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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登殿

  葉廣芩

  寶釧封在昭陽院,代戰西宮掌兵權。參王駕來問王安,講什麽正來論什麽偏。

  --京劇《大登殿》唱詞

  一

  母親的洞房花燭夜被她自己攪得一塌糊塗,她將房內一切可以破壞的擺設都弄了個稀巴爛,那閨中女兒的春夢也隨著瓶盞的破裂化作了亂糟糟的碎片,四處飛濺,響亮而震撼。無畏、不吝、不屈、剛強,暴怒的母親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陽門外南營房旗兵後代的氣勢,這種無羈的活力是她進入的這家人所沒有的,她的舉動打亂了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變得無章可循。史學家們常說,遊牧民族對中原政權的入侵,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動了中華文化的進步。我也常說,母親嫁入葉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悶的死水中扔進了一塊石頭,一石激起千層浪,洞房花燭夜的鳴響不過是個簡單序曲,好戲還在後頭。天璜貴胃的葉赫家族早已脫離了當年與愛新覺羅們,與大明官兵們戰鬥的孔武驍勇,那些個浴血奮戰,那些個勇猛追殺,早已成了遠年故事,如同父親屋內掛著的那口魚皮套寶劍,內裏鏽蝕殆盡,空有個華麗皮囊罷了。葉赫家入關二百年,在京城這片繁華溫柔之鄉癱軟融化,向著規矩化、程式化、貴族化、完美化靠攏,有著百年不變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著錦衣玉食的富貴榮華,一旦麵對母親這荒腔走板的突發事件,麵對這不管不顧的瘋鬧,全家上下幾十口,人仰馬翻,竟無一人拿得出主意,無一人能出麵勸阻。這種懦弱性情,至今還影響著這個家族的子弟們,安於現狀,與世無爭,不仆妾色以求榮,不效犬馬以求祿,永遠地不開口求人,永遠地大量能容,成了別一路人物。

  母親姓陳,娘家窮,父母早亡,她要贍養兄弟,三十歲才嫁,媒人是劉春霖,中間搭橋的是她的表舅鈕七爺,代表他們陳家出麵的就是她初中剛肄業的兄弟,叫陳錫元。陳錫元連話也說不利落,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娶親前說好是作為填房的,葉四爺(我父親)的嫡福晉瓜爾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幾個兒女,中饋空虛,沒有當事的主母,由父親好友兼同窗劉春霖出麵,托母親的表舅來說合,想促成這樁婚事。老大未嫁的母親在那個時代給人當繼室是一條唯一的出路,北京城雖大,也沒有哪個老爺們兒三四十了還作為光棍晃蕩著,還在冥冥中等著誰。父親比母親大了十八歲,母親本已很不滿意,誰知洞房之中,帳幔垂下之際,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門內還住著一位叫作芸芳的張氏夫人,且言,張氏夫人已經為葉家生養了七個兒女,再加上瓜爾佳留下來的,一共是……

  任何一個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靜相對了,母親一掃欲做婦人的羞澀,立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二話沒說,一伸腿,把那隻“兔子”(父親是屬兔的,土命,蟾宮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繼而是一場惡戰,喊叫哭鬧,撕咬摳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別樣的婚姻交響。

  幾十年後我跟我的兒子談及這一幕的時候,我兒子說,我的姥爺哪裏會是蟾宮之兔,一定是那隻叫做羅傑的流氓兔,這樣的事除了羅傑,別個誰也幹不出來。所謂的羅傑就是美國動畫片裏那隻穿著背帶褲,齜牙咧嘴啃胡蘿卜,多嘴多舌多詭計的兔子,這樣的形象與我的父親相去甚遠,我的父親實則是個毫無心計,滿腹經綸又永遠快樂的北京大爺,懂禮儀,循規矩,尚藝術,愛美食,無憂的生活造就了他無憂的性情,正如他對死的選擇也是充滿著快樂,沒有痛苦的。

  用我兒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國現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親是處於“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親冠冕堂皇地“包養”了,跟現今給二奶另選異地另購別墅的款爺們不同,我的母親是被包進葉家院內,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話說是一個白菜心裏包了倆蟲子。

  給人做小,別說我的母親,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親,一個賢淑勤快的女子,一個心勁兒高傲的美人,在閨中含辛茹苦幾十年,卻落了個當小老婆的結局,讓人豈能心甘!鬧是必然的,我當時若在,也一定會攛掇她鬧!

  “萬鼓雷殷地,千騎火生風”,方寸之地的戰鬥不異於沙場上的萬馬千軍,窮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個“豁得出去”注定了母親以後在葉家的角色,但凡有什麽為難的事,一定是由母親出麵,像是日本憲兵隊上我們家“檢查”,也得母親在前院抵擋,我父親隻能是在西院側著耳朵聽動靜。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沒了影兒。我在外頭受了氣,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媽出去跟人家論理較真兒,我父親連大聲說話也不會,什麽事到他那兒,都是“算了罷”。

  問題是母親在洞房那樣鬧,能鬧出怎樣一種結果?

  母親調侃地跟我說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騰。我想,這就好比國家武術隊的教練跟街上的潑婦糾纏到了一塊兒,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對方不接招,沒轍。母親說那天鬧到半夜才發現洞房裏隻剩了她一個人,滿地滿床的“輝煌戰果”是各種碎片的狼藉,隻有桌麵上那盞紅紗燈還在灼灼地堅韌不拔地亮著,對她是一種蔑視,更像是一種嘲笑。母親衝動地朝著紗燈掃過去,在觸到燈罩的那一刻又猶豫了,滅了這盞燈,房間內將是漆黑一片,現如今能陪伴她的隻有這盞燈了。那隻“蟾宮之兔”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蹤影。

  母親的念頭隻有一個--馬上回娘家去!

  想著門是鎖著的,出乎預料,輕輕一推,竟然開了,母親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竄時忘記了鎖門。其實母親錯了,是父親壓根就沒想過要鎖門,蟾宮裏的兔子,哪見過這轟烈陣勢,哪有過鎖人的念頭,倒是後來就範了的母親在葉家用鎖鎖過無數的人,包括她的子女,當然也包括我。

  母親出了洞房,才發現屋外是個不小的院落,遊廊外兩棵樹,幹枯的枝子讓人分不清眉眼,通道上一個碩大的陶魚缸,蹾在石頭座上圍著草簾子,往裏瞅凍著一缸冰,看不見魚兒,盛滿一缸月影。院內無人,也不見任何燈亮兒,也就是說,剛才她在屋內吵鬧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在折騰,白費了許多工夫!

  一隻髒兮兮的小黃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在母親的腳下纏繞,用脊背在母親的腿上蹭,把母親的心弄得一片溫柔。母親蹲下來摩挲那細軟的毛兒,眼裏竟生出許多濕潤。也就是這隻小黃貓,日後成為了母親的鍾愛,同吃同睡,親閨女般地養著,後代繁茂無比,綿延不絕,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黃貓的子孫們還房上房下,前院後院地尋覓,不肯離去。

  母親後悔進門的時候沒有記清來路,以致半夜三更在這陌生宅院裏舉步維艱,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門口一眼就能望見大街門,現在呢,滿眼是房滿眼是樹,該朝哪兒走呢?

  穿過一道院,沿著青磚鋪就的小徑來到一處寬展的園子,園裏枝影婆娑,假山綽綽,月光下的三間花廳裏有人在吹簫,簫聲悠悠揚揚時斷時續,顯然是在練習。母親想,這家人也是怪,夜半還有人吹簫,難道他就不困?如果當時母親知道練習吹簫的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是文弱順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襖,一碗熱乎乎的粳米粥早送過去了。事實證明,後來老七和母親的關係最好,跟我的關係也最鐵,沒有“文弱”的老七,幾十年後父母那比較難纏的喪事便無人張羅,這個家中,隻有言語不多的老七和我充當了孝子角色,其他幾位爺壓根就沒指望上,沒添亂就是萬幸了。

  這裏顯然不是大門,母親趕緊往回折,七轉八轉又轉到洞房門口,往裏看,那盞燈還亮著,一切如她離開時的模樣,憑著感覺又往南轉,穿過一個夾道,過了一座垂花門,母親終於看到了一排南房東邊那座厚重的街門,三步兩步,過去就拔門閂。母親想得簡單,隻要開了這扇門,順著胡同往東就是東直門,再沿著護城河朝南,一頓飯工夫就到了朝陽門。到了朝陽門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個牆根每一個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營房就如同魚兒回到了大海,葉家人再想把她弄回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門閂不大卻很重,母親拉了幾下拉不動,急得渾身冒汗,再要換個角度時,猛然身後一聲輕輕的招呼:太太。

  母親驚得一下貼在門扇上,不敢動彈。半天回過身來望,卻見身後站著一個婦人,那婦人不動聲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視著母親,暗含著一種高傲與淡定。婦人裝飾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褲子,褲腳鑲著黑色絛子,不顯山不露水,卻透著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雙鞋,寶藍的緞麵繡著淡綠的梔子花,深綠的壓口向鞋尖延伸,盤出一隻翻飛的蝴蝶……明亮的月光下,這雙腳顯得光彩靈動,充滿生機。

  母親看著眼前的婦人,料定就是“兔子”談及的那個張芸芳了,在對方氣勢的壓迫下,不知怎的,窮丫頭竟然有些氣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後也不在一塊兒過,怵她作甚,便說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陽門外貧民們使用的語言,這使得母親一張嘴就透了底兒,顯出了底氣的不足,就好像後來有人要裝港台腔,一不留神卻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樣,由不得人。那婦人說,要回家也沒誰攔著,得老張開門才行。

  母親從婦人的話語裏聽出了“不歡迎”的意思,越發堅定了走的念頭。

  這時候,一個精瘦的男人披著衣裳,趿拉著鞋從南屋走出來了,睡眼惺忪地說,誰在門道裏昵?

  婦人說,有人要走。

  老張沒理會婦人的話,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說,沒我這門還真開不了,它門閂上有機關不是,得把閂上的小舌頭扳下來,它才能打開,這個小舌頭呢,一般人還找不著,要不這院裏的哥兒姐兒,貓兒狗兒的,都偷偷往外跑了還行?

  老張說一口唐山的“老太兒”話,母親想,這個人心眼不錯,隨和,就是話忒多。老張後來成了母親的死黨兼莫逆,大約也與這天夜裏的表現有關。我跟老張的關係也不錯,我那一口純正的唐山話,都是跟老張學的,韻味的純正,用詞的準確,常常讓河北的作家們吃驚,誰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老張語言的活泛與詼諧,大眾式的調侃與誇張,讓我受益匪淺,他是我文學的“恩師”。

  扯得遠了。

  老張問,這半夜三更的,誰人要出門?

  婦人一指我母親說,喏。

  婦人的一個“喏”,讓母親很不受用,她感到了這女人從心裏對她的反感和蔑視,母親後來對我說,那一個“喏”字幾乎把她氣個半死,即使不在這個家待,她也不能輸在這個“喏”上,人窮怎麽的?人窮也不低誰一等!這一來,母親的邪勁兒又上來了,她說,我是有名有姓的,家住南營房四甲57號,我不叫“喏”,我叫陳美珍!

  婦人立刻閉了嘴。

  老張說,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門我自然沒有不開的道理,可是我開了街門,外頭還開不了城門,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是,您回去早了親家還沒起來呢,堵了人家被窩可咋著呢?

  母親看看剛剛偏西的月亮,也是有點兒猶豫,老張借機對母親說,要不我跟老爺言語一聲,就說您要回門,天一亮就備車,早去早回。老張明顯是在給母親台階下,新媳婦回門一般都是第二天,由新姑爺陪著,到新婦娘家去拜見親屬,表示兩家的親戚關係由此而認定,而牢固。回門對出嫁的新媳婦是個很重要的儀式,頗有衣錦還鄉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頭臉,丈夫溫順有能耐的機會。女方的親戚街坊們這天也要聚集在一起,對新郎評頭品足,搞些惡作劇,以試新郎的性情。母親在南營房的街坊碟兒,因為在該回門的日子被婆婆責令出來挑水,被眾人認為他們家不合禮法,不懂規矩,在南營房地區就抬不起頭來。

  可是母親壓根就沒想過回門這個程式,老張這麽一提醒,她更認為不可,讓那個大她十八歲的男人明天跟著一塊兒回南營房,還要坐著他們家的轎車,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飯,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母親想的是從這個宅門裏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葉家再用八抬大轎去抬也不回來,在這場婚姻中她全被蒙在了鼓裏,談婚時說新郎是“草莽之兔”,大她六歲,結果一放定就成了“蟾宮之兔”,又添了一輪,怪自己沒看清,硬著頭皮認了,誰想到關鍵時刻又冒出個“夫人”來,並且這夫人還有著一幫大兒大女,怎麽得了!

  已然鬧了,就要鬧到底,先找著媒人討個明白說法,再退婚,不信就找不到說理的地方,大不了還有最後一招,抹脖子上吊,死給他們看。她的好朋友碟兒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後就紮水缸自盡了,喪禮盡管輝煌,驚動了整個朝陽門,可是有什麽用呢?人死了,眼睛一閉什麽也不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就永遠沒有你了。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兒論理清楚,她可不能像碟兒那麽傻。

  母親堅持讓老張開門,老張說得稟告老爺一聲,他雖是看門的,也沒夜裏隨使開街門的權力。那婦人說,老爺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睡下了。

  老張驚奇地看著母親,大概此時他終於鬧明白了,洞房花燭夜,新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難怪新娘子不幹了。

  其實這一切都是母親自找的。

  二

  母親在乎名分,誓死不當小老婆,這是她的倔強之處,我把老太太的事講給晚輩們聽,沒有誰感興趣,他們說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沒有一點兒新意的故事,他們拿老太太調侃,說九十年前在葉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親是薛平貴後娶的代戰公主,那個叫張芸芳的張氏母親是先娶的王寶釧,公主再年輕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宮去,王寶釧在寒窯等了薛平貴十八年,又老又醜,因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陽院當正宮。

  每逢談到這個話題,我的六姐總要糾正說,咱們的母親三媒六證都有,怹可不是做小的。的確,我母親的幾個女兒永遠堅決地和她們的媽站在一個立場上,維護著母親的名分,不讓她們的媽吃半點兒虧。

  母親進了葉家門,三年後連著生了三個丫頭,肚子沒給她爭氣,這也是她的遺憾。父親不在乎這個,父親不缺兒女,母親不生兒子,他還有七個兒子四個閨女,加上母親後來生的仨丫頭,兒女正好一半對一半,十四個。

  十四個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幾十個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媽的晚輩,至於那一群讓我很難叫準名字的孫輩,就更不計其數了,擱以前大夥或許會都住在四合院裏,進進出出,熱熱鬧鬧地過大家族的日子,現在不行了,這些人東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國各地,從沒有機會糾集在一起,基本誰不認識誰,也無甚來往。過年時我會接些個電話,某侄孫從雲南打來的,某侄孫從加利福尼亞打來的,某外孫從寧夏銀川打來的,擱下電話我會愣半天神,想不起這些孫們的模樣和他們是哪個的孫。我兒子說我已經有老年癡呆嫌疑,我說,快一個連了,換你比我還得癡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寫小說《大登殿》,一個衣著入時,嬌小文靜的姑娘來找我,姑娘說是從北京來西安旅遊的,奉了她太太的囑咐,來看望七姨太太。聽這稱呼,我知道,這是哪位姐姐的孫女來了。滿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親叫“ne ne”,絕非如今電視裏麵“額娘、額娘”地從字麵上地傻叫,讓人聽著牙磣,隻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點兒沒錯。一問,是六姐的孫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姑娘說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對門鄰居家養的那隻雪白的,會站起來給人作揖的長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處,就是白,對門那個博美白得身上沒有一根雜毛,這個博美皮膚白得看得見青色的小血管;對門那個博美善解人意,見誰都會討好,這個博美舉止文靜,說話柔聲細語,有著小鳥依人的可愛。

  我六姐年輕時屬於那種靜則亭亭玉立,動則娉娉嫋嫋的傳統美人類型,她的後代青出於藍勝於藍,博美絕對繼承了我母親美貌的遺傳基因。

  家裏來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頭活計,趕緊收拾房間,換新被套,算計晚上到哪家飯館去吃飯,一心想讓客人住得舒適隨意,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出我的熱情,表達出我對胞姐後代的關愛。博美說來時太太交代了,不能給姨太太添麻煩,她已經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飯也在外頭吃。我說招待所沒家方便,家裏多好,想吃什麽可以自己做,比如紅小豆粥、豆醬什麽的,想出去逛,我陪著。

  博美還是說在外頭住。

  想的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我也不好再堅持了。

  看到桌上電腦裏的文字,博美很有興趣,認真地讀了許久,末了說,姨太太寫的是太姥姥的事,這段事情我太太講過,挺有意思的,太姥爺和太姥姥“願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飛空之落花”,讓我們小輩望塵莫及,好想也有那樣的經曆。

  博美的見地讓我驚奇,一個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至少比我那個當博士後的混賬兒子有水平。我那個三十大幾的兒子,最高境界也不過是在電腦前頭成宿成宿地玩“魔獸遊戲”,人不人鬼不鬼地糾集一大幫同好,連大洋彼岸的都能聯係上,“流れ雲”、“高太尉”、“惡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蝟有狐狸,配著丁零當啷的音樂,把一場群架打得地動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電腦,飯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廁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親不認,魂不守舍的魔怔模樣我就來氣,恨不得過去扇他倆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還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談些個“連根同死”的情感話語,讓人心裏舒坦,我這輩子遺憾的就是沒有女兒。

  我說在北京見博美的時候她還上幼兒園,為演節目沒當上小紅帽而是當了紅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議她去演大灰狼,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隻能演小紅帽。我對她祖母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識很強,我照她這麽大,什麽心思也沒有,就知道吃。

  六姐說,你這麽大,渾小子一樣,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樹上,咱們後院幾棵樹都讓你爬遍了,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光著脊梁上了一棵棗樹,阿瑪在前院一聲咳嗽,你嚇得趕緊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樹幹劃得鮮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紅藥水、紫藥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幾歲?六歲吧,跟博美一個年紀。可這小丫頭片子精著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資本,一轉一個心眼兒,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把你轉進去了。

  跟博美說起這段往事,博美說,二十多年前的事您還記得,我那時候還沒上學,現在碩士都畢業了,那時候為沒演上小紅帽傷心,後來在大學業餘京劇團唱青衣,在票友大賽上拿過獎呢,我太太說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們學校看《鎖麟囊》,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說至於嘛您,《鎖麟囊》又不是什麽悲苦戲,“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貴榮華加熱鬧,有什麽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說什麽?

  我說,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們的大姐了,大姐是葉家的長女,是大格格了,舊時北京名媛義演,她唱的是大軸,演的就是“春秋亭”這場,轟動京城。都說大格格的藝術感覺特別好,秉承了你太姥爺的藝術氣質。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問我見沒見過大格格,我說在她臨死的時候見過一麵,在阜成門外順城街她的婆家,一間小西屋裏,人已處彌留狀態,炕上連床整裝被臥也沒有,是一堆棉花套。一個大宅門光鮮豔麗的格格,嫁錯了人……

  博美說,該不是給人做了妾吧?

  我說,葉家的姑娘永遠不會給誰做妾!

  博美臉一紅,連著說了幾個SORRY。

  我問博美大學是學什麽的,博美說經濟管理兼計算機軟件兩個專業。問在哪兒上班,她說還在尋找,一時沒有合適的。問談朋友了沒有,博美說正在處……

  博美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嚴格家教,以葉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個品貌兼優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對眼前這女孩多了幾分喜愛。

  拿出老相冊讓博美翻,博美誇讚了母親的天生麗質,說都生過三個孩子了,身材還是這樣苗條。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親領著我們姐妹三個在北海“五龍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給照的,光線、快門都很講究。博美說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長得跟母親很像,言外之意是說我的相貌趕不上其他兩個姐姐。我說我更像父親。博美說,我聽說太姥姥最疼您。

  我說,那是因為她把我生成這個模樣感到對不住我,堤內損失堤外補。

  博美看了我父母親結婚的老照片說了一句“珠聯璧合”,眼神裏泛出一片溫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實談不上“珠聯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國相機,清晰地照出了飯店裏結婚的熱鬧場麵,賓客很多,父親穿著燕尾服,一手托著高禮帽,一手攙著新娘,看父親那表情多少帶有玩世不恭的做戲成分,眼睛不看鏡頭卻往後甩,他身後站著的同樣裝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學同學王國甫,兩個人擠眉弄眼像是在演雙簧。而我的母親則是鳳冠霞帔,滿身錦繡,像京戲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沒有娘娘的做派,張著嘴一臉哭相。

  我告訴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跑回了娘家,窮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開大腳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陽門趕,沒一個鍾頭就到了南營房。到了家門口天剛亮,大街門竟然沒關,母親想,她這一走剩下兄弟一個人,平時依賴慣了,剛離開一天,兄弟的日子便過得如此淒惶,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推開房門,看見陳錫元連被子也沒蓋,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來,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還問姐姐是否給準備了炸糕、麵茶。

  母親看著炕上的陳錫元覺得陌生,一天沒看住就全變了模樣,頭發留了一個大中分,上頭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頭洇得油乎乎一片。嘴裏一股酒氣,臉上滿是油汗,黃警服,銅紐扣,牛皮帶,帆布綁腿大皮鞋,製服上的“巡044”標誌惹人眼目。母親問兄弟,睡覺怎的不脫衣服?兄弟說舍不得,這樣的好衣裳南營房四甲的人誰也沒有。

  原來,陳錫元昨天送親,隻把姐姐送到飯店就匆匆到警察局報到了,這是跟媒人原先說好的條件,給他介紹一個工作,媒人麵子大,介紹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陽巡警三科第四組,專管東嶽廟到東大橋的路麵治安。再細致說就是掄著警棍滿街溜達,隻要不出大麻煩,一個月就能拿到八塊大洋的薪水。陳錫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從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親的遺留,警服是昨天報到新發的,同事們七手八腳幫他穿上了,回家卻不敢脫,怕脫了照原樣穿不上,首先那個綁腿能打出花來就非一日之功。陳錫元見過景升東街的井大姨打的綁腿帶,老是鬆的,走著走著後頭就拖著兩根布條子。一個大警察,綁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帶一個水平,豈不窩囊。

  陳錫元對他的行頭很滿意,盡管他的年齡配上這身披掛頗有沐猴而冠之嫌,也畢竟是個真巡警,不是假冒的。報到就發了四塊大洋,當下被同仁們擁到照相館,照了稍息姿勢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館有假槍,木頭的,自然要別在腰裏,以壯聲勢,感覺頗為良好。照完相又跟著眾弟兄到東來順吃了一頓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誰付的賬不知道,誰送他回來的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坐在家裏的炕上,兜裏一分錢也沒有了。

  陳錫元說他吃完早點要去執勤,可是那根警棍卻怎麽也找不著了,不知忘在了什麽地方。就衝著姐姐發脾氣,說頭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誤工夫,時間還充裕些……話說著說著就有些不講理了。

  母親說,我不出門子,你也當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陳錫元說,不怪你怪誰?

  母親說,打今兒起,咱們還依著原樣過,從頭來,你幫著老紀去炸開花豆,我還做我的補活。

  陳錫元沒聽懂母親的話,接過姐姐的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回不來了,你姓了葉,我呢,這身衣裳也脫不下來了,脫下來我不會穿!

  博美說她關心的是老太太如此舉動,將如何收場。現在也有在婚禮上當場變卦的,她的同學就是,新郎母親的一句話沒說好,新娘就把婚紗撕爛,把花扔得滿世界都是,還不算完,又照著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腳,讓新郎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新娘搶過麥克風,鄭重宣布“離婚”!賓客本來是看《龍鳳呈祥》的,卻來了一出《孔雀東南飛》,也不錯,反正都是戲。新娘為了下台,隻好離婚。離婚一星期再複婚,一切再從頭表演一遍,這回婆婆學乖了,不敢亂說亂動了。

  遺憾的是作為兄弟的陳錫元卻遠沒有現代新娘的婆婆那麽懂事乖巧,他沒有細想想,在姐姐回門的日子他還要上什麽班,也沒有想想,這樣重要的日子,姐姐怎麽一個人回來了。這個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讓他為那張“警察的稍息別槍照”在“文革”時付出了沉重代價,首先那把照相館的木頭手槍他就講不清楚來曆。警察身上的槍,沒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別是“文革”那個時候。

  這是後話了。

  陳錫元在南牆根雞窩門口找著了那根沾滿雞屎的警棍,風急火燎,臉也沒洗,上班去了。丟下母親一個人,屋裏屋外轉了幾遍,家裏是蕩蕩的空,心裏也是蕩蕩的空。

  幹什麽呢?做補活的工作辭了,已經跟人家認真地告了別,怎好再覥著臉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著她養活,她現在倒成了多餘的人。越想越沒著落,坐在院裏的台階上怔怔地發呆。

  門外有車響,是葉家的大少爺來接母親了,鋥光瓦亮的馬車,標致的大洋馬,穿著齊整的車夫,引得街坊鄰居前來圍觀,說陳家的姑娘回門回得氣派,這樣的車全北京也沒有幾輛。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葉家老大,都以為是新姑爺。我這位大哥相貌堂堂,濃眉大眼,是哥兒幾個當中比較出眾的人物,論年齡,比我的母親小一歲,說他是新姑爺,沒人不信。

  老大把帶來的各樣禮物讓趕車的抱進屋裏,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裏,站在屋當間使勁搓手。最後對母親說,額娘,回吧。

  母親說,告訴你的爸爸,我要見姓劉的媒人。

  老大說,我阿瑪一早就去前門火車站了,跟姑爸爸的兒子小連上江西了,怹要去景德鎮,一兩個月回不來,您要找的劉大爺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親說,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這麽哄我,他得給我一個說辭。

  老大說,阿瑪走時留了話,讓我陪著額娘上趟天津,絕不能讓額娘受委屈。

  老大畢恭畢敬地站著,表現得比兒子還兒子,如果母親當時如道,眼前恭順的兒子其實是國民黨中統幹部時,不知要作何種表現了。

  老大的話表麵很軟,很溫順,內裏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嚴厲,母親真的沒什麽辦法了,想著那個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這多少給了她一個緩衝的餘地,院外頭圍著看“回門”的人眾,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街坊,她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姑娘,這種時刻怎能給娘家丟人,給自己丟人?母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說,咱們什麽時候上天津?

  老大說,依著您。

  母親說,今天。

  老大說,行。

  母親說,現在就去火車站。

  老大說,您得先回去換件衣裳。

  母親才發現自己從洞房裏鬧將起來,身上竟然還穿著海水江涯的大紅石榴裙和窄袖滾邊小夾襖,這樣的穿戴走在街上難免不倫不類,就像是今天穿著婚紗擠公交車,人家大半會以為是半瘋。

  母親跟著老大上了馬車,想著那個大她十八歲的男人,想著西院住著的那個高傲的夫人,心裏別扭,老想哭,眼淚在眼眶裏轉過來轉過去,悄悄咽進肚子裏。馬車的座位是兩排相對而坐,坐在對麵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絹遞過來,母親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說謝,一想這個人是兒子輩的,用不著談謝,就狠狠地往手絹裏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實都是眼淚。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馬車穿過了東四牌樓。

  滿街的灰土被朔風揚得一片昏暗。

  三

  老天爺讓母親的天津之行徹底泡了湯。

  當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鐵路停運,北京城內行人罕見,漫天大雪鋪天蓋地,沸沸揚揚,將天地連為一統。

  這場雪下了一個禮拜。母親在房裏待著,心急火燎,沒有補活可做,沒有門子可串,鬱悶無比。有個叫大蘭的丫頭陪著母親,寸步不離地跟著,說是伺候,其實是看著,是葉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的父親有心眼兒。大蘭粗笨,幹活磨蹭,晚上睡在外屋,頭一沾枕頭就著,呼嚕打得山響,咬牙放屁說夢話,偶爾地還要尿炕。母親看不上大蘭幹活,早晨,大蘭要打掃屋子,一個鍾頭的活,大蘭得幹三個鍾頭,頗有今日搞清潔的小時工那不溫不火的勁頭。母親看不過眼,幾次要搶過來幹,後來一想,幹嗎呀,自己算老幾,犯不著給他們家當老媽子。所以,母親從來不插手大蘭的工作,也不給予評論和指導,一切由著她來。

  母親拒絕到前院東屋餐廳去吃飯,餐廳是裏外套間,大人一桌,孩子們一桌,彼此不打亂仗。一到開飯時間,不用招呼,都到東屋集中,各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的,老大快三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飯也得和兄弟姐妹們擠一桌,上不得套間裏頭的小灶。廚子是父親從翠華樓聘來的山東師傅,姓王,有好手藝,因為回家探親遇著了土匪,挑傷了腳後跟的筋,回來後應承不了飯館繁忙的爐頭,就到我們家來做飯了。老王脾氣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這殘疾,走道有點兒顛腳,跟看門老張不同,他敢說話,把葉家的幾位爺數落得跟孫子似的。

  父親到江西雲遊,母親不到飯廳吃飯,那位張氏夫人也不到飯廳去,裏頭的飯桌基本就空了。母親不去湊熱鬧,是不願意和這家人摻和,早晚是要回南營房的,何苦在人家家裏插一腳。一到吃飯時候,大蘭就到廚房,把飯給母親端來,一套嵌著螺鈿的食盒,三層,層層都很豐富,非南營房的花椒炒白菜幫子、大眼窩頭能比。

  “張芸芳”每天自己到廚房打飯,她和一幫兒女們都很熟絡,看哪個子女吃相不雅,一個脖兒拐,從後頭就扇過去了,毫無客氣可言。所以她一進廚房,如同進來隻鷂子,一鷂入林,百鳥無音,誰也不敢造次,連最淘的老五也變得規規矩矩的了。“張芸芳”端了飯到西院去吃,她對飯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讓廚子老王怵頭,魚肉丸子必是得用雞汁打的,清燉的馬蹄鱉得在微火上燉夠一天一宿,燒白魚,炒蝦絲,毛公山燉豆腐,見天換著樣來,用老王的話說,兩邊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為主,他這個魯菜廚子做得總是不盡如人意。

  我應該用些筆墨說說我的張氏母親。張氏母親老家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桐城學派,文華大學士張英的後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們家的老祖張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吳姓鄰居蓋房,占了他們家的地,家人就給在北京的張英寫了一封信,狀告此事,想用權勢解決矛盾。張英看罷信批了一首詩,“一紙書來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裏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幾句詩化解了緊張的鄰裏關係,吳家也做出禮讓,後退三尺,這便是六尺巷的由來。張英的兒子張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稱“父子宰相”,學問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張氏在京城的後裔分支繁雜,到了張芸芳祖父一輩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脈不衰,張氏雖為女子,詩書經史無所不通,是閨閣中的文化精英。我父親在日本留學,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其實就是古文,回來後搞些古代版本考證什麽的,父親對這個工作不上心,那熱情絕沒有我舅舅當警察的癮大,張氏夫人作為文豪後代,正好做了父親的左右手,哪個版本,哪個出處,不用查,全在她心裏。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在為“華堅蘭雪堂銅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證,曾對我感歎,要是你二娘活著,我何至於此!

  我後來想父親和張氏母親的婚姻,其實完全是工作關係,父親不過是給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罷了,聘了個不付工資的秘書,他們之間很難有“愛情”可言,似是沒有愛情的婚姻竟也使文華大學士的後裔子孫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親盼著天晴,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看著那被雪壓彎了的海棠枝條,心裏越發煩躁。有個大孩子在院裏拿篩子扣家雀兒,拉根繩,自己藏在魚缸後頭,探頭探腦地半天逮不著一隻。母親問大蘭,逮雀兒的是哪個,大蘭說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晉的末生兒子,早早死了娘,沒人疼也沒人調教,招貓逗狗,躥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見。母親讓大蘭告訴老五,雪地裏逗引家雀兒不能用白米,得用陳年黃小米,這樣鳥兒才看得見。大蘭也樂得跟老五去逮鳥,換了黃米,不一會兒就逮了一隻。老五高興地用手捧著,拿進來給母親看。小家雀兒在老五手裏驚恐地一聲聲叫喚,老五也學著家雀兒一聲聲叫喚,像是對話。母親看著眼前的老五,光腳穿著毛窩,棉褲短了一截子,露著腳脖,一張皴臉,兩個凍得爛了邊的耳朵,棉袍上的紐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帶子攔腰一係。再看捧家雀兒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約很久沒剪了,縫裏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裏的小黃貓,母親的心又軟了。小黃貓如今盤在母親的炕上呼嚕呼嚕睡得正香,炕沿下站著的老五名為大宅門少爺,卻是一副叫花子模樣,如果是自家的兄弟這副裝扮,母親得心疼死。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沒理會母親的神色,討好地說,額娘喜歡它就把它送給額娘養著吧,趕明兒天兒好了,我上花市給額娘買隻藍靛頦來,讓這隻給它當丫鬟。

  大蘭拍了老五一巴掌說,說話別帶把兒啊!

  老五的一聲“額娘”叫得那麽自然親切,好像就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親兒子,從沒有離開過。母親立刻從心裏認可了這個兒子,眼神裏溢出了無限愛意,對老五說,把雀兒放了吧,它還是個雛兒,沒了娘照應怎麽行?

  老五說,沒了娘它還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開始犯渾了。

  母親讓大蘭打來一盆熱水,將老五的皴手泡了,讓他坐在旁邊給他剪指甲,老五開始還覺著別扭,扭捏而不自然,掃了一眼母親平靜而慈祥的臉,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賴之情,撒嬌地讓大蘭把那些剪下來的黑指甲給他用紙包好,說是明天上學送給先生留作紀念。母親說這樣齷齪的東西不能送人,老五說先生老批評他的手指甲長,其實他的指甲隻有右手的長,因為左手不會使剪子,這回額娘可是幫他出了回氣。

  老五一口一個“額娘”,讓母親的心裏舒坦極了。母親說,難道西邊的那個額娘不給你剪指甲?

  老五說,二娘就會讓我背書,“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不願意學習,我就愛玩。

  事實證明,我們家的老五的確也是玩了一輩子,養鳥養鷹,養狗養花,唱得一口皮黃,寫得一手章草,時而衣帽齊楚,時而破衣爛衫,廣播愛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煙,是葉家的另類。母親將老五稱作“我的老兒子”,一直以親娘的身份嗬護著他,縱容著他,老五最後被父親趕出家門,在鼓樓後門橋橋底下凍餓而死。

  父親一走沒有消息,母親的重要心結是要在那隻“兔子”回窩之前找媒人了斷此事,她看過京戲《大登殿》,知道先來後到的原則,“先娶的你來你為大,後娶的我來我為偏”,按規矩,她得在過門的當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見張芸芳,認定自己妾的身份,將張芸芳喚作“姐姐”,可是那隻“兔子”省略了這個儀式,緊接著是無蹤影的逃竄,將一大堆麻煩扔在家裏,自己去躲心煩。

  母親不過去,張芸芳自然不會過來,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經停了幾天,隆冬的北京顯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風刮得雪末子滿地出溜,全變作了細細的冰粒兒。

  京津鐵路早通車了,老大卻又沒了影兒,讓大蘭打聽,說是大少爺上南京了,什麽時候回來沒說。

  母親不能再等了,母親決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劉春霖跟“蟾宮兔子”同船去過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見。上天津不比上天橋,畢竟是出遠門,讓別人跟著又不合適,母親讓陳錫元跟她一塊兒去,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個時候她能依靠的隻有陳錫元了。

  陳錫元很樂意這趟差事,權當閑逛,正好沒事,說走就走,姐弟倆買了頭班車票,從前門火車站上車,三個鍾頭,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陳錫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聽同事說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到了起士林亞賽就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陳錫元一個小巡警,這輩子永沒有上美利堅的機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讓他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他刮目相看。至於找什麽劉春霖,論什麽嫡與庶的名分,他根本沒往心裏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談好條件,到天津一下火車,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飽了肚子再上狀元樓劉家。母親說吃西餐得好些錢,不如爛肉麵實惠。陳錫元說,葉家的聘禮還沒動,幾百塊大洋他還拿得出,母親說,那錢將來咱們得還人家,咱們是奔著退婚來的,咱們還沒闊到胡吃海喝的份兒上。

  陳錫元說,聘禮還不還從天津回去再說,反正葉四爺的錢我揣著呢。

  母親說,還是用我做補活攢的錢吧,自個兒掙的,花著踏實。去天津對母親來說是她一生走得最遠的路,一個大字不識的窮丫頭,敢闖蕩天津五方雜處的地界,足見下的決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時候的全部積蓄,到天津討要說法,也是對自己名譽、命運的最後一拚了。

  四

  博美請我在飯店喝咖啡,現磨現煮的巴西咖啡豆,濃香四溢,跟我家裏衝泡的“雀巢”是兩個檔次。我往杯子裏使勁倒奶精,博美說最好什麽也不兌,這樣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納斯夕陽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納斯是什麽,小心請教,才知蒙巴納斯是法國巴黎的一條街,那裏的咖啡館最有名,畢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師都曾是那裏的常客,夕陽西下,咖啡館裏橙黃的陽光與飄蕩的咖啡濃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藝術家們的精神凝聚,是進入至高境界的必需。

  我也跟著各種代表團走過不少國家,卻多如走馬觀花,體會不出日本洞爺湖的太陽和中國洞庭湖的有什麽區別,體會不出倫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碩,在托爾斯泰莊園裏溜達,隻是覺得那園子大,在馬克吐溫故居徘徊,隻是覺得房子好。隻好承認自己感覺粗糙,缺少年輕人的細膩,當然更缺少藝術的感受力。

  賓館咖啡館的環境不錯,寬大的皮沙發,柔和的下午陽光,茂密的熱帶植物,似有似無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時刻關注你的英俊服務生,讓人產生一種慵懶虛幻的感覺,好像這裏離塵寰很遠很遠,那些貪汙腐敗,那些以權謀私,環境汙染、金融危機、有毒奶粉、硫黃饅頭、超標農藥,那些肮髒鄙俗、汙濁下流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這裏有的隻是無限優雅高貴和一塵不染的閑適。

  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博美,似非凡間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裝點,也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想起了韓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該如何表現自己,這便是品位了。

  博美見我看她,衝我笑了笑說,我太太說過,太舅爺跟太姥姥一塊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爺一口氣吃了三個德國……

  我說有這事,葉家人都知道陳錫元吃德國的笑話,其實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劉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從天津回來,我母親忘記了主要目的,卻隻記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對我母親一生來說都是個大舉動,其艱難程度無異於今天山裏的農民砸鍋賣鐵到新馬泰去旅遊。

  博美說,太姥姥的做法有點兒矯情,看起來沒多大意思,其實怹不去天津,怹就在葉家待著,誰能把怹怎麽樣了?還不是錦衣玉食地過日子,男人寵著,兒女們敬著,裏裏外外一把手,誰能代替得了怹?

  我說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處女無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問題,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親從小失去父母,與兄弟相依為命,自立自主慣了,不想依附哪個,這樣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麵,別人誰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兒們跟她一樣,也是一個比一個剛強,一個比個愛較真,我的六姐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母親和陳錫元到天津那天,天氣冷得出奇,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個大風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風。天上的太陽慘白慘白的,西北風嗚嗚地響著,街上的電線在風裏搖蕩,風刮得人站不住腳。陳錫元很知趣地沒穿警服,一身便裝,戴粉皮帽子,抄著手,和母親走在租界的街上,兩人看著周圍洋房,看著外國巡捕,處處新鮮。

  陳錫元一心要吃西餐,母親一心要找劉春霖,兩人商量不到一塊兒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兒走。陳錫元說,這麽早去敲劉家的門顯得太不懂規矩。

  母親說,這麽早西餐館子未必下板兒(開門)。

  最後決定離哪兒近先上哪兒。陳錫元當然先打聽起士林,街上人來人住,大夥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兒,他朝人“哎”了幾聲,沒人理他。好不容易擋住一個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這樣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陳錫元說,這位爺,跟您打聽一下,起士林怎麽走?

  穿大衣的說,巴格牙魯的哪!

  那時候日本人還沒占領河北地界,陳錫元弄不清巴格牙魯在哪兒,又攔住一個長袍馬褂,跟人家打聽起士林西餐館,巴格雅路怎麽走。對方瞪著眼看著陳錫元,一言不發,倒把陳錫元看害怕了,趕緊說,對不起您哪,我不問了還不行嗎!您請,您走您的道。

  母親說,這人可能是個啞巴。

  長袍馬褂對母親嚷,罵人哪你,你他媽是啞巴!

  母親一個勁兒給人道歉,心裏這個窩囊,隻是埋怨他兄弟,怎麽淨找些青皮問路。陳錫元又問一個,對方如同沒見陳錫元這個人,照直朝前走去。陳錫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說,姐,你說淨是青皮,果真沒個紅臉兒的。

  姐弟倆個找了個背風的牆拐角,還沒站定,一外國巡捕用警棍敲了敲牆,指示他們走開。陳錫元說,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陳錫元說,姐,起士林不遠,就在前邊,咱們先上起士林。

  兩人走了半天也沒見著起士林,陳錫元看見電線杆上靠著一個沒精打采的人,這類人他熟,在北京當巡警沒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這類人的痞氣賤氣,都在臉上掛著,不用張嘴你就知道他是屬於混混兒一類。陳錫元問起士林怎麽走,混混兒一口天津話,指著旁邊的早點攤子說,給買套燒餅果子就告訴你。果子要新炸剛出鍋的啊!

  陳錫元摸出幾個銅板,買了一套,給混混兒送過來。混混兒說,我說了油炸果子要剛出鍋的,就忘了說燒餅,這燒餅都涼了。

  陳錫元說,天太冷,大爺您湊合吧。這會兒您告訴我起士林在哪兒,行了吧?

  混混兒說,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後頭。

  陳錫元抬頭一看,混混兒身後是一座非常洋氣的小白樓,大玻璃門,兩個穿製服的站在門口,在大風裏挺得筆直,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飯館。

  混混兒說,您老看嘛哪?

  陳錫元說,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兒說,那不是在牆上刻著呢嘛。

  白樓圓形的門楣上有幾個英文字母:KIESSLING

  陳錫元哪兒認得洋字碼,狗看星星一樣裝模作樣審視了半天,對母親說,姐,咱們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摻雜進了不少天津味兒,入鄉隨俗倒也快。陳錫元拉著母親就往裏頭走,身後混混兒說話了,再給我碗豆漿,我告訴您一個天津的機密,您必須知道的天津機密。

  陳錫元給了兩個銅板,讓混混兒自個兒去買豆漿。混混兒收了錢說,我跟您說,以後再問道兒,別管人叫大爺,天津沒有大爺。

  陳錫元問天津的大爺都哪兒去了,混混兒說,天津的大爺都在廟裏頭娘娘跟前兒囚著呢,是泥娃娃。真大爺得在它後頭排著。您叫誰大爺,明擺著是說人家不是人。

  陳錫元說,謝謝您指教,二爺。

  混混兒說,這就對了。

  陳錫元拉著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戶外頭站著不少人,穿長袍的男子,裹小腳的婦女,領著丫頭小子的鄉下人,看拉洋片一樣隔著玻璃看裏頭的人吃西餐。母親對兄弟說,沒吃過豬肉咱們看看豬跑就行了,別進去了。

  陳錫元說,那不行,看和吃是兩碼事,就像我平時看巡警跟現在穿上警服幹巡警一樣,完全是兩種感覺,更何況咱們現在有錢,有錢幹嗎不吃?

  母親被陳錫元推進了西餐館,他們沒想到外麵冰天雪地,起士林裏麵竟然溫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爐子在哪兒也沒見著。廳裏響著優雅的音樂,穿黑禮服的侍者托著盤子走來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顯得輕盈而有風度。後來我舅舅跟我敘述當時情景時,反複強調說,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國的跑堂的“端”,舉止不一樣,給人的印象也絕對不一樣,有種教養在裏頭。門裏靠牆的沙發上,坐著幾個等座的人。母親姐弟倆的裝扮舉止,明擺著跟起士林的氛圍不協調。

  侍者拿著登記簿問,先生貴姓?

  陳錫元說,免貴,姓陳。

  兩人心裏都奇怪,怎麽吃飯還問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記簿,問他們預約過沒有,陳錫元不知什麽叫預約,侍者告訴說就是提前定了桌。陳錫元說沒有,說他打北京來,百十裏的來還要預約?侍者說,要是沒預約,您二位先在沙發上候一會兒,有了空座位我來請您。

  母親坐在沙發上,仔細觀察餐館內部,小桌,鋪著潔白桌布,有鮮花插在瓶子裏。藤椅,墊著絲絨厚墊。牆上掛著洋畫,精著身子的女人橫躺在絨布上。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厚而軟。吃飯的都很文明,小聲地說著話,也有的在看書,看報。幾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滿的,鋪子裏沒有鳥籠子,沒有蟈蟈的鳴叫,也沒有人在這兒大聲劃拳……一個喝“藥湯子”的女人翹著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著母親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藥湯”竟然沒下去多少。一個男的,用叉子在繞麵條,把麵一圈圈纏叉子上,填進嘴裏。母親想,用筷子比這個方便多了,多此一舉,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會兒,陳錫元熱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圍巾,抱在懷裏。旁邊女士,穿著露著半個肩的連衣裙,一雙纖細的腳,絲襪子,小皮鞋,跟陳錫元那雙姐姐給做的老頭大毛窩成了鮮明對比。陳錫元把自己的腳往後縮了縮。纖細腳的主人衝他笑了笑,那是一個藍眼睛的女人。

  陳錫元衝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倆領到一個靠窗戶的座位,侍者要將陳錫元的皮帽子、圍巾拿走,陳錫元怕丟了,死活不撒手,卻又不知擱在何處才好,尋了幾個位置,都不合適,最後終於放在腳底下。侍者手腳麻利地將一杯涼水和熱手巾卷擱在桌上,又遞過一個精致的本子說,這是MENU,您二位看看點什麽?

  陳錫元不知玻璃杯裏泡著冰的液體是什麽,拿來嚐了一口,一閉眼推開了。展開熱手巾,手巾很燙,很舒服地擦著,擦完了臉擦脖子,又將腦袋、鼻子使勁擦,連耳朵眼兒也沒落下,都很認真地過了一遍,最後擦手,直至認為將熱手巾使得很徹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經成了灰的。

  母親小聲囑咐,揀最便宜的點。

  陳錫元翻開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點不出一個。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陳錫元充內行地說,這兒不賣爛肉麵?

  侍者說有意大利麵。陳錫元假裝沉吟了一會兒,指著菜單最上麵的一行說,就是它!兩份,別太慢了,我們還有事。

  侍者將本子一合說,知道了,您稍等。

  的確很快,轉眼侍者端來兩大杯白色的冰淇淋,上麵各插著一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齜牙咧嘴。用小勺子敲著杯沿說,這是……

  侍者說,您點的牛奶冰淇淋。

  陳錫元說,我點這個了?

  侍者打開MENU告訴陳錫元,他剛點的就是這個。陳錫元說,行,我這是自作自受……

  母親隻嚐了一口,就將杯子推過來,她吃不慣這腥甜冰涼的東西。陳錫元將兩份冰淇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國小旗子被挑出來,擱在了一邊。侍者過來招呼,問他再要點什麽。陳錫元這回學乖了,指著下邊一行說,換個吧,來這個。

  母親說,你一個人吃吧,我不習慣這裏的奶腥味兒。

  陳錫元對侍者說,那就一份。

  侍者說他們這兒不論份,叫“客”。陳錫元不耐煩地說,那就一客!

  一會兒,侍者端來一大杯紫色的冰淇淋,上麵插著一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不動聲色地吃了。吃半截圍上了圍巾。桌上放了三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還要點,母親說,你算了吧,臉都綠了。

  陳錫元問侍者怎的本子裏頭標的都是一個味兒,侍者說陳錫元點的這頁是冷飲係列,全是涼的。陳錫元問有沒有茶,熱乎的。侍者說有COFFEE、BLACK TEA、COCOA、JUICY……陳錫元讓他說它們的中國名字,侍者說它們沒有中國名字,還沒給取昵。陳錫元指著旁邊喝咖啡的女人說,你就給我來壺跟她一樣的洋茶。

  侍者說,那就是COFFEE了,我們這兒的COFFEE論杯不論壺。

  陳錫元說,那就一杯CO……O……OE,要燙的,越燙越好。

  侍者問要奶和糖不要,陳錫元說,該擱的你都給我擱齊了。

  陳錫兒問母親還吃什麽,母親說她看也看飽了,她算明白了,這兒吃的是擺設,不是飯。一會兒,侍者將一個碟子托著精致的小杯放到陳錫元麵前,裏麵有大半杯棕色液體。陳錫元說,這就是CO麽,怎麽顏色淺啦?旁邊那桌可是黑的!你們是不是兌水啦?

  侍者說,這是擱了奶的,先生,您剛才不是吩咐了要擱奶和糖嗎?

  陳錫元不再說什麽,一仰脖,將咖啡全倒進肚裏。大聲嚷,算賬。

  侍者將扣在桌上的賬單翻過來說,兩杯牛奶冰淇淋,一杯香草冰淇淋,一杯熱咖啡,加上服務費一共是三塊大洋,先生。

  母親一聽,腿有點兒發軟,她做補活,兩個月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些。陳錫元說,三塊,你怎不要三十?我上“東來順”吃涮鍋子,八個人也沒吃了三塊大洋!

  侍者說,上麵都有價格,我們是明碼標價,先生。

  出了起士林,陳錫元和姐姐站在馬路對麵早點攤跟前,大口嚼著燒餅果子,大口喝著熱豆漿,燙得直吸溜,熱烈而酣暢。混混兒隔著馬路問,您老在小白樓吃的嘛?

  陳錫元從懷裏摸出三麵國旗,在手裏搖晃著說,爺們兒今兒個吃了三個德意誌!

  博美聽我說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來,說我講得比她太太講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寫小說的。她遺憾的是沒有機會請她的太舅爺到現代的西餐館來,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還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訴博美,陳錫元上起士林並非隻是去開洋葷,他是有想法的。博美問有什麽想法,我說,你太舅爺在上天津的時候就預感到他這個巡警工作幹不長,新鮮勁兒一過他立刻覺出這不是他能幹得了的差事,他告訴他姐姐,他的那個班長在街上逮來“壞人”,也不打,隻是在太陽地裏曬,夏天隻需一個下午,就蔫了,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冬天也一樣,把人剝光了,放到院裏去凍,不到兩個時辰,頭腦就不清楚了,你問什麽他招什麽,你說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他說是他幫著打的。警察逼供了麽?沒有。打人了麽?沒有……總之,這個行當有點兒缺德。

  也的確,三年後陳錫元在朝陽門吉市口開了一間門麵的酒鋪,他的酒鋪頗有起士林之風,小桌上鋪著補花桌布,這絕對比起士林高級,起士林充其量不過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帶補花的,這些桌布都是我母親給他做的,母親傾其全部手藝支持她的兄弟開店。桌上也明碼標價地擱著一份MENU,裏邊分類標著二鍋頭、衡水老白幹、竹葉青;拌豆腐絲,開花豆、花生米,也標著汽水和爛肉麵。汽水是東邊冷飲攤上的,爛肉麵是西邊小麵館的,有人點,隔著門嚷一聲就給送過來了。另外,陳錫元還請了燙著飛機頭的女招待,女招待穿著帶花邊的白圍裙,用盤子托著(是托,不是端)酒壺,花蝴蝶似的在鋪子裏飛。女招待絕對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媽。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沒有離開過餐飲業,公私合營後先在某單位食堂賣飯,後來調雙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時候是南小街燒賣館賣票的……老人家深深地愛著這一行,無數次地被評為先進,除了曆史上當過偽警察那段經曆說起來讓他舌頭有點兒發麻以外,其他都很理直氣壯。他曆年的獎狀都在家裏的牆上貼著,跟人說不上三句話就把人往牆上引,逢人讚美,便說,這是什麽精神,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淇淋,影響可謂不小。

  五

  去天津,母親的收獲比她兄弟大。

  吃飽喝足,該找劉家了。劉春霖中過狀元,是名人,一問天津人都知道狀元樓在哪兒,比問起士林方便。沒費多少勁兒,兩個人就來到了子牙河邊的一座小樓跟前。臨河是狀元樓的背麵,正麵在另一條街上,繞到前頭,見街門關著,敲了半天門,出來一個老頭,老頭說他是臨時在這兒住,看房子的。問劉狀元在哪兒,老頭說在哈爾濱道法國電燈房附近叫德鄰裏的胡同裏,並且說就是找著了,狀元也不會接見,中國想見狀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隨便就看,就是上北京萬牲園看老虎還得買票呢,現在老虎有很多,狀元就一個。

  老頭一個人待膩煩了,巴不得找人說話。母親和陳錫元趕緊走,邊走邊問,找德鄰裏,如同問起士林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還是陳錫元有主意,雇了兩輛洋車,一直就拉到了德鄰裏狀元宅子門口,敢情離起士林沒幾步路。母親心疼錢,陳錫元說,花錢可省了事呢,要不咱們不知道還要兜幾個圈子呢。

  母親說,才到天津半天,我怎麽聽著你已經滿口天津味兒了。

  陳錫元說,姐,我愛天津。陳錫元確實是愛天津,後來娶媳婦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媽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閨女,和起士林也有關係,其父是騎著三輪車給起士林送點心的,起士林做的點心往各處送,也賣。三輪車是個方箱子,裏邊一層一層地碼著點心,箱子外頭寫著洋文:KIESSLING BADER,旁邊一行小字,“起士林點心鋪”。

  德鄰裏是外國租界,胡同很寬,很齊整,兩邊都是連體樓房,劉春霖住著兩樓兩底的獨門獨院。正要敲門,從裏頭閃出來一個挎著書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學。孩子問找誰,陳錫元說找劉春霖劉先生。孩子朝裏頭喊說有人找,裏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見,關門!

  母親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門板說,我們是打北京來的,我是葉四爺瑞福的……太太,四爺和劉先生是日本同學。

  孩子又朝裏喊,是日本同學。

  裏頭男人說,日本同學淨是漢奸,沒好東西!

  話是這麽說,人還是出來了,一個穿著對襟棉襖的胖子,係著圍裙,可能是做飯的,棉襖上淨是油漬,手裏還攥著一把香菜。

  母親上趕著說自己是葉四爺的家眷,是劉先生給做的媒,這回專程到天津來,是來給先生道謝的,見一麵就走,不多耽誤先生的工夫。

  可能廚子見過並且知道“葉四爺”,閃過身把門開大了一點兒,讓我母親進去,用香菜指著高處說先生在樓上寫字。

  劉家院裏很靜,也再沒見什麽人,母親和陳錫元徑直上了二樓,木頭樓梯,一踩咚咚響,兩人不得不放輕了腳步。樓上很寬敞,一室一廳,廳裏爐火燒得很旺,劉先生穿著棉袍正站在案前寫字,見母親上來也沒招呼,母親等劉先生寫完一個鬥方,放下筆,才說她是誰誰誰。劉先生說,原來是瑞福的夫人來了。

  母親怕錯過機會,開門見山地說這次來天津是想落實一件事情。劉春霖似有思想準備,笑了笑,聽著母親往下說。母親說,當初先生提親時並沒有說到葉四爺屋裏還有一位夫人,她嫁過去以後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經在葉家住了二十多年,生過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沒說清楚,還是有意瞞著也未可知,如若開始說了假話,這門親事完全可以不認賬的,她娘家窮,但不賤,她還沒輪到給有錢人當妾的份兒上……

  母親一口氣說了很多,陳錫元頭次知道他姐姐原來還有這樣的好口才,豈不知這些話都是日日在葉家想著的,想了千遍萬遍了。

  劉春霖讓母親坐了,低著頭緩緩地說,讓四太太傷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滿意,可以登報離婚。

  母親沒料到還有“登報離婚”一說,一時蒙在那裏。陳錫元說,我們不離婚,我們沒結婚,我們從根上就不認賬。

  劉春霖說,都知道四爺新娶了太太,哪兒能說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來天津這件事情,葉家大少爺早有信過來了,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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