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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校長室

  牛津

  14

  抓搔的聲音驚醒他。有東西想要進來!

  布雷克睜開眼睛,驚慌地掀開身上的被褥,想起幾個鍾頭前瞥見那條在樹上的偽裝龍。他的腿被床單纏住,勉強掙脫開來,往後靠著牆,呼吸困難。他抓起枕頭當盾牌擋著,瞪著窗戶。

  那裏什麽東西也沒有。沒有人嚐試闖進來。

  他揉揉雙眼。經過昨夜的暴風雨摧殘,最靠近窗戶的那棵樹的枝頭已掉光葉子,就算真有一條龍存在,它也飛走了。八成是他的想象力作祟。

  他豎起耳朵,除了耳朵裏的血液奔流聲,想仔細傾聽出其他的聲音。然後,外麵的某個地方再度傳來輕柔的抓搔聲。

  他徐徐移近窗戶,凝視窗外。

  就在院子的門口站著一隻狗。一隻髒髒、灰灰的狗,有一條硬直的尾巴。狗搔著門柱,彷佛在招呼布雷克下去。布雷克搔搔頭發,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他從眼角的餘光瞥到黃色一閃,從屋子前麵一溜煙掠到大門口。妲可!這麽一大早她起來做什麽?

  他吃了一驚,眨眨眼。那條狗搖搖尾巴,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然後妲可彎下腰去摸摸它,它舔了舔妲可的臉。

  然後他想起來了。他在書店外麵見到的遊民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掃一眼人行道,尋找那個穿著古怪的身影,卻四處都看不到。

  他該怎麽辦?這個時間去叫醒媽媽還太早。布雷克知道沒有媽媽允許,不該離開這棟房子;不過,一條狗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妲可!”布雷克嘶聲叫,無助地看著她開始跟著狗朝大馬路走去,一人一狗仿佛事先計劃好這趟小小的遠足。她連頭都不回一下。

  “噢,妲可!”他哀叫,急忙離開窗邊。

  沒有時間了。布雷克套上前一天脫下來的肮髒牛仔褲、連帽的長袖運動衫和臭臭的襪子,迅速綁好鞋帶,手指頭都快打結了。從椅背上抓起外套,全速跑過樓梯平台,然後想起那條狗狗的大手帕,又衝回去拿。

  他再瞄一眼窗外。妲可差不多已經走到街角,很快就會失去蹤影。

  “該死,該死,該死。”布雷克嘟嘟囔囔奔下樓梯。他從掛鉤上一把抓下備用鑰匙(妲可沒有拿走),跑到外麵。

  下過霜的早晨,天氣很冷,四周彌漫著柔和的白色天光,就像他差點在門口階梯上絆倒的白色牛奶瓶。看得到妲可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一輪亮黃色的太陽在霧中撥開路。布雷克在她後麵奔跑,低聲咒罵她。她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跡象。

  “妲可!”布雷克大聲叫她,這時妲可穿越大馬路,跟著狗走下一段短坡,朝河邊走去,兩條短短的腿迅速邁動。一輛公車迎麵而來,濺起水花,潑在街邊石上,布雷克急停避開公車,然後緊張兮兮跟在妲可後麵猛衝。

  “你以為你在幹什麽?”他終於在河邊趕上妲可,對她咆哮。河裏的水流很強,流得很急。“你是耳聾還是怎麽了?”

  布雷克猛力抓住妲可的手臂,將她轉過來。她的眼睛黑黑、泡泡的,有兩個眼圈,仿佛哭過。

  “怎麽了?”他震驚地說。

  “放開我。”妲可有氣無力,掙紮著不讓他掌握。她扭來扭去,設法掙脫束縛。

  “聽著,我沒時間跟你鬥,”布雷克抗議,“你得在媽媽醒來之前回去。”

  “我哪裏也不去。”她口氣很暴躁,站在原地不動。那條狗低聲吠叫,搖搖尾巴,困惑不解。

  布雷克搖搖頭,踢踢地麵,“快點,如果讓媽發現你失蹤了,她會抓狂。”

  他拽拽妲可的外套,妲可的手臂一扭掙脫了,隻留袖子懸空。布雷克隻好放開。

  “好吧,隨便你。”他改變主意說。布雷克朝馬路往回走了兩大步,然後看看身後。正常情況下,這招很管用;正常情況下,妹妹心一慌,就會跟過來。可是這回她卻背道而馳。

  “噢,天哪。”布雷克氣極叫道,趕緊衝回去和她做伴。

  “這下子是誰變小小孩了?”她譏笑。

  “我才不是小小孩呢,”他替自己辯護,“可是等到媽一起床,發現你不在家,她會很火大。”他回頭看,隻能從樹木的縫隙之間看到一棟爬滿藤蔓的陰鬱屋子。那棟房子跨在一條小溪上,小溪從河的另一邊蜿蜒流走。一條老舊的木造劃艇泊在屋旁。

  妲可一言不發。

  “你確定你沒事嗎?”

  “我很好。”

  她聽起來一點也不好。布雷克擔心地再看她一眼。

  “好啦,我睡不好,”她總算承認,“我想到那本無字天書,還有卓裏昂教授告訴我們的一切,然後我聽到那條狗在門口搔著,我想……噯,說不定……可能有很重要的事。那個遊民可能有麻煩。”

  那隻狗滿懷希望看著他們倆,尾巴自動搖個不停。沒綁那條大手帕時,它看起來比布雷克印象中還要老、還要邋遢,布雷克替它感到難過。它可能餓了,可憐的東西。

  “嗯,你覺得我們應該告訴媽媽我們要去哪嗎?”布雷克問,設法裝出有點責任感的樣子。

  “我們要去哪呢?”妲可嘲笑。

  布雷克無助地四下一看,聳聳肩。河的北岸隱約出現一排四四方方的船庫,籠罩在薄霧中,他的右手邊是一塊空空蕩蕩的運動場向遠處延伸過去。“不曉得,”他終於說,“但是起碼我們可以把狗狗的事情告訴她,也許還有那個遊民。說不定她幫得上忙……如果那人真的有麻煩的話。”

  妲可搖搖頭,“你瘋了不成?她絕對不會讓我們去的。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布雷克咬咬嘴唇。妲可說的有道理。不論事情有多麽重要,媽媽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倆一大早就去探險。

  “但萬一是陷阱呢?”他問,山頭冒起卓裏昂的警告。他倆可能會有危險。

  “是哦。一隻狗試圖綁架我們!隻要告訴媽媽你有試著阻止我就好了。”說著,妲可邁開大步跟在那條狗後麵走,狗又帶起路來了。

  布雷克站在原地不動。他相信那個遊民對恩狄米翁史普林有所了解。也許那人還能幫他們找到那本書呢?但是他的方法不太正統,布雷克沒把握該不該相信他。

  “那麽,我們動作快一點,OK?”布雷克說著,撒開腿快步趕上去。他不想承認自己心裏害怕,尤其是對妹妹承認這點,可是他不能丟下她回去。最起碼他可以保護妲可,如果事情出了什麽差錯的話。

  “行,你怎麽說就是。”妲可漫步前行。

  布雷克違背自己明智的判斷,跟在後麵。

  離開市區,霧更濃了,天鵝淩波而行,像鬼影似的芭蕾舞者,朝他們一路劃來,留下銀色的V字形水痕。時間太早,不見劃船或慢跑的人,泥濘的小路上隻有他倆踽踽獨行。他們漫步經過沼澤地,還有更多的船庫,每一所學院都將自家的長型賽艇和劃艇停在船庫裏。

  布雷克看到遠處河岸一排樹的後麵,隱約可見的市區建築輪廓離他們越來越遠。尖塔和圓頂融入朦朧的天光中。但是他相信,恩狄米翁史普林的秘密就隱藏在這片動人的背景之後,他下定決心把它找出來,不論什麽代價。就算要翻開每一本書,追尋每一條線索,都要找到。

  腳下的泥巴嘰嘰啾啾響,濺到他的牛仔褲上。妲可比較聰明,她穿的是靴子,不過她覺得冷。清晨的寒氣直透過她那件薄薄的雨衣,她在發抖。

  布雷克體貼地把自己的外套遞給她,妲可接受了,感激地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她一聲不吭,眼睛繼續盯著前方,思緒在千裏之外。

  妲可是因為恩狄米翁史普林挑上布雷克而嫉妒嗎?還是她也聽到昨晚媽媽說,聖誕節過後他們就不再是原來的一家人了,而想要上演一次失蹤記,以牙還牙?

  布雷克不知道該怎麽想,但是他很感激有妲可做伴。這份感覺令他意外,雖然他沒有向她提起。

  他倆默默舉步前進。

  從他們的背後,傳來一連串鍾聲開始報時。四點、五點……六點鍾。各種叮叮當當的聲響,像一群鐵鳥環繞整座城市。布雷克拉起上衣的兜帽,把手插進口袋裏,聳起肩膀走路。

  一大清早,這個世界在他看來如此不真實,就像一場夢。兩岸的樹都被霧鎖住,像殘餘的睡意,銀色的葉子垂進黝暗的水中。布雷克注意到,陽光掙紮著要穿過這層霧靄,可是光線太弱了。隻有一輪暗淡的金圈穿透雲層。泥塊黏在布雷克的鞋底上,他就像長了蹄一樣。

  他開始覺得走累時,就看到遠處的丘陵上有一座小小村落,臨著一條窄窄的水道。耳邊聽到大量的水湧過土堰,聽起來像瀑布。一塊牌子指出他們正進入漪夫雷水閘(Iffley Lock),騎腳踏車的人必須下車步行,狗要用鏈子鏈起來。

  遊民的狗毫不理會那塊牌子,領著他們過了一道石橋,朝一條長長的柏油路而去,路的兩旁花木扶疏。兩個孩子環顧周遭。流入水閘的水又黑又深,夾雜著樹葉和垃圾。沿著河繼續走,有一條漆得光鮮亮麗的長舟逆流而上,在空氣中留下煤煙的蹤跡。

  然後他們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遊民坐在一排石階底下,石階一直通往水邊。幾隻鴨子吵成一團,爭相搶食被他拋到波上的麵包屑。他注意到兩個孩子,卻沒有起身。

  “我們現在怎麽辦?”布雷克低聲道。

  “去他那裏,我想。”

  “我才不要下去那裏,”他回答,瞥一眼那人彎腰駝背的樣子,“可能會有危險。如果他有話對我們說,大可爬上來。”

  他們不安地等待,那個人則繼續喂著鴨子。接著布雷克看到水閘對麵出現另外一個人的身影,稍微安了心。那是守閘人,他肩上掛著一捆繩子,正在檢查係船設備和其他裝置。他注意到他們,舉起手來打招呼。

  “你們用不著擔心它,”他隔著水麵喊,指的是那條狗,“它不用上鏈子。它很乖,真的。”

  他正說著,那個遊民便站起來,身體很僵硬,登上石階朝兩個孩子走來。布雷克的內心裏感到一股微微的恐懼,將妲可推到身後保護。那個人穿著和那天一樣,同一件襤褸長袍,同一頂毛毛的睡帽。他長得高高瘦瘦的,拿著一根木棒子,有點像巫師。

  男人和男孩沉默地交換眼神,久久。然後這陌生人領著他們朝水閘附近一叢樹後的空地走去,那是一個可以私下講話的地方。布雷克看了看,確定守閘人在看著他們,以防萬一需要幫助。

  男人揮揮手。

  妲可似乎也失去最初那股虛張聲勢的勇氣。或許她也像布雷克一樣,心中納悶他們為什麽不舒舒服服窩在床上酣睡。在外麵這地方,他們有可能發生任何不測,神不知鬼不覺。他們小心跟著那個人穿越稀稀疏疏的樹,葉子幾乎掉光了。

  空地中央有一堆營火的餘燼,附近放了幾根圓木,布雷克找了一根坐下。柴枝堆像一隻冒煙的大豪豬,他移近一點,欣喜於它所提供的溫暖。一股令人發癢的煙味刺激著他的鼻子。

  那條狗挨近他身邊,將斑白的鼻口擱到他的膝蓋上,抬頭仰望著,一對憂鬱的眼神。

  男孩摸摸它的頭,那個人挑了些柴要添火。空地的遠處有一堆樹枝,上頭鋪著一張防水布,布雷克猜想那個人可能經常露宿此地。滿地都是落葉,地麵上有幾個罐頭,還有幾床棄置的毯子,用磚塊壓著。

  陌生人上前,將一整抱的柴枝往餘燼上堆。餘燼嘶嘶響,微微發出爆裂聲,但是並沒有燃起火焰。他聳聳肩,在兩個孩子對麵坐下,並未挨得太近。他顯然不想嚇到他們。他的長袍開開地掛在身後,布雷克看到內層有幾十個口袋,大感興趣。有幾個口袋露出一卷卷的紙來,像一隻隻小藥瓶,別的口袋裏則是四四方方鼓起一本本的書。此人的外套是一座流動圖書館。布雷克很想知道那是些什麽書,可是那人一言不發,耐心等著布雷克先開口。

  男孩不知道要從何問起,清了清嗓子後,才提出占據他心頭的第一個問題:

  “你是誰?”

  15

  那個人考慮半晌,沒有說話。接著,為了填補那份沉默,布雷克將先前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您是約翰古登堡嗎?”

  頭一個反應的是妲可,“你是問真的嗎?”她咯咯笑,“想也知道他不是古登堡!古登堡死了五百多年了,你這笨蛋!”

  布雷克臉紅了。說也奇怪,那人的嘴倒是鬆開露出一個微笑。這個轉變令布雷克感到驚訝。好像有人將一張皺皺的紙攤平,露出隱藏在裏麵的問候。陌生人的眼睛看起來不再那麽疏遠或恍惚,露出了活力再現的跡象,不像那堆火。陌生人又用他的棍子撥了撥那堆火。

  那人張口欲言,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布雷克仔細聽,但那人的嗓子似乎啞了,隻聽得出隱隱約約的呼吸聲。那人再度閉上嘴巴,不再出聲。

  布雷克皺皺眉,“您是想說?”他以為自己可能聽錯了,陌生人卻隻是搖搖頭,豎起一根指頭壓在唇上。他的眼睛倒是帶著笑意。

  布雷克轉向妹妹,“你想他是不是餓了?”

  “別傻了,”妲可說,“他可能好幾年沒跟人講過話。也許他已經失聲了。”

  布雷克仔細考慮了一會兒。人真的會忘了怎麽說話嗎?那八成糟透了。他咬咬嘴唇。此人顯然預期布雷克知道從何說起、如何展開討論,可是布雷克的心中塞滿太多的問題,不知道從哪一個先問起,更別說要如何表達了。

  “謝謝你給的那條龍。”他總算說了。

  那個人脫掉帽子,搔搔底下那頭濃密的亂發。

  “什麽龍?”妲可問。

  布雷克忘了妲可不曉得這回事。“昨天早上他在我們家門口丟下一條龍。”布雷克答道。

  “什麽?”妲可脫口而出,“真可笑!一條龍是什麽意思?根本沒有龍這種東西!他怎麽會丟下一條--”

  “我是說他用特別的紙折出來的龍,”布雷克說,“就像我發現的那本書所用的紙。”

  “你怎麽沒告訴我?”妲可覺得不是滋味,大喊,“我可以幫你的忙!”

  “我不需要你幫忙。何況,我自己摸清楚了它所代表的意義。”

  “是嗎?那麽愛因斯坦,這條龍代表什麽意思?”

  “它代表我們--我是說,我--應該找他問那本無字天書。”

  那人點點頭,可是布雷克和妲可都沒在注意。兩人怒目相瞪,開始爭執起來。

  “那你究竟要提出什麽問題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軟弱無力,“隻要你不打岔,我自然會想到。”

  “是哦。就算他幫你把問題寫下來,你也不曉得要怎麽說。真厲害,白癡。”

  “聽好,無字天書不是你找到的,你也沒收到那條紙折的龍,所以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這跟你無關。”

  他的手伸進牛仔褲的口袋,掏出那條狗狗的大手帕,開始纏在自己的指頭上,就像拳擊手在纏指關節一樣。“你不過嫉妒罷了。”他低聲嘀咕,給妹妹一個斜眼。

  “是嗎?嫉妒什麽?”

  “嫉妒我找到那本書。”

  “你是指你掉的書吧,”妲可提醒他,“還是你已經忘了這回事?”

  “我當然沒有忘記。”

  妲可知道自己占上風,“那本書可能意識到它犯了錯,”她奚落布雷克,“跑回去躲起來,等待別人來發現它。”

  “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笨得無法獨力解開這個謎。”她說。

  “那是你以為。”

  “沒錯,而我比你聰明。”

  “哈,你沒你自以為的那麽聰明,”布雷克氣嘟嘟說,從圓木上起身,“你不過是個蠢女孩,穿一件蠢雨衣,還以為隻要你繼續穿著那件雨衣,爸跟媽就會在一起。可是他們不會在一起的,你等著瞧!他們會離婚,然後分居兩地。然後你就開心了,對不對,因為你再也不用看到我!怎樣,恩狄米翁史普林找上我,沒找上你,你算了吧。”

  布雷克曉得自己徹底攻擊了妲可,但是他並沒有料到她的反應。妲可看來像是要打噴嚏,她的臉皺出淚來。當下布雷克就伸手去抱她,但是妲可甩開他笨拙的道歉方式,雙手遮住臉。她身體搖搖擺擺,一個勁兒嗚咽。

  布雷克沒見過她哭成這樣,至少那次父母親大吵一架以後就沒見過。他的話劃開一道深而危險的傷口。

  那個人一直溫和地看著兩個孩子,仿佛知道那本書會引起痛苦和折磨。直到恩狄米翁史普林被提起,他才站起來靠近他們。那個名字像是一把鑰匙合適地插進鎖裏,將他從靜止狀態解放出來。

  那人仍然不吭聲,但是坐到這兩個孩子之間,手伸進那些多得數不清的口袋。他從一隻口袋裏掏出一本破舊的書,他在書店外麵讀的那本。書並不是空白的,不是妲可要布雷克相信的那樣,而是密密麻麻布滿了字:舊式的字體,黑色的字母勾來勾去,還有天使、骷髏和惡魔的小插圖,更別提還有人在印刷機前麵工作,就像昨天卓裏昂教授給他們看的那些圖。有幾頁被撕掉了,還有幾頁上麵覆著髒髒的褐色汙漬。那本書快要解體了。

  妲可不再哭泣,抬起頭來看。

  那遊民最後將書翻到一連串的空白頁,他把它們插在靠近封底處。比起前麵那幾頁褐色的紙,這幾頁新得像新雪:品質精良的薄紙,上麵密布銀色的紋路。

  布雷克倒抽一口氣。他頓時明白自己看到的是恩狄米翁史普林的一部分,於是問:“你是怎麽拿到的?”

  那人指著其中一頁空白當作回應,布雷克看到有什麽東西在成形。那情形就好像有人在鏡子上嗬了一口氣,在霧霧的玻璃上留下訊息。一行行字出現了,先是模模糊糊的,隨著影像的揭露,字跡越來越深。好像皮膚被針劃到,血湧出來一樣。布雷克大吃一驚,眼睛睜得大大的。

  “它說什麽?”妲可尖聲說,“告訴我!”

  “你看不到嗎?”他驚訝地問。

  “看不到。我看得見印刷字,但看不到這個,”說著,她坐到圓木邊上,“就像我跟你說的,這是本無字天書。”

  妲可聽起來很沮喪,豈隻是有點嫉妒而已。她被自己的好奇心打敗了。

  布雷克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的幻象。那是一棵古老的樹,有一隻怪獸盤住在其間。他看得很清楚,伸手向前去摸它。那頭動物似乎感覺得到布雷克的存在,神經質地把頭擺來擺去,一溜煙從他好奇的指下溜走。

  也許是因為被他那麽一摸,怪獸抖一抖就消失了。那棵樹就成了頁麵上的記憶,一個灰白的輪廓,越變越淡,直到完全消失。

  布雷克屏著氣。“那是什麽?”他終於問,暗自覺得它就像昨晚看到的那條在樹上的龍。

  “什麽是什麽?”妲可大聲嚷嚷。

  “一條龍,我猜的,”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說,“在樹上。有事發生了。我不懂。它根本就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妲可也不明白那個影像的意義,不過她答應晚一點到圖書館查一查。她說,布雷克或許能夠看到這本魔法書,但至少她可以去從真正的書上獲取資訊。

  然而,布雷克根本沒有聽進去。他抬起頭來看著遊民。“你是怎麽--那本書是怎麽--辦到的?”他問。可是那人雖瞪著書,心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仿佛他看得到別的東西。

  布雷克瞄瞄那本書,是空白的。

  “你是誰?”他再問一次,“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仿佛做了一場白日夢醒來。他聳聳肩甩掉一段記憶,把書翻到前麵,用汙穢的指甲在有點模糊不清的字下麵劃線。

  布雷克皺皺眉頭。那些音節有如魚刺梗在他的喉頭。他要怎麽念呢?

  “他說他的名字叫--”他開口。

  “這個我看得到,笨蛋。”妲可打斷他,暴躁地說。

  她推開布雷克的頭,將那人的名字研究了半晌。然後她抬起頭來,麵帶笑容。

  “很高興認識你,撒瑪納劄。”

  布雷克驚愕得臉都皺起來。撒瑪納劄?這是哪一國的名字?它讓他想到天使或神靈。“你是巫師之類的嗎?”他終於問。

  撒瑪納劄露出笑容,但搖搖頭。

  “那你怎麽知道要如何跟我聯絡?”布雷克搶在妲可打岔之前先問。

  撒瑪納劄翻到書末,上麵有幾個字在等著布雷克,墨色淡如灰。即使是這個訊息也沒有多大意義。他默念那些字,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

  “快點,”妲可纏著他。“上麵說什麽?”

  他大聲念出那幾行字:

  The silence will end-the sun approaches。(沉默即將終結 陽光將臨)

  Mark my word-the shadow encroaches。(記住我說的話 陰影會蝕)

  “好詭異,”布雷克補充說,“另外一則謎語也出現太陽。好像是一種指示或警告之類的。”

  “還有陰影,”妲可的口氣很不祥,“別忘了那個。”

  布雷克打了個寒戰,想起卓裏昂赤裸裸提出的警告,說到一個影中人--不計一切代價要找到終極之書的人。

  他正要開口,卻注意到接下去那一頁整整齊齊被撕掉,或許是被撒瑪納劄拿去折成那條龍吧。

  他突發奇想,問:“前幾天我們在書店外麵看到你,那時候這則訊息就出現在書上嗎?”

  那人看起來很高興,點點頭。

  這就對了!不知怎麽的,那張紙--恩狄米翁史普林的紙--一定是告訴他去書裏查。但是原因何在呢?

  布雷克重新將那道謎看過。它暗示了影中人--可能是卓裏昂警告他們要小心的那個人--潛伏在書店外麵,這令他感到膽戰心驚,疑神疑鬼四下一看。隻有附近樹上的幾片葉子簌簌抖動。

  妲可感覺到布雷克猶疑不決,不耐煩地說:“問問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她伸出手拍拍那條狗,狗狗用鼻子輕推她的手,要她繼續摸。狗耳朵摸起來像溫暖的絲質手套,妲可愛憐地摸著。

  “好吧,但是我們要快點。”他瞄瞄手表說。

  撒瑪納劄把書攤開,布雷克重複妲可的問題:“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他盯著那一頁似乎好長一段時間,卻不見新的訊息或指示出現。那一頁依然一片空白。

  “什麽也沒有,”布雷克說,放棄希望,“那裏麵什麽也沒有。我沒什麽本事看出來。”

  “也許這本書無法預測未來,”妲可說,“也許我們必須靠自己想出來……”

  不過,這麽說是不對的。這本書已經做了許多預言。再怎麽說,卓裏昂已經告訴他們恩狄米翁史普林的紙裏麵包含一切的解答。隻是目前這本書不想幫他們而已。

  布雷克意識到這點,頗為失望。有這麽多問題需要解答,這麽多事情需要知道,偏偏這本書卻沉默了,令人灰心。

  “對了,”他的手指頭一彈,突然說,“有時候知道問題比找到答案更難。”

  “嗄?”妲可覺得莫名奇妙。

  “這話是卓裏昂教授告訴我的,”布雷克說,“我不能問‘未來會發生什麽事?’這種模糊的問題,這樣問太籠統了。我必須問得具體一點。說不定這麽一來,書就能幫我們的忙。”

  他花了一會兒時間在心裏頭措詞,然後用比較清楚且自信的聲音問:“星期二下午我在圖書館發現的那本書,現在在哪裏?”

  妲可抬起頭來,充滿好奇。撒瑪納劄抓緊那本書。他的指關節發出微光,在一層層汙垢之間顯得淨白如骨瓷。是什麽原因造成改變?布雷克斜看他一眼,那人的臉定定地對著書,莫測高深。

  男孩隨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那一頁。

  “我看到有東西出現了,”他輕聲細語,“可是墨色太淡了。我無法辨別。”

  布雷克靠近一點細看。他覺得嘴巴發幹。“太好了,又是一道謎。”終於看清楚字的時候,他感到絕望。

  “快點,念給我聽,”妲可說,“我最擅長這些。我可以幫你的忙。”

  布雷克停頓半晌,憑他自己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於是大聲念出那幾行。訊息看似如此簡單,卻又如此複雜:

  The present has passed-the past has gone(當下已經消失 過去已經不見)

  The future will come-once two become one。(未來即將降臨 一旦兩者合一)

  布雷克抱怨:“這首詩比我看到的第一首更教人困惑。”

  妲可則是一遍又一遍反複念道,把它背下來。她兩片嘴唇在動,鼻子抽動,酷似兔子嗅著空氣。布雷克瞪著她看,又瞪著書看,但願自己能夠看透那些字,然而卻不能。

  “我不明白。”他終於說,一綹深色的頭發垂到眼前。

  妲可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安靜,“我想我懂。”

  她是如此輕聲細語,布雷克差點就聽不到。

  “什麽?”

  “嗯,我不是完全懂。”這時候布雷克不可置信地轉向她,她更正道,“不過我了解它的大意。至少,我認為我知道我們要如何找出那本終極之書。”

  “嗄?”布雷克大吃一驚,“怎麽找?”

  “把那首詩再讀一遍,”她說,“這回你要邊念邊想。”

  布雷克搖搖頭,“有什麽差別?”

  “全看你是怎麽解讀過去,”妲可說,一副神秘莫測,“結果可大大不同。”

  她又摸摸那條狗。“你去讀就是了。”她命令。

  布雷克照她說的做。即使有妲可的忠告在先,那些字還是沒什麽意義。當下、過去與未來無望地糾纏在一起,像是打了一個結。他已經盡力試過了,就是無法爬梳理出任何意義。

  “我還是不懂。”布雷克說。

  “噯,我們目前在看的這本書正在解體。”妲可指出,更多的紙片從撒瑪納劄的指間飄下,落到地上,像一隻隻粉碎的蛾。“所以它的用處已經消失了,或者說就在我們談話之際正在消失。這解釋了第一句:當下已經消失。”

  布雷克懷疑地盯著她。

  “而你又失去在圖書館找到的那本書,那就是第二句,”妲可繼續說,“過去已經不見。它給的訊息就隻有這樣了。這麽一來就剩下終極之書,卓裏昂教授告訴我們的,最有影響力的那本書。還在等我們的就是那本--一旦我們把另外兩本湊在一起!”

  妲可抬起頭來,預期聽到讚美,不料布雷克卻皺皺眉。

  “可是我們要怎麽做呢?”他發牢騷,“我們連第一本書在哪裏都不知道。毫無意義!”他踢踢地麵,踢得一根細枝離地而起,像骨折一樣發出啪的一聲。

  “我知道,”他的妹妹含糊道,“不過我有把握我們很快就會找到的。”

  布雷克覺得難以置信,他看看表,“快點,我們最好快點走。媽會氣炸了。”

  “先問問誰是影中人。”妲可說。

  布雷克臉色刷的變白,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他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轉身麵向妲可,一臉驚駭。

  “問啊,”她說,“這是最明顯可以做的事。”她繼續用指頭梳理狗毛,假裝她並不害怕。

  布雷克點點頭,卻不吭聲。在他周遭的樹似乎越靠越近,以稀疏的枝椏相擁。殘餘在樹上的葉子抖啊抖的。

  布雷克咬咬嘴唇,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朝那本空白的書走近一點。撒瑪納劄用手指按住那本書,讓它保持開開的。有一頁的頁角在微微撲動。

  布雷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出他最恐懼的一句話:“給我看看影中人的臉。”

  說完,他連忙閉上眼睛,深怕一睜開眼所看到的影像。那情形就好像吹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許願,但願事情不要成真。他稍待片刻,然後慢慢睜開眼睛。

  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勇氣像消融的冰柱,從脊柱一路滴下去。

  他膽戰心驚,看著一團黑黑的墨水在頁麵上打轉,就像染料在一瓶水裏渲染開來。墨水和白色的紙張交戰,這場戰役似乎永無止境,一場光與影之間的拔河賽;到了最後一頁已是完全一片黑,酷似日蝕。接著,從一片混沌之中開始出現一個人影,形狀越來越大,卻沒有越來越清楚。就像一張麵具或是一個輪廓,隱藏在其中的比顯現出來的還要多。

  盡管害怕,布雷克仍靠近一點看。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觀察惡魔的臉,卻說不出那是誰,或者那是什麽東西。那個影子似乎從書上伸出手將他吸進去。他感到一陣寒意直透心肺。他的瞳孔擴張,有如薄冰上的洞,目光無法從書上移開。

  突然,那隻狗一嗥,書從撒瑪納劄的手上掉下去……就在布雷克覺得他認得出那張臉的時候。書掉到地上,跌成一堆紙。魔咒解除了。

  “怎麽回事?”布雷克嚇得一愣一愣地低聲問。

  那隻狗的低吼變成咆哮,頸毛倒豎,暗中挪到妲可前麵,用它的身體--那身瘦排骨--保護妲可。

  布雷克聽到從背後傳來活動的聲音,轉身看到慢跑的人和遛狗的人過橋循著河岸的小道而來。生活如常在進行。

  “我不明白,”他怯怯地說,“出了什麽錯?”

  “是你啦,”妲可總算出聲,她的聲音在顫抖,“有什麽東西抓住你。你突然變得一臉蒼白,眼睛裏有閃光。那本書讓你看到什麽?”

  布雷克無助地轉向撒瑪納劄,撒瑪納劄卻拒絕對視。他凝視著遠方,彷佛迫不及待要離開。

  “有一張臉,”布雷克軟趴趴地說,“出現在陰影之中。隻是我不曉得那個人是誰。任何人都有可能。”

  布雷克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他打起冷戰,仿佛一片浮雲蔽日,大地籠罩在陰影下。空氣中透出一股冬天的氣息。

  好一會兒,他們三人都站著不動,最後是妲可打破沉默:“我想回家了。”

  布雷克點點頭,等不及盡快遠離這塊空地。他依然嚇得麻木,彎下腰伸手撿起撒瑪納劄那本書的殘紙。剛剛書這麽一掉,更是嚴重破損。書脊已經斷裂,有幾頁散落在地上。拿在手上的封麵感覺空空的,毫無生氣,仿佛他抓的是一本書的記憶,或是書的魂?

  “噢,撒瑪納劄,我幹了什麽好事?”布雷克發覺那張神奇的紙也掉了之後,更是絕望。他倉皇失措,迅速轉身。

  然後他就看到了。就在樹上,有一張大大的白紙,像風箏一樣卡在枝椏之間。布雷克跑過去把它取下。

  再次摸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紙,他感到全身上下湧起一股希望。那張紙原本大而無當,此時卻自然折成一連小小的幾頁,好像一本袖珍書,正好放在掌心。

  布雷克急忙朝撒瑪納劄走過去。那人卻拒絕收下書,反而輕輕將布雷克的指頭一拗包住書。這個動作擺明了:布雷克注定要保管它。

  布雷克被搞糊塗了,但還是把小書塞進自己的口袋。“唔,謝了。”他喃喃道,不知說什麽才好。他覺得自己好像繼承一項重責大任。他的心跳很快,血流的信號聲錯不了。布雷克將大手帕還給那人作為交換,撒瑪納劄連忙將它綁在狗兒的花白脖子上。

  正要離開的時候,妲可抓住哥哥的手臂。“有一件事我們忘了問那本書,”她說,“撒瑪納劄的狗叫什麽名字?”

  布雷克很想笑,可是一個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它叫愛麗絲。”

  兩個孩子大吃一驚,轉過身去。

  撒瑪納劄羞怯地對著他們笑,顯然剛剛失而複得的聲音令他不太自在。“當時她正在挖一個兔子洞,”撒瑪納劄繼續說,感覺喉嚨生硬且痛,“不知怎的,就覺得這名字很合適。”

  妲可和布雷克懷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敢相信他們耳朵裏所聽到的。直到再也沒有聲音傳過來,他們才轉身,走上漫長的回程路。

  他們倆默默地走完全程,心裏想的是同一件事:撒瑪納劄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耳熟,很像以前聽過,是來自舊日的回音。但是他們並沒有將自己心中的懷疑告訴對方。撒瑪納劄的沉默感染了他們。

  16

  走過轉彎處,踏進磨石巷,布雷克以為會看到成群的警車。他以為會看到電視攝影機對著他們家的前門,左鄰右舍對采訪記者表示那兩個外國小孩如何消失得無影無蹤。結果卻什麽也沒有。沒有聽到擴音器,不見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也沒看到前院有警方封鎖事故現場的膠帶。街上空空蕩蕩。大部分的人都出門上班去了,車子開走了,牛奶瓶攜進屋裏去了。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情。

  布雷克看看自己的表。他們離開了將近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太長了。他擔心媽媽不知道會有什麽反應。每走一步就更接近一場免不了的爭執。布雷克打起精神做好準備。他不再是追逐一本神奇之書的英雄,而是一個因為偷溜出門惹禍上身的孩子。

  “記住我跟你說的,”妲可感覺到布雷克的焦慮說,“我偷溜出去,被你逮到。無論怎樣,千萬不要提到撒瑪納劄或那本無字天書。媽不可能懂的。”

  兩人走到看得見大馬路之後,妲可就一直演練同一套說辭。無論什麽時候,隻要靠近家裏,妲可就喜歡掌握全局、發號施令;這八成是他們家中女性成員的特質。好啊,要是她想扛起所有的責任,就讓她去扛吧,他心想,他並不介意。

  布雷克跟著妲可踏上院子的小徑,將鑰匙插進鎖孔裏。他慢吞吞打開門。那情形就好像撕開藥膏,看看下麵的傷口好了沒,還是仍在發炎、作痛。

  他震驚到不行。媽媽倒在樓梯最後一階,麵對著門。一個破布娃娃。在那嚇人的一刻,布雷克以為媽媽中風,可是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雙眼又腫又倦,讓布雷克的心一沉。他們的麻煩不隻是普通而已。

  “唔。”他出了聲,不知該從何說起。

  媽媽揚起一邊的眉毛,等著。

  “唔。”他再度結巴,感到自己的脈搏加快。

  “都是我的錯,”妲可突然插嘴,“我想逃家,布雷克追上來找我,說服我回來。但我不想回來!”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深恐自己一停下來或略作猶豫,真相可能會縮回去。

  布雷克聽得十分驚訝,然後他瞥見媽媽盯著他猛瞧,起疑地揚起一邊的眉毛求證。他瞥一眼妲可,妲可瞪著正前方,好像一堵牆。她的眼角微微一閃,可能是眨眼,是一滴淚,甚至是生氣的抽搐。布雷克點點頭,不怎麽令人信服。

  媽媽罵了髒話。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後,茱麗葉溫特斯長歎一聲:“我該拿你們怎麽辦?”她終於絕望。

  妲可雙腳蠢動,兩隻雨鞋摩著,布雷克則是認真看著媽媽身後一級一級的階梯。他心裏隻想逃上樓去,像那本書一樣消失不見。

  “你們明白我有多擔心嗎?”媽媽問,嗓門之大幾乎等於咆哮。“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不跟我說一聲就跑出去?你們去了什麽鬼地方?”她的眼睛在找布雷克的茬--布雷克的牛仔褲濺得髒兮兮,頭發亂七八糟的--布雷克別開頭,頰上一紅。“你滿身都是煙味。你幹了什麽好事?”

  “對不起。”布雷克軟弱無力地說。

  “對不起?”媽媽嘲弄,“就這樣嗎?”她抬眼盯著天花板詛咒。

  布雷克閉上眼睛,腦袋裏的血管怦怦跳,試著將媽媽的下一波攻擊排拒在外。

  “我以為你,布雷克,會負責多了,”媽媽用一種冷冰冰的口氣說,“一個不同的國家,一個美妙的城市,一個新的機會。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然而你隻會替我帶來麻煩--你們兩個隻會給我惹麻煩!”她依次瞪著他們兩個,目光又怒又惱。“先是晚上演出失蹤記,然後今天早上又來一次。你們在搞什麽鬼?在玩什麽把戲?”

  兩個孩子都不吭聲。布雷克激動得喉頭一陣哽咽。他很想坦白招出一切,把恩狄米翁史普林、終極之書、甚至影中人都告訴媽媽,可是她接下來那句話說得他啞口無言。

  “你要我把你送回家嗎?”

  “好。”話已出口,布雷克來不及製止自己。

  妲可立即轉向他,一副惶惶然。布雷克用手護住口袋,那裏麵裝著撒瑪納劄給的紙。

  “不好。”他說著,自己也糊塗了。

  媽媽無情地打量他,“好啊,到底是哪一個?”她怒聲道,“選你爸爸,還是選我?”

  布雷克感覺腳下的地裂開一個洞,拚了命設法不要跌進去。玄關桌上那座鍾滴答滴答數秒,等著他答複。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好像媽媽幾乎巴不得他選爸爸那邊。

  “我不曉得,”他終於哽住,“我是說好……我的意思是不……我是說……我是說……我不曉得自己是什麽意思!我隻是希望你能和爸爸複合,回到你一天到晚都在工作、爸爸放棄工作陪我們那之前的生活。”

  媽媽久久都不作聲,一片死寂。布雷克的手在發抖。為了掩飾情緒,他緊握雙拳。

  “這就是你想的嗎?”媽媽終於說。她的聲音不一樣,聽起來精疲力竭,不帶感情,“好吧,也許我們應該告訴你們。”

  布雷克的雙膝一軟。

  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真相。幾個月前爸爸丟了工作,媽媽拚命工作才能維持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布雷克將指甲掐進手掌心裏,在上麵留下青紫的半月狀凹痕。他在顫抖。

  媽媽注意到他的反應,說:“老實說,布雷克,你不該這樣隨便亂跑。你嚇壞我了。你可能會發生任何不測。我會六神無主,如果沒有你--你們兩個。”

  布雷克幾乎聽不清媽媽說的最後幾個字。她聽起來像個孩子,“拜托,我不想也失去你們。”

  他本能地靠過去,伸手抱住媽媽。

  “對不起。”他低聲說,而這回他是說真的。

  17

  發生這件事情過後,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媽媽叫他們去做好準備,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她都要待在巴德裏圖書館,“我真的非做出一點進度不可。”

  妲可和布雷克乖乖聽話,腳步沉重上樓去。

  布雷克在浴室裏端詳鏡中那個影像,皺著眉頭。恩狄米翁史普林在他身上能看到什麽?他又不是英雄好漢那一型的。不過是個骨瘦如柴的孩子,瘦到兩邊的肋骨像一排木琴,一雙眼睛長得又不對稱,從來不正眼看人家。他的眼睛會不安地依心情改變顏色:擔憂或心煩的時候呈淡藍色,一生起氣來就會變暗。爸爸把它們比喻成潮濕的卵石。布雷克多麽希望爸爸能在身邊形容他現在的眼睛:它們蒙上了一層謎樣的陰影。

  他用力擦擦臉,輕輕撫平頭發,試著抹去懷疑和無能的情緒,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幹淨的衣服。

  他正在檢查那條紙折的龍,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著,拿它和撒瑪納劄的書做比較(這兩樣東西真是絕配),這時候他聽到媽媽走近的腳步聲。匆匆忙忙之下,他把那條龍藏到枕頭後麵,一把抓起後背包,假裝很忙的樣子。

  “好了,我們走吧,”媽媽說,“我要帶你們去學院的圖書館,那裏有李察茲女士可以看著你們。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你們自行離開跑去探險。我說的夠清楚嗎?”

  布雷克順從地點點頭,站起來。媽媽把他趕出房間,他差點就沒有時間將撒瑪納劄那疊折得小小的紙塞進口袋裏。在走廊上他幾乎和妲可相撞。妲可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布雷克不理她,連忙下樓去,早上發生的事仍然令他感到受傷。

  他奔出門,不等媽媽和妹妹趕上來。

  媽媽帶著他們直接去圖書館,替他們選好座位,就在辦公室旁邊。隻見寶拉李察茲在通道上奔來奔去,準備藏書票協會那票人的入侵,他們要求有機會瀏覽一下館藏。

  她每次走過都會瞄一眼這兩個孩子,但是並沒有停下腳步交談或微笑,很顯然她有別的心事。布雷克暗自納悶,李察茲女士是不是懷疑他在那天晚上跑來圖書館亂逛,地上那些書是他破壞的。她的表情不怎麽親切。

  他打開後背包,拿出老師交代他在缺課期間要做好的練習題。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理會,但是現在媽媽已經警告他了,每天晚上都會檢查他的作業,確定他不至於越來越落後。想也知道,妲可早在八百年前就把所有的功課都做好了。

  布雷克把手肘撐在桌上,努力集中精神。真困難。妲可站在他背後看,指頭輕輕敲著他的椅背。布雷克感覺到一波波的震動,像一隻蜘蛛爬過他的全身上下。

  “走開。”他說著,拂開妲可的手。

  “我可以幫你。”

  “我不需要你幫忙。”布雷克盯著那些字,卻視而不見,“你不覺得你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嗎?”

  妲可徘徊了一會兒,端出傲慢的態度,“好吧,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去看看是不是找得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其他資料。”

  她的話刺到了布雷克,他用盡所有的意誌力才能不反唇相譏。他把頭埋在手裏,用力地盯著眼前的字。找出下麵幾段的文法錯誤……他呻吟一聲,開始把他所能找到的錯誤圈出來。

  過了五分鍾,他抬起頭來。身邊就是一整座圖書館,每一本書裏都藏有知識在引誘你,誰管它分離不定式和不連結的修飾語呢?他掃視一排排的書架。誰曉得這些書裏麵有些什麽資訊?他實在無法抗拒誘惑,起身看仔細一點。

  媽媽把他們丟在曆史書區的最中心,每走一步就上溯十年到二十年的曆史。架上的書有厚有薄,新舊都有。過去似乎是個無解的謎,不斷被重新改寫。

  有一本書引起他的注意。它不同於其他的書,乳黃色的書皮上綁著一條紅色的絲帶,就像皮帶係在身上。封麵上沒有書名,但是一打開就看到書名頁上寫著“動物寓言集”,花俏的字體讓他想到海馬。他把書攜回自己的桌位。

  書裏麵有很多插畫。奇形怪狀的野獸瞪著他,它們長著藍色和銀色的鱗片,金色的毛,嘴裏伸出精巧的舌頭像插旗幟,好似上演一場中世紀的畸形秀。有些怪眼熟的,土狼、獅子、鵜鶘和大象就是,不過更多的是奇怪的混合物,有馬的身體、驚人的大翅膀和利如剃刀的腳爪。布雷克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這些野獸就算運氣好,到了現在也都絕種了。

  布雷克一頁頁慢慢翻。在那些動物旁邊有短短幾句說明,形容它們的特征和屬性。這些圖說一樣是用那種尖尖的印刷體寫的,布雷克覺得很難辨讀,不過他逐漸了解其中有某些動物是很危險的,而獨角獸這類動物則對人類有益:它們擁有恢複健康的力量和神奇的特性。

  他翻到一個獨立的單元,主題是龍,便停下來看。

  眼前這一頁畫著四棵樹,每一棵樹上都有一條偽裝得很好的龍。四條龍分別畫成鮮綠色、亮金色、深紅色和白銀色,與季節的轉換一致。第四條龍幾乎看不清楚,在冬天的背景下僅能勉強辨識。布雷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龍的樣子就像昨晚他想象出來的,樹上那條龍……也像今天早上撒瑪納劄給他看的那本書上的動物。他的心怦怦跳。

  布雷克更仔細研究上麵的文字:

  葉龍這種獨特的生物,據說擁有不死和智慧雙重特性,自從夏娃吃下神聖的禁忌之樹所結的果實之後,就不為人所知。葉龍取得一件隱形披風,穿上後會隨著一年四季改變顏色,讓人類看不到它。人類如果發現這種動物,即可擁有上帝所賜的力量,以及善惡兼具的知識……

  一股興奮竄遍他的全身。葉龍幾乎和卓裏昂教授告訴他們的終極之書一模一樣--浮土德出賣靈魂所取得的力量。這兩者可能相關嗎?這條龍和他發現的那本有什麽開係呢?

  他往走道兩邊看了看,心想著妲可會不會知道答案,但是到處都看不到她。妲可不見了。

  布雷克抓起後背包,走去找妲可。

  他經過哲學書區,踏進曼德維爾圖書室,裏麵都是破舊的地圖和古老的地圖集,卻不見妹妹的人影。

  他正要偷偷溜上樓,看看妲可有沒有去樓上的展覽廳,這時候一隻手緊扣住他的肩膀。他一轉身,原來是寶拉李察茲。

  “你想上哪兒去啊?”她斷然問道。

  布雷克朝展覽廳一指。

  “不行,我說不可以,布雷克,”她說,“今天不行。樓上禁止進出。這時候藏書票協會的會員正在研究聖傑羅姆的手抄本,你不準去給我惹麻煩。”她指向樓梯一半那個平台上的玻璃櫃,然後擺擺手指。

  布雷克心一虛臉一紅,別過臉去。無意之中,他發現妲可偷偷摸摸飛奔過外麵的草坪,朝回廊而去。她在幹什麽?

  幸好,梅菲斯特來打岔,那隻貓再次溜進圖書館,正試圖閃開圖書館員的腿。“啊,不,不可以!”寶拉李察茲大吼一聲,連忙展開追逐,“你也不準進來這裏麵!”

  那隻貓嘲弄她的凶惡,竄上樓梯,李察茲女士跟在它的後麵。

  趁一時之間沒有人監督,布雷克趕緊衝到門邊。辦公桌後麵那個滿頭鬈發的助理正忙著將借書單歸檔,她的手指飛快翻過卡片目錄,就像在蠕動的毛毛蟲。她太專心了,忙得顧不到其他。布雷克盡量不出聲,打開門溜出去。

  找到妲可很容易。她就盤腿坐在老圖書館旁邊那座有圍牆的庭院中央,一棵巨大的樹張開古銅色的枝椏,像一對大翅高高罩在她的頭頂上,樹下的妲可顯得特別矮小。穿著鮮黃色雨衣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瘦小且易受傷害,布雷克有一股衝動想要保護她。他穿過拱門,踩過四周圍著回廊的草坪,朝妲可走去。

  他停下腳步。在妲可麵前,攤開了一本小小的書--一隻白色的大蝴蝶棲在草地上曬太陽。妲可看得很專心,陷入沉思。布雷克的胸口怦怦跳。妲可找到了那本無字天書!

  “什麽?怎麽找到的?”布雷克站在妲可上方,話都說不好。喉頭升起一股意想不到的怒火和爐火。

  “我正要告訴你,”她說,“可是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氣得雙頰發紅。

  “我是打算告訴你,”妲可又說,拿袖子抹抹鼻子,“可是書在我手上的時間越久,我就越想自己解開這個謎。”

  她抬起臉,布雷克看到自己映在妲可那對大眼睛裏:一個黑色的影子遮掉陽光。

  他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又驚又怒,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他最想做的事是再拿起那本書,感覺一頁頁的紙在指下翻過去。他努力使自己鎮靜。

  他在妲可身邊坐下,終於問道:“書在你手上有多久了?”

  “你找到這本書之後我就去把它帶出來。”她吸吸鼻子,“你跑去傳達室,記得嗎?所以我隻需要一會兒而已。它就在你放回去的地方。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不讓我看。”

  她快速翻頁,布雷克看得見裏麵全是空白頁。

  “我找不到什麽謎語。”她說,“我已經看過幾百次了。我拿它對著光,還考慮用檸檬汁讓它現出秘密訊息,甚至拿墨滴在上麵,可是沒有一招見效。墨水沾不上紙。就是看不見字。怎麽樣才看得到?”

  妲可抬起頭來看著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布雷克發覺妲可竟然需要從他這裏學習。

  問題是他不曉得該如何解釋。

  “我不曉得,”他老實承認,“要由字來找你。我隻會這麽形容。”

  他不知道妲可會不會笑他,結果沒有。妲可笑得很難過,把書拿給他。“書是你的了。”她說。

  一摸到書,布雷克就感覺血液流過指間。體內所有的怒氣和爐火都消了。他頓時和恩狄米翁史普林,那久遠以前拿過這本書的印刷廠學徒,產生一種聯係。他感到皮膚刺刺的。

  那本書在他手中自行重新編整,就如先前一樣,書頁開始翻動,仿佛準備把故事告訴布雷克。

  布雷克的心興奮得猛跳。

  妲可看看哥哥又看看那本書,充滿了期待。“它就不是這樣對我。”她嫉妒地說。

  布雷克沒聽進去。眼前有一頁正翻開,在這本書中間的部分。他屏住氣,以為會重新出現他看過的第一道謎語。可是什麽也沒有。那一頁是空白的。

  妲可感覺到他的失望,問:“你看不到任何東西嗎?”

  布雷克搖搖頭,無法答腔。

  “你確定這一頁對嗎?也許如果你--”

  “當然是這一頁沒錯!”他性急大叫,“沒有用!我們遲了一步!我當初就不該讓它離開我的視線!”他的聲音在回廊的通道之間回蕩。

  他氣得啪的一聲合上那本書,可是書馬上重新打開,就像反射作用一樣。再一次給他看那一頁空白。

  “看!”妲可突然說。

  在書的中心,就是紙張裝訂之處,有一條灰白的線圈,好像蜻蜓的翅膀,鬆了開來。

  “別!別拉!”布雷克大叫,因為他看到妲可的手指朝它伸過去。他輕扯那條線,動作非常輕柔--那東西更像是腱或腸線,而不像繩線--在他的輕觸之下,線鬆開了,他看得一臉愕然。

  “怎麽了?”妲可喘了一口氣,氣吹進布雷克的耳朵裏。

  “不曉得。”

  “你想這本書是不是解體了?”

  “不,我不這麽想。情況不同。”

  他們倆默默看著書脊上的第二個結、接著是第三個結由下往上相繼鬆脫,像花開一樣。

  妲可的靈光一閃。

  “快點。你身上是不是帶著撒瑪納劄給你的那張紙?”

  “幹嗎?”

  “因為謎題說,兩本書必須合在一起才找得到第三本書。也許目前的狀況就是這樣……也許你應該把拚圖湊起來。”

  “或許吧。”布雷克懷疑地回答。他的心跳得好快,手抖啊抖的,伸進口袋裏,掏出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那張紙緊貼在他掌上,就像一本小冊子,當他一拿近那本書時,就開始抖動。布雷克小心翼翼把紙放進去。合得很。

  鬆開的線圈立即開始鑽透那幾折紙,編進這本皮麵裝訂的書裏麵。像變魔術一樣,線圈便這樣消失在中央的訂口處,那本書就合上了,動作很大,如裝了彈簧一樣修複完畢。

  像牡蠣守著裏麵的珍珠,那本書依舊合著。

  “原來就是這樣。”布雷克恍然大悟說。

  “我猜接下來它一定會給我們看終極之書。”妲可興奮地說,在布雷克身邊扭來扭去。

  布雷克的態度則謹慎多了,“不曉得。我想終極之書會有些不一樣。也許大一點或是更驚人。”

  他打量那本褐色封皮都已經磨損的書,半信半疑。就在最後正打算放棄希望時,書猛然有了生氣,紙頁像陀螺一樣快速翻卷。微微一股風拂上他的雙頰。

  終於,紙張翻飛的情況平靜下來,突然他眼前這本書又靜靜翻開在某一頁,無聲無息。布雷克滿懷期待往下一看,不知道會看到什麽。

  他的血液降到冰點。

  眼前這一頁是深黑色,幾乎透不過去,仿佛夜色襲上書本以及書裏的一切。隻有一小片光明像下弦月,從紙頁的右上角照下。

  布雷克深吸一口氣。

  在一片漆黑的下麵有三個字,用白色寫的:

  18

  “什麽意思呢?”妲可喘息,嚇到了。

  “不曉得。”布雷克說,回頭瞄瞄他們四周被列柱環繞的陰森森走廊。“大概是這本書感覺到有事情不太對勁吧。我想這是某種警告。”

  他們背後那棵樹微微一動,投射滿地斑駁的陰影。在他們的右手邊是老圖書館那扇上了栓的門,門上的獅子張口露牙不出聲地吼著。小禮拜堂屋頂上的一排怪獸形狀的承溜口做出令人不快的鬼臉,凝視著他們。

  在這座學院的某一處,有人在發表報告,會議告終,掌聲響起,聲音像成百隻的鳥倏地從附近的窗戶飛起來。

  布雷克猛回頭看他妹妹,“等等。你是說你看得見這個?”

  “對啊。這又不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吧?”她的口氣不是很有把握,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恐懼。

  “不,我想不是。”布雷克的視線重新回到全黑的那一頁,這則鬼魅般的訊息教他感到全身涼颼颼的。“說不定是影中人利用某種方式和我們溝通。說不定此刻他就看得到我們。”

  “那是不可能的,”妲可說,“沒有人知道書在我手上。我發誓,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嗯,但影中人確實知道我們已經拿到書了,”布雷克正色道,“我敢打賭,為了得到這本書,那個人很快就會來找我們了。”

  “我們該怎麽辦?”妲可尖聲說,開始恐慌起來。

  布雷克變得很沉默,“我不知道。”

  “可以告訴卓裏昂教授,”妲可提議,“說不定他可以幫我們的忙。”

  布雷克看起來頗有疑問,“我不認為那是什麽好主意。”

  “為什麽?”

  “因為他的辦公室就在那上麵。”布雷克說,指著高聳在他們頭頂上的老圖書館的塔樓。塔樓上層的玻璃被陽光一照變成一麵鏡子,映出銀黑色的雷雨雲正在慢慢接近。“現在他可能正在看著我們。”

  妲可深深咽了一口氣。

  “我真不知道,”布雷克又說了一次,全身戰栗,“不曉得誰可以相信。”

  眼前那一頁又一翻。

  “噯,等一下。”妲可說著,伸出粉嫩的指頭按住紙麵,將一角翻過來。

  布雷克怕她就要把被汙染的那一頁撕下來,舉起手來阻止她。

  “不是啦,你看看那一角,”她急切地說,“這本書還有一小塊不見了。”她用指甲挑起頁沿,布雷克明白她的意思了:有一塊圓月狀的地方,那是有人撕去了一角。一個小小的痕跡,露出下麵完好無損的一頁。

  “怎麽會這樣呢?”布雷克驚慌失措問,“是你幹的嗎?”

  妲可被氣到,“才不是呢!這是撒瑪納劄給你的那張紙。說不定他在上麵施了咒,或是留下一部分給自己。”

  妲可開始發揮想象力,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說不定他用這個來監視我們!”

  布雷克皺起臉,“這是不可能的,書不會這樣的。”

  “少來!”妲可說,“這本書又不是普通的書,不是嗎?也許這紙張有別的特性,而我們還不曉得。”

  她想了一想,然後睜大了眼睛。

  “說不定隻要我們一打開書,影中人就看得到我們在幹嗎,”她急急說道,“說不定很久以前就有人把這黑色頁的一小部分撕走,用來觀察這本書,隻等著你去發現。說不定那天你發現恩狄米翁史普林的時候,無意中傳達了某種訊息,這就是為什麽會有人跟著你進圖書館……”

  妲可正要對此大作文章,一個影子悄悄走過草坪,接近他們。布雷克抬起頭來,才剛來得及將那本書藏進背包裏。

  寶拉李察茲氣衝衝地從上往下瞪著他們。

  “原來你們在這裏,”她大聲叫喊,“我到處在找你們。你們兩個比那隻貓還要不得!”

  她不耐煩地拍拍手要他們走,然後兩兄妹都站起來,拂掉膝上的草漬。“我真的沒時間搞這個。我答應你們的媽媽會看好你們的。”

  他們倆像罪犯一樣,跟著李察茲回圖書館去。

  稍早之前布雷克做功課用的桌子旁,站了一個眼熟的高大人影。是卓裏昂。

  布雷克人一僵。

  他小心打量教授:由上到下,上麵是一張滿麵皺紋的臉,下麵有被墨水弄髒的長長指頭。教授的手指抓著布雷克翻開在桌上的一本奶黃色的書。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彷佛全身的血突然逆流,腳下的地傾斜。

  教授大拇指的指甲摩擦得黑黑的,形狀幾乎和那本書上所缺的角一模一樣。

  這位老先生抬起頭來,撞見布雷克目瞪口呆的樣子。老人眉頭一皺,像一道閃電劃過,布雷克抓緊他的後背包,保護裏麵那本書,不願意讓書靠近這個人。他移開目光,無法承受教授的注視。

  不過,卓裏昂已經看夠了。他在那本動物寓言集裏夾上一張紙條,合上書,朝布雷克輕輕推過去。然後他做了個手勢,將李察茲女士叫到一旁。

  布雷克看著他們走出聽力所能及的範圍。他心裏有數,那兩個人在討論他。卓裏昂指指書被撕破、拋下架的那一區,附耳對圖書館員說了些什麽。後者搖搖頭,轉頭看著布雷克。

  “去做你的功課。”她連忙警告布雷克。

  布雷克瞥一眼等著他做的那堆習題。就這一次,他的功課似乎是最不會引起爭議的選擇。恩狄米翁史普林書裏的那則可疑訊息,給他很大的震驚,他尚未恢複過來。

  他將眼前的習題重新整理過,開始盡自己所能找出所有的錯誤,從挑別人的錯之中得到一股特別的樂趣。他不想承認自己暗地裏起了疑心。一片漆黑那一頁滲入他的想法裏麵。他誤會過爸爸、媽媽,還有妲可……所以他也有可能誤會了卓裏昂。也可能沒有一個人讓他信得過。

  布雷克繼續低著頭,即使是寶拉李察茲抱著一落重重的書,在他身邊占據一個位置,還有卓裏昂離開圖書館,像影子一樣拂過他,布雷克也都沒再抬頭。

  布雷克感覺自己就像困在動物寓言集裏的動物。他和妲可麵對麵坐在那張黑黑亮亮的桌子兩端,無法交談,更別說傳紙條了。偶爾,李察茲女士會草草在便條紙上寫點東西,布雷克坐立難安地動來動去。她的筆刮在紙上,發出不以為然的聲音,布雷克想象她在欄位裏勾選他新犯的錯或是已犯的罪。

  黑色的那一頁扯出他的想象,令他擔憂。他難以抗拒想知道那三個字有沒有變,或是出現新的訊息在等他。可是,又沒有辦法可以逃過寶拉李察茲的注視。她一雙綠色的眼睛通常充滿同情,如今在眼鏡的放大之下,酷似捕蠅草,而他就是蒼蠅,慢慢被吞進她眼睫毛般的牢籠裏。

  布雷克拿鉛筆敲著練習本,東張西望。靠近布雷克的桌上有一小落書,是寶拉李察茲在瀏覽的各種參考書,她在尋找和克莉斯蒂娜羅塞蒂相關的字眼。克莉斯蒂娜羅塞蒂就是黛安娜班特利在晚餐會上提到的詩人。其中一本書的書脊是金色的,爬滿可怕的妖精和惡魔,另外一本書則包著沒有花紋的深紫色封套,書皮上還有墨漬。這本書被寶拉李察茲攤開,而布雷克隻能分辨出頁沿的空白處有很小的草書--筆劃緊貼的小寫草體,看起來像舊時的刺繡。

  距離他手肘不遠的地方就躺著那本動物寓言集,卓裏昂在裏頭夾了一張紙做記號。布雷克的手指緩緩地伸過去,不想讓寶拉李察茲看到,一點一點把那滑滑的白色書拉過來。

  妲可專心盯著他。幸好,圖書館員全神貫注在她自己的研究上,並未注意。

  布雷克盡可能若無其事地打開書。

  卓裏昂看的並不是葉龍那一頁,而是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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