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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逆時針

  徐則臣

  1

  周圍的人都坐著或蹲著,段總的父母站在電子大屏幕底下,顯得很高。段總母親說,這是為了讓兒子好辨認。火車提前二十分鍾到站,他們出了站發現廣場上人多得像趕集,就找了這人少的地方站著。屏幕上在播新聞,有個國家著了火,半邊領土都燒紅了。段總的父親剛抽完煙,丟煙頭時對兒子說,地方小就是沒辦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說話時左邊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說句話花了他不少力氣。段總跟父母介紹我:“秦端陽,跟你們說過的。”

  “嗯嗯,端陽,好名字。”老爺子鄭重地要跟我握手。

  我放下那隻破舊的藤條箱子,伸出手:“伯父好。”

  “別,”老爺子擺擺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

  我看看段總,平常我都稱他老段。我倆一個係畢業,他是高我四屆的師兄,別人都叫他段總,我不習慣,當麵從來都是老段。現在來了個更老的老段。段總說:“就老段吧,別跟他爭。”路上他就跟我說,他爸擰,得順著。那就老段吧。

  段總又說:“媽,房子就是端陽幫找的。”

  我趕在老太太要誇我之前就說:“伯母好。”

  老太太沒來得及說話,老爺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龐。姓龐。”

  “就老龐,”老太太說,“都這麽叫。給你添麻煩了。”

  我說哪裏,應該的。好麽,一個老段,一個老龐。這老兩口。

  上了段總的車,老段堅持把藤條箱放座位上,要讓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這是老段第三次來北京,也是藤條箱第三次來。最早是大串聯的時候,年輕的老段拎著新買的藤條箱擠上火車,轉了大半個中國到了北京,看見偉大領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半空裏揮手,激動得藤條箱跟著一塊抖。第二次是送兒子來北京念大學,一心想把藤條箱推銷給兒子,革命傳統不能丟,但當時的段總不答應,堅決又讓他帶回去了。那時候已經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傳統都能讓人喜歡的。拿不出手。老段就拎著空蕩蕩的藤條箱從長安街上走了一趟,懷完舊就回家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北京,老段把腦袋伸到車窗外,語重心長地說:

  “真他媽大。來三次了它還大。”

  老龐讓他趕快把車窗關上,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暈。又讓老段別瞎感歎,看什麽都要插上一嘴,當老師都當出後遺症了。老段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在小鎮上撅著P股幹了三十年,教過的學生數以萬計,還培養出了一個在首都念大學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兒子。在那個小鎮上,空前的,至今也還是絕後的。老段笑眯眯地接受老伴的批評,多少年了,他早把這批評當成私密的誇獎。誰能教三十年的書又培養出一個好兒子?全鎮找不出第二個。再說,北京的確他媽的很大,來三次了照樣大。所以老段又重複一遍:“就是大。”

  車在四環上都跑不動,堵得不像樣。輔路上的車頭挨著P股,慢得像一動不動,這條路如同一個狹長的停車場。老龐有點急,也有點怕,她沒見過這麽多的車,過兩分鍾問一句到沒到,她要看兒媳婦。段總的老婆快生了,老兩口來伺候月子,幫忙帶孩子。段總說,再拐兩個彎就到。兩個彎很漫長。出了四環,我指了一條近道斜插過去,車子又兜了幾個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說:“不是住二十一層麽?”

  “這是您和媽住的,”段總關上車門開始拿行李,“租的。”

  老龐掐了老段一把,說:“平房好,踏實。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

  我趕緊跟他們解釋,這地方環境其實不錯,旁邊就是一個小公園,平常可以散散步鍛煉身體,周末晚上天要好,還會放兩場露天電影。買東西吃飯都方便,離段總的住處也不遠。段總那棟樓二十四層,步行過去一刻鍾。我得揀好的說,這房子是我幫著租的。段總前些日子說,爹媽要過來,有合適的幫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裏有一對小兩口要搬走,簡單的一居,我伸著腦袋瞅了一圈,還不錯,起碼比我住的要好。段總說,你說好就好,拿下,多少錢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個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樹右邊,左邊的就是這個。段總的心思我明白,老兩口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應不過來還有我呢。

  鋪蓋和日用品新買的,整齊地碼在床上,人到了就能開始生活。放下行李老龐又急了,要看兒媳婦。來這裏不是為了過日子的,天底下沒有比看兒媳婦更大的事。

  段總隻好說:“她在醫院呢。”

  老龐以為生了,眼都大了。這可是早產哪。這麽大的事竟不早說,這孩子。要是胳肢窩裏長出翅膀,她現在就要往醫院飛。“娘兒倆都好?”老龐問。

  “還半個月,保胎呢。”

  老龐把翅膀收起來,出了一口氣,然後覺得現在就在醫院保,有點早了。最主要的,在那個地方保,她使不上勁兒,那地方醫生說了算。來之前她讓老段把能搜集到所有針對孕婦的方子都寫下來,煲湯的,進補的,當然還有保胎的。十六開大白紙整整六張。白折騰了。

  “他們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段總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亞,幫定居在那裏的兒子看孩子。段總說,他大舅子生了個大鼻子深眼睛黑頭發的小雜種,長得還不讓人討厭。嶽父嶽母顧不上女兒了,但是堅決要把愛心遙控過來,電話裏通知女婿,今天該幹啥啥啥,明天該幹啥啥啥,後天又該幹啥啥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經定好了,去醫院保胎即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們就沒法多嘴了。老龐看見老段正在點煙,一把將香煙從他嘴上揪下來,說:“就知道燒你的白紙棍!把雞蛋拿出來!”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從包裏拎出一塑料袋擠扁了的煮雞蛋,起碼有十個,屋子裏一下子充滿了剛剛變質的煮熟的雞蛋黃味。

  2

  老段戴著老花眼鏡歪著頭在院子裏到處看。沒住過這種大雜院的人都會覺得新鮮,屁大點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戶主其實隻有兩家,他們盡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兩間屋裏,空出來的房間租出去。這還不算,我租的那家還在旁邊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單磚跑到頂,壓兩塊樓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樣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豬圈弄敞亮了也能租個不錯的價錢。不過老段老龐住的房子還是好的,幾十年前正正規規蓋起來的,青磚黑碎瓦,敦厚結實,屋子裏空間也大。段總有錢,讓老子住太差他沒麵子。貼著牆房東又蓋了一間小屋,分成兩個格子,一個做廚房另一個做洗手間,有電熱水器,可以衝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價錢租給段總的。我租的沒這些,隻是一間光禿禿的屋子,十三個平米,和房東共用一個露天的水龍頭,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廁所隻能去巷頭的公共廁所。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半夜裏北風跟逛大街似的沒遮沒攔地吹,撒泡尿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所以我養成了堅決不起夜的好習慣。

  老段歪著頭一直看到我屋裏。我蹺著腳丫子在看小說,我老婆占據了我們唯一的一張桌子在校對一本書。她剛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編輯兼校對。有好選題就編書,沒好選題就校對,這樣她就能保證沒活幹的時候也能賺到錢。那張可以折疊的方桌既是書桌也是飯桌。在十三平米的空間裏,我們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為簡。

  “忙呢,”老段說,“我就過來看看。”

  “別啊,您進來坐,”我把P股底下那張像樣的椅子騰出來遞給他,我從床底下拿出個小馬紮。我指著我老婆,“我媳婦,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來說:“段伯伯好,我給您沏茶。”

  “小--米,”老段把兩個字中間的距離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樣漫長地點一下,長輩的意思就出來了,“端陽說你很聽話,好。叫我老段。”

  後來我老婆說,這老段,說我“聽話”是啥意思?是不是覺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來混,苦日子也過得下去?我說你可不能這麽想,他們那地方誇女孩子都這麽誇,那意思是乖,賢惠,可愛,能吃苦耐勞。我老婆哼了一聲,又給我灌迷魂湯,我也就剩這點美德了。我就繼續安撫說,我老婆覺悟高,聽話。不管這“聽話”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離譜。本來我們倆在蘇北的一個小城裏過得還不賴,有固定工作,前年我頭腦一熱,辭了工作來北京,把她也給鼓動來了。隻能租這種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時間我們倆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來越癟,手中沒糧我心裏發慌,腸子慢慢就青了,有點後悔來這鬼地方。真他媽沒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鎮定了,既來之則安之,就不信還能餓死在首都?後來我做了記者,正好碰上師兄段總當頭兒,日子才稍稍安定下來。

  那天老段來串門,堅持讓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氣,就給“老段”沏茶,然後問他和老龐住這裏是否習慣。老段說得相當藝術,“北京太大,這裏太小”,“睡著了都不敢大聲磨牙”,還有,“老龐說了,沒事別往人家門口站”。老段說,沒法不往人家門口站啊,出了自己門就到別人門前了。這麽說時他笑了,他不但站過了我們家門口,還坐進了屋裏。老段說:“跟我說說,公園在哪?”他有點憋得慌。

  我決定帶他過去看看,問要不要叫上老龐一起去。他說不用了,他找到了老龐也就找到了,她還收拾呢。我就讓小米去老龐那裏認認門,看能否幫上點忙,然後去了公園。

  那公園不要門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歡去散步和鍛煉,尤其老頭老太太。空氣好,有樹木和草坪,方圓幾裏,隻有那裏才能看到規模大一點的綠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說應該讓老龐來,她對北京的空氣過敏,覺得到處都在泄漏汽油。又說,再好的公園也沒法跟他家比。他的小鎮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綠,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個巨大的氧氣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栽什麽長什麽,種什麽結什麽,退休了他沒事幹,在屋簷底下養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他惆悵地說,“屋後是片竹林,天沒亮鳥就叫,比鬧鍾還準時。風吹竹林你聽過沒有?像彈琵琶,《十麵埋伏》。”

  我記不起來《十麵埋伏》是什麽樣的聲音。“醫院去了?”

  “去了,幫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記在本子上,叫營養配餐。醫生護士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晃得我眼暈。我跟老龐老礙人家的事,隻好往牆角躲。晾那兒也招人煩。”

  老段很失落。沒事幹,又人生地不熟的。兒子忙,他不在醫院他們倆也沒法去,兒媳婦的確是自己的,可不熟,來北京之前也就見過兩次,跟見北京次數一樣。人家跟你親不起來,叫你爹媽也親不起來,一句話嫌少兩句話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後都不會說話了。都難受。還有兒媳婦的朋友、同事來探視,嘻嘻哈哈說私房話,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隻好在一邊看著人家笑,因為總是微笑,臉上的肉都僵硬板結了,像兩個頭腦出問題的老傻子。老段還好點兒,可以隔三差五躲進洗手間抽根煙緩口氣,老龐連這點愛好都沒有,隻能守在那裏幹挨。

  “多見幾次就熟了,”我寬慰老段,“有了孫子就更熟了,那跟爺爺奶奶生來就親的。”

  聽到“孫子”老段立馬眉開眼笑了,幸福從心底裏往上泛,嘩地就鋪滿了一臉。就衝這小東西來的。老段說:“孫子好啊。個小狗日的!”

  老段其實不算老,才六十,除了左嘴角說話會往上歪斜地拽,整個人都是直的,狀態好時眉毛都打算立起來,一看就是好身板。時值黃昏,公園裏的人多起來。狗也多起來,跟人一塊遛彎。你想象不出竟有那麽多的狗,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不像狗,有像貓的,有像熊的,有像熊貓的,有像狐狸的,還有像耗子的。正兒八經長一張狗臉的很稀罕。有隻狗蹭著老段的腿要挨著他撒尿,嚇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來的狗嚇著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嚇著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擺著,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問題應該不大。長得跟耗子還有點距離,具體像什麽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門道。老段跳一下,讓狗主人有點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撒呢!”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說句話渾身的肉都顫顫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碼堆了三個救生圈。我懷疑她克扣了小狗的口糧。那狗接受了批評,立刻把後腿夾緊了,不尿了,卻兜著圈子開始咬自己的尾巴。我頭一次見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極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撲扇一隻小耳朵。小狗夠不著尾巴。越夠不著越要夠,整個身子就在原地轉圈,像個推磨蟲。老段一定也沒見過,比我興趣還大,脖子越伸越長。主人說:“三郎,還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猶未盡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長變了,”老段說,“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幾天,要麽狗,要麽狼狗,頂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聯了。我說:“這些年不是日子好過了麽,進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進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長變樣了你說。”

  經過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塊,我問他要不要動一動。老頭老太太都愛往那裏集中,慢悠悠地聊天、運動、過日子,玩什麽器材都像在打太極。老段看看表,說還是先回去吧,老龐該等急了。他退休以後,老兩口從來沒有哪次分開超過兩個小時的。我們就往回走,剛出公園大門,看見小米領著老龐正往這邊走。人家說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們倆是多年的夫妻成一個人。

  老龐遞給老段一粒含片,說:“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過來了。”夠含蓄啊。

  老段幸福又詭秘地對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呢。老毛病。”然後對老龐說,“還是公園空氣好,你要不要去吸兩口?”

  “還母園呢,”老龐說,“哪來那閑情!我倒是惦記了我那兩隻老母雞。”

  回到院子裏,我們各做各的飯。段總提前把炊具都給配置齊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沒有廚房,到做飯時就把電炒鍋端到門外做,陰天下雨就在屋裏湊合著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聲跟我說,你猜段總他媽過去是幹什麽的?我哪知道,家庭婦女?業餘接生婆!小米說得很隆重,跟說希拉裏要競選美國總統似的。他們鎮上醫院的婦產科忙不過來,經常把她請去。我還看見她收拾那套家夥了呢,大刀子小刀子,還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亮,一點鏽都沒有。真的。她說了,帶過來就為了應急,怕來不及到醫院。她還說,別看東西土,使起來順手,接生自己孫子,她心裏有數。

  這老龐,真敢想啊。那剪刀還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縫用的。這要讓段總老婆聽見了,沒懷上孩子也嚇得跑醫院去了。

  “你聽見她說那倆母雞了沒?”小米說,“就剛才。老龐特地給兒媳婦準備的,單喂。要麽到山上捉蟲子給它們吃,要麽在飼料裏拌中藥喂,老中醫配好的方子。大補,既能保胎,又能下奶。”

  “那怎麽不帶來?”

  “火車上哪讓你帶兩隻大活雞呀?段總擔心他們坐車累,托過去的同學提前給他們定了臥鋪票。沒辦法。老龐本來想坐大巴來的,私人承包的車,想帶什麽帶什麽,趕頭豬上去都行,隻要你付足夠的錢。”

  “扔家裏不是白喂了?”

  “鄰居給照顧著。等著想辦法弄過來。來之前老龐把藥飼料都調好了。”

  我扭頭往他們那邊看,老龐正端著一鍋東西從廚房出來,矮小精悍的一個老太太。老段背著一隻手站在門外抽煙,兩眼望天。

  小米抱怨說:“你媽要能像老龐那樣對我就好了。”

  “我媽要是也那樣,不是她抽風就是你抽風。你不怕我還怕呢。”

  3

  老段老龐去過三次醫院,連著三天。第四天,正硬著頭皮收拾要去,段總來了,讓他們今天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醫院裏挺好的。老兩口當然知道這不是兒子的意思,“醫院裏”的,兒子隻是替人家繞了彎子。這就是說,“醫院裏”也不喜歡來來往往的。可是,“來”就為了“住”的,不“往”誰沒事千裏迢迢“來”北京幹嗎。兒子建議,要不去圓明園、頤和園轉轉,離這不遠,好容易來一趟。老龐說,當我們旅遊呢。

  段總說:“要不,幫我把家裏收拾收拾?自從她進了醫院,就亂著。”

  老龐說:“好。”總算找到事做了。這是給兒子打掃房間呢。

  那天老兩口在兒子的二十一層裏一直幹到了天黑。看上去哪個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還是髒。都說北京風沙大,一點兒都沒錯,大到一定程度門窗都擋不住,該怎麽進來還怎麽進來。都收拾好,老兩口子坐在沙發裏相互看看對方,迅速達成了兩個共識:

  一、這是個好家;

  二、看樣子兒子的確鬧大了。

  如果說他們還有第三個共識,那就是:好,真他媽好。“他媽的”是老段加上的。段總的家我去過幾次。一百六十平米,衛生間就兩個。有時我裏裏外外看我十三平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會是啥樣。想不出來。我念書時數學就不好,平麵幾何立體幾何都差。沒概念。回到家我從來沒跟小米說過。這是朋友們傳授的經驗,在北京,千萬別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段總的房子不僅大,還豪華。這其實根本都不用想。不豪華要那麽大幹嗎?段總這幾年發了,雖說隻是報社的部門老總,那也是老總,我們報社的薪水從來不相互公開的。段總老婆也有錢,家底子好,陪過來的嫁妝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這沒辦法,先天的。現在她還在一家休閑的媒體上班。據段總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個聚在一起聊天的由頭。從去年開始,上班不隻為了聊天,還為了炒股,一辦公室的人都盯著電腦屏幕,不管哪個數字蹦一下,都會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大家相互討論,論證之後再決定是繼續攥著還是出手,或者是再進別的。段總的老婆在弄錢上很有一手,直覺好,別人賠了她賺,別人賺了她繼續賺。因為遵從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進醫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閑下來就用手機上網,看又漲了多少。

  我東拉西扯這些的意思是,段總有錢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華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兩口幹完了活,要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一直沒換鞋,趕緊換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後相互提醒對方,以後記著換鞋,人家不叫換也得想著換。

  第二天下大雨,從早到晚就沒停下。氣溫一下子就降下來,穿長袖T恤在外麵走都有點冷。我在郊區折騰了一天,冒雨采訪一個新聞。昨天傍晚報社得到消息,該地一小領導升官,更小的領導們集體為他送行,在飯店門口放了一掛三萬頭的鞭炮,響了一半突然停下了,半天沒動靜,一個著熱鬧的小孩跑上去看,鞭炮又開始炸了,那孩子大叫一聲,左眼沒了。這事在當地影響相當大,但是見到記者他們什麽都不肯說,要麽是沒看見,要麽是不清楚。我在醫院見到了那孩子,除了鼻孔和嘴,整張臉都裹在紗布裏。孩子問我:“叔叔,我還能看見嗎?”我說:“能。”搞得我很難受。出了醫院重新去找拒絕接受采訪的主要當事人,要升官的領導,他手下的小領導,以及飯店的老板,總算從其中兩個人的嘴裏撬到了一點東西。采訪完了才感覺到冷,回到市區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正在一家拉麵館裏邊吃熱乎的拉麵邊寫報道,段總打我電話。

  “跟我爸媽說一聲,”段總的聲音很急,他在醫院,“可能要生了,已經進手術室了。”

  我想不對啊,沒到日子啊。我收拾筆記本就往家趕。老段和老龐正坐在我屋裏說雨。因為兒子在北京,他們習慣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氣預報,對北京氣候跟氣象局局長一樣有發言權。老段說,兩年了北京沒下過這麽大的雨。老龐看見我濕漉漉地回來,心疼地說,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陽才回來,也不知道林子回來沒有。林子是段總的小名。他們老兩口剛剛去過段總的樓,站在雨地裏數到二十一層的窗戶,是黑的。他們坐在我的小屋裏,加上小米,滿滿當當的,我進了屋轉個身都困難。看老兩口情緒還不錯,我才說:

  “段總在醫院,可能要生了。”

  老龐噌地站起來;“這麽早?”老段還茫然地看著我,被老龐一把拽起來,“快,把我東西拿著,去醫院!”

  老龐到底是見過世麵的,這時候還不忘把她的那套家夥帶上。隻是她沒想到這裏的婦產科跟他們鎮上不一樣,來多少產婦醫生都夠用。除此之外,還讓老段從藤條箱子裏拿出一個包,那裏麵有她在家時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幾件小衣服。我們四個打一輛車,都去了。雨小了一點,馬路上的水排不掉,車跑起來像船。老兩口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快,快。司機說,那我也不能飛啊。

  段總正在走廊裏這頭轉到那頭,手裏捏著根煙撚來撚去,這地方禁止抽煙。請的二十四小時護工看雇主站著,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牆上。她一點都不緊張,盡管隻有十九歲,但生孩子的事她見多了。她跟段總說,沒事,生出來就好了。說得像“肚子疼時,上趟廁所就好了”一樣清淡。段總的一顆心哪放得下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我們四個人並排衝進走廊,段總也沒覺得有多隆重,隻是心不在焉地說一句:

  “都來了?”

  我說:“過來陪你抽根煙。”

  老龐說:“人呢?”

  段總指指裏麵。肅靜。醫院這種環境,看起來白得像一無所有,其實重得壓死人,哪個想在這地方大聲喧嘩。老龐習慣性地要衝進手術室,被老段攔住了。這是北京的婦產科,別跑順腿了。段總說:“媽,別擔心,主刀的大夫是這裏最好的。”

  老龐掂量掂量手裏的家夥,好像對“最好的”大夫也不是很放心。她問:“怎麽會這樣?”

  “下午她到醫院門口去,遭了點雨,受了涼。”

  老龐立馬嚴厲了,指著護工:“你怎麽讓她往雨裏跑?這都幾了!”

  “我是不讓的,”小護工打著手勢辯解,“可她非要去網吧。我去個廁所她就下樓了。”

  “什麽網吧?”老龐不懂。

  “就是上網的地方。”老段說,“用電腦上網查東西。是吧端陽?”

  我說是。我正背著筆記本,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如果段總的老婆遲遲生不出來,我可能得陪他們一夜,我得趕在天亮之前把稿子寫出來。

  段總說,跟護工沒關係,是他老婆自己的問題。不僅是淋雨著了涼,還有個原因是受了刺激,股票今天大跌,掉下去的速度有點慘不忍睹。他老婆買的兩支股都趕上了。本來她午飯後躺床上迷迷糊糊要睡著了,一個同事給她電話,說完了,跌了;跌了,完了。跌之後的數字讓她一直涼到腳心。她趕緊打開手機上網查,剛撥溜幾下手機沒電了。關鍵時候掉鏈子,她一定要出去找個網吧親自看兩眼。怎麽可能跌成這樣,簡直沒天理。小護工不讓去,那也不行,一分一秒都是錢呢。錢是什麽?他媽的血和汗,還有過日子的信心和平衡感。換了衣服就出去了,雨下得正酣。肚子挺出去太多,一把傘管不了全身,再加上風吹過來再吹過去,除了頭發還算幹的,其他地方都濕了。這問題還不大,關鍵是電腦上顯示的股票曲線,一點兒弧度都沒有,完全是九十度垂直往下掉,跟誰照著直尺畫的懸崖似的,血淋淋的綠,能聽到咣當一聲跌下穀底的聲音。當時她身邊上網的人就聽到有人慘叫一聲,而她自己則是聽見肚子裏有人慘叫一聲。她抱著肚子就不行了。

  老龐不明白:“炒什麽股?股怎麽炒?”

  老段繼續充當解說:“就是把錢放到電腦上給人花,再下小錢。”

  “自家的錢為什麽給人花?還能下小錢?”

  “人家花你的,你也花人家的嘛。你多花點不就賺了?”

  老龐更糊塗。老段因果關係也連不上去,幹脆說:“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左嘴角拽得更厲害了。

  老龐也就不再問。她安慰兒子說:“林子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媽在這裏。”

  小米在身後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笑,於是我回掐了她一把。不該笑的別亂笑。

  六個人突然都沒聲音了,安靜得有點怪異,都伸頭踮腳往手術室裏看,看來看去還是那扇門。段總走到我麵前,在我耳邊小聲說:

  “其實也就十來萬。女人哪,就是扛不住個事。”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也許是因為緊張,所以我建議一塊兒去洗手間抽根煙。這是眼下放鬆神經的唯一方法。

  段總的老婆在手術室裏折騰一夜,想生,感覺總是不能完整地找到。要是剖腹產早就完事了,但她不,提前跟段總商量過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切一刀,怕肚皮上留道疤。她看見過女同事小肚子上的那道生命之門,打開容易,關上也容易,但你想關得不留門縫不容易。後來醫生累了,她也累了,隻好切了。那會兒天都亮了。

  在這之前,我跟段總和老段去了洗手間好幾次,抽煙。三個男人躲在廁所裏抽煙還是挺有意思的,像三個黑手黨。都為了等孩子,但對孩子其實知之甚少。老段也是外行,有老龐那樣能幹的老婆,我不用猜都知道老段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櫃。他隻是半天問兒子一句:“男孩?說定了?”段總隻好一再重複;“B超說的。”除此之外,說得最多的就是股票。也就是漲漲落落的事。段總不炒股,不是他不關心這事,而是沒時間,報社的事情實在太多。到了淩晨,他們爺兒倆出了洗手間,我留下來,坐在馬桶蓋上打開筆記本,得把報道寫完。

  小米和護工陪著老龐坐在椅子土,到了後半夜兩個年輕人蔫了,下巴開始往下掛,過幾分鍾就要點兩次頭。老龐依然精神抖擻,一直握著她的那套家夥躍躍欲試,一臉革命前的表情。直到護士麵無表情地推開門說:

  “女孩。五斤四兩。大人小孩都正常。”

  老段、老龐和段總幾乎同時跳起來。

  老段絕望地說:“三代單傳哪!”然後小聲咕噥一句,“完了!”

  老龐狐疑地看著護士的背影:“沒生錯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產婦多了,給弄錯了。可是今夜分明隻有兒媳婦一個人在生。

  段總一直希望要女孩,我懷疑他說男孩是騙父母的。現在他顯然很高興,胳膊一揮,大喊:“五四,耶!”跟當年參加新文化運動的大學生一樣興奮。

  我們進了病房看段總老婆。偉大的母親現在很虛弱,麻藥還沒有退幹淨,隻撲閃兩下眼對大家表示:看見你們了。除了段總,其他人都不敢太靠前。段總握著她的手,耳語了一句。後來,他讓我猜當時他在說啥,我說你們兩口子的耳邊風我哪知道。段總就義正詞嚴地交代了:

  “我對老婆說:你是我們段家曆史的終結者。”

  4

  生完孩子兩天後,我和小米去看段總老婆和孩子,當然段總和他爹媽都在。小家夥小臉還沒舒展開,眼睛拚命地閉,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險的詞句讚美了一下,隻能這樣,當時我實在看不出小老頭似的有什麽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說,額頭、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媽,所以長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總老婆樂壞了。不知道她從哪裏看出來的,反正我是沒看出來,都沒長開呢。要我說,隻像她自己。

  段總老婆好受多了,剛喝完老龐在家熬的蘿卜熬鴿子湯,臉明顯大了一圈。剖腹產之後要把肚子裏的氣排掉,蘿卜和鴿子湯都是治這個的。段總老婆躺著跟我們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問她有奶了沒有?段總老婆趕緊搖頭說:

  “我才不要有呢!”

  “沒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總老婆說,“朋友們早告誡我了,千萬別母乳喂養,不好斷;最重要的,”她順手拍了一下小米的乳房,“喂完孩子就不成個樣子。難看死了。以後你可得小心啊。”

  我老婆臉刷地就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那不都浪費了?”

  “農民想法!肉爛在鍋裏,慢慢就沒了。”段總老婆說,然後轉臉對段總說,“說好了啊,喂奶粉。你訂了沒有?”

  段總說:“還真訂啊?都說母乳對孩子好。”

  “還有都說不好的呢!”段總老婆撒嬌了,聽聲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你說話不算數!我就要你訂!”

  段總眼看著就軟了:“好,訂訂訂。過會兒我就打電話。就按大夫說的?好,沒問題。”

  老龐不同意,她也算半個婦科專家。“還是母乳好,孩子聰明。奶粉裏麵你知道他們塞了啥東西,沒準吃出毛病來。吃奶粉的小孩都黑。”

  段總老婆沒說話,隻是對段總遞了一下下巴。看來他們分工很明確。果然段總說話了:“媽,你說的是那些國產的劣質奶粉,我們要訂的是進口的,按配方生產,缺什麽補什麽,比母乳營養還全麵。”

  “也是營養配餐?”老段說。

  老龐用腳後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聲了。這種事老公公插嘴不合適。老龐不死心,說:“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來的能比自己親媽身上出來的好?”

  段總老婆隻好親自出馬了。她說:“一袋奶粉上千呢,人家更科學。”

  段總也說:“越科學越好。”

  老龐就不好再說了。不是被龐大的“科學”嚇著了。人家做爹娘的都共識了,做奶奶的這一杠子不能插得太過頭,遠了一輩呢。但她明顯不樂意。晚上回到住處,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圈最後還是進了我們的小屋,扯完半天鹹淡,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年輕人到底都是怎麽想的?”她憂心忡忡地說,“還科學,牛能比人更科學?祖祖輩輩都是吃娘奶長大的,有點錢倒變天了,改隨畜生了。”開了頭老龐有點打不住,也不避諱了,“女人不喂奶,長那兩個大泡泡袋子幹嗎?留著看?嘰裏咕嚕亂晃蕩,幹活都礙事,有什麽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紅了,老龐視若無睹,繼續發牢騷。“林子當年要不是吃我的奶,哪能長成這樣?我們鄰居,建軍他媽,生下孩子就沒奶,建軍吃奶粉你看給吃的,黑不溜秋跟從小煤窯裏爬出來的,學習也不好。沒辦法好啊,頭腦跟不上。跟林子一個班念的,林子考來北京念大學,建軍呢,給人家開大卡車,還三天兩頭出事,今天壓死隻雞,明天碰斷棵樹。他媽天天在家給菩薩燒香,求老天爺保佑別撞上人。你說糟不糟心。”

  小米看這架勢三兩分鍾是解決不了的,索性放下手裏的校稿,向她請教點育兒經驗。我們倆眼看著就三十了,提前學學沒壞處。你沒看見段總他老婆,自從決定要孩子,又是逛書店又是上網搜索,還去聽專家講座,床頭一摞書,《育兒寶典》《新媽媽手冊》《健康寶寶快樂媽》《你想做天才兒童的父母嗎?》,等等,每晚睡覺前都要鑽研半小時。

  小米問:“母乳喂養到孩子幾歲合適?”

  “隻要孩子愛吃,多大都行。”

  “那段總,吃到幾歲?”我問的時候完全是一臉壞笑。

  “三歲啊,”老龐自豪地說,“那段時間我老生病,怕傳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決定掐掉。林子不習慣,還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麵抹魚膽。”

  三歲的段總一試味道不對,苦啊,撒嘴了,再試,又撒嘴了。就說:有東西。問是什麽?年輕的老龐為了速戰速決,幹脆惡心惡心兒子,說:屎。三歲的段總果然就不再吃了。在這之前,段總想起來就往老龐懷裏鑽,哪怕正在和夥伴們玩,想起奶味也會撒腿就往家裏跑。

  “就那會兒斷了。”老龐說,“過些天我又問林子,還吃不吃?這孩子說,不吃,有喜。他小時候說話不清楚,把屎都說成喜。”

  把我和老婆給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麽,段總三歲了還說不清楚一個屎字。

  老龐也就對我們發發牢騷,段總兩口子最後還是決定給孩子喂進口奶粉。又過了兩天,段總老婆有奶了,脹得難受,老龐企圖趁機再遊說一下,段總老婆根本不搭茬,讓大夫開了藥水,幾針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總老婆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這段時間老龐和老段盡心照料,隻要能做的都做,隻要能想起來覺得有必要的,也做。雖然是個孫女,終結了段家漫長的男丁時代,但她還是姓段,還是自己兒子的骨肉,來不得半點馬虎。兒媳婦雖說也不怎麽太聽話,總有讓老兩口參不透的仙點子,但還是兒媳婦,該怎麽好還是怎麽好,這點道理老兩口還是明白的。人家不聽你的也正常,你是來幫忙幹活的,不是來替人拿主張的。

  但是,該拿的主張不拿也不對。比如孫女的名字,爺爺那是理所當然要拿主張的。不拿是不對的。不能總寶寶、貝貝、寶貝貝地叫。孩子剛生出來老段就焦慮了,跟我借《漢語大字典》《唐詩宋詞選》和《古文觀止》。本來以為生男孩是板上釘釘的事,突然改生丫頭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沒用了,隻好連夜翻書。起碼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紅得不行,把一堆書還給我了,說齊了。不僅找到了名字,而且還用他業餘研習的陰陽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當好的好名字。跟我們不能透露,要見到孩子再說。

  老兩口顛兒顛兒地把名字送到醫院,段總告訴他們,名字已經取好了,叫段鄭悉尼。老段當時就叫了,怎麽成日本人了!聽起來也不對味啊,段鄭悉尼,猛一聽像“端住稀泥”,這哪是個名字啊,不行。老龐見兒媳婦躺在病床上不吭聲,本能地覺得有貓膩。她又問兒子一遍:“叫什麽?”

  “段鄭悉尼。”

  老龐反應過來了。剛才懵懂是因為不懂地理。她早聽說親家現在澳大利亞的一個啥地方,悉尼,就是這兒。明擺著,這專利親家已經提前申請了。她跟老段說,挺好,就悉尼吧。她把兩個字咬得相當重,老段隻要不是突然老年癡呆不可能聽不懂。老段嘴張開一半,果然不說話了。兒媳婦笑眯眯地說:“爸,媽,別站著,坐啊。段,給爸媽拿葡萄吃。”老段和老龐坐下來,一顆葡萄吃了好幾分鍾。兒媳婦又說,“爸,媽,你們別生氣,名字不就一個代號嘛,跟阿貓阿狗沒區別。我爸媽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亞麽,生個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國內,孩子叫悉尼,又有咱倆的姓,不是一家人親上加親嘛。”

  “是啊,是啊,”老龐說,“應該的,有紀念意義。”

  “紀念意義”這樣文縐縐的詞在老龐平常是絕對說不出口的,盡管舌頭打結她還是堅持給說出來了。她覺得雞皮疙瘩也跟著出來了。沒辦法。跟親家不高興就是跟媳婦不高興,跟媳婦不高興就是跟兒子不高興。咱們是為了高興來的。

  老段卻在心裏嘀咕,何止紀念,等於上了保險,一個北京,一個悉尼,丟了都好找,直接進大使館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總該能輪上吧。“這樣一說,倒也有點意思,”老段站起來,一講重要的事他就不愛坐著,職業病,“我和她奶奶就給取個小名吧。咱倆合計了一下,覺得還是土點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就叫臭蛋了。”

  兒媳婦的兩隻大眼慢慢變小了,鼻子眼都往一塊擠,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點?”

  “不土,一點都不土。大俗大雅。賤名好養活,一準大富大貴。”

  “爸,要不再想想?”兒子打圓場,“叫牛頓怎麽樣?”

  “嗯,叫牛頓好,”兒媳婦在床上拍手,“咱倆理科都不行,讓閨女好好學,當院士去!”

  老段剛想說,女孩子家叫牛頓,太不著調了!兒子及時總結發言:“爸,媽,那就叫牛頓吧。聽說名字對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響,不能讓悉尼跟我們一樣偏科了。”老段幾乎要揮起拳頭抗議了,老龐踢了他一腳。肯定是人家兩個專利一塊申請了。一把年紀了怎麽還那麽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沒熬成個副校長。該!

  老龐倒無所謂,老段放不下,好歹幾十年的知識分子,不僅是麵子問題。怎麽說丫頭的“段”也在“鄭”前頭。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龐想法一樣,一定是澳大利亞那邊有統一部署。上班時見到段總,我就說我們段鄭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總說,好什麽,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歡她哥家那小雜種的小名,歌德。聽得我一愣一愣的,靠,那個是學文科的,叫莎士比亞不是更酷。

  “沒辦法,”段總說,“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煩著哪。我爸媽是不是不高興了?”

  “段伯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抽空替我說說,我也不容易啊。想把兩頭都擺平,怎麽就他媽這麽難呢。”

  “比當老總還難?”

  “難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個家都擺平,你做我老總。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時期,你讓她一天不高興,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讓你一輩子不高興。再說,別扭起來對身體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隻好委屈自己爹媽了。你說是不是?”

  5

  段總老婆出院那天我沒去,陪小米去另一家醫院複查了。前幾天他們單位體檢,查出她卵巢有問題,片子上有兩個陰影,是囊腫還是囊腺瘤醫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結節。建議換家醫院再查。我對瘤這個東西一直很敏感,總在想象裏認為那是陰險邪惡的花朵要盛開,所以趕緊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幾家醫院去查。在北京,像樣點的醫院就跟火車站一樣擠,掛個號隊伍要繞好幾圈一直排到露天地裏。我從別人手裏買了個號。很多人靠這個吃飯,跟倒黃牛票一樣,排上了就賣,再排。靠山吃山,靠醫院吃醫院。去了兩家醫院,大夫說法不同,一個認為是巧克力囊腫,一個認為是囊腺瘤。但結論相同:剝離掉。理由是,我們結婚不久,陰影妨礙我們要孩子。那當然得剝離。

  為確保萬無一失,我帶老婆去了第三家醫院。大夫說,要想要孩子,還是盡早做了好。不管囊腫還是囊腺瘤,問題都不大,這病發病率挺高。腹腔鏡,小手術,就在肚子上打幾個眼,儀器鑽進肚子裏,電腦上操作。

  “不過,也不好說,”大夫說,“究竟病情如何,還得手術的時候才能看清楚。”

  “不過,”很要命,我都結巴了,問:“可能出現哪些情況?”

  “最壞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沒法要孩子了。我手腳刷地就涼了,跟靜脈注射了冰塊一樣。小米的臉也白了,兩隻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淚嘩嘩地流。我們倆都喜歡孩子,活蹦亂跳的那麽個小東西,肉滾滾的。前些天小米看見段總的女兒,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們是不是也來一個?我說不來,生出來扔大路上養啊。我的意思是,再混兩年,等有了房子,從從容容地再來。看來還是盲目樂觀了。

  “大夫,”我說,要聲淚俱下了,“大夫。”

  “年輕人,想開點,”大夫邊往外走邊說,“沒孩子不照樣過!人家丁克,追著趕著都不要。要做,我們盡量幫你保住卵巢。”

  我還想再谘詢,人已經沒影了。我突然覺得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歲左右,戴冰涼的銀白色金屬邊眼鏡,薄嘴唇,嘴角下垂,不會笑。朋友說,她是這家醫院裏該領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樣恨她。

  “怎麽辦?”小米說。

  “回家。”

  “我是說,沒孩子怎麽辦?”

  “回家。”

  我握著小米的手,軟軟的,還涼。老婆,我們回家。

  小米沒心思做晚飯,我們就在外麵隨便吃了點。我盡力開通她,沒孩子摻和正好,咱好好過二人世界,郎情妾意,舉案齊眉,聽著都詩情畫意,人家想多過幾天還沒機會呢。再說也未必就沒有,當醫生的從來都是相對主義者,就喜歡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來逃脫責任。小米說,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時候我們還是喜歡孩子怎麽辦?

  “領養一個。還有挑揀的餘地,五官不標準的不要,智商低於一百三的,不要。”

  “要是領養的孩子跟咱們不親怎麽辦?”

  “咱們對他好,就親了。”

  “要是孩子長大了找到親生父母了怎麽辦?”

  如果這問題我還能回答,小米會永無止境地問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確不小,頭腦已經不會拐彎了。我說你看那是誰,在我們院門口轉來轉去。那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是老段,背著手跟看學生晚自修似的。見到我們,像親人一樣迎上來。

  “複查怎麽樣?”老段問。

  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大事,”我說,“段總那邊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著手說,“院出得很成功。老龐在那照顧。”

  “哦,是應該照顧一下。”走進院子,我開了門。

  “今晚不回來了。”老段跟著我們進了屋。“閑著沒事,有閑書我看一本。”

  我指指書架讓他自己挑。小米情緒還沒緩過來,頭有點疼,我讓她收拾一下早點睡,睡一覺啥事都沒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說、一本政治八卦,猶豫該看哪本。我讓他都拿著,一塊去他屋裏抽根煙。出了門我就開始點煙。老段從老花鏡上麵看我:

  “端陽,你有事。瞞不了我。複查有問題?”

  進了他的屋我才說:“小問題。可能對生孩子有點影響。”

  “你是說,可能生不了?”

  “也沒那麽嚴重,大夫就是猜測,有那麽一說。”

  老段一P股坐到床土。“我就說嘛,年頭壞了,”他憂心忡忡地說,“看看你們大城市,年輕人跑過來,好好的生孩子都有問題了。沒問題的,B超說好是男孩,臨生了變樣了!”他還在為沒抱成孫子遺憾,隨即聲音小下來,“這樣看,有個孫女已經不錯了。”然後嗓門又抬起來,“我就說嘛,你看公園裏到處走的,狗都趕上人多了!剛剛我還去了趟公園,你猜我看見什麽了?一條狗,坐在嬰兒車裏,一個女人推著。那狗一隻前腿搭在欄杆上,另一隻舉在耳朵邊,過幾秒叫一聲,跟領導檢閱部隊似的,說同誌們,辛苦了。”老段手也跟著比畫,學那隻長毛的京巴敬禮,樂得我差點給煙嗆著。

  “說正經的,”老段也點上煙,“大城市問題大到天上去了,當年我來北京的時候,五更頭大馬路上沒幾個人,更別說汽車,拖拉機都沒有。現在好了,車擠人,人擠車,一個個忙得像搶銀行。大街上哪還有個氧氣,都是他媽的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

  老段到底是個老語文教師,懂得修辭。他嚴肅地認為,一定有問題。要說好,還是他們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豐茂,隨便抓一把都是氧氣。年輕人啥毛病也沒有,隻會擔心生多了國家罰款,那家夥,一黑燈就一個,一黑燈就一個。“你猜猜我們家老龐生完林子之後,又懷了幾次?”老段把嘴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我。

  我哪猜得出來,也沒啥意義。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個?”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還多。八個!”他做出一個“八”的手勢。然後神情黯淡下來,“八個啊。都流掉了。”

  居然沒把老龐折騰垮,真是奇跡,現在還這麽利索能帶。可是,他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我覺得挺煩,大夫的話沒法像煙一樣,說吐掉就吐掉,吸進去了就出不來。我的煩躁體現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上,不用打火機,直接續著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歎口氣說:

  “其實我就想讓你放鬆放鬆,事再大裝心裏也不解決問題。我也是。老龐突然不回來了,我還真有點不習慣,就想找人說會兒話。人老了,比你們年輕人還怕事。”

  他把老花鏡拿下來,我看見了他的兩個沉重的眼袋。然後是夾著香煙的手,手背顯出光亮泛黃的老人的痕跡。從眼袋和兩隻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輕時如何風華正茂、如何意氣風發,但是,你一定能看見他現在老了,在這個晚上沒著沒落,孤單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擔心和猜測都是多餘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確切知道,我們知道什麽?

  手術了再說。

  6

  那一夜沒睡好,一直說話到下半夜。我開導她。女人此刻的心情你要理解。多餘的東西長在她身上,直接關係到有無下一代的問題,她有相當的壓力。最後小米咬牙切齒地說,好,明天手術。

  去了醫院才發現手不手術我們說了不算,要大夫和病房拍板。首先是主刀大夫有沒有時間。那位不會笑的大夫姓陸,在醫學院兼教授,博士生導師,隻能沒課的時候上手術台,還得把之前已經掛過號的病人先解決了才行。然後是病房。病床跟火車座位一樣緊俏,也得排隊。護士長說,今天滿員,回家等著吧,空下來就通知你們。小米積蓄了半夜的勇氣一下子散了,說要不就算了吧,怕挨那一刀。我說不是刀,幾個小洞而已。都站了隊了。其實我也怕,想想在肚子上鑽幾個洞,那也夠瘮人的。

  那兩天碰巧我不忙,很多小新聞我在一兩個小時內基本都能搞定,待在家的時間比較多。白天陪小米,晚上陪老段。老段很孤單。

  段總老婆一個人照顧不了牛頓,尤其是半夜,喂孩子換尿不濕她就忙了前爪,老龐得坐鎮。白天再幫著做飯,洗洗衣服,中間照看下牛頓,一天就很充實。老龐忙得開心,來就是幹這個的,說明自己還有用,不是吃閑飯添累贅的。相比之下老段用處就小了,隻能幫著買買菜,然後擦家具。這兩項工作花的時間都不多,待在二十一樓上他又不好意思幹坐著,隻好拿起抹布再擦一遍。因為裏裏外外都得照顧到,那段時間就看到他一個人的影子四處閃現,老龐實在不好意思再不開口了,就說:“老段啊,家具擦壞了。你能不能坐在沙發不動呢?看看書也行。晃得我眼暈。”兒媳婦也說:“爸,沒事您看看電視。”老段哪好意思。因為兒媳婦在說這話時,順手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她忙自己的事。一是坐月子;二是繼續研究育兒寶典,原來隻是理論,現在實踐也跟進了,得重新認識;三是想起來就到電腦上看看基金。炒股導致牛頓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此她後悔得都想給別人幾個耳光。在她看來這相當於早產,所以時刻擔心牛頓會留下什麽後遺症,誰都知道早產容易出問題。她請教了很多醫生和朋友,各說各的理。有的說才提前十天,沒問題,人家拿破侖是七個月的早產兒,照樣做皇帝打到俄羅斯;有的說那不行,有一天算一天,要是沒影響誰還願意足月子再生?拿破侖,你看他那個頭,明顯吃了早產的虧。最貼心的朋友說,木已成舟,眼下最可行的是,好好養活,各方麵齊頭並進,增加營養,增強體質,把虧牛頓的都給補回來。她想,就這意思。為了專心致誌補償牛頓,她把股票都拋了,買基金,賺一點算一點。大多數基金都善解人意,隻漲不跌,不過漲得慢了點。過去她嫌基金賺得不過癮、不刺激,不屑去玩。

  別人都在忙,他一個大閑人坐在客廳裏神仙似的看電視,老段幹不來。所以他覺得很難受,寧願早早回到平房裏來,孤單是沒錯,那也是自由的孤單。除了看書,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公園裏,看看風景,在健身器材上活動幾下,然後回來告訴我又看到幾條稀奇古怪的狗。有一條他遠看認為是小綿羊,近看還認為是小綿羊:頭和尾巴長了一團蓬鬆的小卷毛,兩隻垂下來的肥厚大耳朵上毛最長,四隻小蹄子上方各留著一圈長毛,像女孩子穿的低筒矮靴靴筒上的一圈人造毛。這還不算,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人工染發,兩隻耳朵是粉紅,尾巴是黃的。完全是隻楚楚動人的小綿羊,主人卻說那是狗,還報了一個怪異的名字,他沒記住。

  老段不厭其煩地跟我講這些,希望我也能對那條莫名其妙的狗感興趣。然後又跟我說,他發現公園裏有圈鵝卵石小道,很多人穿著薄底鞋或者襪子或者幹脆光腳在上麵走,按摩腳底穴位。旁邊還豎了一塊大牌子,畫了兩隻大腳掌,標明穴位在哪裏。好玩的在於,所有在小道上按腳的人都是逆時針倒著走。後腦勺上沒長眼,一個個走得小心謹慎,不免跌跌撞撞。為什麽不正著走?為什麽不順時針?老段問我。

  我也不明白。但這事我知道,當初我也納悶。還問過幾個正在走的老人,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說,他們開始走的時候,大家已經這樣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規矩。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感覺還挺好。你隻能理解為,這樣走對身體更有好處。所以我跟老段說:“多走幾次,您就習慣了。”

  老段夜晚的孤單沒有持續幾天,老龐回來了。兒子請了一個年輕的保姆,就把老龐解放出來了。但是老龐被“解放”得很不舒服。開始兒子啥都沒說,突然帶回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到了家裏,兒媳婦把她帶到房間裏密談,不到四十分鍾,那女人就灰著臉離開了。兒媳婦對兒子說:“這哪行!文化水平太低,意識也跟不上,土了。”老龐不知道他們在幹嗎,又不便多嘴,隻管悶頭幹活。第二天又來了一個,更年輕,長得也不錯,時髦的衣服一穿,完全是個大城市裏的小少婦。密談完了,兒媳婦陪著她笑眯眯地出了房間。

  “定了吧,”兒媳婦說,“今晚就住這兒。”

  老龐沒弄懂,問兒子:“來親戚了?”

  段總說:“請的保姆。我和小鄭怕您累著。”

  老龐當然知道保姆是幹什麽的,但她還是納悶,難道自己不是保姆?難道自己還做不好保姆?“不就這點活兒麽?我一人也幹得了,”老龐說,“你媽還沒老成那樣。”

  段總說:“您來之前我們也請的,是鍾點工,做做飯打掃衛生什麽的。”

  “過去我不管,現在不是我來了麽。”老龐的第一反應是,小兩口覺得自己不盡心。

  新來的保姆趕緊去了廚房,開始擦洗煤氣灶。剛動手,牛頓醒了,張開嘴就哭。老龐往圍裙上抹著手上的肥皂泡就要跑過去,嘴裏嘀咕小乖乖這才睡多會兒,保姆已經衝到牛頓旁邊了。兒媳婦站在客廳走道裏說:“媽,讓小王來吧。她女兒剛五歲,她懂。書上說,年輕人帶孩子對嬰兒有好處。”兒媳婦說完就進屋繼續研究育兒寶典了,牛頓被保姆擺弄兩下果然不哭了。老龐愣了。她知道兒媳婦說這話不是有意的,但她還是心裏一沉,那也就相當於書中說:老年人帶孩子對嬰兒不利。大概是暮氣太重,不能讓孩子活潑。那個新來的小王正咿咿呀呀地逗牛頓,聲音歡快悅耳,情緒高昂,如果牛頓現在就會笑,一定笑得咯咯的。老龐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習慣性地摸一下臉,無數道皺紋洶湧而至。

  段總發現母親一直站在原地,問:“媽,您不舒服?”

  “舒服,”她說,“小王歌唱得真好聽。”

  “小鄭就想找個能說會唱的保姆,”段總說,“她現在都不讓我在家唱歌,怕弄壞了咱們牛頓的審美感受力。”

  平心而論,段總的確喜歡唱歌;平心而論,段總的歌唱得實在很不咋地,跑調不說,聲音還像鐵釘劃過玻璃,一首歌聽下來,你感覺到的就是一顆喝醉酒的釘子沒頭沒腦地在一塊巨大的玻璃上亂竄。老龐對“審美感受力”這個術語有點陌生,但意思她肯定自己已經聽懂了。

  “媽,您怎麽了?”

  “牆上那幅畫歪了,”老龐說,“你腳上的襪子要不要洗?”

  “下午洗完澡剛換的,您忘了?”

  想起來了。兒子出差剛回來,然後洗澡換衣服,髒襪子現在洗衣盆裏。老龐回到洗衣盆前坐下,聽兒子搬動椅子去調整歪掉的油畫。本來家裏掛了很多奇怪的油畫,人不像人,樹不像樹,老段跟她說那叫抽象畫。抽成那樣當然不像了,老龐不喜歡。前天段總又買了幾幅新的換上,人是人,山是山,水是水,比照相機照出來的還要好看。牛頓媽讓換的,要讓牛頓睜眼就能看見優美的圖畫。這也是育兒寶典上說的,對孩子好。凡是對孩子好的,都是對的;凡是對孩子成長有利的,都要去做。老龐有一搭沒一搭地搓襪子。兒媳婦從屋裏出來說:

  “段,過兩天我還得去美容。書上說了,母親的形象對孩子影響最大。”

  老龐伸長脖子看洗手池上方的鏡子,看見一張衰老的臉。老龐想,怎麽就沒想到自己早已經抽象了呢,真是越老越不自知了。

  晚飯時老龐說:“林子,我想回去住。”

  “為什麽?在這邊不是好好的麽?”段總不明白。

  “我怕你爸一個人睡不好,孤魂野鬼似的。再說,有小王在,丫頭也省心。”她總是不願意說“牛頓”兩個字,覺得難為情,像外語。

  段總老婆用筷子捅一下段總的胳膊,意味深長地說:“笨死了!媽不是怕爸爸孤單嘛。”老段連忙擺手說:“我不孤單。我真不孤單。”

  “我在這兒也沒什麽事,”老龐說,“明天做早飯我再來。”

  “媽,您就別著急過來,”段總老婆說,“有小王呢。她飯燒得也挺好。”

  老龐就回來了。她知道兒媳婦沒有惡意,也不是那號小肚雞腸的人,但她還是覺得兒媳婦的大大咧咧其實也傷人的。老龐回到平房老段很開心,重新找到組織了。他把左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上拽,跟我說:

  “還是平房好啊,平房好。林子想得就是周到。”

  7

  午飯後我在報社正開會,小米打我手機,說醫院通知她,今晚就住院,病床騰出來了。我說這麽急?一點兒準備沒有。小米說,護士說了,過這村就沒這店,那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輪上了。那就住,你先收拾一下,我馬上回。跟段總請了假,擠上公交車就往家跑。

  帶了幾樣簡單的日常用品去了醫院。小米緊張,說怕。我說還沒做呢。手續不複雜。主要是交錢。押金一萬。幸虧我把銀行卡都帶來了,三張卡才湊出一萬來。病房在十二樓,8床。剛把東西放好,護士在門外喊:“8床,檢查。”

  病房裏三張床。6床,7床,8床。6床是個清瘦的姑娘,馬上出院,她媽正幫她收拾。7床四十多歲,密雲人,一家小私營企業的老板,昨天剛手術,正躺著,床的右側垂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有半袋血水,塑料袋上的導流管一直插到她的肚子裏。為的是把手術後的廢血排出體外。她也是腹腔鏡,肚子上鑽了幾個洞。

  半個小時,小米縮著脖子回來了,說:“大夫說,明天上午手術。”她怕,看到7床滲出來的半袋子血更怕了,抓著我的手要回家。她的手冰涼又哆嗦。

  7床笑了,讓她老公把簾子拉上,別讓滲血袋露出來。“沒事,就看著嚇人,”她說,“麻藥一打你啥都不知道了,想疼都疼不了。”然後6床母女跟我們告別,7床說,“回去好好養幾天,消停了給我作報告啊。”

  6床一揮手:“沒問題。”

  “知道她什麽病麽?”6床走後,7床對我們說,“子宮癌。切了。剛化完療。你看人家那精氣神。三十歲。知道自己是絕症,好不了,就是一個狀態好,沒轍。”

  “那她,”小米說,“不怕啊?”

  “開始怕。要死的事,誰不怕?剛進來絕望啊,拒絕治,還沒結婚呢,年輕,漂亮,多好的時候啊。晚上也不睡覺,就埋頭哭,護士換了三個枕頭還濕。”

  “後來怎麽這樣的?”這種事在故事和傳說中常見,覺得沒啥,真人站跟前就好奇了。

  “8床,”7床指指小米的病床,“你之前的8床,剛走。也是癌。化療九次了。五年前就說晚期,不行了,自己堅持要治,她說她不能死,要等兒子考上大學再死。”

  “考上了?”

  “明年考。她很樂觀,覺得等到明年沒問題。6床,小顧,活活被感動回來了,整個人一下子變了。你們看見了,哪像個癌症病人。”

  7床的老公給我們兩個蘋果,“多大的事,別怕。我公司前年賠了兩百萬,一滴眼淚沒掉。吃蘋果。”

  真是看不出來。6床收拾東西時還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晚飯之前,6床來了新人,一個超級大胖子,胳膊根子趕上小米腰粗,上床一個人上不去,得她媽和她姐又攙又搬才弄上去。剛二十三歲。後來我們一直叫她胖丫。急診,腹痛。大夫檢查之後說,住吧,明天手術。也是腹腔鏡,比小米的嚴重多了。上了床就哼哼,要吃肯德基。她媽氣呼呼地說,肯德鴨你吃不吃?胖丫就說,不給吃我就哭。她姐說,你哭啊,哭就把你扔床上,自己下來。胖丫撅著嘴說,那好吧,不哭了。大家都樂了。

  出了醫院大門,我還是緊張,不由人。這地方是醫院,不是遊樂場。這麽想越發佩服前8床和前6床,兩個患絕症的女人。今晚不讓病人家屬陪床,手術後才行。大夫囑咐我,明天早點到,要家屬簽署手術協議。這是我頭一次被賦予“家屬”的身份,因為一個手術,我是家屬。大夫說,他們盡量幫我保住卵巢。我們的孩子。

  回到家我坐在床上發呆,抽煙,說不清楚,心裏亂糟糟的,覺得擁擠的十三平米的小屋很荒涼。來北京以後,除了出差,我和小米還沒有分開過,現在她住院了。掐掉煙我開始洗衣服,平常都是小米洗,生活突然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在這之前,我還真沒有仔細琢磨過“生活”這兩個字。洗了一半,老段和老龐過來了。老龐說:

  “怎麽你洗了?小米呢?”

  “在醫院。”

  “定下來手術?”老段問。

  “明天上午。”

  “走,”老段拍拍我肩膀,“進屋抽根煙,說說話。”

  我們到屋裏坐下來。他開始安慰我,問題不大,首都的醫生我們還是應該充分信任的。我跟老龐交換過意見,她認為沒問題,小米這麽年輕,該有的孩子一個都不會少,放心。來,再抽一根,抽我的。我覺得老段突然不羅唆了。過一會兒老龐拿著空盆進來,說,衣服已經晾了。讓我很過意不去,竟然讓她老人家幫我洗衣服。

  “洗件衣服有什麽,這孩子,”老龐說,“我給兒子兒媳婦天天洗呢。”

  可我不是她兒子。隻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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