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八章 神學院

  美因茲

  1453年春

  毫無預警之下,有個家夥躍過窗下,在街心跳起可笑的回旋舞。彼得和我跑到屋前去看。惡魔用尾巴擺出Y蕩的姿勢,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受到一番嘲弄。

  不一會兒,就有一票小孩子圍著他,開始刁難他。惡魔企圖逃跑,往一隻隻伸得長長的手臂下麵一鑽,朝大教堂跑去,後麵跟著噓聲和口哨聲。

  幾乎是緊接著,一隊難看的骷髏--一個個臉上塗了粉,眼睛畫得黑黑的,胸膛上畫出一根根的肋骨--開始沿著鋪了麥稈的街道走過來,挨家挨戶敲著附近人家的牆,要求屋裏的人出來加入死人的行列。“來吧,所有的人都來吧!”他們一邊唱著,一邊擊棍,神氣十足從這扇門走到那扇門。“時間已經到了!眾人都將受審!”

  美因茲的市民像一隻隻溫馴的羊,從木造房屋裏出來,加入遊行隊伍,一致朝同一個方向而去:城門外的墓地。有些人身上穿著特地為這個慶典縫製的華服,扮成國王與王後,還有人戴著麵具遮住臉,也有將日常衣服前後反過來穿的。奇裝異服的人將牛鈴綁在短褲上,哞哞學牛叫,年紀輕一點的孩子一起敲著鍋碗瓢盆歡呼或大叫。半裸的雜技演員沿著街道前前後後翻筋鬥,耍著五顏六色的旗子,在一片混亂之中添加笑聲。

  同時,樂手奏起樂器。風琴、維奧爾琴、魯特琴、古豎琴齊鳴,人群之中響起合唱,聲音穿進穿出,大家放開喉嚨大聲唱:

  國王或皇後,教皇或騎士,

  在神的眼中一概平等;

  法官、律師、醫師、弄臣,

  無一逃過死神最終的支配;

  商人、乞丐、修士、竊賊,

  不論貧富貴賤開始傷心難過;

  賠償的時候已到,

  人類的審判日。

  人群慢慢拖著腳步向墓地移動,自成一個隊形行過市區,成千上百人的腳步聲如雷響應。

  最後的審判開始了。

  古登堡先生從我背後不聲不響地上前來。

  “你不去參加慶典嗎?”他問,伸出一隻手擱在我的肩上。“大家都認為不參加死亡之舞是會觸黴頭的,曉得吧?”

  我轉身。師傅從頭到腳穿著紅黃兩色的格子布,像個醜角;他這身不搭配的服裝通常會讓我嘲笑,可是我現在心情沉重。我聳聳肩。我心知肚明,自己在美因茲的時間很快就要結束了,事情無法扭轉。我的報應已經來了。

  死亡之舞繼續在跳著。外麵的街道上有一個肉販,把他戴著的豬鼻子拉到眉頭,和女侍發生推擠。

  “不要遊手好閑,不要費力爭取,”合唱的歌詞唱著,“手牽手,此刻,牽起在你身邊的人……”

  街上的人手挽手,蜿蜒迤邐如一條蛇,穿越擁擠的城市。這是春天最熱鬧的一場盛會。家家戶戶的門上和窗上都裝飾著色彩鮮豔的花環,令人心情一振的氣味和遠處濃濃的烤肉味混在一起。古登堡先生腳步一前一後,踏著他自己發明的捷格舞,和音樂完全不合拍。他正準備加入人群,但是被我伸手留住。

  他看看我說,“你看起來一副末日即將來臨的樣子,”擔憂的口氣之中充滿了同情,“怎麽了?”

  他彎下腰伏到我身邊,指著人群裏一張張興高采烈的臉龐,“這是在慶祝,恩狄米翁。你應該要開心。死亡之舞不過是提醒我們,感謝所有的一切。沒什麽好怕的。”

  他親切地拍拍我的頭。幾乎是當下,我的嘴唇開始顫動,仿佛要開口似的。

  “別理他,”彼得突然說,掣住我的手肘,把我拖回屋裏去,“他的服裝還沒有弄好,如此而已。還有幾個小地方需要修改。我會處理的。”他的手像老虎鉗一樣緊緊抓著我。

  古登堡先生抬起頭來。“那麽,快點吧,”他說,“尤其是你,彼得,不準遲到。”

  彼得點頭,臉上寫著心滿意足的表情。今年的慶典上,他和克莉絲蒂娜被指派了最值得驕傲的職務: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亞當與夏娃,帶領死者進入墓地,然後對他們歌頌他們的死亡。等到美因茲全體市民列隊象征性地死去,神就會下凡來令眾人複活。接下來真正的玩樂才算開始:跳舞,盡情吃喝,直到深夜。

  而我不會在這裏尋歡作樂……

  “別擔心我們,”彼得說,“我們會在城門口和你碰麵。”

  我無助地看著古登堡先生頷首離去。那張蓄著胡須的長臉幾乎頓時消失在搖頭晃腦跳著舞的人頭之中。他不知道我不會從墓地回來了。我必須撐住雙眼,免得熱淚滾滾而下。

  “喏,”彼得說著,塞了一隻淺口木碗在我手裏,“這樣一來你的造型就很完美了--讓你可以沿途討錢。隻要對你有幫助的你都需要。”

  他對我眨眨眼,努力哄我開心,然後退後一步評估自己的手藝。

  我畏縮地瞄瞄牆上的鏡子。一個老人凝眸回視我。彼得小心翼翼把我扮成基督教世界裏最窮的乞丐。一件粗麻布鬥篷套在我彎腰駝背的小小骨架上,背後鬆鬆垂著一頂長長、尖尖的兜帽,像弄臣戴的帽子。我的眼睛又圓又大,顯得很不自然,我的背是畸形的。

  外表的改變令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更為強烈。我要往牛津去。即將展開在我麵前的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北邊天寒地凍,東、西兩側的城市很神秘,土耳其人則在南部的某個地方燒殺擄掠,我必須找到的那座島嶼周遭還有一片無垠的水域。我兩條腿在發抖。我已經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一直盼著彼得能夠陪伴我,他走過大江南北,遇到殺人劫財的歹徒和強盜還可以保護我,可是我低估了他對克莉絲蒂娜的愛。事實證明她才是最大的誘惑。彼得虧欠她老爸……起碼在他自立門戶,娶得這位美嬌娘之前是這樣。彼得保證會照顧古登堡先生,有需要的話也會保護他。

  我抓起短木棍,它半是手杖、半是武器,跟著彼得走向壁爐邊。

  四天前從法蘭克福回來以後,我們已經將這一刻排練過好幾次了,但當時機終於來臨時,排練並沒有讓事情變得比較容易。我們同時帶著一股疑慮,靠近那口開開的箱子。

  龍皮紙仿佛預知將有一場重大的旅程等在前頭,鬆散的紙張經過極大的轉變,從蛇牙裏退了出來,自動裝訂成一本不可思議的書:看起來重得無法攜帶,實際上卻輕得驚人。一對新的爪子緊緊扣住這本書,書的外麵包著一層銀綠色的鋸齒狀鱗片。福斯特被它的轉變吸引住,但是無法解釋這項突如其來的形態變化。他絲毫不知我即將離去。他還是讀不出所以然來:故事展開了,但隻進行到一半;解藥是出現了,但是少了重要的那一兩味,無法發揮最大的效力;所有通往未來的門仍是封住的……至少目前是這樣,除非他發現我把不見的那幾頁藏在我的工具包裏。這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彼得凝視箱子的內部,窗戶是敞開的,外麵嘈雜的人聲從窗下傳來。

  “但願有別的法子就好了。”彼得一邊歎氣,一邊拿出那本神奇的龍皮紙變成的書,塞進勉強湊合著用的挽具裏。他把帶狀的挽具係在我背上,這下子我的背看起來就更駝了。那個工具包則藏在我的腰帶下,連彼得都不知道,安全得很。

  彼得不肯正眼看我,隻是不停地忙著,有條不紊地綁緊我身上一條條的布,然後再用那件黃色的粗麻布鬥篷裹住我的全身。他的想法都悶在肚子裏,好像說出來就表示懦弱。

  我試著想象下回福斯特往箱子裏一看,發現龍皮紙不見時,臉上是什麽表情。他鐵定會怒不可遏!一想到此我就發抖。他會不會追我追到天涯海角,把它找出來呢?我還能夠回到美因茲嗎?

  我的膝蓋一彎,彼得伸手扶住我。

  “準備好了嗎?”彼得問我,對我露出一個傷心的笑容,這是他目前表現出來最親切的動作。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拉起我身上鬥篷的兜帽替我罩上,這麽一來我就看不到兩旁的東西,隻能直直往前看。他以為那樣我就看不到湧上他眼裏的淚水。

  可是我看到了。

  克莉絲蒂娜蹦蹦跳跳從街那頭跑來見我們,令我們大吃一驚。一頭秀發飄啊飄的,看得出她很苦惱。

  “爸爸知道了!”她大叫,聲音越過了一片喜氣洋洋的嘈雜人聲。“我努力瞞著他,卻還是被他知道了!他正過來找你!”

  她又推又擠,從那一大群跳舞的人當中殺出一條路來。彼得拜托克莉絲蒂娜占據福斯特的注意力,讓我們有時間為我的出發做準備,可是福斯特這個人防得緊,千方百計從他女兒嘴裏套出真相。他的嫉妒心和懷疑心簡直永無止盡。就在這個時候,遠遠地可以看到他的人就在街尾,奮力擠過人群。克莉絲蒂娜憑著一股意誌力,搶在她父親之前先找到我們。

  我的心在胸口狂跳。我緊張萬分地左看右看,絕望地想找個方法逃走,可是腿軟得不行。一個個肉身把我們困在屋裏出不去。遠處傳來一聲聲“有賊!小偷!”的呼喊,福斯特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超出人群的喧嘩。

  “快!沒時間了!”克莉絲蒂娜尖叫,“你非走不可了!”她就像隻發狂的母雞,挽起裙子,開始發出噓聲驅趕人群,然而這個動作隻是讓人群更加喧鬧。

  幸好,彼得心生一計。他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推進一小撮狂歡作樂的人群中。

  “快!裝作在跳舞的樣子!”他對著我吼,戴著麵具的國王、王後、騎士和弄臣圍著我們起舞,麵具一團模糊。我跟在彼得後麵有樣學樣,學他蹦蹦跳跳的,但學得不像,跟不上他熱情的腳步。我假裝微笑,其實暗地裏嚇得動作僵硬。我笑得像個骷髏頭。

  福斯特很快就逼近了,戴滿寶石的手將人群推到兩旁。

  我們的掩護策略總算開始見效。大多數狂歡的人認出了亞當和夏娃這兩個主角,朝著他們舞過去,然後停下舞步,指指點點,看得目不轉晴。

  “你們在這裏等什麽?”彼得大聲叫,指示最近的旁觀者開始列隊前往墓地,“我們出發吧!”

  這話似乎解開美因茲市民身上的咒語。人群大聲歡呼,從我們後麵湧上來,一路舞著,全體朝著同一方向前進:位於這座城市邊緣的墓地。在我們前麵的陌生人跳到路旁,讓我們通過,然後拍著手,跳進隊伍的尾部,投入狂歡的氣氛。整條街道一片混亂。

  “停!”我聽到福斯特大聲嚷嚷,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擋住他的去路,“讓我過去,你們這些笨蛋!他們偷了我的書!”

  我瞄瞄背後。虛榮的福斯特扮成教皇,是整個行進隊伍中地位最高的一個。雖然有人嘲弄他,取笑他,但其他人倒是欠身為禮,讓他通行無阻。要說有什麽差別的話,那就是人群把他推得距離我們更近了。

  克莉絲蒂娜感覺到我的動搖,抓緊我另外一隻手,我們一起衝過大街小巷,零零星星的人相繼跟上隊伍。我跳得氣喘籲籲、頭暈目眩,緊抓著我的救援者不放,他們倆把我推到那棟玫瑰色大教堂的陰影下,走上通往北門那段鋪著鵝卵石的小路。

  突然,從城牆的高處傳來一陣歡欣鼓舞的喇叭聲,迎接我們,就像一群聲音洪亮的天使襲擊我們。樂手沿著胸牆疾走,一邊跳舞一邊奏樂。天啟之火照在我們身上!喇叭與號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掛在城門上紅、金兩色的三角旗如絲光舞動。已經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座高高的塔樓下,就在靠墓園的邊上。我們一出現,人群裏爆出了歌聲。

  福斯特緊追著我們,絲毫沒有鬆手的跡象。他的叫罵聲像一隻吠狗窮追不舍。

  絕望之餘,我搜尋著古登堡先生的身影,但是在一團混亂的臉孔當中並沒有看到他。我們從人群之中穿過。

  在我們前麵赫然聳立著那扇大大的木門,再過去就是墓園的入口。如果不小心的話,我們很快就會被擠進墓園,永遠困在那裏,讓福斯特逮到我們。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似乎得到一致的結論。他們毫無預警地把我甩開,拋進一堆等待的手臂之中。我騰騰跳跳,從這個人身上跌到那個人身上,直到呼吸急促、一身青紫地落在那片龐然的石砌外牆附近,屬於城牆裏邊。我精疲力竭地弓著身子,掙紮著調勻呼吸。我的全身酸痛,突然覺得壓在背上那本書太重了。等到我抬起頭來,彼得和克莉絲蒂娜已經走了,消失在墓園裏。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我周遭的人都在呐喊、鼓掌、跳舞,可我聽不到他們唱的歌,也感受不到他們的喜悅。我驚愕得呆住了。我沒想到彼得會如此粗暴地把我拋開,如此沒有感情,連道聲再會都沒有。我曉得他為什麽會這麽做,是為了給我時間逃走,但我還是有遭到背叛的感覺。我不希望事情如此結束。我慢吞吞地肩起負重,開始在人群中小心翼翼找路走。淚水使我看不清去路。

  狂歡的群眾突然靜了下來,好似感覺到我的心情。一陣靜默,像條蛇一樣竄過人群。狂亂的樂聲變弱了。

  福斯特到了。

  他就站在幾乎是投石可及的距離內,在一大群旁觀的人之中巡行,非把我找到不可。我蹲在牆邊,努力讓自己隱於無形。福斯特並沒有被彼得的伎倆騙了。他八成看出我逃走。他要來拿回那本書……

  我屏住氣。

  群眾被他激烈的舉動嚇一跳,顫巍巍讓出一個圈在他前麵;他那舉動不再是出自一個無辜的旁觀者。福斯特的眼睛眯成黑黑的細縫,鼻孔一扇一扇的,像隻野獸要用鼻子把我嗅出來。

  幸好,有個勇敢的號手不巧地打了一個嗝,打破寂靜,人群中傳出一陣神經質的笑聲。福斯特駐足,怒目瞪視那一圈惹他生氣的臉。

  “笨蛋,”他啐道,“隻管笑吧,你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事!”

  少數幾個竊笑的人住嘴。扮成亞當的彼得大步上場。他光著胸膛,英姿勃勃,麵對他的主子。在一片稱許聲中,克莉絲蒂娜走到彼得背後,像夏娃一樣,性感地伸手纏住彼得的腰。

  裝扮成教皇的福斯特指著他們數落。

  “你們!”他嘶聲道,再也無法抑製他的怒火,“這一切都要怪你們兩個!都是你們的錯!”

  有兩三個旁觀的人誤以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輕輕笑出聲。

  福斯特氣得臉色發青,戴著戒指的指頭轉而指著那幾個人,“傻瓜!”他再次咒罵,手指上的珠寶被光線一照像著了火,“你們都是該死的蠢人!”

  這麽做隻是增加歡樂的氣氛。人群之中突然爆出一片笑聲與辱罵聲,奚落這位教皇。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連忙舉起手,止住這場騷動。他們開始輕聲唱了起來,聲音之中帶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國王或皇後,毅宗或騎士,

  在上帝眼中人人平等。

  塵歸塵,土歸土,

  我們來索你的靈魂:約翰福斯特……

  福斯特厭惡地看著他們,頓時明白自己的處境,於是嘴角一扭露出一個輕蔑的冷笑。

  “不!我不去!你們不能逼我去!”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亞當和夏娃--重複唱著那幾句,強調福斯特所扮演的教皇是隊伍中最重要的一員,要頭一個被帶進墓園。他們在唱的時候,一群骷髏從藏身處出現,悄悄朝福斯特走過去,準備帶走第一個犧牲者。一旦被叫進墓園,福斯特就得順從地靜靜等待--死亡--直到美因茲的全體市民,上自高貴的騎士下至貧窮的乞丐,都躺到他身邊。最後,在一場象征性的舞蹈結束後,上帝會下凡來,喚醒全部的人……到那個時候我已經走了。

  一個接一個骷髏上前向福斯特鞠躬,邀請他加入死亡之舞。

  福斯特變得歇斯底裏,“不!我不去!絕不!你們不能把我帶走!”

  他從人群的這邊跑到那邊,懇求人家讓他過去,亂摸一通,可是旁觀的人如今已經圍成一堵人牆,擋住他的去路。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堅決地越走越近。

  福斯特再度嚐試逃走,可是一個淘氣的惡魔警覺到,衝到了他背後,踢了他的臀部一腳,害他跌倒。他四肢並用,像嬰兒一樣爬行,從女兒和他選的女婿身邊爬開。

  盡管如此,那群骷髏還是擋住他的路。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無動於衷,旁觀福斯特被別人抓住手腳拖走。福斯特激烈地掙紮,抗拒死亡的恥辱。群眾大聲叫囂表示嘉許,恍如天崩地裂,城牆上的演奏者奏起樂器。我最後一眼看到福斯特時,他被一大群妖魔鬼怪按在地上,留在死亡的國度,被迫靜靜躺在一座挖開的墓穴旁邊不能動。他在惡魔的蹄子和爪牙下拚命扭動,試圖來追我,取回那本書。

  彼得和克莉絲蒂娜搖搖頭,掃視一張張臉,尋找下一個加入死亡之舞的人。我渴望他們倆能夠在一堆人頭中挑出我,不過我強迫自己走開。

  我盲目而踉蹌,擠過興奮的人群--一個絲毫不引人注意的乞丐,被背上的重擔所束縛--朝大教堂那片保護的陰影而去。我隻回頭看了一眼,當時我聽到彼得的聲音像天使的歌聲,越過人群傳來:

  我們赤身而來,赤身而去

  看這副軀殼如何迅速衰敗

  天佑那旅途上的可憐兒

  別怕,有朝一日我們會再見

  我轉過身,孤獨地穿過這座突然陰鬱起來的城市,走向我的未來。

  牛津

  19

  布雷克覺得不安。起風了,風刮得樹葉打在一棟棟已經關門的學院四周。各棟學院就像巨大的影子高高聳立在他的頭頂上。承露口上的怪獸伸著刻出來的利爪,緊抓著建築物的壁架,屋頂上的天使俯視著他。他正穿越陰暗的市區街道,朝萬靈學院走去。

  妲可快步走在他後麵。“你有沒有把恩狄米翁史普林帶來?”她興奮地問。

  “當然有,”布雷克回答,“可是不準你提起這本書,知道嗎?我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本書在我們手上,直到我們搞清楚誰是影中人為止。”

  “然後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卻令他當場停下腳步。他並不確定。

  “我不曉得。”布雷克含糊地說。

  在他們身邊是一棟龐大的圓桶狀建築,一扇扇窗戶暗暗的,圓屋頂則是銀色的。這是瑞德克利夫閱覽室。它蓋在一座孤島狀的花園裏,花園在鵝卵石鋪的廣場中央。他們的正後方就是巴德裏圖書館,一頂巨大的石冠,一扇扇窗戶亮得像珠寶。在上層閱覽室的某一處,一排排亮晃晃的燈下,兩個孩子的媽正在挑燈夜戰。

  直到現在,布雷克都指望某人告訴他該怎麽辦,要不是卓裏昂就是撒瑪納劄,再不然就是妲可。可是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他必須靠自己一個人解開這個謎。

  看來似乎連恩狄米翁史普林都棄他而去。一整天那本書不聲不響地嘲笑他。烏鴉鴉那一頁仍在,提醒他影中人的存在,可是再也沒見到最初他讀到的那道謎,也沒有對未來提供任何相關的線索。

  在他的左手邊可以看到萬靈學院氣勢宏偉的高牆,薊草似的清真寺尖塔與造形特殊的塔樓籠罩在陰影裏。圍牆的門裏麵又是一座圖書館,這棟建築長得像禮拜堂,爬上蜿蜒的木梯就到了,裏麵是一排又一排的皮麵裝幀書。看來這整座城市是書本築出來的。書,一本疊一本,一本靠一本,像磚頭一樣砌在一塊兒,築成一座驚人的閱讀堡壘,一座文字的迷宮。此刻在他腳下就有不知多少英裏長的書,在地底下的隧道裏。牛津大學本身就是一座大型圖書館。終極之書可能藏在任何一個地方。

  布雷克背包裏的恩狄米翁史普林突然不安地動來動去,撞上他的腰背。

  “等一下,”布雷克說,“我需要看一眼。”他抓住妲可的手肘,領著她朝一盞大大的舊式燈籠走過去。在聖瑪莉教堂的對麵有一片牆,牆上的燈座就掛著燈籠。

  風勢越來越大,那本無字天書被吹得一頁頁翻過來翻過去,像著了魔似的在他眼前迅速翻動,速度之快讓他分不清裏麵是否有什麽新的訊息。有一兩次他以為自己瞥見字跡,不過那有可能是汙點或陰影,任何東西都有可能。燈火在石造的建築上投下不安的形狀,像秋天的樹葉。

  突然之間,一陣強風吹過附近的巷子,刮起他手上的書。那本書被風吹得差點就從他手上飛走,往教堂騰去。不過布雷克設法將它壓在胸口,像保護一隻受到驚嚇的鳥兒,免得它插翅飛走。心跳如擂的他把書再塞回背包裏麵。不能冒任何的險,不宜在此時、此地,藏書票協會的會員近在咫尺的時候。

  “怎麽了?”妲可大聲喊,她的聲音被一陣風帶走,沿街傳下去。

  “不曉得!那本書不知為了什麽,似乎很害怕。”

  “布雷克,我不喜歡這樣,”妲可帶著哭聲說,“我怕。”

  “我明白。我也怕。”

  “也許一切都是個錯誤,”她說,“也許我們不該把那本書帶在身上。”

  “可是,不帶在身上不行,”布雷克堅持道,“把它留在家裏也不安全。我可不要再讓它離開我的視線。”

  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讓妲可感到安心,不過很快就心裏發慌。那本書一動造成他的不安。影中人可能就在附近等著他們。恩狄米翁史普林可能是在警告他們,要他們換個方向。

  “別擔心,”布雷克又說一次,“不會有事的,等著瞧吧。船到橋頭自然直。”風把他的話直灌回喉嚨裏。

  他注意到頭頂上教堂的鍾塔,那兩根長長的金色指針已經指過了八點。演講很快就要開始。他們必須加緊腳步。

  布雷克牽起妲可的手,帶著她往大街走,大門便在那裏。公車隆隆駛過,震得人行道一震一震的。為了安心,他再次抬眼瞄瞄天空,可是夜色似乎回瞪他一眼,就像書上烏漆抹黑那一頁。幾朵蓬鬆的雲從月亮前麵飛掠而過。

  一扇長長的門嵌在花俏的木造大門上,守住萬靈學院。門微開,可是有條鐵鏈攔住他們的去路。萬靈學院顯然不對外開放。

  布雷克東張西望想要找個鈴按,結果隻看到三尊影影綽綽的雕像俯身怒目瞪視他。一尊揮著一個球狀物和一把象征王權的節杖,另外一尊拿的是主教的牧杖,第三尊似乎像上帝一樣高踞在其他兩尊上麵,坐審每一個過路的人。

  門那頭突然有個聲音轟隆響起,“你們想幹什麽?”一張長得像承溜口怪獸的臉從門縫裏盯著他們看。

  “我們來這裏參加會議,”布雷克咽下喉頭的恐懼,緊張兮兮地說,“藏書票協會。”

  “你們是嗎?”

  “我們是會員。”妲可撒謊。

  “你們是會員?”那人重複道,口氣陰沉沉的,“你們以為我會信嗎?你們的年紀有點小。”

  妲可正打算狠狠回他幾句,布雷克卻用肘輕輕撞她,示意她保持安靜。一輛公車轟隆駛過。震動一過,布雷克適度補充說:“我們受到邀請。”

  門房摘下禮帽,伸出一隻又短又粗的手指戳戳自己的耳朵,仿佛聽錯了似的。一顆禿頭四周露出一圈灰色的鬈發,亂如灌木樹籬。“我不會給小孩子開門,”他終於說,“尤其是外國小孩,浪費我的時間。”

  他動了動,好像要當著他們的麵把門甩上。

  “可是我們有請柬!”恐慌之餘,妲可大叫,“布雷克,拿給他看。”

  布雷克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夾克的口袋裏掏出那張請柬,小心翼翼用大拇指遮住卓裏昂教授的大名,出示給那人看。門房仔細瞄了瞄。

  “藏書票協會,嗄?拜托,給我看看請柬上頭的真正姓名。”

  布雷克勉強將大拇指移開。

  “卓裏昂佛爾教授,啊?很榮幸見到你,先生。”門房笨拙地嚐試鞠個躬,“你未免太年輕了吧?”

  “夠了!”他們背後突然響起一個尖尖的聲音。兩個孩子驚訝地轉身。黛安娜班特利穿了一身全白,在黑暗中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般醒目,風刮起幾綹銀色的發絲打在她臉上,像電流一樣。

  她帶著輕蔑的神色瞪視那位門房。“他們是跟我一道的,這是我的請柬。”她把自己的請柬遞過去給門房,“現在就把門打開。”

  門房頷首,順從地解開門上的鏈子。兩個孩子跟著黛安娜進去。

  他們一行三人穿過一扇石拱門,朝前麵的四方院走去,黛安娜饒有興味地打量他們。

  “哎呀,這可真是意外,”她口氣和善地說,“很高興見到你,布雷克,這位一定是你妹妹--”

  “妲可。”布雷克說,算是介紹。

  黛安娜一笑。“真……可愛。”她選了一個字眼,就像她咬的糖果一樣。

  “我還比較喜歡那個門房呢。”妲可悠悠地低聲抱怨,布雷克噓她,叫她安靜。

  “我們進得來就該感激了,好嗎?”他說,“表現好一點。”

  厚厚的石牆從四麵八方包圍著他們,把所有的喧囂聲擋在外麵。這裏麵靜得像座墳墓。在他們的右手邊,聳立兩座高高的塔樓,隻看得出輪廓,上麵的尖塔刺穿了天上的雲。一塊小小的矩形草坪,白天看起來綠油油的,夜裏展開在他們眼前卻是一塊漆黑,四周圍著一圈銀色的小徑。這座四方院子的遠處是一座小禮拜堂,微明的窗口看起來像有鬼影似的聖徒裸腳浮動其間。

  黛安娜顯然認識路。她帶著兩個孩子繞過草坪,走下小小的樓梯間,進入位於禮拜堂下方一間昏昏暗暗的地下室。黑暗中他們的周遭傳來回音,空氣汙濁,灰塵彌漫。微光中,布雷克看到一排排的矮柱撐著低低的圓頂天花板,其下存放著幾具石棺。

  “這些東西是什麽?”他怯怯地問,一邊伸手去拉妲可的手。黛安娜卻輕輕一笑,悄悄移動,帶著他們走向隱藏在這座學院後頭的中庭。她來到一扇重重的木門外麵停下,門上稀稀疏疏爬著藤蔓。她迅速抓起圓圓的鐵製門把,扭開門。

  他們進入一間長形的房間,黑暗的梁架著天花板。一張掛氈獨占遠處那麵牆,氈上繡著一頭白色的公鹿,身手敏捷地在織景畫的林裏跳躍。林裏都是灰白的樹和小朵小朵刺繡花,獵犬不斷地吠著,追逐著那頭鹿。獵犬的嘴巴張開著,淌下的口水不知滴了多少世紀。

  很多人坐在講台前麵,聚集在會場的前半部。這些人紛紛轉身,布雷克避開他們的目光。

  黛安娜卻把他推向前。“我們來了新的成員,”她大膽地說,口氣很開心,“茱麗葉桑瑪絲博士的子女,妲可和布雷克。”

  在場的人低聲表示驚訝,而不是讚成,隻有懶洋洋坐在前排的波斯柏馬雄似乎不受幹擾。他正在跟身邊一群頭發花白的學者爭論電子紙和電子墨水的優勢。

  “世界上所有的書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他正在解釋,“不再有皺巴巴的紙或褪色的印刷問題。這是一座萬能圖書館。”

  布雷克發現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就站在一旁,聽他們討論。他的手上抓著一瓶酒的瓶頸,好似要把它掐斷。

  “一派胡言!”他突然大聲咆哮,“什麽東西也無法取代一本書裝訂得漂漂亮亮的那種觸感。印刷文字是神聖的。”

  布雷克不知不覺僵住,不過這位穿皮衣的教授卻神態自若。“不要這麽強烈反對機械化或自動化,吉利爾斯,”他麵帶笑容,沉著以對,“這項發明比得上古登堡的發明。”

  那瓶酒總算是開了,吉利爾斯一邊將紅酒倒進一排的酒杯裏,一邊冷酷地打量波斯柏馬雄。

  講台旁邊擺了一張擦得亮亮的大桌子,黛安娜已經走過去研究起擺在桌上的各種舊書。布雷克跟著她,很高興能夠轉移注意力。黛安娜戴著長度合適的手套,那雙手看起來就像長莖百合。他猜想,如果想要觸碰吉利爾斯爵士的書,就得戴上那種東西。那些書一定很值錢。隻要一點點灰塵,像花粉,就會髒了她的指尖。

  有些書用搭扣扣住,有些書則鑲有珠寶做裝飾。布雷克渴望拿起那些書,卻感覺到吉利爾斯爵士的眼睛盯著他看,同時忙著將酒杯傳給會員。布雷克決定等一等,先征得同意。

  妲可悄悄挨近布雷克的身邊,布雷克低聲對她說:“眼睛睜亮一點。我們需要知道最早是誰發現那本無字天書,更重要的是目前是誰在找這本書。”

  現場有這麽多麵孔。布雷克認出來有幾張臉是在食堂裏見過的,不過還有更多人是為了這個活動才走出牛津的木造建築。大多數人都像他媽媽一樣是大學教師,會講好幾種語言,手上抓著厚厚的筆記本,準備抄著筆記。他們低聲交談,仿佛置身圖書館裏麵,或是到教堂崇拜書本。

  那股虔誠的氣氛很快就被吉利爾斯爵士破壞了,他搖響放在講台上的銅鈴,請大家各自就座。室內一片嘁嘁喳喳的聲音,充滿了期待。

  坐在前排的黛安娜班特利把布雷克和妲可叫過去,他們倆在她身邊坐下,感到既興奮又緊張。

  藏書票協會的會議即將開始。

  20

  吉利爾斯爵士穿著精致的黑袍,袖子上有細長的金色刺繡,他在講桌後麵站定,那雙凶猛好鬥的藍色眼珠環視會場。

  “首先,請容我衷心歡迎各位出席這個令人難忘的場合--”他正式對會員致詞,“最初的藏書協會成立四十周年紀念。”現場響起一片禮貌的掌聲。“是的,從前也是在一個像這樣的夜裏,接近米迦勒節(譯注:九月二十九日)的時候,我們少數幾個人聚集在一座學院的圖書館裏麵,追尋全世界最難掌握的書……”

  在期待之下,布雷克一陣戰栗,感覺自己好像回到從前,參與那場尋寶之旅。幸好,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經在他的背包裏安定下來,不再引起注意。

  “…這場探索一直持續到今天。我看到有一些新的會員加入,”他一邊繼續往下說,一邊卻嚴厲地看著那兩個孩子,“很遺憾不是所有的創始會員都能夠來參加這場會議。”

  吉利爾斯爵士的嘴角微揚,露出一點笑意,布雷克覺得他的話中有話,且含有一股惡意。

  就在這一刻,卓裏昂教授闖進會場。“抱歉我遲到了,”他宣稱,“我意外耽擱了。吉利爾斯,我在無意中遇到一位老會員,要我幫他打聲招呼。”

  吉利爾斯爵士的反應很冷淡,臉色令人望而生畏。那兩道眉毛讓他的臉色陰沉沉的。

  卓裏昂教授反正沒留意。他撞見布雷克的目光,點點頭。布雷克的臉色自然而然一紅,移開目光。他的背包就擱在椅子旁邊,他的腿緊靠著背包,置身在這麽多珍本書的權威當中,感覺自己特別突出、特別脆弱。

  吉利爾斯爵士靜待卓裏昂教授找個位子坐下。

  “誠如我剛剛說的,”卓裏昂教授在寶拉李察茲旁邊往後數幾排找到了位子,動作遲緩的他一坐下,傲慢的吉利爾斯爵士就重拾話題,“衷心歡迎各位。我要借機提醒在場諸位,別忘了在登記簿上簽名,此刻法克斯史密斯先生正在把登記簿擺到門邊。在座許多人將會明白,打從四十年前的第一場聚會開始,我們就一直在這本登記簿上簽名留念。今晚在此留下你的簽名,讓我們繼續記錄此一協會的成功與擴增,為保存印刷文字貢獻一份心力,引以為榮。”

  椅子上的布雷克坐立難安,奮力想要看清楚吉利爾斯爵士在講的東西。一個身穿細條紋西裝的年輕男子拿著厚厚一本冊子,裏麵滿滿都是龍飛鳳舞的簽名。那人把本子放到近門處的架子上。

  布雷克用他的肘子輕推一下妲可。“我們得看看那本冊子裏麵的內容,”他輕聲細語,“它會……”

  “噓!”坐在他後麵的女人噓他。

  吉利爾斯爵士要開始演講了。“那麽,我不再羅唆,”他說著,拿著一束筆記輕敲講台,“各位聚集在此是有理由的,我們馬上進入正題。我的講題:是誰的致命滋味?首版書與禁果……”

  吉利爾斯爵士用單調的聲音,滔滔不絕談論藏書的曆史,提到熱愛珍本書的人,闖入圖書館尋找失佚的書或是被世人遺忘的書。坐在椅子上的布雷克卻不耐煩地動來動去。會員們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聽取演講,謹慎地隔一段時間才咳嗽,布雷克卻是迫不及待要去看門邊那本登記本。在這裏,總算有可能知道最先找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人……還有潛伏在陰影裏、渴望得到這本書的那個人。

  他往後一看,撞見卓裏昂一臉了然的表情盯著他看。布雷克的臉一紅,轉開頭。

  終於,吉利爾斯爵士的雙掌一拍,宣布:“現在來展示我個人的部分珍藏。”

  當一本一本書從這個人手上換到下一個人手上,學人們一頭栽進熟悉的印刷世界時,可以聽得到室內響起一片讚歎聲。輕聲的讚許變成愉快的歡呼。布雷克感到十分驚訝,因為他看到波斯柏馬雄在檢視那些書的時候,最是賣弄。他摸摸封麵,愛撫書頁,甚至舉起紙張對著燈光,好似在鑒賞佳釀的行家。然後,他才讀起書上的文字。

  那些書究竟會不會傳到他這裏呢?布雷克開始不抱希望了,這時候吉利爾斯爵士甩下一雙手套在他的大腿上。“如果你打算摸任何東西的話,戴上這雙手套,”吉利爾斯爵士咆哮,兩道濃眉深鎖,“小孩子和書本不合。”

  布雷克正要抱怨,但是黛安娜在他耳邊低語,表示戴手套純粹是為了保護書本,不受人體皮膚的酸所侵蝕。

  “瞧,我也需要戴。”她微笑說。這句話讓布雷克覺得好受多了,乖乖拿起手套,把手伸進像蛇的長長套子裏。布雷克說不上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在每根指頭末梢蒙上眼罩一樣。

  不過書終於傳到他手上時,布雷克很高興自己戴著手套。不管這些書多麽寶貴,有許多本都飄下一大片細微的灰塵,讓他很想打噴嚏。從他眼皮底下傳過去的有《浮士德博士》、《失樂園》、《秀發劫》,都是一團模糊的字和頗具威脅感的黑白插圖。妲可隻能在他肩膀後麵瞄,豔羨地喘著氣。吉利爾斯爵士不肯讓妲可碰任何一本書。

  接下來黛安娜傳給他一冊薄薄的綠皮書,上麵裝飾金色的螺旋紋。“這是《精靈市場》的版本之一,”她在布雷克耳邊喃喃低語,“那些精靈看似可人而無害,其實不然。他們都有貨真價實的爪子和利牙……”

  布雷克屏息翻開封麵,看到一堆長著貓臉、鳥喙、鼬毛的動物,戴著大帽子,穿著長外套。他們又是笑又是吼,也有搖尾乞憐的,試圖誘惑兩個妙齡少女嚐嚐他們的水果。“快來買,快來買。”精靈齊聲唱道,這個疊句在整本書裏一直重複著,就像用麵包屑做記號留下一條痕跡,引導布雷克深入故事之中。

  “安全得很,”黛安娜愉快地說,“如果覺得有點害怕,隻要合上書本,危險就消失了。這就是書本的美妙之處。”

  布雷克可沒把握自己同意她的看法,有些書就算讀完以後也會一直跟著你,它們會一直逗留在隱蔽的心靈角落;不過,他想要讓黛安娜對他另眼相看。他發覺黛安娜和他一樣相信書本的魔力。她用孩童的眼光去看書。孩童的神奇力量。

  然而,吉利爾斯爵士打斷布雷克的幻想。“這是什麽?”他厲聲說,“又一本?這不是我的書。”他拿起一本紅色的書,封麵上有一片片的墨漬,高舉在空中。

  一張椅子往後推,發出刺耳的聲音,寶拉李察茲站了起來。布雷克往後看。

  “不好意思,那是我冒昧將聖傑羅姆學院的誘人收藏攜出圖書館,”她對室內的人說,“這真的是巧合。是另一個版本的《精靈市場》。”

  “對啊,這也是十九世紀出版品的好範例。”吉利爾斯爵士開口說,翻過幾頁,熟練地評估它的價值。

  “事實上我已經忘了我們的館藏裏麵有這本書,”寶拉李察茲微微提高嗓門,中途打斷這位跋扈的男人,繼續說,“直到那天您無意中一句話才讓我想起這本書的存在。我印象很深刻。您似乎對本館的收藏很熟悉。”

  李察茲女士的語調聽不出什麽惡意,可是布雷克突然想到她是在暗地裏指控吉利爾斯爵士。那天晚上會不會是這個人闖入圖書館,弄亂了架上的書呢?他是不是破壞書的人?

  此人冷冷瞪著她,一言不發。

  “吉利爾斯爵士,本館的藏書想必對您有特殊意義,讓您能夠對這些書如此耳熱能詳。”

  “那當然。我對牛津所有圖書館都很有興趣。”這個人替自己辯解。

  寶拉李察茲的笑意加重,“是的,不過這個版本十分罕見。這是克莉絲蒂娜羅賽蒂本人所持有的版本,她特別要求出版商用紅皮裝幀,紫紅色的,您是這麽說的。而其他的都是藍色的封皮。我必須讚美您一聲。這本書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您倒是知道。”

  布雷克靜靜坐著動也不敢動。他原本以為李察茲所形容的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後來聽到她談的不過是一本童書,讓他鬆了一口氣。不過,看到寶拉李察茲私下衝卓裏昂的方向閃過一個笑容,仿佛卓裏昂事先知情她剛剛的指控,且支持她似的,這倒是讓布雷克嚇一跳。顯然他們之間有什麽秘密不為布雷克所知。他不禁納悶,這真的是因克莉絲蒂娜羅賽蒂而起嗎?有沒有可能吉利爾斯爵士就如卓裏昂一樣,曉得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存在?

  “這個嘛,感謝你的恭維。”吉利爾斯爵士說著,優雅地點點頭。但是,他的眼底微紅,他的眉毛更是變成鮮紅色。

  他瞄瞄手表,在場許多人都做出同樣的動作。“我相信我講得夠久了,不過我很樂意回答任何問題,或是私下對任何書籍做評估。在此宣布散會。”

  一陣短短的掌聲過後,大家就趕忙到後麵去享用餘下來的幾杯酒。

  已經過九點了,妲可和布雷克隻剩寶貴的幾分鍾可以查閱門口那本登記簿,然後到圖書館去和媽媽會合。他們倆像顆子彈一樣疾射出去,奮力撥開一群大人的手腳。

  他們焦急地等待幾位資深會員簽過名以後,便一把抓起登記本。布雷克往前翻,橫越時間線,看著一行又一行的簽名從眼前掠過。

  突然有隻手緊扣住他的肩膀。“你應該簽在今天的日期那一頁,不該看過去的簽名。”一個耳熟的聲音說。

  布雷克轉身發現波斯柏馬雄衝著他笑。這位教授氣定神閑從他手上把登記本拿過去,翻回去很明顯用一條絲帶做記號的那一頁。他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支昂貴的自來水筆,粗得像雪茄一樣,教授拿起筆來簽上自己的名字。他像蒙麵俠蘇洛一樣簽完最後一畫,把筆遞給布雷克,看著布雷克和妲可小心在他下麵簽上他們自己的姓名。

  “好啦,現在你們可是名留後世了。就像早期這些不幸的搗蛋鬼。”說著,他將臉湊過去,近到布雷克都聞得到係在他喉頭的領結上一股須後水刺鼻的香味。

  令布雷克驚訝的是,教授將登記簿翻到最前頭那一頁,上麵貼著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下麵有一行褪色的簽名。布雷克隻有幾秒鍾的時間可以盯著那張顆粒很粗的影像,不過他像一台相機一樣記住臉孔和姓名。一部分的謎已經解開了。

  “別聲張。”波斯柏馬雄像個頑皮的學童一樣低聲耳語,然後露出淘氣的笑容,走回去加入其他藏書票協會會員。

  布雷克驚訝地轉身麵對妲可。這次的發現似乎同樣令妲可大為驚愕。那張照片上是一群年輕的學子,穿著舊式的服裝,站在一座書架前麵。地點可能是牛津大學裏麵任何一座圖書館。大多數人都麵無表情瞪著攝影機,他們的臉被時光衝淡了,發型過時得可笑,但是有四個身影立即抓住他的注意力。

  卓裏昂比其他的學生都要來得高,高大的身材配上一頭波浪狀的鬈發,身穿一件破舊綻線的西裝。黏在他臂彎裏的是一個迷人的女郎,留著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在鏡頭前麵笑得很輕佻。四肢僵硬地站在這兩人後麵的看起來像吉利爾斯爵士,他身穿昂貴的半正式晚禮服,壯得像頭牛,上唇隻有一點點的胡髭。右手邊遠遠的角落裏,幾乎跑到相片外的是另一個人,一團靦腆的模糊,那頭鳥窩似的亂發和那件破爛的鬥篷,讓人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來。

  撒瑪納劄。藏書協會失蹤的一員。

  21

  兄妹倆匆匆忙忙穿越黑漆漆的街道,朝巴德裏圖書館趕路,布雷克邊走還邊搖頭。“誰想得到撒瑪納劄居然是這個協會的創始會員呢?”他說,“這些年以前八成是他發現的恩狄米翁史普林。我真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好一會兒,妲可一直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可是,我們仍然不曉得誰是影中人。”她沮喪地說,呼出來的氣在空氣中閃亮如金屬片。“可能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或是全然的外人,布雷克在心中暗忖。他和妲可的身邊都是大人,一個個都對書籍充滿狂熱。

  雨下得很大,街燈在人行道上投下一汪汪如血泊般的電光。他倆繞過轉角,踏入寬街,匆匆朝薛爾登劇院(Sheldonian Theatre,譯注:牛津大學授與學位的地點)的入口處奔過去。這棟暗暗的圓頂建築就在圖書館旁邊,他們說好要在那裏和媽媽會合。黑暗之中,高高、彎彎的欄杆突出在他們的頭頂上,上方是一排雕工粗糙的石雕頭像:蓄須的粗壯男子,守著往後進去的禮堂。布雷克並不清楚這些雕像是要代表帝王還是哲學家。他們茫茫然凝視著夜空,皺著眉麵對對街那間亮著啤酒招牌、正流瀉出喧嘩的酒吧。

  有一會兒,妲可和布雷克靜靜坐在短短的台階上麵,回想會議上發生的事。天冷,他倆擠作一團,試著從彼此身上取暖。此刻天上無雲,星星一閃一閃的。不見媽媽的人影。

  布雷克不安地換了個姿勢。那本書又動了,撞擊他的後腰,引起他的注意。他看看背後。什麽也沒有,除了現在已經暗成一片的建築。

  “好詭異。”他說。

  “什麽東西好詭異?”妲可問,抬起眼來。為了看清楚布雷克,她拉下兜帽。

  “又來了,那本書動得很奇怪。開會之前它就是這個樣子,但現在呢?它應該覺得安全了才對啊。”

  布雷克小心翼翼將肩上的背包拿下來,打開主要的隔間,隻拉開一點點的縫,往裏麵偷瞄。

  那本書儼如困在陷阱裏的動物,伏在包包深處,一團激動不安的影子,看起來好像要往地底下沉,彷佛受到一股磁力的吸引。

  “它怎麽了?”妲可問,從他肩上窺視。

  “我不確定。它重得像個鎮紙什麽的。或是一塊磚頭。真的很重。”布雷克蹙蹙眉,“好像要把我拉下去一樣。”

  他指著人行道邊緣。

  “進到陰溝裏?”

  布雷克頓了頓,設法搞清楚,“不對,我是指進到地底下。”

  他的心髒突然猛跳起來,血液衝到頭部。他興奮得一陣眼花,坐都坐不住,便站了起來。“我是指,”說著,益發有了自信,“恩狄米翁史普林希望我們下去收藏所有書籍的地方,圖書館的下麵,進到媽媽跟我們提起的書庫。這本書在指引我們往那地方去。終極之書一定藏在巴德裏圖書館的深處!”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母親出現了,看起來似乎對自己很滿意。

  “那麽,你們兩個有沒有什麽新的收獲?”媽媽問。

  妲可和布雷克偷偷相視一眼。

  “有啊。”他們倆說。

  那天深夜,他們一家三口都入睡時,電話響了。鈴聲傳上樓,傳到每一扇門後麵,可是他們睡得很沉。妲可把頭埋到枕頭底下,夢到愛麗絲:布雷克不安地抽搐,飽受另一個夢魘的折磨,噩夢像個影子追著他,一路穿過巴德裏圖書館的書架;睡在雙人床上的茱麗葉溫特斯翻個身滾到沒人睡的那一側,困倦地伸出一隻手想接電話;電話則一直響,沒人接。

  幾千英裏外的克裏斯多夫溫特斯擱下話筒,沉思片刻之後,拿起電話撥了另外一個電話號碼。

  “都市計程車,您好。”電話那頭的聲音回應。

  “你好,我要叫一部車到機場。”

  22

  布雷克幾乎等不及了。他已經醒了好幾個小時,翻遍整本恩狄米翁史普林,嚐試揭開其中的秘密,卻沒有出現任何新的訊息。他和妲可已經起床穿好衣服,過了很久媽媽才和他們一塊吃早餐。他們幾乎是用跑的去巴德裏圖書館,把媽媽扔在後麵。

  “你們是怎麽了?”茱麗葉溫特斯問,努力趕上他們。

  布雷克和坦可並不吭聲,相視而笑。那本書在背包裏震來震去,布雷克受到它的鼓勵,盡管心中不知不覺產生一股恐懼,還是因為期待而激動不已。穿過有四百年曆史的大門,踏進鋪著瀝青的中庭,中庭的四周是一扇扇曆史悠久、嵌著鐵片的門,還有高大如堡壘的城牆。潘布魯克伯爵的雕像驕傲地立在大理石座上,遊客已經聚在那裏拍照。布雷克擠過一群遊客來到入口。他拉起沉重的玻璃門,走進裏麵。

  他驚訝地站住。

  正對著他的這個房間非常莊嚴,光線充足,有一種縹緲、不屬於塵世的味道。細長的柱子托住裝飾華麗的屋頂,天花板上都是精工雕琢的葉子、羽飾和天使,這些都是用蜂蜜色的石頭雕出來的,讓牛津大學沐浴在金色的微光中。精致的石雕飾球從天花板上懸垂而下,有如不可思議的鍾乳石。

  遠處的角落裏有一口大型的木箱,上繪有花鳥裝飾,還有一套複雜的鎖加強它的安全。布雷克猜測,在圖書館擴充館藏期間,這隻箱子曾經收著屬於牛津大學的貴重物品。

  布雷克大為驚奇地四下張望,感覺好像時光倒退好幾百年,回到了中世紀的牛津。一股濃濃帶著濕氣的學問知識味滲進他的骨子裏。

  在他的右手邊可以看到一間小小的紀念品店,店裏都是和書有關的小擺飾,以貓為主題的紀念品,要賣給現代的遊客。在他的左手邊則是寄放外套和提袋的寄物室,由第一個警衛負責看守。為了得到更多資訊,了解圖書館的規劃,布雷克仔細問過媽媽。結果得知圖書館一共有兩個樓梯間,各自通往箱型的閱覽室,學人們在裏頭做研究。兩間都有警衛把關,進去要檢查圖書證,出來還要讓他們確認牛津大學的寶貴藏書沒有跟著不見。想要溜進去而不被發現,不如他想的那麽容易。

  “你們大約在兩個鍾頭後在這裏和我會合,”媽媽說,“然後,我們可以做點特別的事。今天會提早閉館。”

  “不急,”兄妹倆應道,“我們不會跑遠。”

  媽媽的疑心頓起,機警地審視他們。“好吧,小心點。”說著,朝南邊那個樓梯問移步過去。她出示圖書證給警衛看,登上樓梯。

  媽媽沿著樓梯上去圖書館頂樓的閱覽室,妲可和布雷克則信步過去紀念品店,佯裝對拍賣的商品感興趣。那裏有以書為主題的茶具抹布、圍巾、領帶,還有更多以書為主題的書。

  在一個被人忽略的角落裏,擺了一張小小的桌子,另外一名警衛就坐在桌子後麵,靠近第二個樓梯間的地方,樓梯則消失在昏暗之中。兩個孩子選擇這裏作為目標。幸虧店裏有許多遊客足以做掩護,他們倆就像間諜一樣,手上翻著海報和明信片,眼睛卻一直謹慎地觀察那名警衛,試圖找出一條適當的路線下去書庫。

  媽媽對布雷克說過,位於北邊的樓梯間有一部特別的升降梯,終日上上下下往返書庫運送書籍。隻要閱覽室有人要求借閱某一本書,像鼴鼠一樣的圖書館員就得匆匆下去,在好幾英裏長的書架之間找書。此刻布雷克從眼角瞥見一座矩形的豎井,圍在金屬網裏。那一定是媽媽提到的升降梯了。他興奮得心跳加速。他們走對了路。

  警衛是個臉色陰鬱的男子,短短的下顎,一頭煙灰色的發,他正衝著自己的手表皺眉,等待休息時間的到來。填了一半的縱橫字謎攤在他眼前的桌子上。

  時而有學生和學人擦身而過,一邊將塞進襪子裏的長褲拉出來,解下戴在頭上的形如甲蟲的堅固自行車頭盔。他們向警衛出示圖書證,很快就上樓去。離開圖書館的人隨身攜帶的袋子都要經過檢查,以防萬一有人夾帶珍本書出去。

  等了十五分鍾,妲可上前靠近布雷克,她看起來一臉憂心。

  “我們要怎麽進去呢?”她說,“那人看起來很凶。”

  布雷克假裝研究一塊紙鎮,玻璃下麵那些深色的中世紀文字仿佛困在琥珀裏的昆蟲。他瞄瞄警衛,隻見警衛將報紙卷成棒狀,敲著桌子的側麵,身旁的小桌上則立著一隻保溫杯。

  “說不定很快就會換班,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溜下去。”他說。

  妲可看起來並未被說服。“是嗎?”她譏笑,“這就是你的打算嗎?”

  “你有更好的計劃嗎?”

  “問問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間,你看怎麽樣?”她建議,“這裏麵一定有洗手間。”

  她把手夾在兩腿之間,跳上跳下。

  “你需要去廁所嗎?”

  “嗯,我需要裝得看起來很逼真,不是嗎?”妲可低吼。

  “好吧,”布雷克說著,一臉懷疑,“值得一試。”

  兄妹倆一起走到警衛那裏,隻見警衛衝著他們皺眉頭。“隻有拿圖書證的人才可以跨過這條線。”他自動地說,說完打開報紙,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一副忙碌的樣子。

  “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布雷克一邊問,一邊指著妲可,“她真的需要去一趟。”

  警衛假裝沒聽見,讀著他手上那份縱橫字謎上麵的提示,數著格子,設法想出一個符合的字來。

  “拜托,”布雷克說,“她尿急。”

  妲可夾緊兩條腿,露出苦瓜臉。

  “最近的公共廁所位於對街的書店裏麵,或是傳統市場的轉角。”警衛說著,頭也不抬一下。

  一名學生走過,朝他亮了一下圖書證,匆匆上樓去。兩個孩子羨慕地看著她消失不見。

  “隻有拿圖書證的人才可以跨過這條線。”警衛又念了一遍。

  “拜托,先生,”這回換妲可懇求,“我真的需要去尿尿。”她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連布雷克都開始相信她講的。

  “對街或--”

  “一不小心的話,就會尿在這裏!”妲可提高音量駁斥對方。

  警衛驚得掉了筆,瞪著這兩個孩子。

  “聽我說,”布雷克嚐試解除情況的危急,“我們不能離開圖書館,了解嗎?我們的媽媽在樓上,正在查資料,吩咐我們留在原地。等她回來,我們兩個如果沒待在這裏,她會抓狂的。拜托,隻要一下子就好了。”

  妲可緊閉眼睛,準備發作。那人坐立難安,扭來扭去。

  “拜托!”妲可哀求,“我很快就好!”

  警衛看看手表,然後咕噥道:“噢,那就快去。”他瞄瞄鋼製的保溫杯,“隻是要快點。再過幾分鍾,就不是我值班了。”

  “我可以跟著她去,如果可以的話。”布雷克主動表示。

  “行了。你們兩個快去。”警衛厲聲說。他把兩個孩子往樓梯間趕,指示他們正確的方向,“女生的盥洗室在上樓的左手邊,男生在樓下,如果你也需要去一趟的話,小夥子。隻是不要告訴任何人。無論如何,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這可不隻是賠上我的飯碗而已。”

  “謝謝你,先生。”他們倆一致表示,於是分道揚鑣,各走各的。

  隻消看一眼濕濕黏黏的廁所,布雷克就決定留在外麵等妲可。

  他在昏暗的通道上來回踱步,避開警衛的視線,走到那部老舊的升降梯後麵。三不五時,會有一個暗暗的盒狀影子升過,背後拖著一條像套索的纜線。幽靈似的人影沿著牆壁往上升。

  通道的中間有一扇厚重的木門,正麵栓了好幾道鐵條,看起來很古老,令人望而卻步。一塊褪色的牌子上寫著黑色的字:此門不通,暗示門的另一邊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布雷克的背包微微一扯,讓他更加確信。他早就把背包藏在夾克下麵,以防萬一警衛決定搜他的包包。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隻堅定的手拉著他往那個出入口過去。錯不了的:恩狄米翁史普林在指引他。

  布雷克決定一窺究竟。

  他偷偷抓住鐵製的大型門把,用手一扭,心中隱約納悶這樣會不會觸動警報係統,結果沒事。那扇門一旋就開,不費吹灰之力,仿佛一直在等他來。一條刷白的走廊從他身邊傾斜而下,像工業時代的兔子洞。他的心髒在胸口狂跳,腿在顫抖。

  聽到人聲,布雷克連忙關上門。

  在外頭的紀念品店裏麵,有個一頭紅發的年輕人和原來值班的警衛在換班,他正在和一對穿情侶裝風衣的遊客聊天,態度和藹可親。這兩位遊客把頭伸進樓梯間裏,問及圖書館的藏書量。

  “好幾百萬本,”警衛說,“全都擱在地底下的書架上……”

  布雷克迅速彎身躲到金屬網圍住的升降梯井後麵,十指握住,祈禱上一個警衛忘了提起有兩個小孩在廁所裏麵。

  他瞄瞄手表。妹妹已經進去一段很長的時間。什麽事情絆住她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一蹦一蹦從上麵下來。

  “怎麽去那麽久?”布雷克嘶道。妲可總算出現了,她似乎對自己感到很滿意。布雷克扯住妲可的手時,避開警衛的視線。

  “你應該去看看樓上,”妲可說,無意道歉的樣子,“有一扇很棒的門是藍色和金色的,門後的房間有好幾百本舊書。我是指很舊很舊的舊書。那裏麵就好像另外一個世界。那個房間八成是漢弗萊公爵……我愛死了!”她的手指撥弄著金屬網,抬頭凝視那一片昏暗。

  “好啦,快點來,”布雷克催促,“我已經找到路了。”

  布雷克查看一下,確定四下無人之後,緩緩推開那扇門,踏了進去。

  “我們要去哪裏?”

  “在下麵那裏。”他指著長長一條白色的通道,興奮得神經緊繃。妲可跟著他踏進去,布雷克趕緊關上門。門出乎意料喀答一聲。

  他喘不過氣來。這回他們真的做了。不隻是深夜在學院裏偷偷摸摸走來走去而已,而是擅闖私人產業,不知壞了多少條規矩。要是被逮到的話,他們的麻煩可大了。

  可是那本書明明指引他這條路。布雷克感覺到書在背包裏劈啪翻響,渴望被解放。

  恩狄米翁史普林要回家了。

  23

  妲可帶頭走。

  “你在等什麽?”她問,聲音在幽閉的走廊上隆隆作響。

  布雷克四下一看,茫茫然若有所失。他以為會看到陰濕的地牢,裏麵都是腐朽的書與幹癟的蜘蛛。但這裏比較像是醫院的走廊。安全而清潔。連地板上都塗著一層防滑的東西。有一具鐵籠沿著他們身邊那麵牆,裏麵都是繞來繞去的纜線。布雷克納悶這是做什麽用的。

  在地道的盡頭有一扇小小的鋼門,妲可將手握成杯狀貼在耳朵上,一副要來撬保險箱的賊樣,傾聽另一頭是否有任何動靜。沒聽到任何聲音之後,她緩緩打開門,朝裏頭張望。

  書架,書架,更多的書架。一排排書架從他們身邊向四麵八方延伸出去,像座迷宮。

  他們倆躡手躡腳一塊走進鄰室,蹲到一座高高的金屬櫃旁邊。放眼看去幾乎看不到一本書。反而是一模一樣的灰色硬紙板夾子一直延伸到遠處,每一隻夾子都綁著一條繩子。

  布雷克環視周遭。

  他們的腳下是一大塊鐵格子,看得到下麵一層,還有再下麵一層。布雷克的眼睛穿過中間的縫隙,看到架上擠得滿滿的都是紅色和金色的書本,微微發著光,就像火爐裏的炭。不見迷宮的盡頭。他和妲可就吊在一條狹小的通道上,置身一麵巨型的鐵製蛛網上。他已經茫然不知所措。

  昏昏暗暗、灰塵彌漫的空氣隨著機械單調地震動。他聽到周遭有各種哢嚓哢嚓的聲音,包括溫控調節裝置、火災偵測係統和安全係統,一直在監測館藏。在這一切聲音背後,還有一種無法辨識的機械轟隆聲。他的心中閃過一個牛頭人身的畫麵:半人半牛的怪物,拖著一堆堆的書穿過圖書館中心。

  曲曲折折的銅管穿過頭頂上的天花板,好像複雜的配管係統。三不五時,布雷克會以為自己聽到管子裏有一種紙張沙沙作響的聲音,彷佛裏麵有昆蟲在爬行,但他甩掉這種想法。可能是他的想象力作怪。圖書館和害蟲之間的對抗一直存在。想必巴德裏圖書館不會容許害蟲出現在書庫裏。

  無論如何,他的心頭一直有個疑慮。不知道這裏會不會裝有監視攝影機,監測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猜測會有警衛一把箝住他的肩膀,把他從藏身地拖出去……可是什麽事情也沒有。沒有人過來。他們倆下來的時間夠久了。看來似乎沒有人監視書庫。

  雖然如此,有一會兒布雷克還是保持不動,想認清自己的位置,試圖想出個計劃。妲可的手指沿著硬紙板的紙夾拂過去,想要打開看看裏麵藏著什麽寶物。

  “現在我們怎麽辦?”妲可終於靠上前來說話。

  “不曉得。”布雷克看著妲可頭上的電路板,紅色、綠色的小燈一閃一閃形成一個網絡。停,開動,停,開動……“開始找那本終極之書吧,我想。”

  “你瘋了嗎?”她朝周遭的書架一揮手,“我們連它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會啊,不是不可能,”布雷克提高嗓門,不願放棄,“那本無字天書都已經把我們帶到這裏了。那麽剩下的路它也會帶領我們。”

  “怎麽帶?”

  布雷克不吭聲,反而肩膀一聳,脫下夾克和背包,拿出無字天書握在手上。

  妲可搖著頭,“它會怎麽做?飛起來,指引我們往哪裏去嗎?”

  “說不定。”到了這個節骨眼,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教他感到訝異。“我們就走著瞧,看看會發生什麽事吧。”

  說著,他輕手輕腳拿開擱在書封上的手。那本無字天書就像蝴蝶一樣,張開紙張的翅膀,測試空氣。書頁輕飛,動作非常輕微。空氣中充斥著震顫的聲音。

  布雷克屏息傾聽。

  從周遭書架上的某一處,傳來回應的振翅聲,布雷克以前就聽過那種蟋洬的聲響。緊接著幾乎是從高處立即傳來一陣沙沙聲,然後又從下麵的深處傳來沙沙聲。很快地,聲音被吸收了,圖書館裏麵成千上萬本的書隨之發出同樣的聲音。布雷克四下環顧,大感驚奇。空氣中充滿了書的聲音!每一本書都在傳遞秘密: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經回來了!

  妲可本來從附近的架上拉下一隻檔案盒,正在開封套,此時也停下動作,盯著布雷克瞧。然後她饑渴地一頭鑽進檔案盒裏麵的內容。

  一本外表看起來很寒酸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