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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備車之歌

  王手

  序一

  一個人有輛自備車就是好,方便自不必說的,上班方便,下班方便,買菜方便,接小孩方便;晚上在家吃了飯,想出去逛個商店、看個電影、走個朋友,或者都沒有事情想兜個風,也方便。不僅是明的事情方便,暗的事情也方便,比如你有個女朋友,她來電話了,說你這會兒有空嗎,我想去一下哪裏,你送我一下吧。你有車你不送嗎?你肯定送,而且還特別積極。比如,女朋友又來電話說,我現在要陪母親去看個病,我先去,等會兒看完病你過來接一下,你知道醫院門口叫車很麻煩的。你肯定說,沒問題,我知道,你盡管放心陪你母親好了,差不多的時候你來個電話,我到了咱們就走。你還會特地抱歉為什麽不提前等在那裏的理由,你知道的,醫院門口根本就不能停車,咱們隻能是隨到隨走。再比如,有一天,女朋友跟你說,我們明天去東港吃海鮮吧,聽說那邊的海鮮特別好,有許多東西你見都沒見過,你見過活的帶魚嗎?你見過活的海參嗎?你見過活的烏賊嗎?你肯定沒見過,你知道它們怎麽遊的嗎?不等她說完,你會非常爽快地回答,那咱們去唄,為什麽不去?咱們有自備車啊。東港是個好地方,這個靠海的小鎮有許多僻靜的酒肆,有上好的農家燒,有非常生猛的海鮮,那裏的人和去那裏的人都知道,來的都是一對對情人。情人紮堆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曖昧的感覺,心照不宣的感覺,相互理解的感覺,為了這感覺,你也一定會去一趟。

  但有一輛自備車往往也是最不自由的,我們過去說有了BP機不自由,別看它掛在腰間挺時髦的,其實就是個跟屁蟲,像銬上了一根鐵鏈,那麽,有了自備車就等於戴上了一副枷鎖。表麵上開來開去挺風光的,實際上完全束縛了自己。上述那些所謂的好事,雖然刺激,其實都是地下工作性質的,都在鋌而走險。更多的時候,都是被老婆鉗製著,這個時候的自備車,還不如單位的公車,這樣的時候,你就成了單位的司機,老婆則成了單位的領導,一切都得聽領導的。無論是接還是送,無論是候還是走,無論遠還是近,無論刮風下雨,無論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繃緊了神經候著,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來個電話,派你個差使。所以,這個時候,你如果還想著前麵那些好事,無異於玩火。

  要想自備車真正的安全,真正的自由,讓它物有所值,使自己舒心,為自己服務,就要把老婆也叫來學車,繼而再買輛車給老婆,而且還要買輛好的車給老婆,千萬不能因為老婆的車技不好而買輛“碰碰車”給她。老婆的車一定要比你的車好,比如,你是普桑,那老婆就得是寶來;你是廣本,老婆就應該是奧迪,不然,你等於還是沒車,你頂多是個後備車隊,老婆要出去喝酒,出去洽談,出去同學會,她要調你的車給自己長長臉,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你都得愉快地配合,拱手相讓。

  直到有一天,你看到報上的一則新聞,說某天晚上,一對情人開了車去山上幽會,正坐在車裏談心,碰上了一夥小青年騷擾,兩邊的車窗被砸,男的被毆,女的被猥褻,好在兩人都堅守在車裏抵擋,沒有下來,瞅準了一個空隙,男的發動車逃離現場,但在下山途中,由於慌亂,由於環境不熟,車子偏出山路,摔成了重傷……新聞就寫到這,實際上後麵的內容是很多很多的,比如兩人的關係,兩人家屬的反應,說不定還會揪出個陳年老賬來。如果他們都有單位,在單位還有一官半職,那組織部就會考慮掛號,是不是弄個反麵教材?要是警方也介入了,一切都走案件程序了,那就想保也保不住了。反正是一團糟。這則新聞就像鞭一樣抽了一下你,你這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應該收斂一點了,別好高騖遠地弄出個事情來。

  序二

  崔子節開車的時間比較早,大概是2000年。那時候,機關裏的公車不多,如果有,也都是拉達之類,好一點兒的才是皇冠,樣子都比較笨,不像現在的車那麽靚。私家車就更少了。因為少,車管所在驗車的時候就會在車身上噴上“自備”,以區分它和公車的關係,可見自備車在當時是多麽的榮耀。尤其是上路的額度,一個月才發放三百,這多難受啊,所以,要使自己的車盡快上路,就要去投標車牌,他的00174就投了八萬,還不算下狠注的。他雖然開的是東風富康,原價也就是十一二萬,但一看牌照的先後,會換算的人就知道,這輛車少說也要值二十多萬,相當於鼎盛時期的別克和廣本。

  所以,那個時候,崔子節一般都很謙虛謹慎,一是從不說自己有車,二是不把車開到單位裏來,三是有時候有些方麵還得偽裝一下,比如吃穿簡單一點兒。因為有了車,人家就會猜揣他的收入,他的人情來往,他小孩讀書,他住在什麽地方。他還要養車,如果說有的開支他可以打打混仗的話,那麽養車的費用他是逃不掉的,別人會給他算著,省都省不了。因此,有了車,他就相當於一個賊,他得藏著掖著,尤其是在機關,他根本就不能“出頭露麵”。有很長一段時間,崔子節都把車停在外麵,再在外麵寄放輛自行車,上班的時候,他都是吱呀吱呀地騎車過來,看上去又寒酸又辛苦。

  但單位總會有用車的時候,總會需要擺擺體麵的時候,這樣的時候,總會有人感慨和呼籲,誰有車啊?借單位用一用啊。哪怕是私家車公用,單位給補貼啊。這樣的時候,崔子節就木木地假裝懵懂,連一聲也不敢吭。他知道,這個聲他要是吭了,以後的事就會非常麻煩,要解釋很多話,私家車就會變成公車,而且誰都可以差他。他還是一開始就自私一點兒好,無情一點兒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樣說,好像在表明車是多麽的了不起,也像在解釋車停在外麵的原因。事實也確實如此,畢竟車不是一件小東西,不是他想藏就能藏得住的。有了車,就是與眾不同,有了車,他的思想就會發生變化,虛榮心會膨脹,一些情感也會流露出來,就會覺得自己優越,就會生出許多豪爽,就會發發善心,就會願意扶貧。一句話,是自備車要出問題,要出事情,他是控製不了的。盡管現在有錢的人多了,買車也不稀奇了,有關車的故事也沒人津津樂道了,原先好的故事也漸漸成笑話了,但車的故事還是會源源不斷地生發出來。

  第一

  崔子節的車停在離單位不遠的一個車庫裏,這是個新車庫,停的車不多,暫時也沒有人去經營。崔子節以前都把車停在路邊,隨意而方便。那時候車不多,停路邊也不影響市容。主要還是為了省錢,有句話叫“什麽東西都怕乘”,看車費也怕乘,一次五塊一個月就是上百,乘起來就比較可觀,如果再算上別的地方停車,那就是相當可觀了。上百可以洗車十次,買油可以開兩百公裏,開車的人都會這麽算。但停在路邊也有不好,怕被其他車刮了,怕車窗被人砸了,怕後備箱被人撬了,到時候找保險都沒用。最怕的是那些心理失衡的主兒,暗地裏拿利器往車身上一劃,那個心疼啊,罵都無力。所以,有了這個車庫後,崔子節就把車停裏麵去了。

  看車的是個秦縣女人,三十來歲光景,樣子還算順眼,突出的地方是身體敦實,眼睛撲閃撲閃的。身體敦實緣於她原先務農,務農就有些野味,有野味就顯得蓬勃,蓬勃了就和城裏的女人不一樣,崔子節就會在心裏緊抓一下。眼睛撲閃說明她並不木訥,說明她想交流,說明她心裏有向往,否則,她眼睛撲閃幹什麽?她完全可以封閉和拒絕。後來,崔子節知道,女人名叫李美鳳,是拿工資看車的,也就是說,車庫還不熱,她是屬於“看地”的,車多車少和她沒有關係。

  秦縣的女人都是風流的種,她們都有這方麵的潛質,隻不過有些開發了,有些還沒被挖掘出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李美鳳也不會錯。秦縣的女人勤勞勇敢,她們特別喜歡做一件事--在全國各地開洗腳屋。開洗腳屋尤其講究身體條件,要有順眼的相貌,要有好的手段,試想,她和你站得貼身,她在你身上摸來摸去,她沒有這兩手過硬的,寸步難行。李美鳳為什麽不開洗腳屋呢?崔子節相信,她是還未被開發的,或者說,她沒有幫手,她沒有本錢,她被家庭牽累,她沒有條件走出去。那麽,她會不會在暗地裏做這種事呢?車庫是個好地方,看車隻是一個掩護,在地下,在黑暗裏,她要順帶做點兒什麽事,也太容易了。他這樣想是基於她是秦縣女人,基於她身體好,基於她在看車,也基於自己有輛車。人一旦有了地位,看人的眼光也是不平等的,是居高臨下的;人要是有了輛車,而且是雇人看守的,是不是也可以在心裏“欺負”一下看車的人?

  有了這些想法之後,崔子節停車的心情就不一樣了。

  現在,崔子節在這裏停車也有個把星期了,他對李美鳳也大致有了一點點了解,他開始注意她的細節了,比如她的吃、她的穿、她的住,總之一句話,她是簡單的,落後的。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工作了,而她又有他喜歡的潛質,隻要他稍稍地用功一點兒,是可以把她發展成某種角色的,或者說,他對她的工作是能夠打動她的,從而使她自覺地成為他的“對象”。尤其是她的性格,最符合他的“審美”標準,這樣的女人,即便是出點兒什麽事情,她也會自覺地息事寧人,以大局為重的。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碰上她的情形和自己的心路曆程。

  那天的天氣非常好,陽光亮得發膩,亮得讓人覺得奢侈。崔子節開著車慢慢地拐進車庫,車庫的坡道上也被太陽渲染著,一半亮一半暗,這使得他的眼睛有點兒花,看不清車庫的麵目。直到他的車滑行到下麵,他的眼睛聚了聚焦,才看清她站在邊上。她大概也是個新手,不知道怎麽接洽,也不知道怎麽服務。崔子節以前去過很多車庫,他知道那些看車人,要麽老練得愛理不理,等你出來交錢;要麽像交警一樣樂於指揮,過一把教練的癮。李美鳳不是這樣,她就是站著,怯生生地看著他進來,然後目送他的車,看著他在位置上停好。她沒有主動向他要錢,好像生怕他說她粗俗;她也不敢在他麵前說話,好像很明白自己身份的卑微。在她眼裏,有車人就是人物,就是大款,是車庫的主宰,他把車停在這裏,他給她錢,他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她就一直站在黑暗裏。其實,車庫裏到處都是黑暗,有些地方微暗,有些地方漆黑,她為什麽站在黑暗裏?是不敢和他走得太近?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含蓄?黑暗的感覺如此美妙,崔子節的想象翩翩起舞,他走近她,他看見她眼睛撲閃撲閃的,他甚至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他把錢遞給她,她的手半伸著,手心做成了碗狀,不是接錢的樣子,而是由他把錢放在她手心裏。

  她也沒有說話,她本來是應該有話的,比如問問他停車的情況,停多長時間?什麽時候開走?是長期的還是暫時的?是論天的還是包月的?這樣的情境也給了崔子節一種錯覺,以為她需要什麽,或者她正想兼做什麽。她不是秦縣女人嗎?秦縣的女人意味深長。而黑暗,也是最容易讓人心生暗疾的,最適合偷襲一樣的奇跡發生的。

  崔子節喜歡這樣的女人,羞澀,安靜。喜歡很多時候是沒有道理的,比如家裏人苗條,他也許就喜歡豐滿;家裏人長發,他就覺得短發好看;甚至家裏人漂亮,他見了平平的也會怦然心動。所以,喜歡無所不在。但這裏的喜歡有個前提,是他本來就向往前麵那些“車的故事”,那些故事有趣,能激勵人,雖然那些故事有點驚險,但穩當一點兒的故事,沒有麻煩的故事,他還是願意嚐試的。

  這之後,崔子節下班去車庫開車,就很想看到李美鳳。上午來時,他看到的都是黑暗裏的李美鳳,下午她不用置身在車庫,他想看到光亮下的她,是不是和他感覺的一樣?但李美鳳經常不在,她不在,崔子節就像踏空了一隻腳,有點兒失重。李美鳳會去哪裏呢?她不是生活在車庫嗎?她是出去買菜了?還是去散步透氣了?還是寂寞了找人聊天去了?崔子節體會不出看車人的生活,但能想象出那種難受,在黑暗裏,在地底下,久而久之,手指頭都會發黴的。

  有時候,他也會在坡道下碰見一個男人。男人看上去有點兒猥瑣,縮著肩,頭發蓬亂,身上透著一股被窩的氣息。男人還藐視著他,有看車人的心態,你開車我看車,心理不平衡,好像想咬他的肉。貧富差距永遠是一個不等式,崔子節也不和他計較,他隻是想,這人是李美鳳的老公嗎?若是,別的不說,光憑這股子被窩氣,李美鳳就是不幸的,生活也肯定是一團糟的。想到這,崔子節心裏就酸了一下,就愈加有了工作的願望,當然,這種工作方式主要體現在扶貧上,扶她的貧,不管怎麽扶,都是幫助,都是溫暖。她不是生活在黑暗裏嗎?先把她帶到地麵來再說。

  第二

  停車的事就是這樣有趣,不是一錘子買賣,隻要他和這個車庫發生了關係,它就有理由延續下去,這對崔子節很有好處。

  崔子節這天心情好,他早早地去了車庫,在經過車庫坡道時,他看見了兩件女人的衣服。坡道是個好地方,對車庫來說,它在上麵,能見著日光;對地麵來說,它屬於地下,有自留地的感覺。晾在坡道上的衣服,應該是李美鳳的吧?

  李美鳳在坡道下迎候著他,她看著他的車下來。和平時一樣,她跟著他的車走一點點,然後就站在了黑暗裏。崔子節停好車,從裏麵走出來,把錢放到她手上。黑暗使他看不清她的樣子,但他感覺到她莞爾一笑,這給了崔子節一個信息:這個女人是可以接觸的。

  在這個簡單的交錯中,崔子節沒有說話,他覺得現在還缺少說話的契機,說什麽呢?往什麽方向說?說到什麽份兒上?他心裏都沒數。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還茫然,話說多了,她會不會以為他居心不良,自己也容易陷入尷尬,還是不說的好。他還是遵循著正常的程序,停車,交錢,走人。但李美鳳的笑讓他看到了前景,他想,隻要他的車還停在這裏,他們說話的機會總會有的。

  在經過坡道的時候,他又看了看那兩件衣服,車庫陰濕,坡道是晾衣的好地方,這應該是李美鳳的衣服吧。最近的幾次,他都是在黑暗裏看見她,他對她的衣服沒什麽印象,如果是她的衣服,那衣服也太陳舊了,早過時了,按照城裏人的標準,那都是兩年以前的樣式。

  下午市裏開會,崔子節要提前到車庫開車。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照顧,意味著恩賜。此話怎講?一般人停車都是從早停到晚的,五塊錢,包幹到底,試想,看車人要多少精力對付啊,當營養費都不夠。同樣是五塊,像他這樣停停就走的,等於白送了五塊錢。當然,他是很樂意這樣做的,這不就是扶貧嗎?這就是最最切實的扶貧。在平時,他這種情況也是很多的,他是一個單位的小頭目,頭目是什麽?頭目就是忙,頭目就是跑來跑去。他們這個單位不是很起眼兒,人員也不多,但五髒俱全,對內的部門暫且不說,對外的就有藝研所、出版處、直管處、社會處、緝查處,管的是圖書館、書店、劇團、影院等。要是放在市裏,他們的工作就是配合中心宣傳,建設文化大市。這樣的單位,讓崔子節也顯得人模狗樣了,經常地被喚來喚去開會,所以,崔子節停在車庫的車,說不定什麽時候要開出去,說走就走。

  崔子節在車庫的外麵碰到了李美鳳,這次不是在黑暗裏,是在往坡道轉彎的通道上,崔子節看清楚了,她穿的衣服是有點老。她領了一個小孩。車庫外麵有風也有太陽,她們的頭發被風吹亂了,她們的眼睛被太陽曬眯了起來,她們毫無內容地站著,看上去有點傻。崔子節問她,你們站在這裏幹嗎?李美鳳說,我們在這裏聽歌。崔子節說,這裏哪有歌啊?李美鳳說,隔壁商店裏有歌。崔子節這才意識到旁邊有個小超市,有音樂像煙一樣彌漫出來。他說,這是你小孩嗎?李美鳳點點頭。他又說,怎麽不去幼兒園啊?李美鳳說,我們沒錢去幼兒園。崔子節說,民辦的幼兒園不會太貴。李美鳳說,民辦的也要四五百,我看車一個月才七百呢。崔子節說,想想辦法嘛,小孩待在家裏總是不好的。李美鳳不響,悶著嘴沒有和他接話。

  沒有話,崔子節就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他就吧嗒吧嗒地走下坡道,把車開上來。他原本想出來之後再和她打個招呼的,他事先搖下了車窗,但他發現她已經不在外麵了,他感覺她有點小情緒,她是不是嫌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不是嫌他說了句沒有水平的廢話?抑或,她不想看到他貌似關心而實際是一副虛偽的嘴臉?

  第三

  崔子節可以做的事其實是很多的,對於一個生活在車庫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麽都有扶貧的意義。經過這些天的摸底,他目前有兩件事可以先動起來,一是給李美鳳買幾件衣服,二是給她小孩買些吃的。他如果要做就做得得體一點兒,不要做得太猛,他暫時選擇後一項水平低的,買些糕點。她不是收入低嗎?她小孩不是上不起幼兒園嗎?那麽買些吃的,多少也能減輕點兒生活負擔。這樣,崔子節在開車的時候就特別注意路上的糕餅店。

  從家裏到單位,崔子節一般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臨江路,沿江一路地拉過來,比較好走,但要遠一點兒;另一條是高教路,相對距離要近一些,但要穿過市區,而且還要經過一個醫院。醫院門口的情況是可想而知的,人影幢幢,車水馬龍,有時候一堵就堵得石頭一樣。在崔子節的印象裏,高教路上有一家糕餅店,叫什麽稻村香的,是台灣人開的,糕餅的樣式很多,大家都比較青睞。崔子節想,要買就要買最好的,要拿得出手的,這也是他身份的體現。他也知道,李美鳳並不懂得糕點的好壞,一些超市就有包裝好看的自製糕點,是專門賣給外地人的,根本談不上口味。但崔子節不想敷衍,至少說明他這會兒是上心的。

  他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路旁,他印象中稻村香應該在一座橋的附近。這是一座環形高架,功能是為了快速疏通。這樣的橋,交警就多。這樣的重地,交警一般也都森嚴壁壘,火眼金睛。輕者,快速趕你走;重者,拍照抄牌;再重點,你和他爭辯幾句,拖車扣點。其實,開車也是挺孫子的。開車隻是在某些場合,某些情況下才光鮮神氣,其中包括在車庫。所以,崔子節在車庫有扶貧的舉動,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崔子節在接近高架的時候就非常小心翼翼,差不多像匍匐。他輕輕地靠近糕餅店,快速地下車,像打劫一樣竄進糕餅店,拿了包十元的糕點,丟下錢就走。還好,今天的交警善解人意,今天的交警睜隻眼閉隻眼。

  現在,崔子節要考慮怎樣把糕點給李美鳳了。不能直截了當地給,給了說什麽呢?是看她可憐?還是說她缺少吃的?都不行,扶貧也要考慮人的尊嚴。他如果把糕點給了她,她沒有什麽反應,兩隻手像鐵棒一樣戮著不接,他的臉就丟大了,就沒有可能再走下去。所以,關鍵是先看她的態度,她是不是願意接受他的扶貧。還要看什麽時機,最好有她的小孩在,有小孩就比較好表達,他順手一遞,小孩嘴饞,拚命一接,這個過程就完成了。許多電影裏都有這樣的設計和安排,大人的情感都是借了小孩這個道具作掩護,才慢慢含蓄地發展起來的。

  崔子節想著這些步驟,車子也開得很順,車庫一下子就到了。他慢慢地拐進坡道,他沒有看見李美鳳在那裏迎候,也沒有看見她的小孩,他開始以為是光線的原因,他從明亮的地方進來,和車庫的反差太大,眼睛不適應,看不清眼前的東西,而李美鳳,本來就含蓄,又正好站在背光處。他慢慢調整了眼睛,把焦距對準了,也適應光線了,還是沒發現車庫裏有人。他隻得乖乖地停好車,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後來想想,雖然沒交接糕點,但還是留下了機會,他不是還沒交錢嗎?對於心裏有企圖的人來說,任何機會都是發生故事的基礎,一般的交錢當然是個簡單的過程,但承載了想法的第二次補交,那就不一樣了,就可以好好策劃一下了。

  中午,崔子節在單位吃飯。他有午休的習慣,這都是坐機關落下的毛病,沒辦法。前麵說過,他在單位是小頭目,他的辦公室裏就安了一張大沙發。他努力地躺一會兒,也強製自己閉了一下眼睛,奇怪,呼吸一點兒也不平穩,腦子也一點兒不犯困,這樣躺著一下子就腰痛了,隻會越躺越清醒。他索性起身,摸了一把臉,若有所思地想做點兒什麽。他想起李美鳳,想起她掛在坡道上的衣服,他想做的就是這件事--給她買件衣服,讓她的麵貌稍稍地煥然一下,讓她不至於和這個城市有太大的距離。這也是他的計劃裏的。

  單位附近有一條小柴巷,巷不長,也就兩百來米,巷也不寬,僅供兩輛車交錯,但巷的兩邊都是店,專營打著外國旗號的冒牌服裝。這是個淘衣的好地方。經常有附近單位的公務員趁暇過來,有工商局的,也有稅務部門的,他們的製服很起作用,往往能淘到又好又便宜的衣服。崔子節單位的同事也經常結伴來淘,但討價還價的力度要大一些。崔子節也想學學同事的樣子,來撿些漏貨,但來了之後發現,自己其實是挺茫然的。他從來也沒有自己買過衣服,更不用說替別人買衣服,衣服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盲區,而對女人的衣服,則盲點更多了。李美鳳穿多大的衣服?具體應該叫什麽號?他聽說國外的衣號還分A型B型,好像有表示乳房的意思,但具體是A挺還是B寬,他一無所知。事實上,他其實什麽也買不了。他隻是一個意願而已,他是被一種意願催促著,推動著,才來到小柴巷的。他裝作煞有介事地逛店鋪,這個店裏進,那個鋪裏出,看見自以為好看的衣服,也停下來摸一摸,翻一翻,問問價錢,但沒敢講價,他知道,這裏的店主都是很會做生意的,一講價就會上套,就像臭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有一下,崔子節的心裏也犯了嘀咕,覺得自己的做法有點兒不妥。他和李美鳳什麽關係?停車和看車的關係。有多少錢的深淺?也就五塊錢的來往。現在,幾件衣服要建築在五塊錢的基礎之上,肯定已超出範圍了。任何事情,要做起來,都應該在一個相衡的基點之上,超越了基點承受的行為,就叫人猜疑了,就會往居心叵測那邊想。這樣一想,崔子節就覺得自己的動機有點兒荒唐,就算李美鳳能聽他解釋,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就作罷吧。

  下午單位裏沒事,市裏也沒有開會,係統裏也沒有什麽活動,崔子節就待著沒有出去。他一貫很反感開會,同時也反感活動,覺得務虛的東西太多,有什麽意思呢?大段的時間就這樣被撕得七零八落。他喜歡有實質內容的工作,換句話說,他不喜歡清淡平庸的生活,這和他目前的狀態相當對味,繁忙的工作之餘,有一份閑情逸致去稀釋,去調節,這樣才是對的。也就是說,他對車庫的念頭是不奇怪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

  他在單位是抓業務的,這段時間,要考慮的事情很多。越劇團的工資還缺口百分之三十,還得爭取財政的支持;新華書店能不能走走第二渠道,把庫存盤活起來;電影院線有沒有辦法另辟蹊徑,不受全國的支配和限製;影像和音像市場,怎樣維護繁榮又怎樣打擊盜版;圖書館的購書經費是越來越少的羅,再這樣下去,新書增不起來,和外地的差距也越拉越大。怎麽辦?這些都是他要考慮的問題,要拿出思路,要運作起來。但他想不下去,腦子裏混沌一片,每一個問題,想著想著就會支離開來,想著想著,就會拐到岔路上去,都會出現車庫的情形,都會被李美鳳的樣子重疊和覆蓋。他知道,他還是想出去,去車庫看看,通過開車這形式,把上午未竟的事情完成掉。

  第四

  接下來的這個機會就比較好了,崔子節想要的條件都具備了,李美鳳在,她小孩也在。他可以把兩件事情都完成掉,先付掉上次欠下的車費,再把糕點給她小孩,不光是單純地給,關鍵是要給出他預想的氣氛。

  李美鳳和她小孩在做遊戲,就在坡道進車庫的口子上,這是一幅很好的畫麵,李美鳳坐在椅子上,她小孩坐在她大腿上,她們的身體在有節奏地仰合,搖晃,她們在做一種拍手練聲的遊戲,有朗朗的民謠從她們之間蹦跳出來:

  天上雲黃,地下冰糖,

  哥哥擔水,妹妹燒湯,

  猴子擔去賣茶葉,

  賣到明天下半夜……

  其實,遊戲是無聊的,但小孩卻做得津津有味,崔子節覺得,這都是小孩沒有上幼兒園的緣故。要是在幼兒園,老師教她唱歌跳舞,有空和小朋友玩耍嬉戲,她就不會稀罕這種遊戲了。

  李美鳳也看見了坡道上下來的崔子節,她說,今天又去開會啊?他說,噢不,今天要早點兒回家。李美鳳說,你每天都早點兒走,我應該少收你的錢才是。崔子節說,這你就客氣了,五塊錢已經很少了。李美鳳說,那多不好意思啊。崔子節說,你要是少收,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說著就掏出錢,正好是一張五塊。李美鳳雙手還抱在小孩腰上,她沒有接錢的意思,倒是小孩伸手把錢接了,崔子節笑一笑,李美鳳也笑一笑,對小孩說,那就謝謝叔叔啦。小孩也小心翼翼地學了一句,謝謝叔叔。這是一個非常宜人的氣氛,似乎把下麵崔子節要做的事也鋪墊好了。

  接著,他下到車庫裏開車。一般情況下,回家的車都開得比較起勁的,像小孩放學時的心情,還沒到坡道就早早地衝起來,靠近坡道時就一躍而上。但這會兒沒有,崔子節心裏還有事情,臨近坡道時他反而慢了,他還故意打了一下強光燈。在車庫打強光燈是很刺眼的,一下子就把她們給抓住了,她們的眼睛一齊看了過來。崔子節把車停在她們邊上,他搖下車窗,像變戲法一樣突然舉起手裏的糕點,他還把糕點在小孩眼前晃了晃。一切都還在前麵的氣氛裏,表情和語言似乎都還氤氳著,他對小孩說,再謝一下叔叔。他這話一下子活躍了現場,同時也示意了李美鳳,告訴她,糕點是給小孩的,你就聽之任之吧。李美鳳笑笑。小孩是簡單的,純真的,農村的小孩更是這樣,她立刻被糕點吸引了。她迅速從母親的大腿上爬下來,她跑到他車窗前,她快速地接走了他的糕點。這個動作使得現場又愉快了一下,崔子節和李美鳳都笑了,他們沒覺得這和小孩的教養有關,他們都覺得那是一種童趣,李美鳳說,小孩嘴饞,讓你笑話了。崔子節說,小孩都這樣,率真,不隱藏。李美鳳說,那叫你用大了。崔子節說,用什麽大呀,又不是什麽金銀財寶。李美鳳說,下次別買給她了,吃慣了不好。崔子節說,沒事的,讓小孩高興嘛。真的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借著小孩的作用,推波助瀾,雖說還差那麽一點點距離,但總的來說是在一個美妙的範圍裏,一說一答,有顧盼,也有微笑。說得差不多了,崔子節就適可而止地打住,自自然然地把車開了上來。

  回家的路上,崔子節想,這件事看似平常,沒什麽大的動靜,其實還是在進步的,是在往好的方向走的。第一,她看他停車時間短,要給他優惠,要少收他的錢;第二,她讓小孩接受了他的糕點,她沒有阻止,她順其自然了。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李美鳳對他也是有好感,噢不,現在說好感還為時過早,但至少是不反感吧。這就是基礎,有了這個基礎,往後的發展就順風順水了。

  第五

  單位今天去扶貧,幾個人坐了小車去,由崔子節帶隊。單位現在也有一輛新車了,是桑兩千,平時都是一把手坐,今天一把手公休,就跟著他跑鄉下了。他們去的是熹縣岩鎮下田村,是市裏定下的幫扶對象,扶貧的內容原先要落實到集體經濟,單位怕麻煩,就簡化為送錢了,每年給一萬。至於這個錢怎麽用,他們也不去管,反正是財政的錢,他們沒出血割肉的疼痛,算了。崔子節心想,這和他近來在車庫所做的高度的一致啊。

  扶貧還有個內容就是去看望一下村裏的老革命,大概有十來位,每人送現金兩百,再給些香皂牙刷什麽的。再就是在村委會邊上的小酒店裏撮一頓,這倒是村裏接待的。其實,扶貧隻講究個意義,不一定對方都窮得叮當響。這頓飯每年都搞得很像樣子,以前來過的人都印象深刻,上的都是精心挑選的土貨,還有山羊和家豬,平時一般吃不到,所以,再遠的路,大家也樂意去。

  崔子節還在這村裏包了一個學生,市裏規定,市管幹部,一人至少一個,崔子節也就意思意思地認了一個四年級的小男生,學習一般,崔子節給他的承諾是,無論他讀到什麽程度,全包。其實,也是不怎麽窮的,崔子節還有印象,小男生和他接洽的那一天,是坐了家人的摩托車來的,拿了他一年的學費,又轟隆隆車P股冒煙地走了。崔子節心裏怪怪的,他自嘲地說,前世欠別人的債,還願吧。

  他為什麽要提這件事呢?他是想告訴別人,或者給自己一個支持,扶貧,不一定是件很突兀的事,不一定是件需要多少理由的事,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隻要他願意做,有心情去做。比如在車庫看車的李美鳳,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活到底怎樣,內容好不好?質量高不高?他隻是感覺她生活一般,簡單,落後,而他,又喜歡又願意,就可以扶貧了嘛。就算不是扶貧,一個願送,一個願受,有什麽不可以的。

  扶貧的結果不僅僅是吃了一頓美味的農家菜,還帶回了很多柿子,去的人人手兩盒。柿子是熹縣的名優特產。是禮品沒有人嫌多,給的都收下了,連半句推辭的話都沒有。實際上,崔子節是不大愛吃柿子的,平時到季節時偶爾吃一個,說不上好吃不好吃,冬天吃柿餅也一樣,也是勉勉強強的。據說,吃柿子容易結石,他怕結石,結了石化不掉怎麽辦?所以,兩盒柿子,對他來說是個非常棘手的難題。

  他決定把柿子送一盒給李美鳳,他跟她說,是專門從鄉下捎給她的,他說鄉下人在城裏本來陌生,情緒上有時會很壓抑,多接觸些土貨,會感到親切,也是排解的一種方法,能給心理上帶來安慰。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虛榮心的。有人關心著她,她自然很高興,盡管她含蓄著沒有表露,但動作裏還是看出了她的歡喜,說你這麽客氣啊,並且當場把盒子打了開來。一盒的柿子,整整齊齊地碼了兩層,顏色和個頭都十分誘人。李美鳳說,還有點兒生的呢。崔子節說,放一放,很快就會熟的。李美鳳說,我們老家也有柿子,但品種不好,多籽,澀口,不好吃。崔子節說,這可是名牌,都是出口的。李美鳳說,我喜歡吃的,我等不及了。又說,你知道柿子要多久才會熟呢?崔子節說,這個,我也不清楚,你經常看看,紅了,就熟了。李美鳳說,你知道有快熟的辦法嗎?崔子節搖搖頭,說,以前知道有幾個辦法,一是把柿子的蒂部用棒針刺一下,據說很快就會熟的,不知有沒有道理;還有就是把它放在米缸裏,用米捂一下,大概是給它一個合適的溫度吧。李美鳳笑笑,說,這些我都知道,但紅得還是慢,有一個辦法紅得很快。崔子節說,有多快呢?她說,很快,一邊做一邊就紅了起來。這個崔子節不知道了,他有點兒好奇,關鍵是他這時候想說話,渴望說話,覺得說話裏契機多多,會朝著他預想的方向發展,他就繼續誘導李美鳳,說你說來聽聽,我也回家試試。李美鳳說,把柿子和蘋果放在一起,馬上就會紅起來,一下子就熟了。崔子節還想說下去,有這樣的事?什麽道理呢?她說,我也是湊巧發現的,也沒有總結道理,後來有人說,蘋果有一種氣味,這氣味對柿子快熟起作用,柿子就有反應了。

  崔子節這天很舒服,在車庫,本來就是進進出出的事情,卻讓他說了這麽多話;本來還是在探索的過程,卻一下子看到了美好的前景。話說多了,話也說好了,光憑這內容,他就覺得很進步,不光是就車論車,不光是停車付錢,他們有了更深層次的交流,已經開始向廣泛拓展了。關於柿子,他僅有的知識也就是前麵那些催熟的辦法,再就是柿子和螃蟹不能同吃,吃了會結石,這是柿子裏的糅酸在起反應,使蛋白迅速凝固,且向鈣的方向發展。而她也有一手,能說出蘋果的快熟氣,這已經有化學的傾向了,隻不過她不擅總結,說得通俗了一點兒,但仍舊是知識啊。這充分表明這個人是有情趣的,不是木瓜一個;還充分表明他們有交流的基礎,在某一個平台上,差異不是很大,是可以說說話的。

  第六

  仔細想想,停車“交錢”這個環節,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經過前麵兩次的“扶貧”之後,他們的關係已經不那麽“公事”和“銅臭”了,已開始往“人情”的方向發展。有一次,崔子節身邊沒帶零錢,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李美鳳就說下次吧下次吧,再說吧再說吧;還有一次,他給她錢,她堅決不收,手忸怩地藏在身後,她先是說不用哪不用哪,後來又說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停一下又有什麽關係呢。他說,那不行的,你是靠這個吃飯的,這個便宜我是不能占的。她說,那我都拿了你的柿子了,我小孩也吃了你的糕點了。這些話,崔子節聽了很舒服,也非常受用,說明她記著他的好處,說明他們已經從單純的停車中跨越出來,奔其他內容去了。最後還是他把她身後的手捉了出來,他捏著她的手,把錢硬塞給她,他占了停車以外的另一個便宜。

  交錢的事的確可以好好地謀劃一下,因為他想延續,因為這裏麵有契機。他可以故意拿張大錢給她找,她肯定找不開,找不開就有機會了,要麽先把錢存在她那裏,要麽是他暫欠著她的錢,隻要他有心,一來一往,插科打諢,他會讓機會應運而生的。

  如果從喜歡出發,以扶貧的角度,崔子節應該給她包月才是。像他這個位置,跑上開會的時候比較頻繁,跑下聯係工作也比較多,也就是說,真正把車停著完全不動的情況比較少,一個月二十二天上班,他頂多待單位十四五天,餘下的七八天車費,他等於就是貢獻了,給李美鳳扶貧了。但包月缺的就是情調,沒有另外的枝杈和意外,月初把車費一繳,一個月的“手續”就完成了,相安無事,甚至互不相關。崔子節肯定不想這樣做,他還是每天付錢麻煩的好。他現在喜歡這個人,他也喜歡這樣的事,地麵上的事,他覺得有點兒風險,且心有餘悸;地下的事,他覺得別有情致,忍不住就想嚐試一下。誰叫他有輛自備車呢,誰叫她在車庫看車呢,誰叫他們有緣結識在這麽一個平台上,這不是一般人都有的機會,所以,他得珍惜,還要充分利用。

  扶貧不能光送吃的,崔子節想,送吃的顯得太平民了,甚至有點兒通俗,這與他的身份不符。扶貧要有崇高的心態,是一個舒暢和愉悅的過程,他想,他應該做點兒大的才對。以他的想法,要扶就要扶要緊的貧。對李美鳳來說,什麽是她最需要的“貧”呢?就是給她的小孩找個幼兒園。不瞞你說,這件事他還是上過心的,還真的花工夫打聽過。五幼六幼當然是不現實的,但那些私人幼兒園,還是可以試一試的,他辦公室對麵的那幢樓裏就有一個。每天上午十點,一撥小孩在裙樓的過道上做啞鈴操,“啞鈴”是自製的,五雙筷子用橡皮一紮,敲起來也是劈裏啪啦的,很有節奏感。他想,李美鳳小孩上這樣的幼兒園差不多吧。

  有一天,崔子節還真的去問過。他記得那個小老師還挺會做生意的,開口就和他套近乎,這位先生在哪裏見過?崔子節說,不會吧,我和幼兒園沒打過交道啊。小老師說,反正麵熟,你肯定是附近什麽單位的。崔子節也不隱瞞,就說了是對麵某某局的。猜中之後的小老師一臉的壞笑。崔子節說,你笑什麽?小老師邊笑邊說,我在猜你的身份呢。崔子節說,此話怎講?小老師說,像你這個年齡吧,為兒子來吧,似乎不像;做爺爺了吧,好像也不大可能。崔子節忙補充說,噢,我來替我的一個親戚問問。他這樣說了,小老師也切入了正題,說,我們這兒不貴,還算比較實惠的,一般生人一月四百五,像你算鄰居了,四百,如果是兩個月一起交,再優惠點兒,算七百六。

  三百八,對崔子節來說,這數目也太小了,就像洗澡時褪掉的一根汗毛。而對於李美鳳,那也許就是恩賜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把她從雪地裏救了起來。但這個想法最後還是被崔子節自己否定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就是和前麵“買衣”的性質有點兒類似,“女兒不能大過娘啊”,大了,就不自然了。那怎麽辦呢?他現在已經被這種心思慫恿著,扶貧的心是鐵定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告訴自己,扶貧,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要落實在行動中。思忖再三,他給了自己一個折中的方案,去買些小人書給她小孩,讓小孩在車庫裏自學吧,這也是行之有效的一個舉措,比空口講白話要好。

  主意已定,他就屁顛屁顛地往新華書店去了。

  崔子節好久沒有去書店了,以前去時他都是看看美術書裝幀書,他是學舞美設計的,現在走上了領導崗位,書店就去得少了。現在的書店像個大商場,尤其是少兒區,擺上了玩具,隔出了遊樂場,還有媽咪休息的地方,這都是因為少兒圖書價格昂貴,也因為現在買書已成了一種奢侈的時尚。不過,崔子節的運氣比較好,他偶爾來一趟,卻正好碰上了讀書日打折,少兒圖書尤其打得厲害,底線到二折,這很對他的胃口,他不是給自己買書,他是買書送人,而且是送給李美鳳,這樣,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付出做最大的人情。他稍稍遲疑片刻,想了想李美鳳小孩的大小,想了想她小孩的樣子,樣子決定了心智,有了這個判斷,書就好買了,他零零星星地挑了幾本,基本是飛禽走獸之類的,大概也就二三十塊錢吧。

  送書是可以好好設計一下的,這可能會引發激動,有很大的發揮餘地,發揮好了,就可能有很大的收獲。比如,李美鳳有意請教,這就正中他下懷了。他可以講講意義,也可以講講形式,故事深淺可以講,畫得好壞也可以講,可以從介紹的角度,也可以從幫教的角度,最好能在一個特定的環境裏多停留一會兒,不要匆匆忙忙,更不要被什麽幹擾,這樣想著,崔子節預期的效果是非常美妙的。

  現在,崔子節拎著小人書走下車庫的坡道。經過一段時間的過往,他對車庫已經很熟悉了。坡道的下端是一個小房間,好像是配電間或者水泵房,現在成了李美鳳的臥室,他不知道裏麵什麽樣的,每天從坡道上下來,裏麵都是黑洞洞的。這樣的地方,顯然不合適做贈予儀式,也不適合說話,萬一有人從上麵下來,看見裏麵有兩個人,他們會怎麽想?倒是車庫進口的拐彎處,一個凹角還比較好,李美鳳平時在這裏燒菜燒飯,這個地方背光,又背視線,就算人人都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到那裏麵去。就看李美鳳在不在他設定的位置上了,她要是正好在,那就是天賜良機了。他把書送進去,用書堵住她,一切隨風遂願。

  但是很不巧,他沒有看見李美鳳。像他前麵猜想的那樣,她是去外麵買菜了?還是去散步透氣了?還是鬱悶了找人說話去了?他也沒看見她小孩,如果她小孩在,這樣的時候,他也會降低儀式的條件,把書給她小孩,反正等會兒她就知道了,隻要她是個明白人,她就知道書是他給的。在這個黑暗的車庫裏,還有誰會這樣關心她呢?隻有他。

  沒有人,崔子節隻好往裏麵走。他不能喊人,也不能刻意地尋覓,他隻是一個車主,是來車庫開車的,他隻需把車開走就是,無需什麽手續。

  失落,掃興,崔子節坐進自己的車,門也關得特別的響,他無奈地把車往外麵開,回家吧,撂心吧,未竟的事情明天吧。但他不甘心,他還想有事情發生,他把車開得很慢,連沙沙的聲音都沒有,他把車窗搖下,大睜著眼睛,洞察著黑暗裏的一切。突然,他聽見了咣當的一聲,他警覺起來,馬上就發現那個凹角裏有燈光,聲音是從那裏麵發出來的,李美鳳在裏麵!這樣最好了!

  他把車開到凹角邊,輕輕地停下,連關門都很輕,他怕關重了會把李美鳳驚出來,出來就沒有意境了。他拿上小人書,悄沒聲息地靠近,她確實在,背著身在案板上切著什麽,他馬上意識到是在切土豆,因為他聞到了古怪的氣味和沙啦沙啦很有質感的聲音。他的接近也驚到了她,她半側著身轉過來,她說,是你啊?他說是我,我是不是嚇著你啦?她說沒有啊,有什麽好嚇的。又說,你找我有事嗎?他說,我給你小孩買了些書。她開始有點兒不解,說,買書幹嗎?他說,買書給小孩看啊,學習啊。她噢了一聲,馬上高興地接了過去,我看看什麽書。他趁她翻書的時候有意去靠近她,他差不多挨著她身體了,他說,小孩不上幼兒園不好。她說,我知道不好,但我沒辦法。他說,所以要買書讓小孩看,比不上去幼兒園,但總是好一點兒的。他的話嗡嗡的,像夢裏傳出來一樣,有力地撞擊著她。她頓在那裏,沒有說話。他覺得此刻的她有哭的傾向,她不說話隻是想控製不哭,但她還是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你為什麽對我好啊……他也頓了好久,他在找一句話,這句話要有分量,要有力量,要像催化劑,要麽把她的委屈催起來,要麽把她的身休摧垮,他說,我願意,我喜歡,我看見你高興……他想,她的心一定會酸得一塌糊塗,她會撲向他,然後伏在他身上嗚啊嗚啊的……但他們的氛圍被一聲喇叭無情地打斷了,接著坡道上又響起車輪下來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有車進車庫了,李美鳳馬上要去接洽了,她急忙振作了一下,快速地跑出來。也許,這聲喇叭是叫給崔子節的,示意他的車停的不是地方,是他的車影響了別人的進入,他也急忙跑出來,鑽進了自己的車,迅速地把車移開。他在心裏咬牙切齒,他在詛咒這輛下來的車,該死的車,“棒打鴛鴦散”,該死的車庫,不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第七

  這一天,崔子節休息。崔子節平時休息都很舒心,覺得有很多事情要做,去看一部好的電影,去超市買點兒東西,把書房整理一下,順便把下周的工作想一想,但這個雙休日他有點兒空落落的,不知做什麽好。上述的這些事情,好像都不值得讓他馬上緊張起來,倒是車庫的李美鳳,卻結結實實地襲擊了他。其實也不是襲擊,說襲擊有點兒重,說惦記和侵擾一點兒也不假。

  怎樣去解釋崔子節的思想和行為呢?崔子節自己就曾經試想過無數次。這麽說吧,第一,他向往前麵那些自備車的故事,他覺得好,覺得有意思,希望自己也有染;第二,他也有車,有條件製造故事,不過,他不想冒險,不想出事,他追求廉價和安全;第三,他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每天昏昏欲睡,他想要一份緊張的生活,同時又是有承受感的生活,忙碌而且付出。

  他覺得自己現在才稍稍地有了一點兒承受感,他在為一個人操心。操心也得有它的可能性,有些事,他是操心不著的;有些事,他操心了也沒用,所以,操心既是一次實踐,也是一次完成。李美鳳的事,他正好可以操心,也有能力來完成,所以,意義就顯現出來了。

  在家裏,崔子節突然想起了一本書,他不知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萬涓泉水,終究匯流成河,他在為自己的思想行為而尋求一種理論基礎。他待在自己的書房裏,他在翻書櫥裏的藏書。書櫥有點兒亂,有些書擱得不是地方,很無序。這是個有趣的現象,每一次整理藏書,他都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正規而整齊,但之後再置身書房時,又會發現許多擺法一點兒也沒有道理。比如,一本《歐洲美術史》居然和《紅樓夢》放在一起。《歐洲美術史》是他的鍾愛,裏麵介紹的意大利美術,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對法國美術的描述,卻有著別樣的拓荒意義;《紅樓夢》是線裝本,陶令紙印刷,木版刻效果,他把它當作裝飾品買的,而不是為了閱讀。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這兩本書怎麽就擺在一起了呢?就在這時,崔子節發現,他今天要找的《郭沫若文集》,也擺在這裏。那還是他在美院學習時讀過的,他記得有《女神》和《孔雀膽》等篇什。詩歌和戲劇,他沒有特別的興趣,倒是小說裏的一篇,他記憶非常深刻,叫《葉羅提之墓》,他還記得當年讀它時的那份心境,讀一段,屏住呼吸回味一下,再讀,再閉上眼睛體會,文中的奇麗和迥異,讓他生出了悵然和感歎。

  葉羅提七歲的時候還在家塾裏讀書。

  有一天他往後園裏去,看見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著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像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像粉紅的玫瑰,嫂嫂的無名指上帶著一個金色的頂針。

  ……

  他起了一個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捫觸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捫它。

  他的心機就好像被風吹著的竹尾一樣,不斷地在乳色的空中搖蕩。

  ……

  他為要親近她的手,遇著上坡下坡,過溪過洞,便挨次地去牽引她們。

  牽到她的手上的時候,他要加緊地握著她,加緊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軟的掌中……

  這樣的幸福在葉羅提十三歲以後便消失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便進了省城的中學。

  ……

  年暑假回家從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兒子,他的手背總愛擦著她的手心。

  那一種刹那的如像電氣一樣的溫柔的感觸!

  ……

  “我遠遠地聽著你的腳步聲音便曉得你來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躍得不能忍耐。”

  “你的聲音怎那麽中聽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樣的。”

  “從前我在人麵前嘴是很硬的,現在漸漸軟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在說不貞的女子的話,我的耳朵便要發燒了。”

  “我怕睡了談夢話喚出了你的名字來。”

  葉羅提從他嫂嫂的口中,漸漸地漸漸地聽出了這些話來了。

  十年後的春天,同是在後園裏的竹林下麵。

  嫂嫂懷著第三次的孕身,葉羅提也從中學畢了業了。

  十五夜的滿月高朗地照著他們。

  --“你想什麽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給我……”

  --“給你做什麽?”

  --“給我……親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嗎?連這一點也不肯嗎……”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說了,臉色在月光之下暈紅起來,紅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給葉羅提。

  葉羅提跪在地下捧著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來。嫂嫂立著把左手緊摑著他的右肩,把頭垂著半麵。她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他也是緊閉著的。他們都在戰栗,在感著熱的交流,在暖蒸蒸地發些微汗,在發出無可奈何的喘息的聲音……

  如此十五分鍾過後,嫂嫂扶著葉羅提起來,緊緊擁抱著他的頸子,顫聲地說道:

  --“啊啊,我比從前更愛你了。”

  ……

  他在那天晚上接著他堂兄從家裏寄來的一封信。信裏說,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產褥中死了!死前還在思念著他,譫語中竟說他回到了家裏。

  他讀完了信,索性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一麵喝,一麵淚涔涔地把嫂嫂的頂針在燈下玩弄。他時而把眼睛閉著,眼淚便一點一滴地排落進酒杯裏。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時候,索性把頂針丟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

  醫生的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肺炎”,但沒有進行屍體解剖,誰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崔子節拿起書就想躺下來。他的書房裏有一張貴妃椅,他喜歡躺在貴妃椅上看書,喜歡看著書自然地睡去。但這一天,崔子節在看《葉羅提之墓》時沒有睡去,他唏噓不已。

  每個時段的閱讀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年輕時看《葉羅提之墓》,他更多的是驚歎,驚歎郭沫若的想象,也驚歎故事的淒美,甚至希望自己也能經曆這個過程。現在再看,便看出了許多平和,看出了許多理解,這和他的年歲有關,也和他的閱曆有關。

  世間萬物,隨遇而安,都在遵循著和諧的規律。什麽是和諧?自然的,舒服的,就是和諧。看看葉羅提和他的嫂嫂吧,在月光下,在竹林裏,風是有情的,清香的,交流如訴如織,如歌如泣,他們是優雅的,美麗的,幸福的。

  崔子節還有個不可告人的心理,他在拿這篇小說作參照物,用這篇小說來闡釋自己的行為,他前麵說過,喜歡是沒有理由的,葉羅提不用理由,他也不用理由,葉羅提發生了驚世駭俗的愛情,他發生點兒平庸的故事難道不可以嗎?

  這天上午,崔子節內心是釋然的。但下午,他稍稍地有點兒不是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去車裏拿點兒東西,車的後備箱,是他的另一個倉庫,一個人總有許多自己的秘密,總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有些東西,他是不會放在辦公室的,也不能如數地帶回家,就放在車的後備箱裏。比如有一次參加一個企業的群文活動,企業送了他一套精美的指甲油,一個小包裝,外盒上印的是企業廣告,裏麵卻裝著各種各樣的指甲油彩。這樣的東西,他能帶回家嗎?不能。送給老婆,她也看不上,她一般都用蘭蔻和CD的,她不用雜牌。其他人,他一時也沒對象好送。而李美鳳,她的當務之急是溫飽問題,而不是指甲的好看問題,先放著,以後再說吧。

  他今天不是去拿指甲油,他把一個文件落車裏了,最近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有點兒丟三落四的。就在他打開車門的一刹那,在陽光的映襯下,他發現自己的車門上有些奇怪的痕跡,不是被撞的痕跡,也不是被踹的痕跡,而是用腳在上麵蹩過後的痕跡。這一腳有點兒“惡毒”。他的車上的是“珠光漆”,是新款,顏色特別亮,光潔度非常好,但這一腳明顯是從上而下用力的,且鞋底好像還故意沾了些沙子,蹩在他車門上就像砂紙磨過一樣。這是誰幹的?

  他的車平時都在兩點一線上,要麽停在車庫,要麽就停在家門口,家門口不會礙事,是沒有人拿車出氣的,那麽就是從車庫帶來的。這樣一想,他的猜測就走上了路徑,這一腳是李美鳳老公蹩的。她老公是不是知道他的事啦?或者說,她老公不喜歡他對李美鳳扶貧,不喜歡就明明白白地說嘛,幹嗎拿他的車出氣。他相信是她老公幹的,看他那樣子,你叫他真刀真槍地打一架他敢嗎,他也就會冷不丁撂一下別人的陰囊。

  當然,他也不會太在意,車嘛,就算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很快他就無所謂了。

  第八

  上午市裏開報告會,是機關工委組織的“學習論壇”,說起來也是挺花心思的,每一次都請了中央黨校和社科院的專家,講過去,也講當下,要求簽到,不去還不行。論壇的會標上有這樣一句話:“終生學習終生受益”。說得很對,太對了,學習肯定是無止境的,就是今天的課講得不好,“基層的民主與法製”,說的是鄉鎮選舉的一些雜事。鄉鎮不是崔子節關心的內容,和他所從事的工作也不大挨邊,坐著自然就困頓叢生,加上主講人口齒混亂,一口的北方腔,聽得累,於是,借了小解的機會,崔子節義無反顧地溜了回來。

  開車去車庫,他相信這時候是最容易碰上李美鳳的,車庫最閑的時候就是十點來鍾,這個時候,該進的車都進了,該走的車也走得差不多了,她正好沒事。

  崔子節想對李美鳳說說話,他今天的話題很多,隔了個雙休日,話題已經積累,他可以說說小人書,說說車庫的生意,說說車門上的腳印,說說《葉羅提之墓》,反正都可以發揮。他的車就這樣從坡道上下來。種種跡象表明他和李美鳳是存有感應的,不是有去無回的單頻道,而是可以交叉的複合頻道,他發出了信號,她不僅能接收,並有微弱的呼應。不過,今天的李美鳳“天線”斷了,頻道串位了,接收不靈了。她看見了他的車,本來她都會刷的一下站起,但今天她卻頭也沒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在洗腳,一雙腳泡在塑料桶裏,很專心致誌的樣子。

  崔子節想,白天怎麽會洗腳呢?車庫也不是洗腳的地方,況且,洗腳也沒有什麽好專心的,又不是繡花。心裏有事,想象力就特別豐富,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信號,就像那些老電影裏演的地下黨,開會也好,碰頭也好,執行任務也好,總會有一些反常的舉動做出來,那麽,李美鳳的洗腳是在給他發什麽暗號?她要提示的是什麽意思呢?說她老公在凹角裏?說她這會兒不方便?說小人書她老公知道了?說她老公不喜歡?

  他的車就隻好徑直地朝裏麵開。平時,他看見她都會示意一下,或摁一下喇叭,或打一下強光燈,有時候她不在眼前,他這樣表示一下,她就會受喇叭和燈光的牽引,從暗處走向明處,從遠處跑到跟前,和他點個頭,露出一種隻有他們才會意的表情。可今天,他被她的提示製約了,他覺得車庫裏危機四伏,他不能無事生非,他就裝作很本分的樣子,木然地往外走。

  但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躲躲閃閃,躲閃是心虛的表現,是懦弱,人家一懷疑,他就收斂了,好像真有什麽事似的。他要用逆向思維,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曾經用這樣的辦法對付過交警,有一天他忘帶駕駛證了,正好碰上路上交警設崗,他沒有躲避,他靈機一動,直接把車開到交警麵前,他問交警什麽路怎麽走,交警就告訴他怎麽走怎麽走,他非常誠懇地謝完走了,巧妙地躲過一次處罰。這叫什麽,這就叫插科打諢,交警完全沒有察覺出他這是手段,他那天要是心虛,要是躲閃,肯定被交警瞄住了。所以,越是不利,他越要迎難而上,以證明自己的坦蕩,有什麽呀,不就是和李美鳳說幾句話嗎?不就是送點兒小恩小惠嗎?他就用這樣的辦法來克服眼前的境況。他大模大樣地走向李美鳳,一邊走一邊拚命想著話題。李美鳳還在那裏無聊地洗腳。他就問她,你的車庫有下水道嗎?李美鳳說,下水道有的。他又問,有水龍頭嗎?她說,你問水龍頭幹嗎?他們的說話驚動了她老公,他從凹角裏踢踢踏踏地出來。崔子節想,出來得正好,他們好好地交鋒一下,省得老在他車上做小動作。他就把話頭朝向她老公,說,你們這裏要是有水,有下水道,就把我的車洗一洗。這是個賺錢的好機會,她老公立刻就堆下笑來,說好的好的。崔子節又說,洗車房洗車十塊,我不少你,也十塊。她老公說可以可以。他又豪爽地說,你把車裏麵再擦一擦,我再加你五塊。她老公眼睛亮了一下,拚命地點頭哈腰了。崔子節說得不動聲色,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心裏卻在感歎,畢竟是鄉下人啊,畢竟是車庫看車的啊,怎麽和他打心理戰啊,使點兒小手段,馬上就把他打敗了,把他俘虜了,危機立刻就平息了過去。

  第九

  其實崔子節知道,在車庫洗車是沒有一點兒好處的。他們沒有高壓槍,輪胎就沒法洗,泥板就衝不掉;沒有高壓槍,車身的灰塵就會粘著,布一擦,就會把車漆擦出許多絲路來,光潔度就會大打折扣。這些他當時沒有考慮,現在當然也不會多想,他當時隻想穩住她老公,不讓她老公生出事端,現在達到目的了,也挺好的一箭雙雕,看來扶貧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

  李美鳳真的把他的車洗了,看得出她洗得很用心,一般剛洗的車都會殘留水痕,她卻把車擦得油光鋥亮。他給她錢,她堅決不要,身體連連後退,頭搖得像撥浪鼓,她說反正我也沒事,洗一洗很方便的。他說那不行,叫你麻煩了就得給錢。他還說,你不收錢,我以後就不叫你洗了。她說,你停在我車庫,我就是要洗,看你怎麽樣?他見她說得有趣,就故意逗她,說,那我不停在這裏了,看你拿什麽洗。她說,你不停在這裏,你有地方停嗎?他說,到處都是停車的地方,隨便停哪裏都可以。她說,我知道你會停這裏的。頓了頓,她又說,你其實盡管停這裏的,你不用付錢,反正我是拿工資的,多一輛少一輛老板不知道。崔子節笑了,他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這可是一個飛躍啊。如果說,李美鳳前麵對他僅僅是接受,那麽現在,她已在“吃裏爬外”了。這說明他前麵的努力很有效,故事總有主角配角,她如願配合,這個戲演起來才不會夾生,才會比較和諧。

  對於李美鳳,崔子節心裏是有數的。在李美鳳看來,他是瀟灑的,開著車走來走去,就是大款。他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有穩定的收入可以揮霍,還有足夠的精力來布置情調,與這樣的人交往,不會錯的。誰叫她是秦縣女人啊,秦縣女人,風生水起,她們就是靠依附生存的。

  有一陣子,他甚至還有過齷齪的想法,他在心裏和那些老板做了比較,很多老板為什麽喜歡對用人動手動腳呢?第一,精神上一個優越一個低賤,他可以欺負她;第二,他有恩於她,她靠他養著,他支撐著她的生活;第三,他付出了,她也接受了,他們等於有了一個默契;他不索取是他的事,他要是想索取,她就得順從。事實證明,他的整個過程之所以順利也有點兒這個意思。

  現在,崔子節的車又拐進了坡道,開下了車庫。他起先沒看見她,後來從後視鏡裏看到了她的剪影。她是從那個凹角裏走出來的,好像在特意候著他,他的車一出現,她就尾隨了過來。

  他下了車,她已經在車旁站著了。他覺得她一定有事情,有點兒緊張兮兮的樣子。他例行公事地給她錢,她說,我說過不要。他說你不要我就不停這裏了。她說,不要就是不要。她的口氣有點兒硬,他不知道她今天怎麽啦,他想緩和一下氣氛。他看見她手裏端著飯碗,她剛才正在吃飯,是吃著飯跑出來的,可見她等他心切。她的碗裏是那種清水泡飯,還有一股焦味,這說明她沒有用電飯煲,而是用柴火燒的。這使他聯想到其他,這個城市好像已經看不到柴火了,她哪來的柴火呢?一定是附近工地撿的。他還看見她碗裏沒有菜,連鹹菜醬瓜都沒有,這更加證實了她生活的簡單,落後。他說,你平時就吃這個?她說,我就吃這個,我每天都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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