頭,“嫌盆子裏的錢少吧!我們把他給喊出來!”

  “我們去看看!”一群孩子自告奮勇,他們梭魚一樣擺動背鰭,飛快穿過人群遊到屋門外。在門外,他們為誰先進去發生了爭執,一個孩子被推倒在地上。突然間,他們一哄而散,被推倒的孩子也迅速地爬起來,帶著塵土鑽入人群。

  變戲法兒的,那個變形魔術師終於出來了。

  他向我們拱手,亮相,趙石用他辣魚頭一樣的嗓音大聲喊了一句“好!”,坐著,站著,赤膊的,納鞋的全都笑了起來。那個人也笑了笑,說了一句鳥語,伸手,指向一個角落--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麵斑駁的牆,幾簇蘆葦,一隻螞蚱嗒嗒嗒嗒地飛向了另外的蘆葦。這沒什麽特別。然而,當我的目光再回到剛才的位置,魔術師已經沒了,他消失了,在他剛才的位置上多了一隻肥大的蘆花公雞。你看它--

  “這就是他變的!”弟弟用力地抓著我的手,“他變成雞啦,他變成雞啦!”

  那隻雞,在孔莊、劉窪、魚鹹堡人的口中後來越傳越神,多年之後,我隨叔叔到滄縣賣魚,得知我們是從劉窪來的,買魚的人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你們那裏有個蠻子,會變戲法,能變成一隻金雞,是不是真的?”“它的眼睛真的是夜明珠?在晚上會發紅光?”“聽說,是誰悄悄拔了一根雞毛,後來他就用這根金雞毛買了一處田產?”……

  我反複跟他們說不,不是,他變成的是一隻普通的雞,一隻大公雞,隻是比一般的公雞更高大些,而且,它還能捉蟲子。而我叔叔,則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你就說實話吧!那金雞又不是咱家的,你怕人家搶了不成?鄉親們,等我把魚賣完了,我和你們說!這個孩子,唉,像是得了人家好處似的!”

  天地良心,那天,我所說的變形魔術師變成的真的就是一隻大公雞,普普通通的大公雞,和我平時所見的公雞們沒什麽大不同,可我叔叔卻賣足了關子,似乎那天魔術師變出的真是金雞,而我在說謊,向別人做什麽隱瞞。魚,倒是很快就賣出去了。

  好了,我接著說那一天的魔術。

  隻見那隻公雞,從桌子上麵跳下來,昂出一聲嘹亮的雞鳴,我們一起扯起嗓子,“好!”有幾個嬸嬸嫂子再次向銅盆裏麵丟下銅錢,叮叮當當--那隻雞,昂首闊步,來到牆角的草叢,捉出一隻綠色的小蟲,又是一片的“好”。它扇動兩下翅膀,仿佛有一團霧從地麵上升起,突然間,那隻公雞不見了,草地上多了一條青色的魚。這條魚,張大了口,一張,一合,然後跳了兩下,又是一團淡淡的霧,我看見,一隻野兔飛快地騰起,躍進了葦叢,而那隻翻騰的魚已不知去向。

  葦蕩嘩嘩響著,葦花向兩邊分開,我們看見,那個變形魔術師從裏邊向我們走來,他的衣服上掛滿了白灰色的飛絮。“好!”我們喊著,將自己的嗓子喊出了洞,我弟弟的下頜因為喊得更為劇烈而脫了位,許多天後都不敢大口吃飯,平日愛吃的海蟹也不再吃了,他將自己的那份兒全偷偷送給了魔術師,放進了他的銅盆。

  2

  就這樣,來路不明的變形魔術師就在孔莊、劉窪和魚鹹堡交界的大窪裏住了下來,並且生出了根須。他住在兩間舊茅草房裏,那裏原是有人住的,在半年前,舊草房的主人孔二愣子因在姚官屯嫖妓與人鬥毆被抓,然後牽出販賣私鹽、偷盜殺人的案子,被砍了頭。據說,變形魔術師住進孔二愣子的草房之後孔二愣子還回來過,當然回來的是他的鬼魂。他回來的時候魔術師還沒有睡覺,他正在看一本《奇門遁甲》,一陣陰風之後孔二愣子提著他的頭就出現在魔術師的對麵,他脖腔那裏還不停地冒著一個個血泡。變形魔術師不慌不忙。他拿出一塊石頭將它變成了一把桃木劍,然後又順手抓了幾片葦葉,撕碎,一抖,變成了一把冥錢。提著自己頭的孔二愣子不由得倒退幾步,別看他成了鬼魂,他也依然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要是換成別人,拿了冥錢就走也就沒事了,可這孔二愣子的愣勁上來了,他偏不,於是他將自己的頭放在桌上,騰出兩隻手朝變形魔術師惡狠狠撲去!魔術師一閃身,揮動桃木劍刺向孔二愣子,要知道這孔二愣子也練過多年,於是他們便鬥在一處。孔二愣子的功夫也真是了得,他們你來我往竟然一直打到雞叫頭遍。要知道鬼魂是聽不得雞叫、見不得陽光的,於是孔二愣子就慌了,他變成一隻狐狸就想跑,那個魔術師怎麽能讓他跑得了?要知道他也會變化啊!隻見他一晃肩膀,變成了一隻獵犬,三下兩下就將孔二愣子的身子撕成碎片。孔二愣子的頭還放在桌上呢!它一看不好,怎麽辦?變成狐狸跑不了那就變成螞蚱吧!它剛剛變成螞蚱,正要往外麵蹦,隻見一隻青蛙早在那等著了,青蛙一張嘴,便將螞蚱吞進了肚裏。當然,這隻青蛙還是魔術師變的,要不然哪有那麽巧的事啊!從那天之後,孔二愣子的鬼魂就再沒來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和我們講這些的是謝之仁,他也看出了我和弟弟的不信。“你們不信是不是?我告訴你,孔二愣子被砍頭後,是趙四和趙平祥收的屍!他們肯定知道孔二愣子埋在了什麽地方!你們不是不信麽?你們就去孔二愣子的墳上挖一挖,他的身子肯定是一片一片的肉都被撕爛了,而他的墳裏肯定沒有頭!當時,趙四和趙平祥是將他的頭也埋了進去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那個講一口讓人聽不懂的鳥語的變形魔術師就在那裏住了下來。

  他是同治六年的秋天來的,那時葦絮發白,鱸魚正肥,河溝裏的螃蟹紛紛上岸,而北方的大雁、野鴨、天鵝落進了葦蕩,肥碩的狐狸、草兔、黃鼠狼出出沒沒,天高雲淡……以往,在這個季節,屯守在姚官屯、徐官屯的官兵會來大窪漁獵,他們會帶來米麵、棉衣、馬匹或者燈油,孔莊、劉窪、魚鹹堡的百姓領一些回來,當然也可以用狐狸和兔子的皮毛,醃製的鳥蛋、魚肉和獸肉去換。這一年,官兵們又來了,可他們帶來的米麵、棉衣和燈油都少得可憐,根本就分不過來。而且,那個細眉毛、滿臉肉球的防守衛還將我們聚在一起,眯著眼,用鼻孔裏的聲音和我們說話:“聽說你們這裏來了一個南方人……要知道,他可能是朝廷的要犯,率眾謀反!你們最好將他帶過來,誰要知情不報,哼,那可是要吃苦的,那可是要殺頭的!誰告訴我,那個南方人藏在了什麽地方?”

  沒有人理會。我聽見背後的人們竊竊私語,大家商議好誰也不能出賣那個魔術師,不管他犯的是什麽罪。“不給我們米麵、棉衣,還想從我們嘴裏撬出東西?姥姥!”“這是個什麽東西?看他那副樣子!媽的,老子可不是嚇大的!”“幹嗎跟他說?我就是說給一隻狗聽也不說給他!”“到我們的地盤上撒野……媽的,不收拾他們一下,他們就不知道鍋是鐵打的!”……

  “怎麽,你們不準備說?我告訴你們,我早得到消息了……”

  我們一起,斜著瞧他,用一種和他同樣不屑的神情。要知道,我們多數是土匪、強盜或者流放者的後代,而且在我們這裏,一直把官兵當成是滿人的狗來看,這裏一直湧動著一股驅逐滿人的暗流,和官府作對的暗流。

  “你們,你們到底說還是不說!”

  --我們沒見過什麽南方人。沒見過。

  --他早走啦!他朝南走啦!

  --我們哪敢藏匿犯人啊!我們這些好人多守法啊,是不是?

  --他走啦,變戲法的人哪裏不去啊!

  我們嗡嗡嗡嗡,七嘴八舌,很快,讓那些官兵的頭都大了。“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想錯啦!給我搜!”

  看來,官兵們的確事先得到了線報,他們兵分三路,飛快包圍了魔術師住的那兩間茅草房,將箭放在了弦上--房間裏麵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的動靜。“你還是快出來吧!你是逃不掉的!”

  房子裏麵依然風不吹,草不動。細眉毛的軍官叫過來一個士兵,兩個人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那個士兵使勁地點著頭,軍官用力揮揮手:“放箭!”

  箭如飛蝗。我想不出更好的詞兒,在我十一歲那年大窪裏曾鬧過一次蝗災,它們遮天蔽日,紛亂如麻,的確和那天射向茅草屋的箭有些相像。箭射過後,房間裏依然沒有動靜。

  風吹過葦草,吹過箭的末梢的羽毛,嗚嗚嗚嗚地響著。“給我進去搜!”長官下達了命令。四個緊張的官兵步步為營、相互掩護,費了許多力氣才靠近了草屋的門,然後又費了更多的力氣才衝進了屋裏。

  “報告防守衛,屋裏沒人!”

  “再搜!他明明在屋裏!”

  “報告防守衛,我們每一寸都用劍紮過,連油燈和草席也沒放過!可是,屋裏確實沒人!”

  不過,士兵們搜出了一張紙,上麵歪歪斜斜地畫著一隊小人兒,胸口上寫著“清”字。“誰給叛賊報了信?難道,你們不怕滿門抄斬嗎?”那個防守衛真的生氣啦,他眉頭那裏長出了一個大大的疙瘩,而鼻子歪在一邊:“給我放火燒了!”

  “慢!”“不行,不能燒!”“憑什麽燒我們的房子?”“這麽大的風,火要是連了葦蕩,不是斷我們活路麽?”……他要燒那房子,我們當然不幹了,孔莊、劉窪、魚鹹堡的人們紛紛聚集過來,將那隊官兵圍在中間。“難道,你們要造反不成?你們有多少腦袋?”他拔出腰間的劍,人群中一片哄笑,“大人,我們都讓你嚇死啦!”

  幾個士兵按住暴跳的防守衛,“你們回去吧!我們不燒房子啦!”“不過窩藏疑犯的罪名的確不輕,何況他可能是撚軍的叛賊!上麵怪罪下來我們誰都不會好過,最好……”

  房子沒燒,講鳥語的魔術師未能抓到,給他通風報信的人也沒有查出來,但官兵們也沒離開大窪。他們駐紮下來,打秋圍。

  傍晚時分,一隊大雁鳴叫著落入了無際的葦蕩,在它們對麵,埋伏著的官兵將弓拉滿,等待防守衛一聲令下--突然,那群大雁又迅速地飛了起來,四散而去--“這是怎麽回事?”“是誰沒有藏好,暴露了我們?”

  他們在河溝裏下網,用竹子、葦稈和樹枝在水流中建起“迷魂陣”。我們當地叫它“密封子”。第二天,下河的軍士隻提著十幾條小魚上岸:“報告防守衛,我們的漁網破了一個大洞,而迷魂陣被人改過了,根本困不住魚!”

  隨後,他們去捕捉狐狸、獾、野兔和黃鼠狼,可是,不知道它們怎麽預先得到了消息,和官兵們捉起了迷藏。

  “這些刁民!我一定饒不了他們!”

  “大人,這些刁民可不好惹!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是誰給講鳥語的魔術師送去了信?他又是如何逃走的?這在我們那裏是一個謎,即便是多年之後。對於這個問題,講鳥語的變形魔術師裝聾作啞,或者講一通莫名其妙的鳥語,讓我們找不到北摸不到南--既然他提供不了什麽線索,那就讓我們的想象來補充吧。後來,在劉銘博和謝之仁的講述中,那天發生的事簡直是一段驚險的傳奇,一波三折,千鈞一發……

  在官兵離開我們大窪之前,眼尖的荷包嬸嬸一眼認出,在身邊和他耳語的那個士兵曾來過孔莊,他是和四個變戲法的一起來的!荷包嬸嬸提醒了我們,是他,是有這麽個人,他給我們表演的是上刀山和鐵槍刺喉。在我們當地,將一切魔術、雜技都稱為“變戲法兒”,每年秋天和春節,變戲法的都會來我們大窪表演,換點銀錢、鹹魚或一些稀奇古怪的貝殼什麽的。那年秋天,他們受到了冷落,無論鐵槍刺喉、三仙歸洞、大變活人都不如變形魔術師的技法來得新鮮、刺激,他們的戲法兒甚至吸引不到孩子。

  “他竟然引官兵來報複!”我們最瞧不起這樣的人啦!後來,第二年吧,那些變戲法兒的又來過一次,他們打開場子準備表演,孔莊、劉窪、魚鹹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我們用唾沫將他們噴走了,從那之後這些變戲法的便再沒來過。

  3

  同治六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大雪一場連著一場,在那個冬天,從窗戶裏爬進爬出成為我們的家常便飯,因為大門被雪給堵住了,剛剛清掃幹淨,第二天早晨去推門,依然推不開。大雪又下了一夜,風將我們清掃過的雪又送了回來。“簷冰滴鵝管,屋瓦縷魚鱗”,我弟弟學會了兩句詩,他在屋裏屋外反反複複地念,據說是好講古的謝之仁教給他的,隻教了這麽兩句。

  收割完葦草,除了鑿冰捕魚,打打野兔狐狸,大窪的男人們閑了下來。閑下來的男人幹什麽?那年我隻有十四歲,能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他們打牌、串門、喝酒,而有些人,似乎在密謀著什麽,我和弟弟一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他們就顧左右而言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缺少邏輯的話題。那一年,我感覺空氣裏有一股讓人緊張的味道,等你用力吸一下鼻子,這股味道卻沒了,好像並不存在。那年,我時不時聽人抱怨,抱怨大雪,抱怨滄縣設立的層層關卡,抱怨層出不窮的苛捐,抱怨身上的棉衣太薄打酒的錢太少等等。那年我十四歲,我的心思沒在這裏,我的腿,時常會帶我到謝之仁家或劉銘博的家裏去。他們那裏,有永遠也倒不完的各種故事。而且,那一年冬天,我又有一個新的去處,那就是講鳥語的魔術師的房間。

  那個新去處,不隻是我一個人的。

  全家四個兄弟給魔術師扛來了葦草,他們的葦草滿滿堆在屋後,足夠明年開春前燒柴使用。四個人,粗壯地扭捏幾下,最後老大提出了要求:“這位,師傅,你能不能,能不能教給我們點石成金的口訣?要不,將,將這塊石頭變成金子也行。”碩壯的三兄弟從葦草中搬出一塊幾乎可以稱得上巨大的石頭。

  趙石提來兩桶酒,他的要求是,請魔術師將他背後的羅鍋變沒,上一次他去滄州販魚,就因為這個羅鍋被官兵抓住審問了三天,他們說,某大戶人家失竊,鄰居和地保一直追了三四裏,竊賊就是一個羅鍋。“哼,那一票本來就是他做的!在我們麵前還裝!”我叔叔一臉不屑,他告誡我和弟弟,無論做什麽事都要敢作敢當,別兩麵三刀陽奉陰違,他最瞧不上那樣的人,大窪的老老少少也瞧不上那樣的人。我父親在一旁聽著,他的鼻孔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低下頭,將身邊的葦葉一片片撿起。

  我叔叔也提了要求,他想當變形魔術師的徒弟專心學習變形,“到那時候,我才不會像現在這麽辛苦呢!想吃魚,變一張網,自己一提魚就上來啦!想吃雁肉,也好辦,就在雁灘那裏變一棵蘆葦,大雁落下了,睡著了,馬上變回來,一把抓住它的脖子!”

  劉一海一手提著一袋大米,一手提著一把刀子,走進了魔術師的房間。他的要求比我叔叔的簡單,他隻要求學一樣,就是變一條蛇。“劉一海為什麽想變蛇?”劉銘博給出的答案是,為了盜竊方便。要知道,劉一海可是我們大窪乃至滄州、河間一帶有名的大盜,據說他曾三次偷得知府的大印,在濟南府大牢裏,他將兩個被抓的兄弟從衛兵的眼皮下麵偷出來,三天之後才被發覺,劉一海和他的兄弟早已無影無蹤。要是學得了變蛇的戲法兒,劉一海肯定是如虎添翼,誰也奈何不了他。謝之仁當然不會同意劉銘博的推斷,他說,現在劉一海的功夫就如此了得,他根本不需變蛇來添什麽翼。那他為什麽想變蛇?謝之仁給出的理由是,一是劉一海屬相肖蛇,他一直把蛇看成是自己的保護神,這樣一個生性殘暴的人卻從來沒有打過蛇;二是劉一海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好聽人家新房,願意聽人家新婚夫妻的悄悄話,以至於在大窪幾個村堡裏新婚夫妻有的在前幾夜都不敢脫衣睡覺。學會了變蛇,劉一海就更方便了,隻要有條縫他就可以鑽到屋裏麵去,新婚夫婦就更加防不勝防……謝之仁的話最終傳到了劉一海的耳朵裏,某天晚上,謝之仁被劉一海以喝酒為名叫了出去,回來時將他的妻子嚇得摔倒在地上:謝之仁的嘴,厚厚地腫起來,就像戲劇裏豬八戒的樣子,比豬八戒難看多了。

  趙四嫂子是和我嬸嬸一起去的,她送去的是一件舊棉衣。在一番吞吞吐吐之後,還是我嬸嬸代她提出了要求:她希望,魔術師能給她變一種蝴蝶,藍色的蝴蝶,上麵有黑、紅相間的花紋。我嬸嬸將躲在一邊的趙四嫂子向前推了推:“她也沒見過那種蝴蝶。是她娘講的。她娘是逃難逃到這邊來的。唉,也是苦命人啊。老人臨死的時候,總跟她提起那蝴蝶怎樣,那蝴蝶怎樣。先生你是南方人,一定見過那種蝴蝶吧?”我嬸嬸拍拍趙四嫂子的肩:“先生,你就當行行好,行不?我覺得變一下也不損你什麽,可對她來說,也算了一樁心事是不?”……

  後來,那些密謀者也來了,他們神神秘秘,一副見不得光見不得風吹草動的樣子。後麵的話是我父親說的,是對我叔叔說的,因為入冬之後叔叔時常和他們在一起,他也變得魂不守舍起來。我父親說完之後便沉下臉,繼續編他的筐,去皮的葦稈在他手裏生出了刺,他的筐越來越難看。叔叔也沒說什麽,他隻是用力地使用了一下眼白,他的這個動作被我看在了眼裏。密謀者們來到魔術師那裏的時候我正巧在場,我在魔術師的對麵坐著,一言不發,默默望著外麵的積雪。我和他已經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好像對方並不存在,仿佛隻是要打發掉無所事事的那些光陰。我幾次想張口和他說點什麽,可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它們被堵在嗓子裏,一個字也沒有出來。遠遠地,我看見兩個密謀者來了,接著是第三個,他們跺腳抖掉鞋上的雪:“去,一邊玩去。我們要說點事兒。”--其中一個指著我的鼻子:“聽話。聽話會有好處。”傍晚,我在魔術師茅草房的外麵又看到了那三個密謀者,他們的表情凝重,好像在爭執著什麽。我想,他們肯定在魔術師那裏碰了壁,不然,他們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4

  在我們這裏,一切事件都有可能變成傳奇,隻要這一事件經過了三張嘴,三隻耳朵。即便它原本平常,毫無波瀾和懸念,三張嘴和三隻耳朵之後,你再聽,它已經一波三折,風生水起,麵目全非。在我們這裏,有的傳奇接近於流言,有的接近於妖言,有的接近於謊言……通常,我們將傳奇的外衣剖開,打掉它的枝杈和葉子,就會按住它的核,這個核多數時候還是接近真實的;通常,我們會將這個核重新包裝,給它加上更多的枝杈、葉片、花紋,甚至羽毛,甚至翅膀,再向另一雙耳朵傳遞過去……在我們這裏,各式各樣的傳奇層出不窮,那些外地的說書人很少來我們大窪,因為他講的故事未必比我們的精彩。

  在我們大窪,在孔莊、劉窪、魚鹹堡一帶,最會講傳奇的當然是劉銘博和謝之仁,當然,他們講的故事各不相同,謝之仁的故事多是本地掌故,它是舊聞和傳說,發生在我爺爺的爺爺之前;而劉銘博,則願意講南方,他當水手的經曆。謝之仁的傳奇裝在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裏,而劉銘博的傳奇則裝在他的禿腦門裏--最後這話是我叔叔說的。每次說完,他都自己大笑不止。

  “當年,秦始皇修長城,本來都快修好啦,結果叫那個孟薑女一哭哭倒了八百裏!秦始皇一聽怎麽著?她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哭倒我的長城?殺!不,先別殺,先把她抓來見我,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孟薑女一上殿,秦始皇就傻啦!真的是垂涎三尺,眼珠子都掉下來啦!那孟薑女長得漂亮!而且,她身上有一股野氣,皇帝後宮裏那些娘娘、妃子一個個都溫順得像貓兒似的,秦始皇早就厭啦!於是他傳旨,這個孟薑女不殺了,納入後宮,封為娘娘!孟薑女說要我當娘娘也行,但我必須去和喜良話個別,我得告訴他一聲。秦始皇沒辦法,好,你去吧!孟薑女一邊哭一邊走,這一天,來到了大窪邊上,她趁著看守她的官兵沒注意一頭跳下了大海!秦始皇的脾氣多大啊!他一聽就急了:孟薑女跳進大海淹死了?不行!東海龍王得把人還回來!不然,我就用山把他的東海給填平了!你說秦始皇為啥這麽大口氣?因為他有一個寶貝。什麽寶貝?他有一條趕山鞭,這可是大禹治水的時候用過的。秦始皇揮動鞭子,啪!太行山就裂開了,秦始皇再甩一下,啪!那山轟轟隆隆就朝著東海來了!東海龍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站不住坐不住,一天到晚唉聲歎氣。他派龍王三太子去陰間和閻王商量,帶去三百顆夜明珠,可閻王就是不答應,不行,要是人死了還讓她複生,不亂套啦?不行不行,誰說也不行!他再派三太子去和始皇帝商量,那秦始皇的火氣大著呢!不還給我孟薑女,誰說也不行,給我送多少夜明珠也不行!就在東海龍王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女兒,九公主出來說話了。她說父親你別急,我聽說趕山鞭之所以威力無窮是因為鞭梢厲害。我想辦法給你將鞭梢偷來,我們東海就沒事了。龍王說我也聽說了,可是秦始皇一直鞭不離手,晚上睡覺都把鞭梢盤在頭發裏,你怎麽去偷?九公主說你不用管了,我有辦法。咱再說秦始皇。他把山一路趕著趕到了海邊,這一天,一個太監來報,說在海邊上發現一絕色美女,她正坐在海邊哭呢,看上去比孟薑女還漂亮,你要不要見一見?秦始皇一聽,見,當然要見!這一見,皇帝又傻了,好,封為娘娘!你猜海邊發現的女子是誰?就是,東海龍王的九公主唄!她來偷鞭梢來啦……”

  “明朝的時候,我們這一帶害起了蝗蟲。蝗蟲那個多啊!它們一飛起來,方圓幾百裏都見不到太陽,你要是這時候出門,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頭!當時魚鹹堡那裏住著一個大戶人家,姓王,他家養的馬跑出去踩死了一隻螞蚱,可不得了!這隻螞蚱是蝗蟲神的女兒!蝗蟲神生氣啦,指揮他的大軍從王家上麵飛過,掀起一陣大風,嗚嗚嗚--這陣風這個大啊!王家房上的瓦都給掀走啦!就連房子的脊檁也掀走啦!接下來,蝗蟲神下令,都給我落下來!鋪天蓋地的螞蚱們一起落到了王家,他家的房子就轟的一聲都倒啦,王家人?王家人和他家的馬、狗、雞,一個也沒活,都讓螞蚱給壓成了肉餅!這事兒後來讓皇帝知道了,這還了得!皇帝一聲令下,派大將軍劉猛帶著三千士兵來到大窪,準備治蝗。大將軍劉猛來啦,一天,他走到滄州的一個村子,口幹舌燥,喉嚨裏都冒出了白煙!怎麽辦?劉猛將軍看見村外有一口井,可井太深了,夠不著。就在他急得團團亂轉的時候,村裏出來了一個婦人,拿著繩子,提著水桶。劉將軍一看喜出望外,叫人去和那個婦人說借水桶一用,可那婦人說什麽也不答應。你猜那個婦人是誰?猜不到吧?她是蝗蟲神變的!原來,蝗蟲神也得到了消息,於是他就變成婦人截住劉猛,刁難他一下,讓劉猛覺得此地百姓刁蠻,心腸太壞,就不會好好治蟲了。她可看錯人啦!隻見大將軍劉猛一咬牙一跺腳,跳下馬來走到井邊,扳住井沿,雙手一較勁,嗐!你猜怎麽著?那口井,竟被劉猛將軍給扳倒啦!井水從扳倒的井裏湧出來,後來,那個村子就改名叫扳倒井……”

  這些傳奇是謝之仁給我們講的,他的肚子裏裝著太多的故事,它們多數是本地的掌故,你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它的影子。臂如秦始皇趕山那事兒,九公主最終得手,偷走了鞭梢,怒氣衝衝的秦始皇用足了力氣也隻將山趕到了渤海邊上--大些的山叫大山,距離我們大窪四十餘裏,小點的山尖叫小山,距離我們隻有十多裏,謝之仁給我們講這些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它。還有扳倒井,的確有這個村子,我和叔叔曾到那裏賣過魚,賣過蝦醬。謝之仁還給我們講過另一類傳奇,那是他從書上看來的,譬如有一次,他叫我們去變形魔術師那裏,問他能不能用土和泥,做成蠟燭?“你們猜,我為什麽要這麽做?”見我們一臉茫然,他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大宋時,這一天開封城外來了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的素衣,端著一個舊碗,坐在一個土坡上,向過路的行人說道:各位鄉親,我是一外地人,和丈夫一起來此想做點小生意,不料我丈夫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求大家給我點水喝,給點飯吃,給點小錢讓我度日。當然我也不白要大家的錢,這樣吧,我每天做十支蠟燭賣,一支一文錢,有哪位鄉親肯行行好呢?那些過路的人隻見她一身素衣,一隻舊碗,哪裏有什麽蠟燭?這時有一個好事的人過來,說,姑娘,我買一支,你給我拿來。那個女子不慌不忙,她說我的蠟燭得當著你們的麵來做,好用得很呢!這樣,請你拿我的碗去,給我端一碗水來。那個好事的人一聽,當著我的麵做蠟燭?行啊!可你沒有蠟油沒有絲線怎麽做?拿什麽做?要一碗水,行啊,我馬上就給你端去!我非要看看你拿什麽來做這蠟燭!他打水去了,周圍的人是越聚越多,大家都想看個熱鬧。不一會兒,水來了。隻見那個女子將碗裏的水倒在地上,將土和成泥,將泥做成蠟的形狀,吹一口氣,蠟就幹了,她就把用泥土做成的蠟遞給了那個好事的人。那個好事的人當然不幹,他說,我可不是稀罕那一文錢,錢我可以給你,但你得給我真正的蠟燭不是?這蠟,這支蠟,隻是樣子上像,它能點著麽?那個女子笑了笑,隨手借了把火鉗,吱的一聲,那蠟還真的點著了!周圍的人一片驚訝!著了著了!還真著了!好事的人沒辦法,隻好買了一支拿回家去。他想,不知道這支泥做的蠟燭能點多久?於是他天還沒黑就將蠟燭點著了,第二天天亮,他過去一看,蠟還著呢,而且隻燒掉了一小半兒……”

  “你們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麽人麽?告訴你們吧,她是妖!她賣泥蠟燭為什麽?她是在等人,後來那個人真的就來啦!在這隻妖的蠱惑之下,那個人後來就起兵反宋,和包黑子他們打了起來……”

  我明白了,我們明白了。那時候,官兵正在四處搜捕漏網的撚軍,冬天時滄縣的官兵和差人們還曾來過兩次,變形魔術師被老劉家藏了起來,那些人又無功而返。後來,老劉家又使了些銀子,縣衙的人傳過話來,這個南蠻是逃荒來的,沒有問題,官府不再迫究。謝之仁之所以叫我們去問他會不會和泥捏成蠟燭,肯定覺得他的變形法術大概和宋朝時的妖人功夫一樣,他可能也是妖,他也可能真的參與了謀反,甚至是撚軍的頭目!我們去問過了,先是用手比畫,然後將畫好的圖、寫好的字遞到魔術師的麵前。他隻看了一眼,就使勁搖了搖頭。他不懂和泥變成可以燃燒的蠟燭。這也許說明不了什麽。

  愛吹牛的劉銘博也有倒不完的傳奇,每次開講,他總是先要說,“當年,我在其地……”他當過水手,到過我們大窪人難以想象的南方,經曆過大窪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的經曆,所以,多數時候我們知道他是在鼓起腮來吹牛,但還是愛聽。

  “當年,我在一個叫簰州的地方當水手,有一次,一位神秘的客人要我們的船送兩箱貨物到一個小鎮上去,那兩個箱子得八個人抬才抬到船上!箱子上貼著橫橫豎豎的封條,那個客人對我們說,誰要是偷看箱子裏的東西,就得推到江裏喂魚!更不用說拿裏麵的東西啦!一路上,我們逆流而上,走了七天七夜!你們不知道江裏那個險啊!越走我就越納悶兒,箱子裏裝的是什麽?金銀?財寶?青花瓷?我想不行,我一定得看看!可人家看得很緊,八個大漢都是練家子,黑白守著眼睛一眨都不眨。怎麽辦?好辦!我偷偷抓了八隻烏龜,將它們翻過來,肚皮朝上,曬到了甲板上。南方有一種鷹,專門愛吃烏龜,它們一看到我曬到甲板上的龜,眼都紅啦!於是一個個俯衝下來,將那八隻烏龜全抓走啦!你們知道,烏龜的殼多硬,鷹將它們抓去打不開龜殼也吃不到龜肉不是?那種鷹可有辦法呢,它們抓起烏龜飛到高處,然後朝石頭上摔,龜殼就裂開啦!你說這和箱子有什麽關係?當然有關係啦!看守箱子的那八個大漢都是禿頭,從上麵看,就像一塊塊磨圓的青石,鷹飛得那麽高也看不太清楚,就把他們的禿腦門當成是石頭啦,於是就將抓起的烏龜狠狠朝他們的禿腦門摔去!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別看龜殼撞石頭撞不過,可撞人的腦袋,哼!這八個大漢哪經得起烏龜殼的砸?立馬都暈了過去!我飛快地掏出早準備好的藥水,將封條們都完整地啟下來,然後我的幫手,船上的廚師也過來幫忙,他飛快地打開了鎖。這個廚子會開鎖,在船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打開箱子一看,啊,可不得了,一箱是金銀,另一箱則全是明晃晃的鋼刀!我和廚子一人分了兩塊金子。等那些大漢醒過來,箱子完好如初,就是當初鎖箱子的人也看不出箱子曾被人動過!可是,也巧了,我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偏偏叫另一個人給看到了。誰?也是船上的水手,但他也是長江上最厲害的強盜齊粘魚的探子!他當天夜裏穿上特製的夜行衣,潛到水裏,給齊粘魚報信去了。齊粘魚一聽,好!這兩箱東西我都要啦!他還真不是吹,在長江上,隻要齊粘魚看上的貨物,他一定能搞到手,從來就沒失手過!這一天,我們的船劃著劃著,不好!隻見前麵江麵上豎著三十幾根大鐵柱子,船根本就過不去!而且,鐵柱子那邊有兩艘小船,上麵站滿了舉著刀槍的人。過不去了。船老大說,調頭。般正準備掉頭往回駛,有人來報,後麵發現了不少艘船,看上麵的標誌應當是齊粘魚的。一聽是齊粘魚的船,船老大一下子就癱軟下去,眼淚、鼻涕全湧了出來。我說不怕不怕。這樣吧,你給我準備兩大鍋沸油,三大筐黃豆,都給我放到船頭!我自有妙計,一定能讓我們的船平安闖過去……”

  “當年,我在洛陽得過一次大病,那次病幾乎要了我的命,好在我身上帶有一塊通靈寶玉,它替我擋了煞。那塊玉,在我病著的時候它也慢慢變黑,一天我醒來發現它無緣無故地碎成了九片,從那之後,我的病才慢慢見好轉。我要說的是我病好之後的事兒。我病好之後,得趕路啊,在我病著的時候船早走了,我就一路打聽著一路向下遊走。這一天,我路過一片荒地,看見一個白須白眉的老頭兒,正在那裏蹲著往遠處看,我問他幹什麽。他說他是放牧的,我又問你養的是什麽,怎麽拿著肉而不是草呢?他告訴我他養的是狼,養了一年多了。我是誰,我一聽就明白了,這個老頭兒是個異人,他在憋寶!他養的狼絕不是一般的狼!我和他聊會兒天,然後告辭,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在打他的寶貝的主意不是?晚上,我帶上迷香,換上夜行衣,回到老頭兒待的地方。我先用迷香把老頭兒放倒,然後扛著袋子,朝老頭兒的狼圈摸過去。是狼圈,真的,老頭兒把他的狼圈在圈裏呢!我往前一湊,六道瓦藍瓦藍的光一起朝我射來,那些狼可不認識我啊!它們衝我吼叫,露著雪白的牙。說實話當時我也害怕,可我知道,這三條狼可都是寶貝,既然來啦,就豁出去幹他一把!我一咬牙,打開狼圈,將口袋飛快套到一條狼的頭上,但另外那兩條狼朝我惡狠狠地撲過來……我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我且戰且退,後來幹脆口袋也不要啦,飛快地向遠處跑--可我哪裏跑得過狼?那可是我最狼狽的一次。也是我大病之後身子太弱,眼看我就要被狼吃上了啦,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突然發現前麵有兩棵高大的樹!我也是真急啦,一個箭步飛起兩丈多高,一下跳到了樹上!而其中一條狼,也跟著跳到了樹上,它一步一步跟隨著我。我向後退著,馬上要退到樹梢了,那條狼卻不肯放過我,它準備把我趕下樹去,另外的兩條狼還在下麵等著呢!我一邊倒退一邊觀察,我發現這種樹的枝條很有韌性,而且我頭上還有一根粗大的樹枝--有辦法了!我抓住上麵的樹枝,讓自己退到樹梢的邊上,我的重量將枝條壓得很彎,那條狼沒有發現我的意圖,緊緊跟過來,就在它撲向我身體的時候我縱身一躍,腳下的枝條立刻彈了起來彈到狼的臉上,它完全措手不及,在慌亂中一頭摔了下去!我攀著頭上的枝條向下一看,剛才在樹上的那條狼已經摔死了,它原來是金子做的!另外的兩條狼正圍著它哭呢……”

  好了,言歸正傳,接下來我要說的是那個變形魔術師的傳奇,它們是由謝之仁和劉銘博共同“創作”的,多年之後,關於魔術師的傳奇,他們二人也無法再辨認出它的本來麵目,他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一起還是其中的一個創造了它。傳奇,漸漸變成了最初的傳播者也意想不到的樣子。

  5

  講鳥語的魔術師之所以得到劉家的庇護,將他藏起躲過官兵的搜捕,是因為,劉家人把他當成是恩人,因為他救了劉家劉升祥一命。要知道,劉升祥的父親劉謙章可是我們方圓幾十裏響當當的人物。

  就是那年冬天,大窪人收割完全部的蘆葦,將它們堆積成三十幾座壯觀的小山,它們在被運到外地之前得有人看守,不瞞你說,我們自己也承認,孔莊、劉窪、魚鹹堡一帶的大窪人身上有股賊性,一隻鴨子從窪東走到窪西,它身上至少會丟一半兒的羽毛,那時你要是仔細看,那隻鴨子已經隻剩一條腿了;已經隻剩一隻翅膀了;咦,它的眼睛也隻剩一隻啦!冬天一閑,我們更愛偷來偷去的,去誰家串門,一定得想方設法偷點什麽走,“賊不空手”,是我們的規矩,要是被盯得太緊我們就會偷折一根掃帚的苗兒充充數。所以,堆起的蘆葦山是必須要有人看的,往往一兩個人來回巡視,不知不覺中那山就慢慢變成丘,變成台,變得無影無蹤。這一年,劉升祥被他父親安排看窪,他住進了離變形魔術師茅草房不遠的舊房裏。

  這一住,劉升祥的身體就垮下來了。他先是眼圈變黑,印堂發暗,後來漸漸沒了精神,坐著站著都如同一攤爛泥,他身上的骨頭仿佛早就變酥了。再後來,二十六歲的劉升祥一病不起,並且他的身體在慢慢縮小,沒有了原來那副人高馬大的樣子。劉窪的醫生,滄州的醫生,拋莊的巫醫都來看過,他們的看法驚人一致:不行啦,準備後事吧,大約過不了年。就在劉家人心急如焚、悲痛莫名的時候,有人提到了那個講鳥語的魔術師,另外的一個人跟著恍然:“對對對!也許南蠻子有辦法!說不定就是……對了,升祥剛住進窪裏,這家夥就對升祥左看右看,一個勁兒搖頭。他一定有辦法!”

  魔術師被請來了。他盯著劉升祥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以至給他端水過來的劉謙章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陣陣發涼。小半個時辰之後,那魔術師拿過紙、筆,寫下了一個藥方和兩道符。他用鳥語指揮著劉謙章,將一道符貼在脊梁上,而將另一道符貼在門口的樹上--事後劉謙章說,當時他聽魔術師的鳥語並不費力,即使魔術師不打手勢;而劉升祥的病一好,他又一句也聽不懂了,想得腦子都裂了擠得眼睛給鼓出來也無濟於事。他叫一個侄子:快,馬上,照著先生的藥方給我把藥抓回來!

  他的那個侄子,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手裏麵,依舊抓著那個藥方。“藥房裏沒人?”“不。”“藥房裏沒藥?”“不。”“那你怎麽沒將藥抓來?”“人家,人家不,不抓給。”“為什麽不抓給?”“人家,人家說,這藥,得,大夫自己去抓,人家怕,怕,怕吃死人。人家說裏麵,裏麵的藥,太毒啦!就是,不放在一起,也能,也能藥死兩頭牛!”“什麽?”劉謙章拿過藥方,他的手抖出了聲響。

  倒是那個魔術師,一點兒都不慌不忙。他用劉謙章當時能聽懂的鳥語,對劉謙章說,你沒必要生氣也沒必要緊張,反正,你兒子也已經不行了,就讓我死馬當活馬醫吧,我保證能將他的病治好。劉謙章沉吟半晌,吐出了他自己咬碎的半枚牙齒:“行!我答應你!你就給他治吧!”想了想,劉謙章又說,“可是,你這藥拿不出來啊!你又不會我們的方言,解釋不清。”“沒問題,我去抓。我自有辦法!”

  你還別說,不一會兒,藥還真讓他給抓回來啦。

  深夜。北風呼嘯,雪花飄飄。魔術師閂好門,關嚴窗,開始給劉升祥煎藥。劉謙章和他老婆守著火盆兒,伸長脖子,不一會兒劉謙章就聞到一股焦糊的氣味。“有什麽東西燒著了?”他老婆往火盆兒裏看了看,“沒有啊!”“快,是你的手!”就在這時,閂著門的那間屋裏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又是一聲--在我們大窪號稱一霸的劉謙章一下子癱在了炕上,他軟弱得像個孩子:“升祥,升祥啊……”

  那慘叫聲一聲緊過一聲,一聲比一聲還慘,那慘勁兒像針一樣像刀子一樣插進劉謙章和他老婆的心裏。“咱不治啦!咱就是看著孩子死也不能讓他,讓他……”劉謙章老婆兩隻都已燒焦的手緊緊抓住劉謙章的右臂,把他的右臂也抓出了血印。“不治啦!”劉謙章用力砸門,門不開,他又去敲窗,魔術師早有防備,他把窗戶已經給釘死啦!“南蠻子!你給我開門!再不開,我讓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剁成肉醬喂王八!”“南蠻子,我日你八輩祖宗!”……

  人越聚越多。更多的人加入到叫罵中。那麽多人的罵聲,卻始終也蓋不住劉升祥屋裏的慘叫!“我們把門砸開!媽的,這個南蠻子,他就是變成蒼蠅我也剁他,八百刀!”“對,我們砸門!”“那升祥這孩子……”“你們不用管他!”劉謙章瞪著他的紅眼珠兒,他抽出自己的那把大砍刀,當年,它可是砍過不少的骨頭,喝過不少的血。就在大家準備合力撞門的刹那,門突然開了,隻見一隻老虎惡煞一樣衝出來!我們大窪是平原地帶,是海灘,我們見過狐狸見過鯨魚見過魚鷹可誰也沒見過真老虎!大家一片尖叫,一片混亂,刀也不敢揮了,斧也不敢砍了,隻得眼睜睜看著這隻有血盆大口的老虎馱著赤身裸體的劉升祥朝雪地裏奔去。“我的兒啊!”劉謙章的老婆嘶啞地喊了一聲,就硬硬地摔在地上。大家又一陣忙亂。

  啟明星亮起,飄忽的白雪變得黯淡,沒凍掉舌頭的公雞開始打鳴,劉謙章的血眼珠剛剛有些轉動,隻聽得屋外有人喊,“升祥回來啦!他到鬼門關轉了一圈,和牛頭馬麵打了個招呼,就又回來啦!”“什麽?”“什麽什麽?”

  等劉謙章扶著自己的老婆,艱難挪到劉升祥那屋時,劉升祥已躺在炕上。他笑了笑,叫一聲“爹”,叫一聲“娘”--屋子的人,屋裏屋外的人,他們的淚水洶湧,一直流得滿屋裏都是水流,濕透了他們的鞋子。

  劉升祥真的好了起來。當天晚上,他一氣吃上三碗麵條,他的命,真的撿回來啦。後來,劉謙章將變形魔術師開出的藥方進行裝裱,高懸在大廳的牆上--據說一位遠近聞名的中醫看到那個藥方,多年未犯的痛風和牙痛病突然一下子都犯了起來,臨走,他留給劉謙章一句話,“向死而生,這份狠毒我下輩子也長不出來。”那個藥方裏,有硫黃,有巴豆,有砷和水銀。還有人參。

  “你們說,魔術師將劉升祥背出去都幹了些什麽?他為什麽要劉升祥赤身裸體?要知道,那可是在冬天,剛下過雪。”

  那天晚上,魔術師變形成一隻白眉老虎,馱著赤裸的劉升祥從人群閃出的縫隙裏穿出,朝大窪深處的一片池塘奔去。那時候,劉升祥的身體簡直就是一塊燒紅的鐵,風卷起雪花朝他身上飛來,在距離他半尺的地方“哧”的一聲便蒸發了,變成一縷白色的煙。隻見那魔術師將劉升祥放在地上,變回人形,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刀光飛舞--那刀光並不是衝著劉升祥的身體去的,而是池塘下邊的塘泥。他挖出一塊濕塘泥,啪,貼在劉升祥的前胸,然後又挖出一塊塘泥,啪,貼在劉升祥的後背--劉升祥雙目緊閉,他的身邊籠罩著一團熱氣升騰的霧,貼著他前胸後背的塘泥很快變成了墨黑色,幹得不見絲毫的水汽。魔術師將原先的這兩塊塘泥敲碎,啪啪,又貼上兩塊新挖出的塘泥……如此七次之後,劉升祥的臉色已由墨黑變得紅潤,這時魔術師一聲大喝,用力拍了一掌,劉升祥吐出一塊拳頭大小、被血絲包裹著的東西,那東西很柔軟就像一團爛掉的肉,散發著惡臭。隨後,劉升祥開始大便,一直拉得有一大截腸子都翻在外麵--這時,魔術師重新變成老虎,馱起他,頂著風雪朝村子奔去--

  劉升祥吐過、拉過的那個地方,多年之後還散發著一股特別的臭味兒,周圍的蘆葦和各種的野草都變得枯黑,第二年春天也沒開始生長。而且,那個池塘從此之後再也沒抓到過一條魚,要知道在我們大窪,馬蹄大的水窪裏也至少有三條魚,那個池塘有二畝多地,那裏也沒有蚊蟲,害蝗災的年份兒,它們也不在那裏落腳,你說奇怪不?

  6

  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同治六年的那個冬天特別的冷,特別的長,它甚至漫過了同治七年的好大一截,以至於草一直不發芽,河水一直不化凍,無所事事的日子也一直過不完。同治六年,我當時十四歲,我感覺冬天特別冷特別長也許是因為我身子單薄,骨頭一凍就被凍透的緣故。不過,我的骨頭裏還有一股隱隱的熱量,它們時不時地衝撞起來,讓我有些不安。

  就在那一年,我生出了一個新舌頭,它受幻想、夢、謊言和無中生有的謠言控製,模仿著謝之仁和劉銘博的樣子講述著傳奇。開始,我講給我弟弟聽,比我小的孩子們聽,後來,新生的舌頭有了不滿足。木訥的父親可不喜歡我這樣,雖然謝之仁到我們家來他總顯得興奮異常,臉上有光,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變成那樣的人,“吹牛能當飯吃?吹牛能吹出米來,能吹出錢來,能吹出媳婦來?”有一次,我正給我弟弟和三兩個孩子講那年夏天撚軍和清兵之間的故事,在那裏,變形魔術師被我說成是撚軍將領,他化身知了刺探軍情,在被包圍之後又變成一隻魚鷹飛離了重圍--我講得興高采烈,揮動著手臂,翹起P股,就在我一回頭的時候陰沉的父親站在背後。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吹牛能吹出米來?光知道胡編亂造!我說,我沒有胡編,這是……當著那群孩子的麵,當著弟弟的麵,他突然揮動拳頭,打在我的臉上。那一天,我被父親打掉了一顆牙。但他沒有打掉我新生的舌頭,離開我父親的眼,它就會發癢,就會將夢、幻想、事件和無中生有攪在一起,變成傳奇。

  不過,我那天所講的故事,講鳥語的魔術師化身知了化身魚鷹的確不是我的編造,它出自於劉銘博的口。那年冬天,劉銘博離開我們前往濟南、保定,據他自己說是販魚買米,回來之後他帶回的卻是撚軍和官兵的戰爭故事。他還帶回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好看的眉眼,卻長了一顆突出的齙牙--她的這顆牙,在兩個月後被劉銘博給打掉了,同時被打掉的據說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當天晚上,這個女人就離開了孔莊,再也沒有消息。我母親說,她就像絲瓜秧上的謊花兒,跟過劉銘博這樣的人,她的一輩子就算毀了。

  “西撚梁王張忠禹率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殺過濟南,殺向京城,一路上過關斬將,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同治皇帝這個急啊,他急得滿嘴都是血泡,‘眾眾眾位大臣,你你你們有什麽辦辦法退兵啊?我給給你升官!’這時,大殿上站起一人。誰?左宗棠。他說皇上你不用著急,我自有妙計。西撚梁王張忠禹之所以如此這般戰無不勝,全靠他手下有一異士,此人名叫吳優思。他會三十六種變化,能夠捏草為馬,撒豆成兵,隻有破掉這個人的妖法,我們才可能取勝。‘怎麽破掉他的妖法?’左宗棠說也好破。你讓我們的弓箭手臉上塗上狗血,箭頭上塗上狗血,城牆上貼上符,然後將叛軍周圍的草全部燒掉,將糧倉和老百姓家的綠豆黃豆紅豆都收集起來運走,吳優思的妖法就算破了。他的妖法一破,撚軍也就算完啦!‘好!準奏!就按你講的去準備!’”

  “官兵的準備早讓吳優思知道啦。他怎麽知道的?因為他會三十六種變化,深入對方大營易如反掌,他變成一隻知了落在官兵統帥營帳外麵的槐樹上,看了個滿眼,聽了個滿耳。回去後,他馬上來到張忠禹的大帳裏,‘不好了,官兵那邊有高人指點,我的法術被人家識破了。我們先撤兵,以後再做打算吧!’張忠禹張閻王一聽急了,‘什麽,撤兵?姥姥的,門兒都沒有!我還有不到百裏就殺到京城了,馬上就要活捉同治狗皇帝啦,現在撤兵?不行!’吳優思也著急啊,‘梁王,這次非同小可,在我們三十萬大軍中,有十五萬豆兵啊!隻要一交手,它們很快就會變回豆子,就一點兒用都沒有了!’張忠禹一聽怎麽著,你威脅我?我梁王是什麽人啊,沒你那十五萬,剩下的十五萬兵我也能贏!再說,再說我張閻工把你砍了!”

  “果然不出吳優思所料,第二天,兩軍一對陣,官兵那邊一陣狗血的亂箭,吳優思撒豆變成的兵一粒粒都變成豆子啦!撚軍裏麵一片慌亂,‘不好啦,清兵的箭用了妖法,射到身上就變成豆子啦!再也變不回人形啦!我們快跑吧!’兵敗,可真的是如山倒啊!這一仗,直打得撚軍丟盔棄甲,屍橫遍野,他們流出的血,形成了四條彎彎曲曲的河,我去濟南的時候,有一條血河還在,一頭牛去河裏飲水,結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淹死啦。吳優思保護著梁王張忠禹且戰且退,退到了荏平南鎮一個叫玉磒坡的地方張忠禹實在走不動啦,他背靠一塊白色的大石頭休息,忽然覺得背後一陣陣發冷。要知道那是三伏天啊!梁王感覺不好,叫來一個當地人,這叫什麽地方?叫玉磒坡。噢。那我靠的這塊石頭呢?它怎麽這麽特別?那個人說,這塊石頭是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有四十多年了吧,我們叫它斬王石,至於為什麽這麽叫我也不清楚,反正大家都這麽叫。張忠禹一聽大歎三聲,天亡我也!我張忠禹要在這裏隕落,要在這裏被殺啊!隨後,他對吳優思說,‘吳將軍你懂得法術,我們被困這裏走不掉了,但你是可以走的,這樣吧,你帶上我的寶刀走吧,要是你有機會逃脫找到我的孩子就將這把刀給他,讓他給我報仇!’吳優思哪裏肯聽?他說梁王不必多慮,我吳優思現在別的法術已經沒用了,但救你出重圍還是能辦到的!說著,吳優思就要施法,但張忠禹一把抓住了他:‘天要亡我,我怎麽能違背天意一個人偷生?我意已決,我要學那楚霸王,江東我是不過的!’這時,喊殺陣陣,官兵們裏三層外三層,像一張大網圍過來。張忠禹率領殘部邊打邊退,打到徒陡河邊的時候就隻剩下八九個人啦!官兵多少?七十萬人!他們苦苦哀求:梁王你跟著吳將軍跑吧,不然就來不及啦!那張忠禹是什麽人?血性男兒,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長嘯一聲,將寶刀遞到吳優思將軍的手裏,然後一縱身,跳下了徒陡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那些撚兵也跟著一起跳下了徒陡河。本來,徒陡河的河水並不很急,可是這幾天的生死大戰,戰死將士的血也流匯到這條河裏,使得這條徒陡河變得洶湧、湍急,水流的聲響三十裏地以外都能聽得見,他們一跳下去,立刻就沒了蹤影。吳優思對著河水磕了三個頭,然後一咬牙,一轉身,變成一隻魚鷹……”

  劉銘博帶回的故事一時間在我們孔莊、劉窪、魚鹹堡一帶家喻戶曉,沸沸揚揚。閑暇的漫長冬天有利於傳播--“他是撚軍的將軍?那他一定殺過不少人吧!”“那還用說!聽說在南方一提張忠禹,孩子都不敢哭,就是山裏的老虎也會嚇得掉頭就跑!”“撚軍一定積攢了不少的金銀財寶吧?既然吳優思是最後逃出來的人,那他身上也許會有撚軍的藏寶圖!”“你怎麽知道這個吳優思就是我們這裏的無有事?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得是!我們魚鹹堡光趙祥就有五個,一個個窮得光著P股,也不見誰祥了起來。”“屁話!天下會變形的人,又叫吳優思的人有幾個?你的腦袋讓驢踢過?”“你的才讓驢踢過呢!劉銘博的話,哼,你也全信?他捕風捉影呢!”

  或者:“撚軍他們也真是傻。要跑到我們這片窪,別說五十萬清兵,就是五百萬也一定讓他有來無回!”“張忠禹是黑虎化身,不是龍,所以他就根本不該去打京城!虎和龍鬥,不是找死麽?”“要是他們打到這來,老子一定參加撚軍,媽的,這種日子老子早過夠了!”“就是就是,殺了那狗皇帝,我們也弄個元帥、丞相當當!”“我們先殺到滄縣,把姚官屯的那些官兵綁起來一刀一個,哢哢哢,把他們的腦袋挖空後當尿壺!”“聽說京城裏那些格格、小姐的身子白得就像雪,一掐就出水!她們在炕上,那滋味,嘖,你想都想不出來!”“我們反到京城,頂不濟也打下直隸府,一個摟個格格,一個摟個小姐的搞一搞!”“撚軍不來老子也想反啦!”……我的耳朵裏灌滿了這樣的話語,它們真的形成了厚厚的繭,我用葦稈兒的一截將它們掏出來,丟在一條小溝裏,引起了兩條黑魚的爭奪,它們用頭撞開厚厚的冰,將繭子們吞下去。孔莊、劉窪、魚鹹堡一帶地處偏僻,條件惡劣,我們祖上遺傳的匪氣、暴氣就藏在我們的血脈裏,它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間歇發作,不必太當真。在我們這一帶,罵罵皇帝老子,說些所謂大逆不道的話是一件經常的事兒,你要連這些都不敢說,就不會有人瞧得起你,覺得你是個膽小的廢物。至少,我們誰也不願意在嘴上就成了廢物。

  “我們跟著這個魔術師造反吧!憑什麽他們吃香喝辣,老子隻能這樣!”

  對劉銘博的故事,謝之仁像慣常一樣嗤之以鼻,他認定,劉銘博的說法完全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純屬胡扯!你們都常去他那裏,你們誰看見他那裏藏著一把寶刀?要是有,不早讓誰偷出來啦?”“他要是會三十六變變成鷹,那他為什麽不直接飛回家去卻待在我們這裏受罪?”

  想想,也是。謝之仁的說法還真有些道理。魔術師那裏要真是有什麽寶刀,以我們孔莊、劉窪、魚鹹堡這些人的賊性,有十把也早給他偷走啦。就是他將那把寶刀變成碗筷,變成凳子,變成鐮刀或者其他的什麽,也早就被誰偷回家裏了--其實他的碗筷、凳子或其他的什麽還真的丟過不止一次。某個人將它們偷回家去,用水泡,用火燒,再澆上狗血、兔血、狐狸血,希望它們“變回原形”,變成金子銀子,然而結果卻讓人失望。過不幾天,魔術師的東西就會失而複得一次,接下來,它們又將丟失一次,另外的人又將它們偷走,水泡、火燒地重新折騰一次。魔術師屋裏的東西就這樣失失得得,到春天來的時候他就習慣啦。

  7

  “唉,我的銀子怎麽不見啦!”

  “怎麽會?咱家又沒誰來!你一定是自己放忘了!”

  “胡說!我明明放在這裏了,我藏得很嚴!是不是,你拿去喝酒了?再不就是,討好哪個狐狸精去了!”

  “我沒拿!你別瞎說!”

  “你沒拿?前天我往裏麵放錢,隻有你看見了!難道它自己會飛?你說,昨天我去趙三嬸家織布,你,你一定偷拿了錢出去了!”

  “我昨天一天都沒出這個門!”

  “那好,你沒出門,那錢怎麽丟了?你不說清楚我就到房上去喊,看是丟誰的臉!”女人不依不饒。

  “我……我昨天……在屋裏編筐,對了,那些筐在偏房裏呢,不信你去看!”

  “放屁!你從秋天就開始編,那麽多扭扭歪歪的糞筐誰知道哪個是你新編的,到底是不是新編的!我告訴你,今天你就是編也得編圓了,編得我信了!你開始編吧!你說,錢上哪去了!”

  “我昨天在屋裏編筐……編著編著,看見……看見了一隻蘆花雞,是,像是咱家那隻,又不太像。我當時想,咦,雞怎麽進屋裏來了?看來它也怕冷啊!我趕了它一下,它沒出去,我想算了吧,隻要不拉屋裏屎就行。等我編完筐,再找那隻蘆花雞,沒了!”

  “這和咱的銀子有什麽關係?難道雞能偷錢?”

  “我也是剛想明白!我太大意了,你想,咱們這一帶,誰會變成雞?真正的雞不會偷錢,可人變的,會。”

  “你說是那個變戲法的南蠻子?不可能吧?”

  “怎麽不可能!你說,除了他還能有誰!”“你們給我過來!說,鍋裏燉好的那隻雞呢?”

  “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你們給老子偷了去還說不知道?想找死啊,想挨鞋底子是不是?”

  “我們沒偷!我們真沒偷!”

  “媽的,跟老子嘴硬,你看看你嘴角上那油,你一張口,我就聞得到雞肉的味兒!跟老子撒謊,反了你了!”

  “我我……我們真沒偷,不信你問姐姐。我們,我們就喝了點雞湯。”

  “你再撒謊老子打死你!你說,那雞肉上哪去了?”

  “讓貓叼走了!”

  “貓?誰家的貓?”

  “我們也不知道……是一隻黑貓,全身黑得發亮--對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中國股民、基民常備手冊
2拿起來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澤
5周秦漢唐文明簡本
6從日記到作文
7西安古鎮
8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係
9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倫...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護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共收入論文41篇,分7個欄目,即考古學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遺址調查報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護修複技術、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戰損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結】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